- 詩與思的對話:西蘇和巴特勒理論比較研究
- 郭乙瑤
- 2804字
- 2019-10-18 16:11:36
第一章戰火中的生命——思考
早在1991年,西蘇就在其著作《讀本:布朗肖、喬伊斯、卡夫卡、克雷斯特、李斯佩克特和茨維塔耶娃的詩學》中指出,當代文化是一種“眾聲喧嘩”的文化,當代媒體在忙于制造丑聞,因為丑聞可以制造賣點,創造價值,“我們賴以生存的空氣都讓位于價值”。當代文明好像已經變成一種“噪音機器”,即便是“綠色和平組織”在西蘇看來也是一種噪音機器,而且人們無法想象,這種噪音機器真的能夠制造出正義或真理。當代人好像也需要這種喧囂,不再需要文學,不再需要反思,更不需要思想。[1]對此,“向生的西蘇”[2]慨嘆:這種低級趣味的、充滿銅臭氣的喧嘩標志著人類的死亡。西蘇的慨嘆表達了其達觀中潛藏著的悲觀,希望中隱含著的失望,既體現了她對痛苦、罪惡和死亡的強烈意識,也昭示了她對超越死亡的強烈渴望。
當今的世界由于文明的沖突、經濟利益的驅使、霸權主義的盛行,在某些特定的國家和地區戰火不斷,這樣“具有身體性的我們……從一開始就不由自主地被拋到不是我們的生命中去的”[3]。動蕩不安的世界之中的我們,身體是脆弱的,生命也前所未有地“脆弱不安”[4],死亡的位置日見突出,怎樣正確看待痛苦和死亡就成為一個關鍵的問題,“我們要思考肉體的脆弱性與政治選擇之間的關系”[5]。但是,我們與戰爭關系的闡述是不夠全面的,我們看到了戰爭的破壞性,看到了種族主義,在這特殊的時期,我們真的就不需要文學了嗎?真的就不需要反思了嗎?真的就不需要思想了嗎?從西蘇和巴特勒的這種穿越時空的“對話”之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女人的情懷”,還看到了哲學家的深邃,看到了詩人在精神最貧瘠時期展現的力量,更看到了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和責任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托里·莫瓦等人指責西蘇的作品是政治上帶有缺憾的、具有烏托邦性質的本質主義,以及瑪莎·努斯鮑姆把巴特勒看作擁有終身教職的、擁躉“戲仿性操演”的無為主義者并不全面客觀,只是基于其前期的理論,并沒有關注到其后期的政治倫理轉向[6]。事實上,努斯鮑姆指責巴特勒的理論沒有關注到真實婦女的真實境遇,只是致力于通過“詭辯”與“修辭”創造一種“語言象征的政治”,表明兩位女性哲學家之間研究目標的分歧。努斯鮑姆的研究一定要導向結論,如果研究性別問題的話,一定要探求關于性別的“真理”或實質究竟是什么,而巴特勒則“拒絕尋找性別的根源,拒絕尋找女性欲望的內在真理,也拒絕尋找具有權威性的性別身份”[7],她希望為讀者提供更多的思考空間,因為在她看來“保持問題的開放比預先知道是什么決定了我們的共性,要更有價值,畢竟,我們已有的資源并不足以使我們知道該如何定義人,以及人的未來將會怎樣”[8]。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巴特勒的著作經常以提出多個問題的形式來結束自己的論述。
西蘇和巴特勒同為猶太裔女性知識分子,由于西蘇出生于阿爾及利亞并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兼有奧地利與法國的血統,一直過著沒有家園的漂泊生活(至少在心理感受上是如此),后來輾轉英國后生活在法國,對于兩次世界大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著切身的體會。猶太裔身份加上歐洲的氛圍,使得西蘇對于戰爭、對于流亡有著深切的理解和高度的關注,因此她后期的文章,逐步從自傳體小說的創作轉向在公共舞臺上發表政治見解,從私人寫作邁向了公共領域,關于戰爭的思考常常會出現在其文本的字里行間。正是由于她的這種轉向,法國以外的讀者才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她的文本。而巴特勒雖然從小就受到“猶太人的集體倫理困境”的影響,家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也曾遭到殺戮,高中時代及以前一直堅持去猶太教堂上課,接觸到“道德困境、人類責任問題、個人決定和集體責任的沖突、上帝、上帝是否存在以及‘他’有什么作用(尤其是考慮到集中營問題時)”等問題的研討,而且其“學院式的哲學生涯是在猶太教育的環境下開始的,這種教育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猶太人的集體滅絕(包括我自己的家庭成員)作為倫理思考的背景”[9],但是,她畢竟生長于美國,兩次世界大戰美國雖有參與,但對于大多數美國本土的民眾而言,戰爭離他們似乎有些遙遠,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受到過多的直接影響(當然,軍人的親屬除外),他們似乎從未想到戰爭也會在美國的本土發生,大多數知識分子并沒有對戰爭的問題進行過深入的思考,所以巴特勒雖然擁有猶太族裔,也曾對社會上及思想界的反猶主義思潮進行抨擊,但是她并未經歷過顛沛流離、失去家園的離殤之痛,因此在前期的研究中也沒有對戰爭進行過深入的思考和論述。但是,“9·11”事件以后,美國本土也開始感受到了戰爭的威脅,也目睹了“生命的脆弱不安”,巴特勒等知識分子開始對戰爭及與戰爭相關的政治、倫理問題進行反思。巴特勒發現,她理論大廈的支柱性概念“身體”,那個“至關重要的身體”,那個“展演”的身體,“具有必死性、脆弱性,同時也具有功能性和穩定性,是作為公共領域的一種社會現象存在的”[10]。對此,巴特勒發出了這樣的慨嘆:“盡管我們在努力爭取自己的身體權利,但身體并不完全屬于我們自己。身體必然有其公共面向。身體是公共領域中的社會現象,我的身體屬于我,但也不完全屬于我自己。從一開始,身體就受制于他人,身體受他人的影響,造就于社會的熔爐。”面對戰爭和戰后的滿目瘡痍、流離失所,西蘇的身體,還是那個創作的身體,言說的身體,詩意的身體,雖然走出了象牙塔,但依然是不以公開反對被她稱為“噪音機器”的、以傳媒為目的而寫作的身體;巴特勒的身體,依然透著哲學家式的冷靜,雖然具有“必死性”和“脆弱性”,同時也具有西蘇堅持的“流變性”和她自己提出的“展演性”,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在一定的時空內是依然具有“功能性和穩定性”的身體,“造就于社會的熔爐”,這個身體對巴特勒提出的“我們的身體能否在政治領域內提出其他規范目標?”[11]的回答應該是肯定的。
注釋
[1] Hélène Cixous,Readings:The Poetics of Blanchot, Joyce, Kafka, Kleist, Lispector, and Tsvetayeva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1),p.112.
[2] 德里達曾不止一次地稱贊西蘇勇于“超越死亡考驗”的、對抗“向死而在”的“向生的西蘇”,并曾撰寫著作: H.C.For Life, That Is to Say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后文中在討論西蘇死亡觀時如提及“向生的西蘇”將不再注明出處。
[3] 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中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22頁。
[4]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何磊、趙英男中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
[5] 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中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23頁。
[6] Toril Moi,Sexual/Textual Politics: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New Accents Series,1985),p.126.瑪莎·努斯鮑姆:《戲仿的教授:朱迪斯·巴特勒著作四種合評》,陳通造中譯,https://www.douban.com/note/614797301/,訪問日期:2017年8月1日。
[7] Judith Butler,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Routledge,1990),p.viii.
[8] 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中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35頁。
[9] 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中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243頁。
[10] 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中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21頁。
[11] 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何磊、趙英男中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