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地理志書研究(清史研究叢書)
- 華林甫 鄒逸麟
- 14220字
- 2020-08-13 19:32:49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編繪始末及其學術意義注1
鄒逸麟
編者按:本文由楊偉兵副教授根據鄒逸麟先生于2010年4月7日在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演講錄像、錄音整理,業經鄒先生本人審閱、定稿。參加演講會的華林甫教授、段偉副教授,曾對整理初稿提出過個別修改意見。
首先,請允許我向黃所長和范先生表示感謝(按:指史語所所長黃進興院士、演講會主持人范毅軍研究員),讓我有機會在這里向在座各位請教和交流。范先生提出來要我將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繪過程以及這部地圖集的學術價值作一番介紹,我雖然參加過地圖集的編繪工作,但限于個人水平,只能簡單講一講,有些看法也不一定對,敬請各位批評。
一、緣起
首先,我想介紹一下這個工作的緣起。
這項工作發軔于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休息期間毛澤東和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的一次談話,毛澤東說他在讀《資治通鑒》時,沒有一部詳細的歷史地圖參閱,很不方便。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亞新輿地學社曾出過幾本歷史地圖,但都很簡單,一個朝代就這么一幅,很小的一幅,地名很少,不解決問題。所以毛澤東希望有一部好的詳細的歷史地圖集,一有利于閱讀《資治通鑒》,二也為研究二十四史提供便利。吳晗就和他介紹,說晚清湖北宜都的楊守敬編過一部《歷代輿地圖》,內容很詳細,正史地理志里縣以上的地名基本上都有。這個圖集共34冊,內容豐富,而且是朱墨套印、古今對照,紅色為今地名,黑色為古代地名,一看就明白,可以參考。但這個圖也有不理想的問題,第一,它是線裝圖,分成34冊,攜帶不便;第二,它把全國分成多少格,以北京為“中中”,北京以北為“中一北一”,北京以南為“中一南一”,東面為“中一東一”,西面為“中一西一”,每頁分幅即由此依次來排列,查起來很不方便。比如你要查“成都”所在的一幅,你曉得查哪里呀?要前后、前后不斷地翻,才會翻到,所以在實際使用上很不方便。當時吳晗就建議,是否可以拿今天就是1954年的地圖作為底圖,把楊守敬圖上的古地名搬到這個底圖上,按照現在的制圖方法把它印出來。當時毛澤東也同意了這個做法。毛澤東說這個事情就交給你辦了。這就確定了。
二、經過
確定以后,吳晗就找了一些專家,成立了一個機構,叫做“重編改繪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委員會”。同時還成立了另一個“標點《資治通鑒》、二十五史委員會”,大家都知道我們大陸中華書局出版的“二十四史”、《資治通鑒》都是標點過的。當時就成立了這兩個委員會,都是由國內一流史學家組成,一套班子兩個招牌。“楊圖委員會”由范文瀾、吳晗領銜,尹達、侯外廬、翦伯贊、劉大年、金燦然(時任文化部出版局局長)以及高教部、地圖出版社負責人等組成,委員會設在中國科學院下面的學部,當時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兩個學部。
那么具體工作由誰來做呢?吳晗就建議譚其驤來做。吳晗和譚其驤在30年代清華、北大、燕京時候是老朋友,吳晗還是30年代顧頡剛、譚其驤先生組織禹貢學會的成員,大家都是很熟的。他知道譚其驤是搞歷史地理的,就請譚其驤來主持這項具體工作。那時候譚其驤先生在復旦大學歷史系當教授,1951年前是浙大史地系的教授,浙大史地系撤掉了,他就調到復旦歷史系任教。于是通過高教部把譚其驤調到北京的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進行這項工作,那是1955年初。調的時候是講好調一年,當時以為把楊守敬圖的地名搬過來,簡單得很。不料譚其驤先生在工作中發現問題并不是那么簡單,因為楊守敬圖的底圖用的是同治年間《大清一統輿圖》,與1954年的今圖地形出入很大,每搬一個古地名,都要重新考訂,否則無法上圖,根本不可能在一年以內完成。結果到了1956年冬天,已經兩年了,只搞了秦和西漢兩個朝代的圖,還沒搞干凈,就是有些小問題還沒弄清楚。但是復旦大學方面催著要譚其驤回去,說你是復旦的教授,不能長期不教書呀,別的教授會有意見的。科學院和高教部商量是不是再留段時間,高教部不同意。沒辦法,只好回復旦了。那時候歷史所所長名義上是郭沫若,具體管事的是常務副所長尹達,所以譚先生在臨走時對尹達說,我要回復旦了,沒有辦法,但我一個人到上海上課的同時,這個圖還是要做的啦,你是不是派給我兩個助手,協助我搞圖的工作。也巧,我是1956年山東大學畢業分配在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還有一位王文楚先生,也是復旦大學畢業分配來的。我們都是上海人,北京不大愿意呆,想回上海去,就打報告看有沒有機會到上海去。尹達看了以后,就對譚其驤說,這兩個年輕人剛剛來,也沒干什么事,就跟你去吧。那時我們真是很開心!于是我們就只在北京呆了半年,1957年1月來上海報到,跟譚先生參加了這個工作。
那時候到上海還是一個獨立的編圖工作小組,由地圖出版社(當時還稱新華地圖社)管這個事情。當時講好這個地圖最后由地圖出版社出版。因此地圖出版社就在蘇州河北岸河濱大樓里租了一套房子給我們幾個人工作。那時候參加編圖工作的實際上就5個人,一個是譚先生;一個是章巽先生,可能大家都知道章丹楓先生,搞中西交通史的;一個是吳應壽先生,老浙大史地系畢業,他和我講他做過張其昀先生的幾天助手,畢業后,因浙大史地系撤銷,到了復旦;一個王文楚先生,復旦56年畢業的;一個是我,還有幾個繪圖人員。
1957年7、8月份,大陸就發生了“反右”斗爭,當時學校里有人提出來,說在上海河濱大樓的編繪“楊圖”那個組里沒有一個共產黨員,不行,是“資產階級獨立王國”,不能讓他們在這個地方干,要我們回復旦,由黨組織來領導。譚其驤沒辦法,我們這個工作組9月份遷至復旦校內,在歷史系領導下工作。1958年“大躍進”開始,各項工作都要快,特別是我們這個任務是毛澤東交下來的,那就不得了了,是“圣旨”的任務,更需要快。我們一共5個人,快不起來呀!譚先生要上課,章巽先生、吳應壽先生身體又不好,有糖尿病、高血壓,我們兩個年輕人身體是好的,但業務水平不夠,快不起來。復旦黨委為了加強編稿力量,就調來了歷史系三年級10個學生和1位青年教師參加我們的工作;當時復旦想發展歷史地理學科,就由這批人于1959年成立了歷史地理研究室,同時還要辦歷史地理本科專業,因為需要為歷史地理專業開地理課,還于1959、1960年從華東師范大學、中山大學、西北大學調來十幾位地理系畢業的青年教師。后來因為編圖任務重,1962年專業停辦,這些年輕人就全部參加歷史地圖集工作,到這個時候有20多個人參加。
1959年開始,主要工作發生了變化,什么原因呢?大家知道,那時候中蘇、中印發生了邊界問題。我們也不了解國外情況,但據說國外有許多學者寫文章說中國歷史上的疆域主要限在長城以內,長城以外的蒙古、新疆和西藏歷來不是中國的。當時學術界傳出有這么一個消息,“楊圖委員會”和譚先生認為,在這樣形勢之下我們還是遵循楊守敬圖的編圖原則恐怕不行了,為什么呢?
第一,“楊圖”只畫歷代中原王朝疆域,只畫中原王朝的直屬版圖,有時甚至連中原王朝的版圖都沒有畫全。而當時我們認為中國是多民族共同締造的國家,少數民族在歷史時期建立的政權和活動的范圍,也是歷史上中國的一部分,怎么可以不畫呢?所以不行,不能完全按照“楊圖”來,“重編改繪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委員會”原來定下的規矩是不行的。
第二,楊守敬是清朝人,他畫歷史地圖當然沒有清朝,我們今天畫歷史地圖就不能沒有清朝。
第三,“楊圖”的古今對照底圖是1863年同治年間的《大清一統輿圖》,離開當時已一百年了,近代測繪技術的地圖和《大清一統輿圖》已大不一樣,所以簡單地理解把楊守敬圖幅上的地名搬過來根本行不通,山水地形都不一樣,沒辦法搬的,每個地名都得重新考證,才能上圖,所以原來估計的工作量完全不合適。
第四,楊守敬圖的主要資料根據是歷代正史地理志。正史地理志有的地名它就畫,沒有它就不畫。大家知道正史地理志斷代很不嚴格,因此楊守敬地圖沒有一個標準年代,有時候一朝代不同時期的地名都混了畫在一起,這是不科學的。現代編地圖需要有一個行政建制標準年代,比如我這個地圖是反映2007年行政建制的,還是2005年行政建制的,否則人家翻你的地圖代表什么時代不知道,顯然是不科學的。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剛才講的,“楊圖”是以北京為中心將全國疆土分成一塊一塊的,東一塊西一塊,查起來太不方便了。這34本圖實際上是專為搞沿革地理提供資料的,讀史是沒辦法用的。為什么呢?因為你讀《資治通鑒》前一條史實發生在成都平原,后一條史實發生在南京,你怎么查閱呀?所以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實際上是無法供讀史時查閱的。按照現代制圖方法,應該按照行政區劃來分幅,或者按照省,或者按照區,這樣就容易查閱。所以我們認為要重新改編,我們不能采用楊守敬這一套規格和方法,我們要重新編繪一部我們當代人認可的中國歷史地圖集。
這在“楊圖委員會”里取得一致意見了,于是有一個重大的問題提出來,什么叫中國歷史上的疆域?具體而言,什么是“歷史上中國的疆域”的范圍?你寫文章好寫,中國古代某朝代疆域東到哪里,西到哪里。你要畫地圖的話,得有一個框框、一條邊界線。那么這個框框畫在哪里?這是非常傷腦筋的事。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人對這方面做非常明確的論述。當時大陸史學界(我們對臺灣史學界不是太了解)就有兩種觀點,這倒不是為我們這個圖發表的觀點,剛才講了,當時國際上有許多學者說歷史上的蒙古、新疆不是中國的疆域,于是國內有些學者針對這些論點寫了文章。
當時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為范圍,以這個疆域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疆域范圍,在這塊土地上往上畫。但這里有很大的毛病,那就是承認1840年以后割給沙俄、割給日本的領土從來就不是中國歷史上的領土。中國歷史上從來就沒有過外蒙古土地,沒有過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土地,沒有過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土地。歷史上從來就不是我們中國的,如果本來就不是你的,那怎么叫不平等條約呢?所以這樣的觀點,對我們學術也好、外交也好都不利。所以這個觀點行不通。
第二個觀點,以歷史上中原王朝的疆域為范圍,漢朝疆域范圍怎么樣就怎么樣,唐朝怎么樣就怎么樣。這個也不行。為什么不行呢?歷史上很多中原王朝疆土是沒有直接統治到西藏的,西藏入中原王朝的版圖是元朝,元朝以前沒有一個王朝直轄過西藏,歷史上很多王朝就沒有直接統治過黑龍江下游,沒有直接統治過蒙古。因此這也不對。同時也有一個論點站不住腳,就是我們不是漢朝人,我們不是唐朝人,我們不是宋朝人,我們不能以唐朝、宋朝人的中國為中國呀,我們是今天的中國人,所以我們應該以今天中國人的觀點來講歷史上的中國。那么到底應該怎么辦呢?你總得有一個框框,沒有框框你沒辦法畫圖呀。譚先生就寫了一篇文章,在當時邊疆史地刊物上發表,題目是“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代疆域”。我只能簡單介紹一下,他的觀點是這樣:我們今天的中國人畫歷史地圖應以我們今天的中國人的歷史疆域觀點出發。這個疆域是什么呢?他認為1840年以前中國乾隆年間定的疆域是中國歷史上的疆域范圍。為什么這么講呢?他認為(文章大意):清朝到乾隆年間定的疆域,是中國歷史上兩三千年來不斷的民族交融、民族匯合的最后結果,是自然形成的。中國地理的情況本身是封閉式的,北方蒙古高原,西面青藏高原,東面是大海,這個封閉式自然環境里頭實際上形成三個自然區,一個是西北干旱和半干旱區,一個是青藏高原高寒區,還有一個是東部季風區。這三個自然區在歷史上形成三個經濟區,游牧、農耕和采集游耕經濟區,中國歷史上的疆域變化實際上就是三個經濟區的互相交融。前期從匈奴一直到突厥,中期的契丹和女真,后期的韃靼、瓦剌,那個時期就是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相互交錯,你進來我出去,實際上也就是三個經濟區的交融。在不斷的交往中有進有退,有時候游牧民族打到長安,有時候農耕民族一直打到貝加爾湖。唐朝的安西都護府,一直管到蔥嶺以西。譚先生認為這個就是兩三千年來三種經濟民族不斷的交融,有好、有和、有戰,最后形成的這么一個清代的疆域,這是自然形成的,這個形成才是中華民族長期斗爭、融合形成的結果。因此他認為以這個范圍作為中國歷史的疆域范圍,往上畫,才是最科學的。當時經過學術界討論,認為譚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我們不敢說譚先生的觀點是絕對科學的,但它是可操作的,可行的,因為除此之外你沒辦法可以操作。譚先生還有一個重要的觀點是,中原王朝要和中國分開,歷史上的中國和歷史上的中原王朝是兩件事情。起碼我們大陸學者認為譚先生的觀點是站得住腳的,可以操作的。我們就按照這個觀點來做。
所以從1962年開始,中國歷史地圖的范圍完全重新設計,有很大突破。
第一,在各個歷史時期增加了蒙古、新疆、青海、西藏、云南和東北三省等邊區的少數民族政權的地圖,比如說匈奴、突厥、南詔、大理、吐蕃畫了,渤海也畫了,一直到西遼都畫了。這些楊守敬圖都沒有的。還加了原始社會、夏、商、周和清。我們認為既然叫《中國歷史地圖集》,不僅僅是“歷代”要和中國歷史系統相符合,所以要有原始社會,要有夏商周,最后當然要有清代。
第二,我們不像“楊圖”一樣根據正史地理志把不同時代的地名都混在一起,而是按照現代地圖要一個朝代有一個標準年代。我們畫唐圖,唐朝近三百年,疆域政區變化很大,你取哪一年呢?你得有個標準。宋朝、明清都一樣的。怎么取標準年代呢?這個標準年代的疆域要比較穩定,能夠代表這一朝代的基本面貌,比如唐朝我們就取了開元二十九年,天寶以后唐朝就亂了。太早期唐朝的疆域還沒有穩定,制度也不穩定。貞觀年間全國州縣多得不得了,沒有穩定。所以要取比較穩定、能夠代表一個朝代的疆域政區基本面貌的標準年代,各個朝代都有這樣的一年,這里不必詳細講了。有這個標準,我們要畫出來,就知道這一年的情況,不能亂七八糟的。
第三,剛才也講了,開始時這個圖集是由地圖出版社要負責印制出版的,當時地圖出版社是一個商業機構,是由解放以前許多私營地圖出版社聯合起來的,制圖方法比較落后。當我們的地圖集完全由一個新的面貌出現時,就覺得這個地圖的印制仍然交給舊式制圖的地圖出版社有些不合適了,應該交給在印制方面比較專業的單位,于是就聯系了武漢測繪學院來負責制圖,真正由測繪地圖專家來搞。武漢測繪學院印制技術當然好了,都是專家、教授來搞這個工作。但后來又發現武漢測繪學院是教學機構,他們將此工作作為學生實習的任務,不可能全力以赴。而我們這項任務是趕時間的,不能這樣做。最后還是交給國家測繪總局來搞。這對圖集的制圖方面當然是很好的,但是同時也產生很多麻煩,因為他們從測繪制圖角度出發,認為圖集的今底圖非常重要,隨著我國測繪事業的發展,他們要不斷地換底圖,前后換了4次底圖,我專門為這個寫了一篇文章,說“譚圖”為什么搞30多年,當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換了4次底圖。每換一次底圖,古地名就要“搬家”一次,“搬家”一次每個古地名要重新考訂,非常之麻煩,花了不少時間。但是不換又不行,底圖不科學的話,畫出來的歷史地圖也不科學。
第四,由于圖幅的增加,內容的擴大,歷史時期主要河流、湖泊、海岸線也要根據最新的考古和研究成果進行繪制,楊守敬圖是沒有這么詳細的。這樣工作量大大增加,我們復旦30幾個人負擔不了的,從歷史所調了不少年輕同志參加了我們的工作。同時我們這些人里面對邊疆史地沒有專門研究的,于是就邀請了很多單位共同協作。邀請了中央民族學院傅樂煥先生承擔東北部分,這里我插一句,傅樂煥先生是傅斯年先生的侄子,1951年剛剛從英國回來,年紀很輕,和他一起開會看上去大概就40歲出頭,但傅先生膽子太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8月份他就自盡了。后來我問中央民族學院原因,說“文革”一開始并沒有斗他,他年紀輕,在中央民族學院還不算是非常大的目標,那時候有費孝通、吳文藻等老先生。可能因為怕牽連到傅斯年的關系受到批判。他膽子小,非常可惜。還有請南京大學韓儒林先生負責蒙古地區,大家知道韓儒林先生是國內蒙元史專家了,他與翁獨健、邵循正是中國僅有的三位伯希和的學生。馮家昇先生負責西北地區,他大家肯定都知道。近代史所請王忠先生負責西藏地區。云南大學方國瑜先生負責云南地區,方國瑜先生我們開玩笑說他是“云南王”,龍云時期他就住在龍云家里修云南方志。當然都是專家。考古方面原始社會請夏鼐先生,那當然不用說了,絕對權威了。這些先生參加地圖集工作,在當時真是盛極一時呀,我因為參加了這個工作,有幸認識了很多史學界老前輩,否則我們沒有機會認識的,潘光旦先生、聶崇岐先生、向達先生,都是那時工作開會時候認識的。由于這樣的情形,圖名也改了,不叫《重編改繪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叫做《中國歷史地圖集》。
從1962年開始,就這么定了,以后當然開了很多次會,協調工作,大家知道這么多的專家的圖要拼在一起,要平衡,要交接,例如蒙古和東北怎么分工、蒙古和新疆怎么分界,體例要討論一致。我們內地十八省的是比較簡單,到了新疆、蒙古、西藏,那就非常復雜,你得要討論大家怎么樣畫法,體例如何統一,要求怎么樣。所以開過不少次會,差不多每年都開,有時一年開兩次,不斷地開,當然工作也不斷地推進。到了1966年5月份的時候,絕大部分的圖稿已經完成,對歷史圖的編繪方法也有了一定經驗,也培養了一些年輕人。我們那時候57年進去的時候完全不懂的,一竅不通,到66年都多少也知道一點了。料想不到8月“文革”開始,工作停掉了。
我們還算是很幸運的,因為這個任務是毛澤東交下來的,所以只停工了3年,1969年6月份就恢復了工作。當時上海的領導是“四人幫”的張春橋,毛澤東的任務張春橋當然要抓這面旗幟的。所以這個工作恢復后,當時的市委撥了很多錢。那時候譚其驤和我們都在鄉下勞動,工宣隊說你們回來搞圖,我們都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回來也遇到新問題,那時候大學由工宣隊領導,所謂工人階級“上、管、改”大學,制圖業務他們當然不懂,但他們知道這是毛澤東交代下來的任務,當然也是非常重視的。不過當時在極左思想指導下,說現在不能用“文革”以前一套制度了。“文革”以前有這么一個規定叫主編負責制,就是和出版社講好的,所有圖稿最后由主編譚其驤簽字才可付印,沒有譚其驤簽字他們是不印的,所以叫主編負責制。他們(工宣隊)說這個不行,主編負責制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專政,要打破這個資產階級的專政,將權奪過來,搞無產階級專政“民主集中制”。要摻沙子,就派了好幾個紅衛兵參加我們的工作。紅衛兵都是一年級、兩年級的學生,我們當然也沒辦法。譚其驤用還是要用的,但不是主編而是專家,當時提出來的口號針對譚先生這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是“一批二用”,第一要批,第二才是用,所以不斷地邊工作、邊開批判會。在這么一個“左”的影響下,對圖集的工作也有很大影響。當時就是反對搞煩瑣哲學,要簡單,當時我們都沒辦法反對。
到1973年開始,工作基本上完成了,所有的地圖統一要由外交部審查,主要是邊疆問題。外交部的領導工作極忙,稿子一拖再拖,很長時間都不能定下來。譚先生也和外交部為此有很多矛盾,譚先生講科學,堅持實事求是,一來一往也搞了很長時間。從1974年開始,用中華地圖學社的名義出版了8冊,封面咖啡色,那時叫內部本,又叫試行本。事先發行一下,看看社會反應。講是講內部本,但實際上都流傳出去了,所以到了1980年的時候我們聽到這么一個消息,說是香港有關方面想要把我們這個圖稿印制出版,當時我們在國際上也沒有什么版權的,這使我們大為緊張,我們搞了幾十年的成果你香港拿去出版,這還了得?!所以譚先生立刻打了報告給中央,說是我們要立即修訂出公開本。所以從1981年開始,在譚先生主持下,用了一年多時間,以內部本為基礎,進行一次較大的修改和增補。因為我們在修訂增補以前就知道圖集哪些有問題,當時為了急匆匆出版,顧不了啦,這次增訂修補我們要好好搞一下。終于從1982年分冊出版,到1987年8冊出齊。
在這個過程中,我想有一點要特別強調的,就是我的老師譚其驤先生真正是個學者,他將大半輩子的精力花在這本圖集上,我1957年開始在譚先生領導下工作,他天天來上班的。他是復旦大學二級教授,其他教授根本不來上班的,一直上班到1978年他小中風一次,那就沒辦法天天來上班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青年人開“夜班”,白天他天天都來的。但更值得學習的是,他對科學的實事求是態度,他一直和我們講搞學術求真是唯一目標,只有實事求是,符合歷史事實,才是最科學的,才能夠立于不敗之地;如果暫時符合某些政治需要,篡改或違背歷史,最后還是站不住腳的。
第一,比如說在舊版上有一個問題,當時極左思想,認為中國歷史上的疆域畫得越大越好,這樣才是愛國主義。結果唐朝的一幅疆域圖東面到平壤,西面到帕米爾高原,其實歷史上唐朝從來沒有一天是這么一個疆域的,西面擴至蔥嶺時東面還沒到平壤,東面到平壤時西面疆域已內縮,實際上沒有這么一個事情,根本是不科學的。但當時就覺得這個好,歷史上中國疆域越大就越是愛國主義。譚先生說這樣拿出去國際上要笑話的,你唐朝哪一年有這么一個疆域的?這些問題修訂本都改過來了。
第二,譚先生還有這么一個觀點,臺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歷史上疆域的一部分,但不是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這是兩個概念。當然這個觀點臺灣學者是不是接受,我們不討論,我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凡是歷史上中國的疆域都是著色的,非中國疆域是不著色(白色)的;而臺灣地區在清代前雖也著色,但不與大陸福建著一色;清康熙后才與福建著一色,因為此后臺灣為福建省屬下的一個府。但有人提出來,臺灣自古以來就應和福建畫成一個顏色,三國吳、隋朝有人去過,說明我們就控制到了。譚先生說你去幾個人怎么就說控制到這個地方呢?這是說不通的,所以不能這樣畫。當時大陸學界有一種叫“臺、澎一體論”,就是說南宋在澎湖設巡檢司,說明就已經管到臺灣了。這是沒有根據的,不能那樣畫。他還是認為我們要實事求是地對待歷史事實。這個問題一直和大陸有關部門糾纏了兩年多,一直不同意譚先生的這個觀點,因此也沒辦法出版。但譚先生非常堅持的,他說:最后只能有兩個結果,一個結果就是不出版,我不管了,不出我也無所謂;還有一個結果就是出版可以,但要把我譚其驤主編名字刪掉,我不負責任。譚先生對這事態度是很硬的。最后報告打到大陸當時管思想意識形態的最高層胡喬木那里,胡喬木最后批示了,他說尊重專家的意見。最后還是根據譚先生的意見出版了。
當然,圖集今天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等一會兒還要簡單講一下,但畢竟是我們歷史地理學發展史上的一部巨著。一共8冊,20個圖組,304幅圖。大概7萬多個地名,每幅圖有山川城邑大概是上百上千。
歷史圖從開工到完成,前后經歷了33年之久,前后參加者有100余人,可見工作之艱巨。出版后受到學術界的贊譽,曾經說這個是1949年以后大陸社會科學方面最大的成果之一。兩個最大成果,一個歷史地圖集,一個是甲骨文合集。匯編甲骨文也是個大工程,但學術影響沒有歷史地圖集大,因為能夠去看的都是甲骨文專家,我們這些人也不會去看,也看不懂。歷史地圖集,反正搞歷史的都要去看,所以影響比較大。1984年美國總統里根訪問復旦,我們就送了他這套圖,當時只有5冊,還有3冊沒有出齊,現在還保存在美國總統的辦公室內。
三、學術貢獻與不足
這套圖,我剛才講了編纂的大致過程和內容,那么究竟有哪些貢獻,我想簡單地講一講,講法不一定正確,大家可以研究批評。
第一,大大推動了我國歷史學的發展。這一點我想不必去詳細講了,有這么一部詳細的地圖,無論如何對搞歷史研究的學者太方便了。我們前輩史學家講過,地理是研究史學的一把很重要的鑰匙,你完全不懂地理,沒有空間概念,歷史是沒辦法研究的。有空間有地圖,特別是邊疆這些地圖,不是專家是畫不出來的,你僅僅讀歷史文獻,怎么知道這些地名在哪里?7萬多個歷史地名對歷史學家講起來太有用了。有了這部地圖,等于有了一個研究歷史的平臺,其他的任何歷史課題都可以在這個平臺上做工作。研究歷史經濟,研究歷史人口,研究歷史戰爭,你都可以在這個平臺上反映,沒這個平臺,你就很不方便了。所以大大推進歷史學發展,我想大家都能夠理解的。
第二,是歷史地理學發展史上里程碑意義的著作。這個不是因為我參加過才這么說,我只是很小一分子。這是史學界的評價。為什么這樣?我從幾個方面講:
一是總結了我國傳統的沿革地理學。我們都知道我們近代歷史地理學源于我國傳統的沿革地理學,沿革地理學有兩千多年歷史了。班固寫《漢書·地理志》就講沿革。沿革地理學到清代乾嘉年間發展成為一門顯學了,登峰造極,出了很多名家,錢大昕、王鳴盛、洪亮吉,一直到最后集大成的楊守敬,專家輩出。但是沿革地理學有它的局限性,首先,沿革地理學的研究結果如果不畫在圖上,很難知道是對是錯;只有落實到地圖上,你才知道這個考證結論是對還是不對;以往沿革地理學者大多沒有畫過歷史地圖,所以他們的考訂結論沒有經過地圖的檢驗。其次,過去沿革地理專家都有這樣的傳統,他們往往是有選擇性地考訂,這個問題我有興趣就搞一下,沒有興趣就不搞;搞得清楚就搞,搞不清楚我就不搞,所以沒有能夠將歷史上所有沿革問題做過全面的研究。其三,以往沿革地理學者因為不畫地圖,所以只關注各級政區的統隸關系,而不注意政區的界線。如今畫我們歷史地圖可不行了,一個朝代兩千多個地名,不能說這個搞得清楚就搞,搞不清楚就不搞,那是全都要畫的。兩千多個縣都要畫的,沒有一個縣可以不畫的。當然實在畫不出可以叫“無考”,那是另外一件事情。沒有一個沿革地理問題是可以逃避的。所以一定要把以往的沿革地理的東西重新清理一遍。哪些是對的,我們就繼承;哪些不對,我們還要考證,要講出道理的。前人的考訂結論為什么不用?你要講得出他錯在哪里。大家都知道,清朝人搞過很多東西,《二十五史補編》里都有,我們都要一一去查考。還有,清朝人講的都是清朝地名,你要翻譯到你今天的地名,到底還有一百多年變化。我們可以說是清理和總結了沿革地理學,清理和總結必然有一部分是往前推進的。所以我們把兩千多年的歷史沿革總結下來畫成地圖,還有一個發展,就是歷代二級政區的界線。我們歷史上專家考訂這個郡、這個府管多少縣,這個你好弄的,畫在地圖上,這條線府界怎么畫,那非常傷腦筋的。歷史上基本沒有這么一個界線明確的記載,因此還得專門對政區的界線進行考訂。所以說是總結清理了沿革地理學。這是一個大貢獻。
二是大大豐富和推動了我國現代歷史地理學的發展。我們大陸一般這樣看,所謂現代地理學,與沿革地理學有兩個方面的差異,一是沿革地理學主要限于政區的變化、名稱、方位和隸屬關系的變革,還有一部分水道的變革。歷史地理學要和現代地理學相結合,要包括自然,氣候、沙漠、海岸、湖泊、河流等等都要作為研究對象。二是沿革地理只講“然”,不講“所以然”,現代歷史地理學要講“所以然”,為什么這樣變化,所以我們畫歷史地圖集的時候,你不能只畫政區,還要畫自然,主要山川框架你得有啊,所以我們花很大的功夫把歷代的主要河流的變遷考訂出來,并在圖上顯示。比如說最大的是黃河,大家都知道黃河歷史上變遷很大,每幅圖都要有黃河,你必須把歷代黃河變遷理清,糊里糊涂還不行,為什么?我剛才講過,每個朝代都有一個標準年代。唐圖是開元二十九年,宋圖是政和元年,元圖是至順元年,明圖是萬歷十年,那你畫黃河要畫開元二十九年的黃河畫唐圖上,政和元年的畫宋圖上,你不能籠籠統統地畫,所以一定要把黃河整個變遷弄清楚了,再把你適合的年代配進去,所以必定要搞非常詳細的研究了。如果你隨便畫,將來發現你畫的圖是萬歷十年的,你畫的黃河是弘治年間的,那就被別人笑話了。畫長江也是如此,歷史上長江流域的湖泊變遷是很大的,洞庭湖不是現在這樣子的,歷史上洞庭湖是宋朝以后慢慢擴大起來的,古代洞庭湖很小的。古代在洞庭湖北面江漢平原還有一個云夢澤,怎么樣從云夢澤演變為洞庭湖的?彭蠡澤原來在長江北岸的,怎么樣從彭蠡澤演變為鄱陽湖的?這些變化一定要搞清楚,最后你才能在不同時期的圖上表現出來。還有我們畫這么詳細的圖,沒有海岸線不行,古今海岸線不可能完全一樣呀,大家都知道蘇北范公堤是宋朝的海岸線,那么宋朝以后海岸線到今天怎么漲出去的?所以你必須搞清楚宋朝以前的海岸線到范公堤是怎樣發展的,到了南宋時怎么樣,元朝怎么樣,明朝怎么樣,清朝怎么樣,到現在怎么樣,要把不同時期的海岸線弄清楚,畫在圖上的就站得住腳了。又比如說大家都知道華北平原上的河流,如永定河、滹沱河、漳河,在歷史上變遷大得不得了,那么你也得把它的歷代變化搞清楚,如要畫清朝嘉慶二十五年漳河該怎么流,你得將康熙年間以來一段一段的變化理清楚,最后知道這條嘉慶二十五年的漳河是這樣的,畫在圖上就靠得住了。我們為了畫歷史地圖集,把這些主要的自然環境的變化都搞清楚了,確實是不容易的。當然我們搞的不是很細,我們的圖比例尺還是幾百萬的,再細的話也沒用處,所以總的說來,真正是把歷史地理學發展向前推進了一大步。1982年中國科學院出了一本《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那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沒有這個工作,這本書寫不出來。所以我們說這部圖集大大推動了現代歷史地理學的發展,并非虛言。
三是推動和發展了清代以來的邊疆史地之學。大家都知道,晚清以來中國興起了西北史地之學、邊疆史地之學,那時候很多學者啦,我也不多介紹。因為主要是晚清以來國土淪喪,很多愛國知識分子認為要研究邊疆史地,還有很多到邊疆去做官的,也注意邊疆史地。所以邊疆史地之學在晚清是一門顯學,出了不少成果。但是這些成果基本上是文獻的,地圖也有,但是很簡單。秦漢以來,我國東北、蒙古、新疆、青海、西藏地區的政區、民族分布情況怎樣,從未有詳細的地圖。所以我們這次畫,邊疆那些專家接下來這個任務感到很為難,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參考,前人沒什么成果留下來,內地畢竟還有楊守敬圖可以考察,而邊疆地區卻沒有什么可供參考的。新疆除了馮家昇先生主編的有關維吾爾的一些史料外,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參考的;吐蕃地區更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參考。所以他們查閱了大量資料,畫出漢代的匈奴圖、鮮卑圖,唐代的突厥圖、安西都護府圖、南詔圖、渤海圖,宋代的西遼圖、西夏圖、吐蕃圖、大理圖,元朝的嶺北行省圖,明朝的奴兒干都司圖。明朝奴兒干都司的384個衛都畫出來,那個多不容易呀。查閱這類資料,還需要十分詳細地與地圖對照,而且光懂漢文不行,還要懂蒙古文、滿文,去核對。負責西藏圖的王忠先生懂一點藏文的,但是不專,還專門請了兩位懂歷史的喇嘛來參加,搞西藏圖。吐蕃圖搞出來,非常詳細。清朝的西藏圖也搞出來了。歷史上從來沒有這么詳細的西藏地區歷史圖,真是花了心血的。現在研究邊疆史地都以這些圖作為它的基礎。也就是說,趁編歷史地圖集機會才能夠做到,假如沒有這個歷史地圖集的話,不會有人花這么大的功夫去做的。當然我們也借助一些政治優勢,因為這個是毛澤東交下來的任務,調動人員很方便,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經費充足,參加者也很愿意。尤中先生搞云南圖,他告訴我,云南邊界上不能隨便去考察的,他也因為有了這支“令箭”,找了軍區,由軍區派了個吉普車,云南邊界上每一個界碑都去跑過。他說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仔細研究過,今后也不可能這么研究啦,誰可能有這么多錢,部隊里頭讓你坐吉普車邊界上一個個這樣去看?不可能的。所以這個工作不敢說是絕后嘛,肯定是空前的、偉大的,很多專家通過這個工作把這件事情做出來了。確實是功德無量!
當然,這件工作也奠定了現代歷史地圖編繪的設計和制圖方法。因為編歷史地圖我們都沒經驗,地圖出版社也沒經驗。我們地圖要求古今對照,古今兩種顏色套起來,現在當然電子畫圖,方便多了,當年是沒有的,50年代、60年代用的還是老的方法,當時印地圖最好的是(上海的)中華印刷廠,北京也不行。中華印刷廠機器并不怎么先進,是老師傅技術高明,老中華廠從30年代印地圖印到現代,有豐富的經驗。我知道當時的方法是制作兩塊圖版,一個古地名版,一個今地名版,把它套起來,要套得好、準,因為古今相同兩個圈剛好套在一起,套得差一點分開一點,讀者會以為古今不一樣,實際上是古今一樣的。河流也是這樣,兩條河流古今一樣的話要套在一起,差一點讀者以為古今變化了,不行呀。所以做了很多實驗,不斷地反復,最后套出來比較好的,也就是說印制地圖的水平也提高了。
還有呢,培養了一批歷史地理工作者。我可以說大陸七十歲以上的現在還在搞歷史地理工作的,大多參加過這個任務。包括我在內的復旦一批搞歷史地理的,云南大學尤中,還包括南京大學的陳得芝,包括中央民族學院的陳連開,搞太平天國的郭毅生等,都參加過這個工作,現在都已七老八十了。
那么我講了半天這么多好處,這個圖集有沒有不足呢?有不足。這個不足還不是很小。
首先,由于“文革”期間這個“左”的思想干擾,也造成了不少的損害。舉個例子,因為當時有這么一個論點,中國歷史上統一時期是光明的、進步的,分裂時期都是黑暗的、反動的,因此我們要強調統一,不要強調分裂,因此統一王朝要畫得詳細,分裂王朝只畫簡圖、畫得簡單,所以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都變成簡圖了。所謂簡圖,只畫府級,沒有縣一級。當時我們原稿都有的,縣級、府級都畫好了的,由于工宣隊、極左思想影響,認為歷史上分裂時期的圖幅比統一時期的還多呀,所以不行。這個政治傾向不行,要簡化,結果分裂時期的圖都變成簡圖。太可惜了!這些1981年修訂的時候譚先生講了,工作量太大,無法恢復了。這是一大損失,這就是我們始終感到遺憾的事情。我們心里想有沒有機會搞這個工作,當然這個工作可能性已經不大了,因為規模太大。這是一個不足的地方。其實反過來講,越是分裂的時候讀史越需要呀,讀魏晉南北朝史的時候,地名很混亂,應該有詳細地圖,結果沒有。這應該是當時極左思想影響下的一個不足。
其次,歷史地圖當然有它的特點,它不像文字,一個地名、一個政區的考訂不一樣,有三種看法,我們只好畫一種,不像文字,這個地名在哪里,一說在哪里,又一說在哪里,都可以反映出來。地圖沒辦法,你不能三種地名都畫進去,只好取其一,這種取擇只好由作者來判斷,作者判斷是不是很準確,也很難說,這是沒辦法的。
還有,我們所謂歷史圖只能表現一個時代的基本面貌。在封建社會里全國的統治不像現在每個村落都統治到,當時有些地方中原王朝根本管不到的,比如說貴州,可能清朝以前很多地方中原王朝管不到,但貴州當然要畫在中原王朝里頭。但這個里頭大家知道內地很多土司,四川大小涼山地區一直到國民黨時期中央政權勢力還沒到這些地方,但我們畫起來要做中原王朝一塊來畫,這個沒辦法,我們也不清楚它到底多少范圍是“獨立”的。這個當然和歷史事實有出入,但這個我想讀者都可以理解。
還有隨著學科的發展,我們不斷地發現我們的圖有一些錯誤。大家都知道大陸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全國修方志,一個地方修它地方上的方志時,對本地的古跡非常認真,有的實際跑去考察,拍照片,那我們當時搞全國的當然不可能這樣了,只能吸收人家的成果,人家不講我們也沒辦法,只能根據文獻記載來考訂。現在有一些讀者反映我們圖里頭哪個地方畫錯了,哪個地方畫得不對,完全是有可能的。因為我們當時關在房間里,不可能像縣里編方志這樣來搞啦,有不少錯誤、缺點,這個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希望后來者,我們后代的歷史地理學工作者能夠有機會把它修訂,把它再改過來,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辦法了。
這個圖集出版已經20多年了,圖集主編譚其驤先生和一批老專家都已先后去世了,當年的一批所謂青年助手像我們這樣的也都過了古稀之年了。那么這項工作的學術意義是十分明顯的,我想從中國歷史學研究發展的角度視之,這個意義恐怕能夠永留人間。
我今天的發言就到這里。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