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較研究:當代俄羅斯哲學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 鄭憶石
- 24261字
- 2019-10-24 20:24:37
第一節 何時與何處:當代俄羅斯哲學的源頭
“有無俄羅斯哲學”爭論中的相異觀點,從一個側面表明了俄羅斯哲學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既與其產生的時間有關,又與其源頭有關。以此考察當代俄羅斯哲學,我們首先面對的是:它“從何時來”,即產生時間的問題;它“從何處來”,即理論淵源問題。
一、從何時來
與俄國學者在“有無俄羅斯哲學”上的爭論相似,對俄羅斯哲學的產生時間,俄羅斯學界觀點各異。
對此,俄國的宗教哲學家們往往將俄羅斯哲學的開端界定在19世紀初,即俄國宗教哲學形成之際。如著名的俄國宗教哲學家Н.О.洛斯基認為,“俄羅斯哲學直到19世紀才開始發展,而那時俄羅斯國家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了”[1]。流亡法國的俄國神學家、東正教大祭司、巴黎東正教神學院教授瓦·瓦·津科夫斯基在出版于1948—1950年的兩卷本《俄國哲學史》中,同樣將俄羅斯哲學的起點定為18世紀初,認為“直到18世紀以前我們在俄國找不到任何帶有哲學性質的獨立著作或草稿,從這個意義上說俄國哲學史只應當從18世紀起開始研究”[2]。同樣流亡于西方的俄國著名宗教哲學家Н.А.別爾嘉耶夫則認為,俄國從彼得大帝開始才“完全進入了批判時代”,“出現了更具獨立性和更深刻的思想流派”和面向西方的知識分子。[3]因此,俄羅斯哲學產生于18世紀彼得大帝的改革之際。
一些俄國的西方主義者則樂于將西方主義的開創者、近代俄國歷史哲學家П.Я.恰達耶夫視為俄羅斯哲學的開創者。在他們看來,П.Я.恰達耶夫第一個明確提出了“俄國與歐洲”的命題,并將西歐視為“文明的理智和自覺的意志”的理想典范,他從歷史哲學的視域思考俄國社會,并提出俄國與歐洲、東方與西方、俄國未來之路等問題,從而引發斯拉夫主義與西方主義的爭論,開創了俄羅斯哲學。
然而,更多的俄羅斯學者則不滿足于俄羅斯哲學如此短暫的歷史,將其起源追溯到俄國文明的起源時期。例如,俄國東正教神學家加夫里爾在出版于1839—1840年的《俄羅斯哲學史》中提出,俄羅斯哲學史應從10世紀寫起。這一觀點在一些當代俄羅斯學者那里得到了認同,例如,俄羅斯科學院的М.Н.格羅莫夫、А.А.科茲洛夫等就在文章中指出,作為文化現象和思想史的俄羅斯哲學,形成于9—17世紀。國立莫斯科大學哲學系教授М.А.馬斯林則在2006年出版的《俄羅斯哲學史》中提出,俄羅斯哲學的開端在11世紀。[4]
源頭上時間的不確定性,與俄羅斯哲學和文學、政治、歷史、宗教的混雜糾纏而難以描述有關,也與其哲學語言的缺失從而難以表達和評價有關。歷史上的俄羅斯哲學只能通過文學的、宗教的甚至藝術的語言或方式來言說,這不過表明了俄羅斯哲學的不成熟,它還沒能在與其他學科的分離中獲得自己獨立生存的權利。只是隨著近代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形成,這種狀況才有了根本性的改觀。
二、從何處來
就像俄羅斯無論怎樣變化,都擺脫不了時空之手的“操控”一樣,當代俄羅斯哲學無論怎樣變幻莫測、紛繁雜亂,都依然有源可溯、有根可尋。考察當代俄羅斯哲學,我們還要面對的是:它“從何處來”,即理論源頭問題。[5]
當代俄羅斯哲學的“源”與“根”,首先來自19世紀以來俄國文化中的斯拉夫主義與西方主義。
在俄羅斯文化的歷史中,曾經長期存在著“斯拉夫主義”與“西方主義”之爭。19—20世紀之初,隨著俄國社會的動蕩、國家制度和文化制度的空前危機,“俄羅斯向何處去”這一古老而常在的問題,更是在激起俄國知識分子強烈關注的同時,引發了激烈的爭論,因此,雖然“斯拉夫主義者和西方主義者的爭論是關于俄羅斯的命運和俄羅斯在世界上的使命的爭論。具有歷史形態的兩個派別逐漸過時了,甚至可以認為是被克服了,但是問題本身卻保留下來了。在20世紀它在新的形式下又被重新提出”[6]。
斯拉夫主義者[7]注重俄國的特殊性,強調從俄國的歷史與傳統出發分析和認識俄國社會的問題,認為俄國文化及歷史道路具有區別于西方的獨特性。他們試圖通過重新解釋俄羅斯的歷史,將俄羅斯置于世界舞臺的中心,主張俄國民族的偉大歷史使命是回到彼得大帝之前的俄國,以尋找俄羅斯的出路。
西方主義者[8]注重人類的共性,強調從全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性原則出發分析和認識俄國社會的問題,認為西歐由于一系列條件,成了人類歷史前進過程中最具活力和推動力的地區,西方文明最大的優越性在于尊重人的個性,將“人性的人格”視為“高于歷史、高于社會、高于人類”[9]。不自由的社會不可能有自由的個性,而俄國的歷史運動與西方文明的大方向是吻合的,因此,所有國家、民族(包括俄國和俄羅斯民族)都應該向西方學習,掌握它的經驗,按照歷史規律和邏輯將自己納入世界歷史。顯然,西方主義者理解的人類共性,主要歸結為歐洲的特性。
和斯拉夫主義者與西方主義者之爭相應,斯拉夫主義與西方主義對近代俄羅斯哲學的形成所產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就斯拉夫主義作為俄羅斯哲學的源頭而言,盡管俄羅斯哲學的歷史上有過“有無俄羅斯哲學”之爭,盡管自彼得大帝改革以來,俄國的思想文化長期深受西方哲學的影響,但在19世紀30—40年代,俄國思想界關于俄國的未來之路是“向西”還是“向自己”的爭論,在催生斯拉夫主義[10]與西方主義[11]兩大思潮的同時,也催生了一個“真正具有自覺意識和民族特點的俄羅斯哲學”[12]——俄羅斯宗教哲學——的誕生。對此,當代俄羅斯學者認為,俄羅斯宗教哲學的集大成者Н.А.別爾嘉耶夫早就明確指出“斯拉夫派創造了獨特的東正教哲學”[13],而俄羅斯宗教哲學本身就顯示著斯拉夫主義與俄羅斯宗教哲學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14]對此,那些對俄羅斯哲學的獨立性頗具懷疑傾向的學者也認為,“斯拉夫主義的問題,是唯一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問題”[15]。
斯拉夫主義關于“哲學對俄羅斯來說不應僅僅是對西方的借鑒,而是本民族精神文化的必要因素”[16]的觀點,關于通過借鑒早期基督教神學和俄羅斯傳統文化、借鑒哲學史和神學史的知識來在哲學上闡發對世界、對人的基本看法的觀點,關于應當從人的完整存在(生命的有機性、精神的完整性)出發來構筑一般的哲學理論的觀點,關于俄羅斯民族、文化、歷史獨特性的理論,以及它力圖通過尋求俄羅斯民族的獨特性來緩解俄羅斯民族的身份危機,通過確立俄羅斯民族在世界歷史中的地位來實現俄國的世界使命意識(即強烈的“彌賽亞”意識)的理想自覺和實踐努力,成為具有獨立哲學形態的俄羅斯宗教哲學的來源。[17]而且,當它將“信仰”賦予俄羅斯哲學,并將其作為俄羅斯哲學的要素,當它強調俄羅斯的獨特性和民族擔當,當它區別俄羅斯文化與西歐文化并批判西方哲學,當它從人的內在價值、精神世界、道德義務等論證人的生存意義和使命,當它提出了至今仍為學界所關注的語言哲學問題[18]時,它便在提出和探討至今仍為俄羅斯人所關注的本體論、認識論、歷史觀、人類學中,將自己的影響擴展到整個近代俄國思想界,并從近代延伸到當代。因此,“斯拉夫主義在俄羅斯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和影響怎么強調也不過分,民粹主義、馬克思主義、宗教哲學、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歐亞主義等都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源頭。從這種意義上說,它一直是一種活的思想,它從未從俄國的思想舞臺上真正消失”[19]。
就西方主義作為俄羅斯哲學的源頭而言,盡管斯拉夫主義自19世紀30年代以來風靡俄國,但一些自18世紀初彼得大帝改革之始就受“歐風美雨”吹拂浸染的俄國人,始終沒有失去對西方文明、文化的熱情。于是,在與斯拉夫主義的激烈爭論中[20],西方的思想之火,在點燃俄羅斯宗教哲學的柴薪之時,對俄羅斯哲學的影響也從近代延伸到了當代。
西方主義關于“觀念是自由的、理性的”“有意識的個性”的觀點,關于歷史是人創造的,歷史的動力是人,人的尊嚴和價值、個體的全面發展、人的自我實現,是歷史進步的必要保障的觀點,關于在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問題上,將國家看作個人解放和發展的條件的觀點[21],關于哲學是“關于人的特殊科學”[22],是用理性的思考、知性的思維喚起埋失于泥沼與污穢中的人性尊嚴意識,是發展“人性人格”[23]的觀點,關于“人”是“不可再生和獨一無二”的,具有多樣性、多種面孔的“存在”[24]的觀點,關于“俄國的得救,不在神秘主義,不在唯美主義,也不在虔誠信教,而在教育、文明與人性文化的成就里”[25]的觀點,關于俄羅斯哲學只是在俄國西方化、哲學從西方傳入并與俄國傳統文化形成綜合后才產生的觀點,雖然沒有產生具有獨立形態的哲學,甚至“在創造哲學方面沒有什么成就”[26],但是,它的相關思想,卻在引發俄國思想家思考民族特殊性與人類普遍性、社會發展道路的獨特性與一般性的關系問題,并在俄國思想史上第一次將人格、個體置于突出位置時,影響和啟發了19世紀的俄國思想家,為從歷史維度與人的價值維度思考和探討俄國社會、俄國哲學的發展之路提供了啟迪。這種啟迪也影響了當代俄羅斯哲學家,促使他們探索俄羅斯哲學的未來發展,構建“新俄羅斯思想”“新歐亞主義”。
西方哲學對俄羅斯哲學形成的影響,從學者對俄羅斯哲學產生的時間界定便可見一斑。
盡管19世紀中期以來俄國傳統哲學家對俄羅斯哲學產生的時間存在很大的認知差異,但無論何種時間界定,都沒有超越或擺脫與西方哲學的干系,而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俄羅斯哲學中的西方哲學源頭。
因此,如同當代俄羅斯學者在探討真正的俄羅斯哲學起始時間時總是將其歸于19世紀中期,他們同樣認為嚴格意義上的俄羅斯哲學只是在西方哲學的影響下才真正具有了獨立的形態。[27]
狹義的、具有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形成于19世紀初。但是,這種具有“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刻有西方哲學的印記。對此,可以上溯到10世紀東正教從拜占庭帝國傳入俄國之時。此時,接受東正教的俄國人同時接觸到了古希臘哲學,并在古希臘拜占庭東正教文化的影響下創造了具有俄國特色的詩歌、繪畫、音樂。18世紀上半葉彼得大帝的改革,一方面,在開辟西方文明向俄國開放、俄國通向西方之路的同時,也開啟了西方哲學進入俄國之門;另一方面,在改革俄國教會,削弱東正教思想的控制,使西方啟蒙思想、世俗化潮流影響俄國思想界的同時,也為西方哲學的傳播(先是法國哲學,繼之德國哲學)從而催生俄羅斯哲學,創造了條件。到了18世紀中葉的葉卡捷琳娜二世實行開明專制時代,俄國與德國的關系開始密切起來,俄國人對德國哲學的興趣日益濃厚,思想界先后出現了“謝林派”與“黑格爾派”。19世紀三四十年代俄國著名的斯拉夫主義者與西方主義者的大爭論,盡管問題視域是俄國的社會、政治、歷史、傳統,但卻是影響深遠的、具有哲學高度的理論反思。這場“反思”中涉及的思想、觀念(個性、自由、人權、人道等)乃至話語(統一、差異、直覺、理性等),無不帶有西方哲學的痕跡[28],是近代西方哲學、西方文化主要精神原則的體現。
在西方哲學對俄羅斯哲學的影響中,西歐啟蒙思想首當其沖。18世紀的俄國人“非常樂于接受西方的哲學文化。西方哲學理念對俄國的深入滲透(主要是法蘭西,但也包括德意志和英國)很早就已開始了”[29],而當Н.A.別爾嘉耶夫得出“俄國真正的哲學思維的激情將在法國哲學的影響下產生”[30]的結論時,更是直接表明了啟蒙學派對俄羅斯哲學來源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俄國人僅用一個伏爾泰的名字就表征了一種特定鮮明的理論派別和思想情緒——俄國的伏爾泰主義,啟蒙學派對俄羅斯哲學的影響之大,從中便可見一斑。這種影響,首先體現在法國文學作品尤其是伏爾泰的文學作品中,那些諷刺迷信,否定奇跡,崇拜理性,崇尚自然,懷疑、嘲諷、抨擊社會制度的思想,讓俄國人感到伏爾泰的名字就是一面旗幟,他本人則是“新思想的代表”。這些思想啟發了俄國思想家強烈的批判意識,使他們在這面旗幟下,“集合了所有對‘古風舊習’——日常生活的、思想意識的和宗教神學上的——持無情批判而且常常甚至是鄙夷至極態度的人們,有的人無情嘲弄披著傳統外衣的一切;有的人力主最勇敢無畏的革故鼎新舉措。而對烏托邦的興致就是這樣逐漸在不分青紅皂白否認過去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31]。啟蒙學派關于社會的進步是社會機體受內在力量推動的人性進化和提高過程,是真理、道德、自由、幸福的擴展過程的思想,關于歷史的前進歸根結底由人類理智決定,受語言、文字、教育、思想等文化因素推動的觀點,在啟迪俄國啟蒙思想家形成相關社會進步思想[32]的同時,也啟發俄國哲學家形成了關于“進步”的思想。В.С.索洛維約夫將進步視為具有自己的意志、思想和個性內容的主體活動,認為人類借助科學、藝術和社會制度改善自己的生活,是作為精神存在物的人類力圖在現實生活中實現絕對完美的表現,進步“與其說這是在自然界中所進行和實現的有因果制約性的運動,不如說是一種具有人文精神的目的論循環”[33]。Н.А.別爾嘉耶夫“以上帝的名義號召允許人的精神自由地創造性地發展”的思想,關于“歷史過程是以善為一方與以惡的非理性自由為一方的斗爭構成的戲劇”的思想,盡管是以上帝的名義說話,但卻通過“個性自由”揭示了人類進步的基本內涵和最高標準[34],從而啟發俄國哲學家形成了關于“發展”的理念。В.С.索洛維約夫將“發展”作為自己哲學的基本概念之一,指出“發展概念從本世紀開始就不僅進入科學,而且進入日常思維”,所謂“發展”,一是在變化過程中每時每刻都成為某種東西;二是發展的每一個點都帶來以前沒有的新東西。[35]Н.А.別爾嘉耶夫則在要求“宗教意識應當承認人類不僅有塵世的,而且有宇宙的意義”,肯定“塵世人類歷史的一切事實都具有唯一和不可重現的重要意義;每個人的塵世生命都是絕對存在的瞬間,別樣的瞬間不能獻給拯救事業”[36]時,表明了歷史發展不過是人的個性自由發展的基本思想。這些思想、理念中體現出的主體性、人文主義精神,無不是西歐啟蒙思想的俄國映現。
在西方哲學對俄羅斯哲學的影響中,德國古典哲學色彩甚濃。在談到俄羅斯哲學的源頭時,Н.А.別爾嘉耶夫指出,“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等人的德國唯心主義對于俄羅斯思想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俄羅斯的創造性思維起初是在德國唯心主義和浪漫主義氛圍中初露衷曲”[37]的。Н.А.別爾嘉耶夫的斷言,無疑是對德國古典哲學作為俄羅斯哲學源頭的中肯表述。
康德關于實踐理性是“自由”的保障,善良意志的體現是“責任”的道德倫理學的思想[38],在觸發俄國知識分子的道義良知、社會責任感、奉獻精神[39]的同時,也觸發和推動著俄國哲學的倫理學探討。從Л.Н.托爾斯泰[40]的“非暴力倫理學”[41]到В.С.索洛維約夫的道德哲學[42]、H.A.別爾嘉耶夫的自由精神哲學[43],俄羅斯道德哲學、倫理問題探討中對生命價值的重視、對至善意義的追尋、對自由精神的崇尚,無不打上了康德哲學的烙印。
謝林在“自然哲學”中發揮的形而上學觀念,即將自然當作活的生物去認識的觀念,成為19世紀初的自然哲學家們研究科學與自然問題的認識論基礎。被視為在俄羅斯哲學思想發展史上具有“十分重大”意義的謝林學派成員Д.韋蘭斯基[44],就是本著謝林學說的精神研究科學與自然問題的。他一概接受謝林關于世界靈魂、自然中的極限原則、世界的有機構成和普遍性學說;認為謝林的自然哲學,為將科學視為“不在于經驗主義地‘擁抱個別物體’而是要尋求自然的一般統一性”,提供了認識論體系;認為謝林關于絕對精神具有能動創造力的思想,為將自然視為具有創造精神的人類發揮其作用的一件作品,為將時間、空間、物質視為無限永恒的現象,提供了理論視角。[45]
謝林關于“自然整體”是能動的“世界精神”,其能動性和對立統一性是精神的屬性的“自然哲學”,關于藝術直觀所把握的對象是絕對同一,在藝術直觀中達到主觀與客觀、自由與必然的“藝術哲學”,關于哲學上的絕對同一不是別的,正如基督教神學所說的上帝,上帝不是非人格的概念或本質,而是創造性的、有人格的存在,積極的哲學必須斥于意志,而肯定“神”的存在就必須以意志所要求的信仰為基礎的“天啟哲學”[46]等思想,無論對俄國民粹主義者“批判思維的個體”思想的形成并極力付諸行動[47],還是對俄羅斯宗教哲學的產生,其影響都是明顯的。由年輕人于1823年在莫斯科成立的文學、哲學小組“愛智社”,就在拋棄啟蒙運動以來流行的法國唯物主義的同時,將注意力轉向了當時俄國知識界還很陌生的德國唯心主義。在所有德國哲學家中,他們最為看重的是謝林[48],謝林吸引了斯拉夫主義者,斯拉夫主義的早期代表И.В.基列耶夫斯基、А.С.霍米亞科夫都曾是“愛智社”的成員。“正是斯拉夫主義者意識到,哲學對俄羅斯來說不應僅僅是對西方的借鑒,而是本民族精神文化的必要因素。基列耶夫斯基明確提出要在與西方理性主義不同的‘獨特的東正教思維’基礎上建立獨創的俄羅斯哲學”[49],即俄羅斯宗教哲學。在俄羅斯宗教哲學中,“神人性”和上帝的內在性,是哲學家們的生命體驗之果,也是他們思考人的生存、命運的思想依據和基本前提。這一點,從И.В.基列耶夫斯基“哲學新原理”的重要特點在于理性從屬于信仰、精神完整性與信仰具有內在統一,到А.С.霍米亞科夫強調“聚合性”中的自由是向神的自由;從В.С.索洛維約夫只有以上帝的存在、創造,上帝對世界的構想為根據,世界存在才具有意義或合理性的“萬物統一”觀,到С.Л.弗蘭克關于人的精神性之所以是真實存在,是因為人性中內在地包含神性;從Н.А.別爾嘉耶夫關于最高價值的人性、精神、自由、創造、愛,根本不是自然人性所具有的而是來自神,最高人性是神性的“人格”定義,到“宗教哲學是偉大的和最后的斗爭,為的是爭取原初的自由和包含在這種自由中的神的‘至善’”[50]……19世紀幾乎所有俄國宗教哲學家的思想中,都有謝林哲學的身影。也正因此,Н.А.別爾嘉耶夫才宣稱“我們的第一批哲學家都是謝林的追隨者,他們迷戀他的自然哲學和美學”[51]。
盡管黑格爾哲學對俄羅斯哲學的影響稍晚于謝林哲學,但黑格爾哲學對整個俄國思想界的影響卻勝過謝林哲學。對此,Н.А.別爾嘉耶夫指出,黑格爾被俄羅斯人視為“人類思想的頂峰”,人們認為“在他那里可以找到對世界所有問題的解決。他影響了俄羅斯哲學的、宗教的、社會的思想。他的影響就如同柏拉圖對教父哲學的影響和亞里士多德對經院哲學的影響”,因此,在Н.А.別爾嘉耶夫看來,“黑格爾在俄國完成了空前的業績,其哲學的巨大影響一直保持到俄國的共產主義”[52]。
黑格爾哲學之光究竟在近代俄羅斯哲學的身上有何折射?我們僅從備受近代俄羅斯哲學關注的真理、自由、實踐等問題中,便可管窺。
何為“真理”?這個在寬松社會環境中可以隨意思索、自由探討的問題,當它遭遇沙皇尼古拉一世專制統治的現實時,對俄國學者而言便成為頗為不易的事情。然而,當黑格爾將真理置于絕對精神羽翼之下,又堅決反對貌似對立的獨斷論與懷疑論兩種真理觀,當黑格爾基于“真理是全體,但全體只是通過自身發展而達于完滿的那種本質”[53]的立場,得出真理既不停留于開端的原點,也不終止于孤零的結果,而在于自身的矛盾運動過程,過程中的每個環節都是達到真理的必要環節之論時,黑格爾關于真理是全面的、發展的、具體的思想,讓俄國民粹主義思想家看到的便是世界歷史“普世真理”中蘊含的俄國民族發展道路獨特性的“具體真理”。在吸取黑格爾哲學關于“絕對精神”的發展體現了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民族,每一個國家和民族都是世界歷史發展中的不同階段的思想,并用以論證俄國歷史和文化的獨特性及其發展的合理性中,民粹主義思想家以俄羅斯民族發展道路的“具體真理”揚棄了黑格爾絕對精神的“抽象真理”。至于俄羅斯的宗教哲學,雖然哲學家們偏好具體性,善于以生動真理追求目標,慣于以直覺方式關注終極,從而淡漠甚至反感黑格爾以極端思辨方式表述的真理觀;但是,黑格爾關于真理是全面的、具體的觀點,又不能不使他們意識到:作為人心向往的“真理”,非單純的“人間”或純粹的“天堂”,因而既不應投降物欲,也不可僅僅寄予神圣,而應兼具神性與人性、廟堂與世俗、哲學與社會學的二重性。И.В.基列耶夫斯基的“活真理”、В.С.索洛維約夫的“完整知識”、С.Л.弗蘭克的“活知識”、Н.О.洛斯基的“具體觀念實在論”、П.А.弗羅連斯基[54]的“具體形而上學”……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們的一系列“具體真理”觀,無一不在展示這種雙重意蘊中顯現了黑格爾哲學的辯證真理之光。
“求真”為何?為了擺脫現世的奴役,為了獲得精神自由和心靈解放,即“向善”。近代俄國社會的黑暗和專制,使思想者和哲學家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變得超乎尋常的強烈和迫切,甚至將之視為生存之需。盡管慣于以浪漫主義方式思考生存問題的俄國人并不推崇黑格爾以理性方式表述的自由觀,但是,當黑格爾將“自由”視為精神的本質,世界歷史發展的基礎、動力、目的,具有改變世界的無限可能性時,黑格爾對“自由”的高揚便激起了崇尚自由的俄國思想者和哲學家的高度共鳴。當黑格爾進而將自由觀貫穿社會歷史領域,高度評價法國大革命宣揚了國民理想而超越了人的自私本性,強調了人為高尚的精神生活應當拋棄利己主義,使私利從屬公利時,黑格爾這一極具浪漫氣息的自由觀,便在不簡單地以物質、神性為“自由”的最高表現中,刺激了俄國民粹主義思想家的理想主義熱望和對美好現實的曼妙追求:繞過西方工業文明,在教化農民和完善村社公有制中踏上共產主義的人間路。無疑,“自由”是近代俄羅斯宗教哲學的探討主題。然而,如果說黑格爾基于主觀認識論、以思辨理性為基礎的自由觀,與俄羅斯宗教哲學基于個體生存論、以透視內在生命為核心的自由觀格格不入,那么黑格爾自由觀中的浪漫色彩,將自由奉為“理性神”而給予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影響和啟示,則在高揚“自由”的精神價值中,為后者批判西方科技理性對人的壓抑,并將自由視為如Ф.M.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靈的地下室”,即將自由視為人的心靈深處無可消除的永恒需要和夢想,自由即人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如В.С.索洛維約夫的“人身自由”即超越人本身,將自由建立在開啟人內心的神性存在中,提供了“批判的武器”。至于Н.А.別爾嘉耶夫,盡管他并不贊同黑格爾的理性自由觀,批評黑格爾讓客觀精神主宰了人,將理性變成了神,使“自由變成了必然”,因而受制于理性的“自由”歸根到底是不自由;但是,他又肯定黑格爾對主體的高揚,為人類擺脫奴役、獲得自由指出了方向。Н.А.別爾嘉耶夫的“自由精神哲學”,盡管強調自由是基于“個性”的倫理學范疇,根植于精神世界,是面對生命深處主體的“我”而向善去惡,但這一思想卻與黑格爾的人類意志活動的原動力是人類的需要、本能、興趣和熱情,人們從主觀需要出發進行活動時便是自由的實現等觀點,異曲同工。
止于純粹思想范圍的認識社會、透視人生,不可能抵達真知至善的彼岸,行動、實踐才是唯一出路。這一點已經成為近代俄國思想家的共識。然而,何處才有“抵真達善”之路?康德囿于倫理道德領域,以應有要求現有、理想套用現實之路顯然行不通。黑格爾哲學關于運用辯證思維方法解決思維與存在、理想與現實關系的思想,則在引發俄國西方主義和斯拉夫主義的思想家改變俄國現實強烈渴望的同時,也引發了他們對黑格爾哲學的強烈興趣。
不同于謝林哲學對俄國的影響較多集中于斯拉夫主義者以及由此形成的俄羅斯宗教哲學,黑格爾哲學對俄國的影響則較多地體現在西方主義者中,“如果說謝林的名字和浪漫主義聯系在一起,那么黑格爾的崇拜者則多是冷靜理性的現實主義者”[55]。黑格爾關于理想注定會變成現實,思維可以轉化為存在,并從客觀唯心主義出發強調辯證思維方法對解決思維與存在、理想與現實之矛盾的思想[56],在引發俄國西方主義思想家“從政治、哲學層面上接受了黑格爾主義”[57],從而先保守地解讀(М.А.巴枯寧[58]雖然對現實極為不滿,但又認為既然專制社會已經是“現實”,那就說明它是合理的;В.Г.別林斯基也在多篇文章中主張與社會現實妥協、調和),繼而激進地反映(М.А.巴枯寧和В.Г.別林斯基后來轉而認為:黑格爾所說的“現實”可能指虛妄的表象而非實在,因而也并非“合理”;B.Г.別林斯基拋棄了黑格爾的法哲學,指責其君主立憲的國家理想極其“狹隘”;A.И.赫爾岑更是堅持以行動改變現實以符合人們的理想,強調黑格爾哲學是“革命的代數學”)。因此,盡管這些早期的俄國黑格爾分子(М.А.巴枯寧、В.Г.別林斯基、А.И.赫爾岑)幾乎根本不觸及黑格爾哲學的一般論點,而是主要關注歷史哲學的問題,但他們對“個性問題”的關注卻將人們的思想引導至歷史存在的界限之外,促使俄國人提出了一些帶有一般哲學性質的問題。至于作為西方主義者的俄羅斯宗教哲學集大成者В.С.索洛維約夫,其關于“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的統一”的“完整知識”理論,揭示了西方哲學“把人僅僅作為認識主體,同時把人之外的世界作為認識客體”[59]的片面性,通過這種揭示,В.С.索洛維約夫在看到西方哲學僅僅具有理論性質,只包括認識主體的“實有”而缺乏實踐主體的“應有”(如西方哲學的巨擘黑格爾“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的命題,就因沒有“任何應有的東西”而無法通過個人活動,在追求真理和實現善良的過程中真正抵達求真向善之路)中,通過其“完整知識”理論,將黑格爾限于理性的實踐功能轉化為通過“意志”來實現知與行、思與動的實踐功能。在此意義上,黑格爾哲學對俄國哲學的影響,無疑是客觀存在的。
盡管黑格爾哲學主要影響了俄國的西方主義者,但它同樣對斯拉夫主義者產生了影響。表面上看,斯拉夫主義者強調俄羅斯歷史、民族、文化的獨特性,似乎與黑格爾哲學無關,但他們用來論證俄羅斯獨特發展道路的理論根據卻似乎與黑格爾哲學的“絕對精神”難逃干系。黑格爾哲學認為,“絕對精神”的發展體現在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民族中,而每一個國家和民族都不可能脫離世界歷史,因而都是其發展中的不同階段。斯拉夫主義者正是吸取了黑格爾哲學的這個觀點,來論證俄羅斯歷史、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及其存在、發展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從而使與斯拉夫主義如影隨形的俄羅斯宗教哲學同樣沒能擺脫黑格爾哲學的“糾纏”。這一點,我們在前面談到關于俄羅斯宗教哲學的真理、自由觀點時,已經涉及了。
因此,人們強調俄羅斯哲學的獨特性時,并不意味著可以割斷它與西方哲學的聯系,更不意味著它自認高于或超越西方哲學。相反,“正是俄羅斯人自己不無驕傲地把他們的斯科沃羅達比作俄羅斯的蘇格拉底,把別爾嘉耶夫比作俄羅斯的黑格爾。不僅如此,18世紀俄國的共濟會是和法國啟蒙運動的影響分不開的,19世紀30—50年代的斯拉夫主義不過是對黑格爾和謝林哲學的反動,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復興又很容易讓我們想到西方的中世紀或文藝復興,十月革命后的蘇聯哲學不過是馬克思主義的俄國化”[60]。這一表述,可謂高度概括了俄羅斯哲學與西方哲學的關系。當代俄羅斯哲學中的西方化傾向——“新歐亞主義”——頗受青睞,不過是西方哲學與俄羅斯哲學纏綿關系的當代延續。
西方文化對俄羅斯哲學形成所產生的影響,雖然不似西方哲學那般直接明顯,但仍然不可忽略。[61]其中,除了西歐啟蒙思想,還有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德法浪漫主義,甚至可以追溯到彼得大帝改革之前。正是作為俄國近鄰的西歐17世紀出現的科學進步、文化繁榮,在為落后的俄國社會帶來教育、科學知識、文學、世俗精神等文化進步的同時,也促進了其社會意識的進步,“動搖了早先形成的政治和社會理論”[62]。彼得大帝的改革[63]使俄國進而接觸西歐的科學、文化,使其文化生活發生重大轉折并對其未來的文化命運產生深遠影響[64],從而在強化俄國社會西化的同時,也“促進了人道主義和唯理論的學說與觀點對俄羅斯文明社會的滲透”[65]。在這一時期,西歐許多自然科學和哲學的巨匠[66]及其著作,“在俄羅斯已為人知曉”,即便是“專制制度的意識形態也開始利用那些由17世紀至18世紀初早期資產階級政治思想所產生出的‘自然法’、‘社會契約說’等唯理論思想”[67]。西方文化的影響使彼得大帝時代俄國社會的文化、心理、意識的發展“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即“對于人的個性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認識。人不再僅僅被視為罪惡之源(教會始終堅持這一點),而開始被當作一個能動的個性,其價值首先被確定為造福于祖國。如今使一個人能在社會上占據可敬地位的,已不是財富和祖先的名望,而是智慧、勇敢和個人的品質”[68]。
西方文化對俄國社會文化心理的影響不能不反映到哲學中。這一點,從西方主義與斯拉夫主義的爭論,到В.С.索洛維約夫的綜合,再到20世紀初的俄羅斯宗教哲學以及后來的流亡俄羅斯哲學所形成的獨特的俄羅斯傳統哲學,對個性、精神、自由、生命意義、人道主義的關照中體現出的人文性,即可得到證明。
俄羅斯宗教哲學形成于19世紀初,成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彼時的俄國知識分子傾力于宗教、文化、政治、社會觀念的更新,在通過大規模的“文化復興”[69]從而迎來俄羅斯文化史上“白銀時代”[70]的同時,也通過浩大的“尋神運動”[71]開始了俄羅斯宗教哲學全面興盛的歷程。
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傳統、語境、基礎的內在源泉,是東正教信仰。盡管俄羅斯哲學在18世紀初彼得大帝改革后開始擺脫東正教信仰,在西方哲學影響下開始了創立獨立哲學的歷程。但是,一個不可否認的基本事實是,俄羅斯哲學產生和發展的土壤仍然是在俄國擁有近千年傳統的東正教。正是沒有經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洗禮和震蕩,傾向于拒絕通過知識和理性形式來走向最高境界與終極關懷的東正教,它富有的群體意識、救世觀念、人道主義、神秘主義等,契合了俄國的民族文化精神,從而促使和推動了俄國知識分子,希望通過尋找靈與肉、神與人、自由與上帝的統一,以喚起俄羅斯哲學的回歸和創新,并把目光再次投向東正教,“俄羅斯哲學的開端是和羅斯受洗相關聯的。平靜而自然的多神教泛神論被基督教取而代之”[72]。多神教教徒在轉變為新教教徒的同時,其觀念也由多神教的自然崇拜轉變為基督教的末世、終極觀念,他們開始聽從個人道德責任的召喚,使個人的整個生活與外部世界相關聯,讓民族共同體的命運服從于人類世界歷史的進程。
從東正教的群體意識中,俄羅斯宗教哲學家通過“共同體”原則領悟到,個人是共同體的一部分,上帝和人民是統一的機體,創立了以“聚合性”表達“自由”和“愛”的哲學理論。[73]
從東正教的救世觀念中,俄羅斯宗教哲學家通過“第三羅馬”概念,認識到俄羅斯民族的特殊地位,在創立以哲學直覺統一神學、哲學、科學,用“索菲亞”[74]作為世界和上帝之中介的“神人類”[75]理論中,強調了俄羅斯作為“第三種力量”所肩負的歷史使命。
從東正教的人道主義中,俄羅斯宗教哲學家通過“上帝救贖人類”和“人人皆兄弟”的教義,認識到人的價值和地位,從基督教人類中心論中闡發了深刻的人學,從而既豐富了現代基督教思想,又深化了人道主義。[76]
從東正教的神秘主義中,俄羅斯宗教哲學家通過“上帝的內在性與超越性”,投向了教父哲學和拜占庭東正教的傳統,在以是否偏離東正教作為衡量理論是否正確的唯一標準(如Г.В.弗洛連斯基)時,主張返回東方教會神秘主義傳統(如В.Н.洛斯基[77]),并運用“直覺”“純內在的體驗”等構建和闡述其理論。[78]
可以說,俄羅斯哲學中一切具有獨創性的哲學思想都與東正教相關聯。正是東正教使俄羅斯哲學形成了不同于西方哲學的民族特征,“具有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是宗教哲學,真正具有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家們都是信徒,至少都有虔誠的宗教情懷,這是他們哲學創作的動力和源泉,也是使俄羅斯哲學區別于西方哲學的主要根源”[79]。
俄羅斯宗教哲學的傳統、語境、基礎的外在動力,是西方哲學及其文化。正是西方哲學及其文化的理性化、工具化、世俗化傾向,在激發俄羅斯哲學的拒斥和反抗中,促使和推動俄國知識分子在尋找俄國民族文化之根中把目光投向俄國精神文化的傳統[80],投向追求人的理性、情感、意志、信仰的完整性[81],投向創立俄羅斯獨特哲學的具體實踐[82],投向最能體現俄羅斯文化與哲學特點的直覺性思考和情緒化表述[83]等,從而使俄羅斯的宗教哲學帶有濃厚的民族色彩。
因此,就內在源泉和外在動力的雙重維度而言,俄羅斯宗教哲學可謂西方主義與斯拉夫主義在近代俄羅斯哲學土壤上的嫁接之果。俄羅斯宗教哲學盡管在蘇聯時期被迫“遠走他鄉”,但卻從未銷聲匿跡,反而因其“流亡”身份,因其主張哲學的作用在于“使人成為真正的人”,而一度聲名鵲起于國際社會理論舞臺,因此在蘇聯解體后高調登場并迅速成為俄羅斯民眾的精神“救主”。在當代俄羅斯,宗教哲學作為俄羅斯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俄羅斯的社會心理和精神文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文學與哲學,兩者無論就表現形式還是就表達內容來看,都有極大的差異。因此,說俄國文學是俄羅斯哲學的源頭,似乎很不靠譜。
然而,盡管俄羅斯哲學的源頭與俄國文學之間似無直接的關聯,但是,學者們在分析俄羅斯哲學的成因時,卻常常不得不面對“何以俄羅斯哲學具有文學藝術的發展傾向?”“何以俄羅斯哲學家中有如此多的作家和詩人?”“何以俄羅斯文學具有哲學的厚重感?”“何以俄羅斯文學大師中有如此多的哲學思想家?”之類的疑問。以文學的方式表達哲學,曾經是俄羅斯哲學的顯著特點。盡管這一特點與其說是俄羅斯哲學的長處,不如說是它的短處,與其說是它的優點,不如說是它的缺點,因為它不過表明:俄羅斯哲學還沒有真正從其他學科中分離出來,并且沒有形成自己獨有的語言、方法,而仍然與文學處于“混沌未分的原始狀態”[84];但問題本身卻表明了俄羅斯哲學與俄國文學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關系。對此,Д.С.利哈喬夫[85]在談到俄羅斯文化時就認為,在既往許多世紀中,俄國的哲學與文學、詩歌是緊密相連的。因此,研究俄羅斯的文化應當聯系М.В.羅蒙諾索夫[86]、Г.Р.杰爾查文[87]、Ф.И.丘特切夫[88]、В.С.索洛維約夫、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89]、Л.Н.托爾斯泰、Н.Г.車爾尼雪夫斯基[90]等的思想,在俄羅斯的圣像畫中,其哲學思辨色彩首先表達著世界觀,而俄羅斯的音樂也表達著哲學的思想。[91]Д.С.利哈喬夫雖然是在說明俄羅斯文化與哲學的關系,但又在一定意義上表明:俄國文學是如何通過影響俄羅斯民族心智的形成和發展,而對俄羅斯哲學的形成具有源頭和影響作用的。
這種影響表現為,俄國人通過充滿智慧的成語、諺語、俗語、謎語,以及充滿歡樂或飽含憂傷的儀式、民歌,在豐富俄國民族的精神世界,從而在為俄國的文學大師們提供豐富的教育理念、倫理觀念、道德思想、藝術美學等創作靈感[92]的同時,也為俄羅斯哲學提供了一種以感性的甚至文學的話語方式表達晦澀哲思的語言資源。這一點,我們從俄國諸多宗教哲學家的著作中可見一斑。以至于19世紀俄國的經典文學在成為俄國民族哲學載體的同時,也在充滿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中展現了柏拉圖的理性主義、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近代歐洲的實證主義和人道主義等哲學觀點。這一點,我們從А.С.普希金的《致恰達耶夫》《葉普蓋尼·奧涅金》、М.Ю.萊蒙托夫的《童僧》,從Л.Н.托爾斯泰的“三部曲”小說、А.Б.契訶夫的短篇小說、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靈魂小說”,所體現出的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等哲學問題的深思中,所體現出的對人的存在狀態、生命形式、生成意義、本性等問題的哲理與生活體驗的融合中,便可以發現。至于В.Г.別林斯基、Н.Г.車爾尼雪夫斯基、Н.А.杜勃羅留波夫[93]等文學批評家在其文學研究中體現的“寫實主義”,更是法國實證主義大師孔德哲學觀點的直接體現。19世紀的俄羅斯宗教哲學家[94],通過對認識論、倫理道德、社會問題的思考,在運用與文學接近的概念和范疇詮釋深奧的哲理、構建大全的哲學體系時,既使俄國文學成為俄羅斯哲學自我存在的表征,又為俄羅斯哲學打上了濃厚的俄國文學印記。
這樣,俄國文學與俄羅斯哲學相互交織,與俄羅斯社會思想、社會發展有機相融,便在成為俄羅斯民族哲學載體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創造獨立的俄羅斯民族哲學的重任。因此,當人們指責俄羅斯哲學因與文學的糾纏混雜而未能從混沌中“脫胎”并“獨立成長”時,它卻從一個側面褒揚而非貶抑了俄羅斯哲學。因為正是廣泛吸取俄國傳統文化包括民間文化,俄羅斯哲學才得以形成,并從而具有獨特而豐滿的理論形象以及靈動而富有活力的表達方式。
[1][俄]Н.О.洛斯基:《俄國哲學史》,賈澤林等譯,2頁。
[2][俄]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國哲學史》上卷,張冰譯,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參見[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15~16頁,北京,三聯書店,1995。
[4]參見馬寅卯:《何為俄羅斯哲學?》,載《哲學動態》,2006(9)。
[5]這里所說的俄羅斯哲學源流,指當代俄羅斯哲學的來源,它包括近代與現代。
[6][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37頁。
[7]其成員多來自貴族知識分子、地主、僧侶。代表人物有:И.В.基列耶夫斯基(其著作《19世紀》是斯拉夫主義的綱領性文件)、А.С.霍米亞科夫(其著作《世界史論叢》和《過去和現在》是斯拉夫主義的綱領性文件)、К.С.阿克薩科夫(其著作《論俄羅斯的基本原則》是斯拉夫主義的綱領性文件)、Ю.Ф.薩馬林(Самарин,Ю.Ф.,俄國東正教思想家,對人類學問題有過詳盡闡釋)、А.Н.科舍列夫、В.А.瓦盧耶夫、В.И.拉曼斯基,等等。
[8]其成員主要是一些有影響的教授、作家以及貴族、地主、大商人。代表人物有:П.Я.恰達耶夫(Чаадаев,М.Я.,19世紀初葉俄國具有進步哲學觀點和政治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家、宗教哲學家)、В.Г.別林斯基(Белинский,В.Г.,19世紀俄國著名文學評論家、政論家)、А.И.赫爾岑(Гéрцен,А.И.,俄國著名作家、哲學家、革命家)、К.Д.卡維林(Кавиин,К.Д.,俄國歷史學家、法學家、政論家、實證主義哲學家)、Н.В.斯坦凱維奇(Стакевич,Н.В.,1831年就讀于國立莫斯科大學時組建“斯坦凱維奇小組”,“西方主義”運動的產生嚴格意義上與該小組活動相聯系),等等。
[9][英]以賽亞·柏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203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10]斯拉夫主義的哲學思想,以精神整體性反對西方唯理主義、以東正教聚合性對抗西方個人主義;其社會政治理想,保持村社和地方會議的君主制,社會的和諧發展和有機統一;其經濟思想,既贊同自由勞動,又維護村社土地占有制。Н.А.別爾嘉耶夫在談到斯拉夫主義是“一種意識和創造的共同體”時認為,早期的斯拉夫主義者是人文科學者,其中扮演核心和關鍵角色的是А.С.霍米亞科夫,“霍米亞科夫沒有關于專制制度的宗教上的概念,他對政權之源泉的理解是民主主義的,他是神權政治國家和政教合一制度的反對者”([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49頁),“斯拉夫主義的神學否定教會的權威,并借霍米亞科夫之口呼喊空前的自由”(同上書,50頁)。А.С.霍米亞科夫關于“聚合性統一體”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自由與統一(統一不是強迫而是自由,自由不是一盤散沙而是多樣性中的統一)的有機結合的思想,關于“自由”在人的生活和歷史中的重要價值的思想,受到Н.А.別爾嘉耶夫的高度評價并對其產生了很大影響。這一點,在Н.А.別爾嘉耶夫的《精神王國與愷撒王國》《精神與實在》《自由的哲學》《論人的奴役與自由》等著作中皆有體現。后期斯拉夫主義者則多為自然科學家、現實主義者、經驗主義者,他們幾乎完全喪失了早期斯拉夫主義的普遍主義訴求,成了泛斯拉夫主義的鼓吹者或民族利己主義的辯護者。
[11]在西方主義者中,П.Я.恰達耶夫是使西方主義具有歷史哲學性質的創立者,他“在1829年致Е.к.Дм.的著名哲學通信(刊載于《望遠鏡》雜志)中闡述了他的歷史哲學思想。這是俄羅斯獨立的創新的思想萌芽”([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33頁)。但其觀點不同于19世紀40年代廣泛流傳的西方主義。后者的公認領袖是В.Г.別林斯基,А.И.赫爾岑則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А.И.赫爾岑既不滿意斯拉夫主義的天命論,也不贊同西方主義為了將來犧牲現在的社會進步論,在運用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的哲學思想分析歐洲和俄羅斯的社會現實,總結斯拉夫主義和西方主義的爭論時,得出了“俄羅斯屬于歐洲文明,但它不會像斯拉夫派在論戰中所確認的那樣注定要走羅馬—日耳曼民族所走的道路,重復他們所經歷的社會形式,俄羅斯也可以有自己更有前景的‘歐洲文明’模式”(伍宇星:《歐亞主義:歷史哲學研究》,88頁)的觀點。
[12]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前言”1頁。
[13]Безлепкин Н.И.Философия языка в России.-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2002.-С.21.
[14]如上面提到的早期俄羅斯斯拉夫主義者И.В.基列耶夫斯基、А.С.霍米亞科夫等,本身就是早期俄羅斯宗教哲學家。
[15]Шпет Г.Г.Очерки развития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 Сочинения.-М.,1989.
[16]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前言”1頁。
[17]即便是對俄羅斯哲學的獨立性頗具懷疑傾向的Г.Г.施佩特(Шпет,Г.Г.,俄國現代哲學家、胡塞爾主義者,出版和發表了大量有關哲學史尤其是有關18世紀哲學史及俄國哲學史的著作與論文),也在1922年的《俄國哲學發展概論》一書中提出,“斯拉夫主義的問題,是唯一獨創性的俄羅斯哲學問題”(轉引自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前言”1頁)。
[18]И.В.基列耶夫斯基、А.С.霍米亞科夫關于語言的本質與屬性的觀點,К.С.阿克薩科夫關于語言與民族自我意識的一致性、語言是民族自我意識的反映形式、民族的自我認同、人的自我認知的價值的理論,都涉及了哲學。
[19]馬寅卯:《俄羅斯哲學》,載《世界哲學》,2005(5)。
[20]斯拉夫主義從它產生的那天起,就遭到了它的對立面西方主義的尖銳批評。П.Я.恰達耶夫作為高舉批判之旗的第一人,在《哲學書簡》中,通過批判俄國政治的黑暗、政府的無能、社會的無望、文化的無根,在引發斯拉夫主義和西方主義的形成并展開激烈辯論中,表明了其對俄羅斯未來之路的觀點:按照彼得大帝當年為俄羅斯“劃定的道路”即向西方學習之路前行。因為“他把我們完全轉交給了西方……并將西方所有的歷史交給我們作為歷史,將西方所有的未來交給我們作為未來”,因此,俄羅斯人必須“以我們內在力量的自由爆發、以民族意識的熱情高漲來把握我們肩負的使命”([俄]恰達耶夫:《箴言集》,劉文飛譯,139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于是,П.Я.恰達耶夫在提出俄羅斯的歷史地位和歷史命運的同時,也表明了他的西方主義基本立場。這種批評在現代俄羅斯哲學的奠基人В.С.索洛維約夫那里,則幾乎是毀滅性的。他在批判西方哲學缺陷、指出其危機緣于“知性思維”,斷言它標志著作為一種“純理論性抽象認識意義上的哲學,已經終結其發展,并且永不復返地轉入過去的世界”([俄]Вл.索洛維約夫:《西方哲學的危機》,李樹柏譯,3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時,又通過清理和總結西方哲學的發展史,在吸取和借鑒其積極因素中,運用西方哲學的理性形式,闡述和表達了其“萬物統一”的哲學(包括哲學與人自身的統一,存在與萬物的統一,科學、哲學與神學的統一,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的統一,真、善、美的統一)、歷史哲學、道德哲學、藝術哲學,從而在俄羅斯哲學史上建立了第一個大全式理論體系的同時,也使俄羅斯哲學具有了包括一般哲學所有問題的視域,并賦予了“基督教的永恒內容新的理性形式”(Соловьев В.С. Письма.В 3ТОМаХ.Т.3.-Спб.,1911.-С.89)。這無疑是對斯拉夫主義囿于狹隘的民族特性,以及僅以內在精神和信仰為基礎構建哲學的一種批判。
[21]К.Д.卡維林就認為,“俄羅斯—斯拉夫部落的歷史使命和日耳曼部落不同。后者的任務是把歷史性的人發展成為一種人性的人,而我們則不得不去創造人”(Кавелин К.Д .Взгляд на юрилический быт Древней Руси.,М.,1981.-С.23)。
[22]В.И.涅斯緬洛夫語。(Несмелов В.И.Наука о человеке.В 3ТОМаХ. Т.2.-Казань.,1994.-С.121)В.И.涅斯緬洛夫(Несмелов,В.И.),俄國宗教哲學家,1924年以前為喀山神學院教授,主要以基督教的基本直覺探討哲學、人類學問題。
[23]В.Г.別林斯基語。參見[英]以賽亞·柏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206頁。
[24]Л.П.卡爾薩文語。(Карсавин Л.П.Религиозно-философские сочинения.В 3ТО-МаХ.Т.2.,М.,1992.-С.19)Л.П.卡爾薩文(Карсавин,Л.П.),俄國宗教哲學家,1922年以前在彼得堡大學歷史教研室任教,以庫薩的尼古拉哲學為依據建立絕對者觀念基礎上的哲學體系。1922年被蘇維埃政府驅逐出國。
[25][英]以賽亞·柏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209頁。
[26][俄]С.霍魯日:《俄國哲學的主要觀念》,張百春譯,載《俄羅斯文藝》,2010(2)。
[27]對此,一些當代俄羅斯學者指出,俄羅斯的東方基督教話語的主要原則,即宗教經驗的主導地位和作用,導致它追求“個人與神的個性聯系和個性交往”,因而就其本質而言,是經驗的而不是哲學的、是直觀的而不是理智的。因此,“在俄國,東方基督教話語并沒有產生出哲學。相反,這里的哲學是從西方來的。在西方化之后,哲學立即就從西方傳入俄國。俄國的哲學只是在俄羅斯綜合之后才產生。這個綜合是在西方化文化的基礎上出現的。相應地,作為其組成部分的哲學也是在西方已有的形式和方法上發展起來的。因此,俄國哲學一開始就被納入西方哲學的傳統框架之內”[[俄]С.С.霍魯日:《俄國哲學的產生》,張百春譯,載《俄羅斯文藝》,2010(1)]。
[28]即便是斯拉夫主義者也深受這種西方哲學的影響。例如,以А.С.霍米亞科夫為代表的早期斯拉夫主義者,因受教于謝林、黑格爾等人的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其思想中蘊含的自由、人道等普遍主義理念就明顯具有西方哲學的自由主義、人道主義因素,他們所捍衛的“個人的絕對道德意義和人權因素”,雖然“在本質上是基督教因素和全人類因素,但在歷史發展方面主要是西歐因素”([俄]索洛維約夫:《俄羅斯與歐洲》,徐鳳林譯,196~197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9][俄]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國哲學史》上卷,張冰譯,63~64頁。
[30][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30頁。
[31][俄]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國哲學史》上卷,張冰譯,65頁。
[32]例如,19世紀的俄國民粹主義關于社會進步的觀念就認為,各民族的社會組織形式,都經歷了從低級向高級的前進運動,人類依靠教育、科學、文化和工業的發展可以達到普遍幸福。
[33]徐鳳林:《索洛維約夫哲學》,203頁。
[34]參見[俄]Н.О.洛斯基:《俄國哲學史》,賈澤林等譯,311頁。
[35]參見徐鳳林:《索洛維約夫哲學》,199頁。
[36][俄]別爾嘉耶夫:《自由的哲學》,董友譯,143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37][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30頁。
[38]參見[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39]“道德、道德評價以及道德動機,在俄國知識階層的心目中占據著尤為特殊的位置。如果可以用一個詞來評定我們知識階層的思想傾向的話,我們應該將之稱為道德說教。”([俄]基斯嘉柯夫斯基等:《路標集》,彭甄、曾予平譯,161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俄國知識分子不僅有道德的“說教”,而且付諸實踐和行動,這從19世紀以來俄國知識分子熱衷投身各種社會運動中可見。
[40]Л.Н.托爾斯泰(Толстой,Л.Н.),既是俄國的偉大作家,也是道德大師,提出以《福音書》學說為基礎的非暴力倫理學,其道德觀念體現在多部杰出的長篇小說和許多論述作品中。
[41]Л.Н.托爾斯泰從非對抗的根據、律法、在現實中難以實現的原因等角度探討的“非暴力倫理學”,盡管以基督教學說為基礎,但其中體現的至上道德原則卻有明顯的康德倫理學“痕跡”。
[42]В.С.索洛維約夫的《善的證明——道德哲學》,被譽為俄羅斯哲學史上“系統地和完全獨立地考察道德哲學基本原理的第一次嘗試”(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126頁)。該書從善的結構和歷程、道德的神性目標和人性基礎、生命的道德意義等維度論證主題,得出了“道德哲學的對象是善的概念;道德哲學作為一門哲學學科,它的任務就是闡明由經驗所喚起的理性在善的概念中所思考的一切,同時對我們所面臨的主要問題——關于我們生命的應有內容或意義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同上書,129頁)的結論。
[43]“自由”是基于“個性”的“倫理學和精神上的范疇”,它“根植于生存的內部,即根植于精神世界,自由的世界”,要求區分“表面的我”和“深刻的我”,不為過分地被社會化、理性化、文明化了的“表面的我”“客體的我”所左右,在面對內在的、真實的、生命深處的、主體的“我”時,向善去惡。(參見[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論人的奴役與自由》,張百春譯,25~26頁,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
[44]Д.韋蘭斯基(Вераский,Д.),俄國自然科學哲學家,被視為當時俄國哲學界謝林學派的領袖人物。
[45]參見[俄]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國哲學史》上卷,張冰譯,116頁。
[46]全增嘏主編:《西方哲學史》下冊,166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47]1823—1825年,一批謝林哲學的愛好者加入了“哲學協會”,他們多是“十二月黨人”的支持者。
[48]“愛智社”的組織者В.Ф.奧陀耶夫斯基(Отоьевский,В.Ф.,俄國文學家,對神秘主義、自然哲學、倫理學、人類學、歷史學皆有研究),曾在《第二夜》一書中描述了謝林哲學對當時俄羅斯年輕人的震撼:對于他們,19世紀初期的謝林正像15世紀的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他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他也沒能實現最初的渴望,可是,他卻為人們開辟出一片未知世界,指給后人一個前進的方向。于是,大家紛紛撲向這片遙遠而神奇的樂土。(Отоъеский В.Ф.Русские ночи.-М.,1975)
[49]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前言”1~2頁。
[50][俄]舍斯托夫:《雅典和耶路撒冷》,徐鳳林譯,22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
[51][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30頁。
[52][俄]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71頁。
[53][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1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54]П.А.弗羅連斯基(Флоренский,П.А.),俄國宗教哲學家,曾任國立莫斯科大學神學院教授、司祭,主張萬物統一的形而上學。十月革命后神學院被關閉,供職于莫斯科電力工業總局,研究電場和介質問題。
[55]葉麗娜:《德國古典哲學與俄國的思想覺醒》,載《俄羅斯文藝》,2008(2)。
[56]對此,恩格斯指出:“按照黑格爾的思維方法的一切規則,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這個命題,就變為另一個命題:凡是現存的,都一定要滅亡。”([德]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26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7]Francis Haskell,Roots of Revolution,A History of the Populist and Socialist Movement in Nineteenth Century Russia,first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1960,printed in Great Britain,p.12.
[58]М.А.巴枯寧(Бакунин,М.А.),主張依靠農民和流氓無產者自發暴動,在24小時內廢除一切國家,建立個人絕對自由的無政府社會,反對任何紀律和權威以及無產階級革命與無產階級專政。他與蒲魯東被并稱為19世紀無政府主義的鼻祖。
[59]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118頁。
[60]馬寅卯:《何為俄羅斯哲學?》,載《哲學動態》,2006(9)。
[61]近代以來,俄國社會上層和知識分子與西方文化有著“剪不斷”的關系。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二世之所以發動改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本身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彼得曾經作為留學生在英、法、荷蘭等國學習,葉卡捷琳娜二世本就是生長在德國的俄國人,在成為沙皇后仍自稱是伏爾泰的女弟子,因而他們對俄羅斯的落后和如何改革有著較為深刻的認識。至于俄國第一個知識分子А.Н.拉吉舍夫(Радищев,А.Н.,18世紀俄國杰出思想家、作家、革命民主主義者,俄國社會激進主義的鼻祖)、第一個社會主義者А.И.赫爾岑、第一個集理論與實踐于一體的馬克思主義者列寧、十二月黨人、19世紀70年代社會革命的主角民粹黨人,都是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
[62][俄]М.Р.澤齊娜、Л.В.科什曼、В.С.舒利金:《俄羅斯文化史》,劉文飛、蘇玲譯,83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63]為了改變俄羅斯文化、教育的落后狀況,彼得大帝在18世紀初采取了下列重要措施:(1)興辦各種培養專門人才的學校,使教育的控制權從教會轉入世俗政權。(2)改革文字,方便了書籍的印刷出版和人們的日常閱讀書寫。(3)改革歷法,使之與歐洲統一。(4)出版1000多種西方著作,內容涉及軍事、造船、建筑、數學、歷史等方面。(5)建立文化設施,如1702年創建第一座公共劇院,1718年建立第一個博物館、圖書館,1724年成立俄國科學院,培養出科學泰斗М.В.羅蒙洛索夫。
[64]對此,國立莫斯科大學史學教授們指出:“彼得改革不具有深刻的社會變革性質,它維護的是貴族階級的利益,最終導致了人民處境的惡化和農奴制壓迫的加強。但是,這些改革活躍了封建制度內部業已存在的潛能,并借此促進了國家的經濟和文化發展。”([俄]М.Р.澤齊娜、Л.В.科什曼、В.С.舒利金:《俄羅斯文化史》,劉文飛、蘇玲譯,101~102頁)
[65]同上書,107頁。
[66]如哥白尼、伽利略、牛頓、笛卡爾、霍布斯、普芬道夫、萊布尼茨,等等。
[67][俄]М.Р.澤齊娜、Л.В.科什曼、В.С.舒利金:《俄羅斯文化史》,劉文飛、蘇玲譯,108頁。
[68]同上書,108~109頁。
[69]文化復興:19世紀末20世紀初,白銀時代俄羅斯思想文化的活躍與繁榮時期。它源于這一時期俄羅斯文化藝術、哲學思想和社會生活的發展,被Н.А.別爾嘉耶夫稱為“俄羅斯精神文化的復興”,表現為兩種傾向:一是反傳統。一些知識分子反對俄羅斯傳統文化,要以新的思維和方法重新審視與評價俄羅斯傳統文化,要在文化思想、審美標準、藝術價值觀等方面創造新的文化體系,探索俄羅斯文化的新出路。“探索”成為反傳統派的旗幟,“創新”是反傳統派的價值取向和個性自由的表現。二是繼承傳統。主要是繼承19世紀俄國的文化傳統,同時不排除對一些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的吸收。兩種傾向共同構成俄國文化的多元發展格局,在哲學、文學、藝術等領域形成了繁榮景象,產生了一批文學家、詩人、哲學家,并在建筑、雕塑、繪畫、音樂等藝術門類中也有所體現。
[70]白銀時代: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國文化繁榮時代,相對于19世紀以А.С.普希金、М.Ю.萊蒙托夫、И.С.屠格涅夫、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Л.Н.托爾斯泰、А.Б.契訶夫等為代表的空前絕后的文學繁榮和在世界文壇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黃金時代”而言。19世紀末,隨著西歐現代主義的傳入,俄國文壇尤其是詩壇重新興盛,以有別于以往文學風格的姿態再次將俄國文學推向新的高潮,主要文學流派有象征主義、阿克梅主義和未來主義,其中象征主義的影響最大。代表性詩人有布洛克、別雷、伊萬諾夫、勃留索夫、巴爾蒙特、阿赫瑪托娃、吉皮烏斯、曼德爾施塔姆、馬雅可夫斯基,等等。白銀時代的文化是在批判俄羅斯傳統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全新文化形式,其過程經歷了詩歌、文學、藝術、哲學四個階段,俄羅斯宗教哲學是其中的重要文化成就。
[71]尋神運動: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國“文化復興運動”中,俄國知識分子為更新基督教意識、文化、政治、社會及個人的生活觀念,發起的一場“新宗教運動”。代表人物有Д.С.梅列日科夫斯基(Мережковский,Д.С.,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作家、詩人、批評家和思想家)、В.С.索洛維約夫、Н.С.特魯別茨科伊(Трубецкой,Н.С.,主要研究語言學、民族學、文化史。1915—1916年任國立莫斯科大學副教授,1918年任羅斯托夫大學教授,十月革命后離開俄國,俄國歐亞主義的代表人物)、Г.В.弗洛連斯基(Флоровский,Г.В.,俄國僑民宗教哲學家、東正教神學家,歐亞主義創始人)、Н.А.別爾嘉耶夫、С.Н.布爾加科夫(БулгакоB,С.Н.,俄國經濟學家、哲學家、神學家)、С.Л.弗蘭克、Л.舍斯托夫,等等。新宗教運動的名稱各異(如“新宗教意識”“新基督教”“新唯心主義”“神秘的現實主義”“個人主義”等),但其內容皆強調基督教與多神教、靈魂與肉體、神與人的統一(如В.С.索洛維約夫關于人的“先驗本質是在人的內心中開啟出來的神性存在,而非傳統基督教的上帝從外部統治人”,Н.А.別爾嘉耶夫關于“自由的神正論意義”等)。“尋神運動”的實質是,俄國知識分子希望通過改良基督教和更新現有的宗教意識,將基督教教義與人道主義、個性自由、塵世生活聯系起來,在從宗教中尋求濟世良方的同時,擺脫和打破精神枷鎖。
[72][俄]М.Н.格羅莫夫、К.Н.亞歷山大羅夫娜:《俄羅斯哲學的類型學》,陳紅譯,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
[73]如А.С.霍米亞科夫。
[74]софия,即永恒女性的象征,是上帝的智慧,表現出上帝的絕對原則。
[75]如В.С.索洛維約夫。盡管他認為基督教是人類宗教發展史上的最高階段,他本人被認為既不是東正教徒,也不是新教徒,他超越了宗教派別之間區分的限制,一直在追求成為一個真正普世的基督徒,但是他又仍然堅持東正教的“救世”觀念。(Лосский Н.О.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М.,1991)
[76]如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
[77]В.Н.洛斯基(Лосский,В.Н.),Н.О.洛斯基之子,俄國僑民宗教哲學家、東方神學家。
[78]這幾乎為俄羅斯宗教哲學家所共有。
[79]張百春:《俄羅斯哲學與東正教》,載《哲學動態》,2006(11)。
[80]如大部分俄羅斯宗教哲學家。
[81]如И.В.基列耶夫斯基。
[82]如В.С.索洛維約夫。
[83]如Н.А.別爾嘉耶夫。
[84]馬寅卯:《何為俄羅斯哲學?》,載《哲學動態》,2006(9)。
[85]Д.С.利哈喬夫(Лихачев,Д.С.),20世紀俄羅斯著名知識分子,政治家、作家、文藝理論家和基督教活動家,1971年被推舉為蘇聯科學院(現俄羅斯科學院)院士。
[86]М.В.羅蒙諾索夫(Ломоносов,М.В.),18世紀俄國著名科學家、語言學家、哲學家、詩人,俄國科學院第一個俄國籍院士,瑞典科學院院士和意大利波倫亞科學院院士,創辦了俄國第一個化學實驗室和第一所大學莫斯科羅蒙諾索夫國立大學。
[87]Г.Р.杰爾查文(Державин,Г.Р.),18世紀俄國著名詩人。初期詩作遵循М.В.羅蒙諾索夫的傳統,后突破古典主義固定模式,以生動口語描寫日常生活,在豐富詩歌語言中使俄國詩歌更接近現實。代表作有《費麗察頌》《攻克伊茲梅爾要塞》《梅謝爾斯基公爵之死》等。
[88]Ф.И.丘特切夫(Чутчев,Ф.И.),19世紀俄羅斯著名抒情詩人,與當時的А.С.普希金和М.Ю.萊蒙托夫并稱為俄國三大詩人。除早期個別詩作有明確的社會意義,其他多為哲理、愛情、風景詩。一生詩作400余首,代表作有《西塞羅》《沉默吧!》等。
[89]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Достоевский,Ф.М.),19世紀俄國文學的卓越代表,與Л.Н.托爾斯泰、И.С.屠格涅夫等人齊名。其創作圍繞人類學、歷史哲學、倫理學、宗教哲學等精神哲學的問題展開,文學作品中蘊含豐富深刻的哲理。
[90]Н.Г.車爾尼雪夫斯基(Чернышевский,Н.Г.),19世紀俄國革命家、唯物主義哲學家、作家、文學批評家。
[91]參見[俄]德·謝·利哈喬夫:《解讀俄羅斯》,吳曉都、王煥生、季志業、李政文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92]А.С.普希金、Л.Н.托爾斯泰、Н.В.果戈理、И.С.屠格涅夫、Ф.М.陀思妥耶夫斯基、А.Б.契訶夫等文學大師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引用俄羅斯民間的諺語、俗語。
[93]Н.А.杜勃羅留波夫(Добролюбов,Н.А.),19世紀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文藝批評家。
[94]如В.С.索洛維約夫、Л.舍斯托夫、Н.А.別爾嘉耶夫、С.Н.布爾加科夫,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