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社會理論(上、下冊)(第2版)
- 高宣揚
- 18842字
- 2019-10-18 19:35:05
第二節 利奧塔對現代知識體系的批判
利奧塔是后現代理論家中集中研究“后現代的條件”的著名思想家。他有關“后現代的條件”的分析,實際上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當代西方社會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這個社會理論的中心是集中批判現代和后現代的知識問題。在這一點上,利奧塔幾乎和福柯、德里達和詹姆遜(Fredric Jameson,1934— )等其他后現代思想家一樣,都是以批判現代知識問題為中心去探討整個西方文化和西方社會基本問題。
利奧塔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著作,包括《論現象學》(La phénoménologie,1954)、《論述和人物》(Discourse,figure,1971)、《從馬克思和弗洛伊德偏離》(Dériveàpartir de Marx et Freud,1973)、《沖動的機器》(Des dispositifs pulsionnels,1973)、《性沖動的經濟學》(Economie libidinale,1974)、《改造者杜桑》(Les transformateurs Duchamp,1977)、《異教徒的指示》(Instructions Paiennes,1977)、《異教徒基本知識》(Rudiments Paiens,1977)、《震撼的敘述》(Récits tremblents,1977,與摩諾里合著)、《太平洋之墻》(Le mur du Pacifique,1979)、《后現代的條件》(La condition postmoderne,1979)、《論正義》(Au juste,1979,與狄波合著)、《繪畫的部分》(La partie de peinture,1980,與馬謝洛尼合著)、《阿爾伯特·艾默的近著中由色彩建構的時間》(La constitution du temps par la couleur dans les oeuvres récentes d’Albert Ayme,1980)、《論區分》(Le différend,1983)、《通過繪畫對于經驗的殺害》(L’assassinat de l’expérience par la peinture,1984)、《知識分子的墳墓及其他論文》(Tombeau de l’intellectuel et autres papiers,1984)、《判斷的功能》(La facultéde juger,1985,與德里達等合著)、《向兒童們解釋的后現代》(Le postmoderne expliquéaux enfants,1986)、《熱情:對于歷史的康德主義批判》(L’enthousiasme:La critique kantienne de l’histoire,1986)、《海德格爾與“猶太人”》(Heidegger et les“juifs”,1988)、《非人》(L’inhumain,1988)、《阿爾及利亞的戰爭——1956—1963年論文集》(La guerre des Algériens Ecrits 1956—1963,1989)、《長途旅行》(Pérégrinations,1990)、《對于崇高的分析講演錄》(Lecons sur l’Analytique du sublime,1991)、《關于童年的講演集》(Lectures d’enfance,1991)、《后現代的道德精神》(Moralilés Postmodernes,1993),以及《政治論文集》(Political Writings)等等。
第一項 社會的信息化和信息的社會化
在其后現代文化論述的奠基性著作《后現代的條件》中,利奧塔集中研究了當代知識結構及其功能的根本變化。利奧塔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西方社會中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形式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最主要的變化是知識的信息化、媒體化、技術化、符碼化、商業化、全球化和政治化及其多樣化(Lyotard,J.F.1979)。
知識的信息化是上述知識性質和結構轉變的關鍵。因此,利奧塔首先集中分析知識信息化的性質和過程,同時一刻也離不開研究戰后西方社會在政治、經濟、社會結構和文化方面的變化。由于利奧塔是現象論者,他主張以“回到事物自身”的現象學方法,去說明當代西方知識及其社會條件的變化過程。知識信息化和社會的“后現代化”是他分析的一體兩面,而這兩面又是共時雙向互動的。
由此出發,利奧塔一方面深入細致地分析知識信息化的整個社會歷史過程,并把知識信息化和社會因素之間的雙向共時互動,具體地展現在知識信息化和社會生產力病態性膨脹、商業網全球化、管理技術高度科學化和政治化、通訊媒體的滲透性、知識語言結構和描述方式以及西方人思想模式的多元化和不確定化的論題分析上。
當代西方知識信息化,首先是社會生產高度發展的結果,也是生產高度發展所需要的。近半個世紀以來,西方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為生產力高速發展提供了最好的條件。生產的發展,要求知識進一步生產化、工具化和技術化,同時要求知識生產的速度同生產本身的發展速度相適應。生產發展和知識發展的速度是相輔相成的,兩者的發展速度越快,它們之間的互動和相互推動越采取惡性循環的形式。
生產和知識的高度發展,凸顯了信息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人們不僅越來越急需有關生產和整個社會發展的信息,同時也需要獲得和傳播越來越多有關知識生產的信息。社會和信息發展速度的增加,又加快信息本身的再生產和更新的速度。因此,在后現代社會中,不僅產生了生產和知識的信息化的結果,也導致一種關于信息本身信息化的結果。信息的生產和傳播從此充斥了整個社會。而信息的生產及其傳播速度越快,又反過來推動了整個社會的生產、知識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的高速度變化和發展。
其次,當代知識和社會的信息化,是社會本身高速度發展及其急速變化的結果。當代社會進入了一種新的時間結構,其中,社會的高速度變化,不僅表現在單向直線的維度上,也表現在多維度和象征性的復雜結構中。這就使當代社會的變化速度,逐漸成為不可掌握的事物,表現為具有潛在的多種風險性的神秘時間結構。社會發展的速度也因此成為各種可能性、或然性和概然性的因素,呈現出更大程度的不確定性。這一切,不僅使掌握和傳遞信息成為非常重要的事,而且,生產和制造各種新的可能信息,也就成為提高社會地位和擴大權力的重要途徑。
第三,社會和知識的信息化也是當代社會復雜化和多元化的結果。社會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不僅表現在發展速度的不可掌握性,而且也表現在社會內在結構發展方向的不確定性。社會復雜化的結果,推動了知識分子和科學技術人員盡可能采取多種可能的人工智能手段,進一步掌握整個社會的復雜結構及其動向,其結果又加強了社會的人工化。人工化因素的增強,進一步導致了社會的復雜化和神秘化。在這種情況下,追求高速度地掌握多種信息,成為社會生活的一個必要條件。
第四,社會和知識的信息化同當代社會的商業化相輔相成和相互推動。當代商業活動的增強及其泛濫,本來是社會生產力高度發展的一個結果。大量制造出來的產品,成為商業流通銷售進一步泛濫的基礎和條件。當代商業活動不同于古典時代的商業活動的地方,不僅在于商業流通量及商品品種的多樣化,而且,更重要的是,當代商業活動和流通的速度及流量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不僅一切現實的物質性產品可以成為商品,而且,越來越多的象征性和可能性因素也可以成為商品。而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在進一步推動商業管理化的過程中,也同時推動了商業的信息化。不僅商業需要高速度的信息交換和流通,而且信息本身也成為商品,使信息活動和流通同當代商業的高速度、多流量和多元化相互交錯和相互推動。因此,商業信息化和信息商業化也成為社會和知識信息化的重要內容和基本環節。
第五,當代社會的消費性是當代社會和知識信息化的另一個重要條件。上述社會生產高度發展和商業在社會中的泛濫,推動了當代消費能力的提高,也改變了當代社會消費的結構和性質。消費活動成為社會成員的一個重要生活內容,因而也促進了信息化的發展。消費不僅成為信息溝通的基本途徑,也成為信息表達的基本場所,成為信息生產所關懷的重要領域。當代社會的消費品質和特征,不同于古典社會,遠遠地超出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的范圍,一方面同人們追求各種聲譽和休閑需要相聯系,另一方面又同當代社會的畸形商業活動和權力角逐緊密相連。在某種意義上說,當代社會的消費是基本生活需要之外的人為消費和文化消費,同時也是當代政治和商業所操縱的一場游戲。消費的象征化和游戲化,使消費本身也成為高速發展和多變化的活動。在這種情況下,消費的進行和更新急需掌握和傳遞信息;同樣,信息的泛濫又促進消費。
第六,當代社會是信息網絡化的系統。信息網絡不僅成為社會經濟、文化、政治和日常生活活動的主要杠桿,也成為社會權力網絡控制和協調社會各個領域的重要手段,成為社會制度和組織管理的重要渠道和支柱。利奧塔曾經在20世紀70年代在法國巴黎波堡地區的蓬皮杜(Beaubourg)文化中心舉辦過一場后現代社會和文化展覽會,整個設計和內容都凸顯了信息網絡的重要意義。鮑德里亞為此寫了《波堡的效果》(L’effet Beaubourg,1977),深刻分析后現代社會信息化的意義和效果。在利奧塔和鮑德里亞看來,后現代社會的信息化及其網絡化,不僅改變了后現代社會的社會結構和文化模式、生活方式和生活心態,也改變了后現代社會的權力和道德的性質。后現代社會信息網絡化的結果,使整個社會布滿了由信息流通和生產系統所控制和建構起來的活動框架,同時也塑造了后現代人的符號化精神心態。
第二項 后現代社會知識的信息化
后現代社會的信息化和信息社會化的雙重過程,是同這個社會的知識信息化緊密相連的。后現代社會的知識結構和性質發生了根本變化,不僅不同于古希臘時代的知識,也完全不同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來的近現代社會的知識。信息本身本來是知識發展的一個結果,或者說,信息只是知識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知識的一個手段和工具。但是,后現代社會的結構變化,使信息改造了整個知識的結構,同時也使信息本身成為知識的基礎和決定性因素。
信息(information)一方面表示告知、通知和溝通的行動,另一方面又是這些行動的內容本身。也就是說,它是信息告知過程所傳播的內容及其媒體系統的總稱。后現代社會信息的膨脹和泛濫是同當代社會的復雜化的過程相平行的。信息的原意,就是為一種數據(material)組織,建構和給予一種形式(form)。在西方文化史上,是古希臘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第一位明確地為信息界定上述定義。在亞里士多德的經典定義中,顯示信息隱含著使一種資料可能獲得形式,從而得以具體化所必需的那些基本能量和力量。亞里士多德哲學強調,任何事物都是由數據因、動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所構成;任何數據,只有獲得形式才能從潛在的可能性變成為現實,因而形式高于數據。數據獲得形式時,同時也就從形式中獲得了現實化和具體化的能量和力量。在這個意義上說,亞里士多德從本體論的高度說明了信息的重要意義。但是,后現代社會的畸形發展,使后現代社會的信息單純地變成信息發射者和接受者以及在兩者之間的傳播媒介的符號系統。后現代信息科學的奠基人之一香農(Claude Elwood Shannon,1916—2001),在研究通訊的過程中創立了現代信息科學。他說:“通訊的基本問題,就是精確地或近似地在一端復現另一端選擇的訊號。”(Shannon,C.E.1949)
香農是總結后現代社會信息的特征后做出上述定義的,但香農所創建的新型信息科學又加速了信息的符碼化及其純數學性質。因此,后現代社會信息的變化,不但改變了古代有關信息和知識相互關系的基本觀點,而且從根本上改變了自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以來信息在知識發展和真理體系中的正常地位。
在后現代社會到來以前,信息同知識的關系呈現為以下四個方面。第一,信息是關于原始的和未經加工的事實和數據的知識。在這個意義上說,信息是知識產生和進一步發展的基礎和出發點,但信息并未成為完善的系統化知識的主要構成部分。第二,信息是知識形成過程中最初的觀察活動的成果,在這意義上說,信息是直接同經驗活動的感知和各種最基本的感性認識相聯系。信息也就因此成為各種最初的經驗感受的表現。信息有待知識吸收、加工和提升,有待系統化和改造成為科學知識。由此構成信息同知識進一步進行的理性分析和判斷活動的特殊關系。第三,信息更多地包含著技術性的經驗和知識,記錄和累積某些技術活動的成果和經驗,因此信息的內容有助于了解不同認知過程和社會發展階段的技術發展狀況及其運用結果。第四,信息在某種意義上也表現了各種科學性的觀念和表象的部分內容和形式,因此,信息也成為科學理性知識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信息的狀況有時也表現出各種科學觀念的發展狀況及其爭論的程度。
后現代社會和知識的信息化,不但從數量上和形式結構上使信息本身發生了變化,使信息充斥了整個社會的各個領域,而且使信息本身的性質及其結構發生了根本變化,也就是說,使信息本身發生了一場革命。
如前所述,根據香農等后現代信息理論家的定義,后現代的信息變成為發射者和接受者及其間的傳達媒體所構成的信號系統。按照這樣的定義,發射者成為信息的起源(sorce),也就是一種“原因”(cause)。作為原因和起源,發射者顯然就具有某種力量和能量,某種發出實際效用的權力(power)源泉;與發射者相比,信息的接受者就處于“惰性”(inertia)地位。根據這樣的信息內在結構,信息的產生、傳遞和運作及其效果,主要決定于發射者。發射者就成為整個信息系統生命的決定性因素。信息的上述結構的變化,對于當代社會信息的生產和再生產及其傳遞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整個社會的權力結構的變化,也影響著整個社會為爭奪權力的再分配以及爭奪對整個社會控制權的斗爭架勢。
后現代信息結構的變化,也使信息本身顯示出時代的特征。當代社會信息的基本特征,就是它的可傳遞性、可儲存性、可占有性、可給予性、可賣性、可讓與性和可盜取性。當代社會信息的上述特征,同樣也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對于改變整個社會和文化的性質發生著重要影響。
第三項 信息的符碼化及其社會意義
當代社會中知識的信息化,主要表現為知識的符號化或符碼化。當代知識的符碼化是當代知識語言結構發生根本變化的主要表現。知識本來就是某種語言論述,是在不同社會歷史時代所創建和不斷延續的話語體系。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語言論述和話語體系的結構。語言論述和話語,自古以來,一直被認為最適用于表達和建構真理。但實際上,利奧塔和其他后現代思想家一樣認為,語言論述和話語,遠遠超出語言符號表達和溝通真理的功能范圍,而同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和文化的狀況密切相關,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和文化建構及其正當化的重要組成因素。因此,西方知識體系語言結構在當代的符碼化,不僅標志著西方語言結構及其文化基本模式的根本轉變,而且,更重要的是,當代社會整個結構,特別是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壟斷性霸權勢力的興起和發展的結果。
首先,利奧塔充分顧及到社會政治霸權的發展同經濟生產能力的膨脹,以及同科學技術飛躍式的進步有著密切的關系。顯然,如果沒有生產力發展所提供的強大科學技術力量作為物質基礎,當代社會就不可能以最高的效率創造和推廣信息工業及其技術。在這個意義上說,當代知識結構語言論述的符碼化,首先是由社會經濟生產力及其相應的科學技術的發展所決定的。
當代知識語言論述的符碼化,使當代知識的論述性質和結構,借由豐富多樣和瞬息萬變的符碼化形式,而進一步變得多元化、不確定化、自律化、被宰制化和人工化。從語言論述結構同社會運作和社會宰制的關系來看,上述變化將有利于社會上占據統治和壟斷地位的各種政治和社會勢力的發展。
信息符碼化的結果,使信息的生產和傳遞及其處理過程,完全脫離了信息本身的質的內容,完全排除了被傳播的信息的實際意義,消除了溝通的語意部分。這樣一來,后現代信息的運作過程變成為以處理符號、密碼和各種人工符號為優先的數學程序的處理程序。隨著后現代社會信息符碼化的向前發展,為控制信息及其系統的斗爭,就越來越集中在傳播中的符號選擇及其相關聯系的搭配工作。這樣一來,信息的發展逐漸地遠離經過民主討論的自愿協商所規定的共同意義系統,而成為少數掌握信息制造企業及媒體系統的社會力量的控制工具。
第四項 知識真理標準客觀性的喪失
當代知識論述結構的符碼化,使一切有關真假區分的科學認識活動變得更加相對化和不確定化。在后現代社會到來以前,特別是在古典時代,語言論述的語言結構多多少少還存在著客觀的真理標準。在那個時候,根據古典語言結構中符號同意義的二元相符關系的邏輯,一切科學知識論述都有相對統一的規范化標準。而且,在古典時代的語言結構中,科學知識論述除了具有在科學界通行的普遍性的標準之外,還保持同日常生活語言和大眾社會語言的密切關系。在這個條件下,任何知識論述體系的語言結構,受到了比后現代社會更嚴格的社會標準和日常生活標準的限制和檢驗。也正因為這樣,在古典時代的語言論述結構的變化,不能超出日常生活語言和基本社會語言的規范體系。
到了后現代社會,語言論述結構的符碼化,其變化的程度和可能性,與其說受制于社會日常生活語言和科學共同體普遍化語言的規則,不如說更受制于制造和擴大符碼化的各種當代科學技術力量,受制于同這些科學技術力量密切相結合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霸權勢力。在這種情況下,當代語言知識論述結構的符碼化,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上述科學技術力量及其背后的社會勢力的利益和意向。
由于后現代社會中政治、文化和社會活動越來越同商業化的利益相結合,上述后現代知識語言論述的符碼化傾向,同具有政治和文化性質的大規模商業營利活動相結合,同樣也加速具有政治和文化性質的商業活動對于整個社會的宰制及其統治的正當化。
在這種情況下,當代語言論述結構的符碼化及其信息化,使知識的原本意義的真理游戲性質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而這個變化,具體地說,就是指當代知識論述中真理標準客觀化問題的徹底喪失。利奧塔在談到后現代社會的語言學轉折的時候,強調指出,這一轉折不僅意味著西方語言論述結構本身的變化,也標志著作為西方文化靈魂的哲學和普遍主義的形而上學(métaphysique universaliste)基礎的徹底垮臺,意味著對“理論”的傳統興趣的衰弱,意味著整個人文科學及其精神的失敗,意味著后現代邏輯技術論的凱旋,意味著資本在全世界統治勢力的鞏固和擴大,也同時意味著政治的絕望的開始。這一切,使當代語言論述逐漸失去所謂客觀真理的標準。
第五項 后現代信息的媒體化
語言論述真理標準的進一步相對化和不確定化,本來就有受媒體傳播系統控制的符碼化知識體系的基本特點。由于知識的信息化,任何當代知識的產生和發展,都仰賴于媒體傳播系統及其運作。在后現代條件下,任何新的知識論述,不但其建構過程,而且其傳播和持續的生命界限,也要靠媒體傳播系統的運作。也就是說,首先,任何當代信息化的知識論述,都是在媒體傳播系統的人為宣傳造勢下誕生和發展的。當代信息化的知識論述,不再依靠古典時代那些所謂有創造性的知識分子的獨立自由創造力,也不需要像古典時代那樣按照普遍的標準進行客觀的檢驗,而是要靠媒體傳播系統的啟示和督促。媒體傳播系統,不但成為傳播當代論述結構的信道,也成為當代知識論述的創造力的根源,成為當代知識論述的真理標準,或者,更確切地說,成為當代知識論述在社會中兜售的價值標準的判定者。但由于媒體傳播系統本身具有濃厚的商業性質和強烈的被宰制性質,所以,傳播媒體這個知識“根源”實際上成為真正的“病灶”。
當代知識論述的符碼化,不但改變了當代知識的創造過程,而且也改變了這些知識論述的傳播過程及其性質。在傳播過程中,政治化、商業化和文化化的媒體傳播系統,可以根據隨時隨地的需要和人為標準,根據它們估量到的整個利益的變化以及它們所處的權力關系網絡,任意改變在媒體信道中被傳播的知識論述的結構。當代科學技術通過媒體傳播體系,可以進行對知識的任意技術性處理,使知識不但在生產和建構的時刻,同時也在傳播的過程中,不斷地改變其形態,轉換其訊息形式和結構,也改變其真假的基本標準,改變這些知識論述的社會價值。
這樣一來,知識就變成了地道的可以被操作的訊息和信息。信息化和訊息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的標準,也成為當代知識得以產生和傳播的基本條件。
第六項 知識論述和信息系統的權力功能
當代知識論述結構的信息化和符碼化,同樣也改變了當代知識論述的社會功能和社會意義。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曾說,知識就是力量,就是權力(Knowledge is power)。到了后現代社會,信息就是力量和權力(Information is power)。信息化和符碼化,如前所述,加強了知識論述的權力功能,同樣也加強了控制這些知識論述的權力集團對整個社會的控制力。在這個意義上說,當代知識論述結構的信息化和符碼化,進一步加強了知識同權力的相互滲透。知識的社會功能,已經不是以論述和傳播真理為主,而是以傳達社會宰制勢力的訊息化的意圖為主。在這個意義上說,當代知識論述的信息化,也加強了知識對于整個社會和全球范圍內各國發展前景的決定作用。在目前情況下,判斷各個權力集團和各個民主國家的標準,主要是他們竊取各種信息和情報的能力和速度。在掌握著社會基本權力的各個權力集團之間,決定著他們的命運的,是他們的“知識償付”的能力和方式,是他們的“知識投資”和“智力投資”的程度。這成為當代社會的一個吊詭現象。表面上看,“知識償付”、“知識投資”和“智力投資”都是當代知識生產和再生產的基本程序,因而也意味著“知識”問題對于各個權力集團的社會地位具有重要意義。但是,由于當代知識論述結構的上述變化,在“知識償付”、“知識投資”和“智力投資”中,知識變成了非知識和非真理。所以,上述吊詭現象不但集中地表現了當代知識的危機,也表現了“后現代”社會的危機。
第七項 信息化對倫理價值體系的沖擊
后現代社會信息的膨脹和泛濫及其功能的轉變,直接影響到社會結構的運作、民主政治的原則,以及公民私人生活和公眾生活的基本活動原則。
因此,當代信息的發展對社會倫理價值體系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信息的發展要求重構社會倫理的基本原則,主要是關系到信息的真實性、報道者的誠實性、維護個人秘密的自由以及新聞媒體報道和傳播的自由等方面。
正如福柯在《監視與懲罰》(Surveiller et punir,1975)一書中所指出的,權力布滿了社會空間的當代社會,其存在和運作本身,就是以權力無孔不入地控制整個社會并全面掌握社會信息作為基礎。在現代社會中,社會的任一角落所發生的任一件事,都可以迅速地被社會的權力機構所掌握。社會信息系統和權力發展的新特點,使不透明性(opacity)和透明性(transparence)、公眾(public)和私人(private)以及信息制度(informational institution)等基本概念的內容和關系也發生了根本變化(Foucault,M.1975)。
所謂不透明性,是指社會空間中的某些部分或整個結構被排除在任何信息的網絡之外,保持對于公眾輿論的獨立性。透明性則與此相反,容許信息流通和穿透,不為信息的傳播制造任何障礙,并直接公之于社會大眾。
在中世紀社會中,由于教會神職人員具有無上的權力,一方面為了維護教會的特權,教會組織機構需要以不透明性掩飾其黑暗的政策運作程序,另一方面為了加緊控制教徒和平民,教會組織濫施權力,侵犯個人維護私生活的權利,使個人私生活籠罩在教會和公眾的監視下。所以,對于教會組織機構而言,它所缺乏的是透明性;對公眾而言,它所缺乏的是不透明性。
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自由民主制,保障了公權力和政府機構維持相當程度的透明性的結構和運作程序,以利于公民的監督以及政府同公民之間的溝通和協調。為了保障公民個人的基本人權和私生活領域,特別是保障個人自由和隱私權,公權力和政府機構不但允許而且保護私人生活的不透明性結構。
到了后現代社會,社會的信息化及其網絡化,使信息運作有可能進入到社會和私人生活的一切領域。在這種情況下,不論對于公民個人或者對于公權力和政府機構而言,都需要重新調整不透明性和透明性的相互關系,重新界定不同領域的透明性和不透明性的程度和界限。信息的萬能,不但向信息網絡的權力獨占者,而且向政府機構和公民個人的倫理觀念提出了挑戰。
所謂公眾化,就是使所有的個人都有能力掌握信息。公眾化的結構是現代民主社會的社會空間建構的必要條件。透明化的最理想境界,就是使所有的社會行動者都有可能掌握必要的信息,同時,也使公權力的一切決策和執行過程透明化。但是,對于個人私生活領域,越是在信息萬能和信息爆炸的后現代社會條件下,越要強調保持社會網絡特定領域相當程度的不透明性。維持一定程度的不透明性成為維護個人自由的一個必要條件。但是,在實際生活的過程中,如何掌握私人生活不透明性的程度和范圍,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這不僅是因為后現代社會結構本身的復雜性,而且因為后現代個人生活及其自由的不確定性,后現代社會個人生活方式的自由的擴大,使個人自由和維護隱私權的界限變得更加模糊。例如,由于后現代社會性生活方式的改變,在性生活領域中,個人自由和媒體報道透明性的關系也就成為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個人道德同信息公眾化的關系,實際上涉及新的倫理原則的調整。
后現代社會信息和權力網絡的雙重發展,進一步顯示在個人自由領域保持一定程度的絕對隱私權的重要性。例如,在個人經歷、意見、投票意愿和性生活方面,都必須保證個人有絕對隱私權。
對于政府和公權力機構而言,規定公民個人向社會大眾公布某些基本資料的權力應該有所限制。政府規定公民有義務定期報告有關個人身份基本資料,定期申報個人所得、戶籍資料變化狀況等,但是,政府在何種情況下以及以何種程度保存、傳播和公布這些數據,都應該通過法制規定加以限制。
在后現代社會的各種信息機構中,新聞媒體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新聞媒體一方面應該成為社會輿論公眾意見的陣地,在這方面必須充分保證新聞界發表意見的自由;另一方面,新聞媒體又應該發揮信息傳播機構的作用,而在這方面它必須嚴格履行發表意見和監督的誠實性原則。為了充分保障新聞界的社會角色,新聞機構要保持對于政府和對于其他團體的獨立性。
第八項 后現代語言游戲的基本特征
對后現代社會中的知識論述的傳播及其正當性,利奧塔借用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進行“解構”。本來,任何語言論述,不管是日常話語,還是科學論述,都是語言游戲活動。語言論述的意義及其真理標準,都是在特定環境下的一定語言共同體各個成員之間進行語言游戲所決定的。利奧塔進一步把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運用到后現代社會的分析中去。
如果說,語言的意義及其真理標準都是,也只能是在語言的使用中決定的,那么,在后現代社會的條件下,當社會結構進一步不確定化和多元化,當語言論述進一步被人為地符碼化,特別是通過媒體信息系統的控制和宰制而商品化和功利主義化的時候,語言論述的意義及其真理標準,也就由現代社會條件下所產生的新型語言游戲活動所決定。
后現代社會的語言游戲,一方面繼承了現代社會語言游戲的規則,另一方面又由于后現代社會的上述特征,產生了新的游戲規則。游戲規則從來都不是內在于語言之中,而是在語言使用者共同體內進行游戲的實際過程中,依據游戲實際活動隨時隨地所產生的社會功效,依據游戲活動中各成員所確認的合法性標準,存在于特定的游戲活動之中。
這因為在后現代條件下,社會中各成員間的語言游戲,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一)語言游戲共同體的不確定性,(二)科技專家對語言游戲的宰制,(三)語言游戲規則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四)語言游戲的競爭性和策略性,(五)語言游戲的冒險性和幾率性。
第九項 語言游戲共同體的不確定性
語言游戲的共同體,不論是其范圍、成員以及各成員間在其中的關系,比以往社會都更加不確定。這就意味著,后現代知識論述所通行和被接受的共同體變得更加不穩定。所謂語言游戲共同體的不穩定性,指的是知識性語言論述的通行范圍,相對于以往社會,不再是普遍地涵蓋社會。以往社會對于知識論述所能接受和加以推廣的程度,一般地說,在整個社會中是普遍可能的。凡是屬于同一社會的成員,在正常情況下,在以往的社會中,只要接受整個社會所承認的合法性標準,都有可能通過普遍的標準,通過一般性的社會化和整合化的程序,通過學習和受教育的過程,共同參與相關的語言論述游戲,承認并遵守游戲規則。因此,在以往的社會中,圍繞科學語言論述、政治和道德論述等展開的語言游戲,其適用的共同體,大致可以擴及到整個社會范圍內,而且具有相當程度的穩定性。但是,到了后現代社會,由于上述社會結構和論述結構的變化,不論是科學論述,還是政治和道德論述,其語言游戲的共同體范圍進一步不穩定化。這是因為在后現代社會中,知識論述和政治論述,都隨時依據其接受的共同體的性質及其范圍,依據這些多變的共同體各成員間所通行的多變游戲規則,變成為可以依據不同標準而隨時呈現或消失。例如,出于某個共同體語言游戲活動的利益競爭的結果,隨時都可以產生或取消以特定符碼所建構的語言論述。某一個商品的廣告論述,以特定的符碼表達出來,在特定的條件下,社會中某一個或大或小的共同體,也許可以依據其利益、愛好和品位,接受或欣賞該商品廣告論述,從而使這個共同體參與和分享其語言游戲,也使得這個廣告論述在該共同體所接受的程度內具備了正當性。但是,類似的這種商品廣告論述,不但通行的壽命不長,而且接受之共同體也是多變的,再加上在社會中占據統治地位的政治經濟勢力和媒體傳播系統等文化勢力的干預和炒作,上述廣告論述的語言游戲共同體就變得更加不確定。
第十項 科技人員和專家對語言游戲的控制
語言游戲的共同體中,真正知道,并能決定和操作知識論述的形式、意義和標準的人,只是少數具有特別權力關系的科技人員或專家,而共同體大多數成員,對于他們所承認的知識論述的形式、意義和標準,則滿足于一般的盲目接受和擁護的態度。這些少數具有特別權力關系的科技人員或專家,知道“什么需要被決定”,也知道“可以采取什么方式去決定什么”,還知道“如何達到正當性才是最有利和最有效”。共同體其他大多數成員,在語言游戲中往往處于異化的被動狀態。他們在游戲中雖然仍有主動性和決定性,但這些主動性和決定性是有限制的,到頭來卻成為上述科技人員或專家在總體上決定游戲的最終參考性系數。
后現代語言游戲之所以有可能為少數科技專家特權階層所控制,是因為信息制作和傳播網絡基本上為這些集團所控制,而且,后現代社會信息的人工符碼化,也有利于這些控制過程。
第十一項 后現代語言游戲規則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
后現代社會各種論述的語言游戲共同體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決定了后現代社會語言論述游戲規則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語言論述游戲的規則,決定于游戲活動由誰來展開,也決定于游戲展開后各個被卷入的游戲參與者之間的力量較量和利益競爭,同時決定于這種力量較量和利益競爭的發展傾向和斗爭結局,還決定于參與游戲的共同體之外的其他社會勢力對于該語言游戲的態度,尤其決定于貫穿和凌駕于該共同體的社會統治勢力的態度。問題在于,后現代社會中上述各種共同體及其對于特定語言論述游戲活動的態度,往往具有相當大的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因此,后現代社會中,在不同時期中和不同條件下,往往會出現多種傾向于或偏好于某一種游戲規則的語言論述共同體,也會出現多種試圖宰制這些論述游戲活動的力量競爭。進一步導致整個社會范圍內各種語言論述游戲活動及其有效的共同體的多變性和不確定性。語言游戲規則的不確定性及其共同體的多變性,反過來又導致后現代社會本身,在結構和階層關系方面,也出現多元化、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語言游戲的規則及其使用共同體,與其說在游戲規則發生效用和運作之前就存在并確定下來,不如說決定于游戲活動本身的展開和進行的程度。換句話說,是游戲活動決定游戲規則及其共同體,而不是相反。但是,后現代社會中各種語言論述的生產與再生產及其傳播,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決定于整個社會經過普遍討論和共識而認定的合理需要,而是隨時隨地靠各種語言論述本身對于多元共同體的需要和愛好的適應程度,也決定于各種統治勢力的干預程度。對于已經穩固地占據統治地位的社會勢力來說,后現代社會所通行的語言論述游戲,越多變和越不確定,就越有利于他們。而語言論述游戲的多變性,迅速地改變了社會的結構和各種階層關系。
第十二項 后現代語言游戲的斗爭性和策略性
后現代社會語言游戲,把游戲的斗爭性質進一步提升,并使游戲中的策略性變得更加復雜和精致。根據語言游戲的規則,游戲中的說話者,依據其社會地位和歷史基礎,將不同程度地決定著游戲的方向和結果。正因為這樣,凡是具有宰制性的社會勢力,在游戲中就可以發揮其命令者和規定者的角色,從而也在不同程度上,成為不同范圍的社會契約和協議的制定者,也成為具有正當性地位的各種法令規則的創建者和評判者。這種狀況,又由于后現代社會語言論述的信息化和符碼化,以及貫穿于社會中的媒體勢力同宰制性社會勢力的勾結,而逐漸演變成為社會不得不接受的普遍秩序。
第十三項 語言游戲的冒險性和幾率性
語言游戲使后現代社會變成為一種帶有更大冒險性和幾率性的共同體。在這共同體中,各個成員可能達成共識的各種社會“契約”是開放式的。這意味著,第一,通過游戲而參與契約制定、監督和檢察的社會成員并不是固定的,也并不永遠都是全體性的。相反,不但契約的范圍不可能達到絕對清楚,而且參與討論契約的社會成員也不一定永遠關系到整個社會。社會中有相當多的共同體成員,往往通過日常生活和其他無意識的溝通和交往活動,而且是在活動過程中甚至在活動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參與和承認某些契約,而且也只有在這種反復性的活動之后,才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契約的性質,意識到自身遵守契約的義務和責任。
第二,契約的有關內容既非永遠都是全面的,也非永遠都是清晰明白和預先可知的。社會中的新生事物并非都是原有事物發展的結果,也并非對舊物的簡單取代。有許多新的事物和因素,其產生往往都是突然性的、自我產生的或者與其他事物無關而冒現出來。這種接近不可知或無法預知的新生事物,在趨向于更復雜包含更多人為因素的當代社會中,是越來越常見的現象。既然當代社會所出現的類似新生事物越來越多且越來越頻繁,旨在協調社會生活的社會契約,也就無法在社會的語言游戲中全面地進行溝通、探討和達成結論,更不用說語言游戲所取得的社會契約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社會的全部問題。利奧塔強調指出,哪怕是在信息科學和控制論高度發達的后現代社會,某些重要而根本的社會問題,總是難免被遺漏,有時甚至是完全無法預知和不可知的。所以,后現代社會的語言游戲,應該包括對于各種不可知因素的承認。
后現代社會中的社會契約,應該包含對于變與不變之間的邊緣化事物的研究。前述后現代社會的語言游戲,從各個方面說明了其不確定性和可變性,但后現代社會本身不是單純以不確定性或可變性作為其固定特征,而是永遠處在變與不變的邊緣,并在這種邊緣性中凸顯后現代社會對于各種可能性的特殊應變能力,尤其凸顯后現代社會,在對上述邊緣地區可能性事物的應變中,所表現出的高度主動創造精神。后現代社會不同于以往社會的地方,不但在于不回避變與不變的邊緣,而且還在于主動深入這些邊緣領域,以在邊緣中遭遇各種不可知新生事物的探險狀況為樂。所以,后現代社會的語言游戲中所探討的社會契約包含了大量的變與不變的邊緣性問題。
第十四項 后現代社會的正義問題
在利奧塔看來,后現代社會也同樣面臨著公正和正義的問題。但是,他不同意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從古典理論中推衍出正義的基本原則,也不同意單純從專家、哲學家或權威人士的論述中尋求其正當性。同時,利奧塔也反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的古典正義論,反對馬克思的正義論。在利奧塔看來,上述種種古典理論都是依靠陳述性或意謂性的理論論述,依靠預設的哲學形而上學關于正義的論述,依靠作為“論述背后的后設論述”的邏輯。
利奧塔認為,真正的公正是在語言游戲中約定而成,而且這種約定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相對性和變動性。利奧塔反對用統一的固定公式或教條來理解正義和公正的問題。
對于任何人來說,社會契約以及有關正義的一系列重大社會問題,首先都不是認識問題或理論問題。任何人,只要他生活在現實社會中,從一出生就面對著一系列有關契約和正義的問題。在任何人學會說話和進行思考以前,就已經存在和通行著大家所共同承認的有關公正和正義的論述和話語。因此,公正和正義問題的產生、認識、討論、實行和契約化的問題,實際上也是屬于一種語言游戲。在這種語言游戲中,人們為了“說”和討論正義問題,就個人而言,首先是“聽”正義的問題,也就是在社會生活中反復聆聽有關正義的一切討論,包括具體的和抽象的各個方面。沒有一個人天生就會“說”和討論正義。
維特根斯坦在分析語言游戲時,詳細地描述了兒童學會說話的過程(Wittgenstein,L.1968[1953]:4),具體地引用工人使用工具箱進行勞動的過程(Ibid.:6),同時也借用一座城市的建構和變遷,說明語言和說話過程就是人的基本生活形式。因此,任何語言都相當于一座一座的古城市,從中可以看到一代一代的人的基本生活形式的演變(Ibid.:8)。維特根斯坦還借用下棋的過程說明語言的使用(Ibid.:47)。對于維特根斯坦來說,“服從一個規則,作一個報告,發出一個命令,玩一種棋,就是習慣(使用、制度)”(Ibid.:81)。從維特根斯坦的上述語言游戲理論中就已經可以看出,像“正義”這樣重要的社會基本問題,其約定的過程,就是游戲的過程。在這游戲過程中,既不能單純從個人的角度,也不能以絕對隔離的觀點試圖尋求游戲的絕對開端。利奧塔在談論“共通感”(sensus communis)的時候說:“共通感之于美學之中,就如同所有有理性的生存物都在倫理道德中實踐一樣。這里存在著向共同體發出呼吁的問題,而這個共同體是先天地自我形成的,并不需要直接表現的規則而進行自我判斷。這僅僅是因為該共同體借助于一個理性的概念和自由的理念,而在人們的道德責任感中被接受。”(Lyotard,J.F.1983:243)關于共通感的上述特征是利奧塔在討論康德的美學品位概念的先天性和普遍性的時候談論到的。其實,人們關于公正和正義的意識和觀點,就是類似這種共通感的東西。它是無法通過哲學推論或認識過程,也無法通過科學觀察和論證,而是在人們所參與的社會共同體的反復而無意識的實踐中產生和發生效果的。對于正義的共通感,只能通過在適當階段內運作的社會共同體,通過相當數量的人類群體的反復實踐活動,才能有所理解,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理解有關正義的約定過程。
利奧塔主張辯證地看待正義的約定活動。在這點上,利奧塔部分地贊同盧梭對契約的解釋和說明。盧梭不同于柏拉圖,不主張求助于科學探討正義問題。盧梭明確地指出,正義和公正完全由人的自由意志來決定的。但是,利奧塔認為,盧梭的所有這些觀點也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如前所述,社會契約和正義的問題,都是在人的社會生活的實際運作中提出來,又在現實中以無意識的約定游戲和語言論述游戲實現的。正因為屬于游戲問題,所以,契約和正義問題在任何時候和在任何社會中都不可能絕對完善化和一勞永逸地獲得解決。
第十五項 后現代社會中公正和正義的不確定性
在利奧塔看來,公正和正義的問題并不存在客觀的標準。這是因為正義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生活在特定社會地位的人的利益和具體意見。它不像科學活動那樣,有客觀存在的研究對象。
正義問題也不屬于形而上學和理論問題。正義問題關系到特定的人或人群對于特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社會問題的看法,也關系到表達和論證這些看法的不同語言論述。就其語言論述的性質和結構來說,正義問題不可能采取高度概括化和抽象化的后設語言論述形式。否則,正義問題就脫離了同具體社會活動和同人的具體利益的直接關系。實際上,歷代哲學家和理論家以及統治集團的人物,就是利用這種抽象化的手法,把正義問題神秘化。
對于正義問題的各種看法,實際上是賦有不確定性和多變性的“意見”(opinion)。由于正義問題不屬于科學,利奧塔把正義歸結到“意見”的范疇。什么是意見?利奧塔引用康德關于“意見”的定義。根據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1781)中有關意見、科學和信念的論述,所謂意見,是一種不論在客觀上或者在主觀上都意識到不充分的那種信念。從這個觀點來看,意見屬于主觀的領域,而且更確切地說,是屬于缺少方法的主觀意識。也正因為這樣,在習慣上經常會把意見同先入之見和偏見相等同,有時也把意見看做是“前科學階段的認識”。“意見”的這種性質,使思想家們往往把它的產生根源歸結為教育或者是社會習慣的問題,而不是屬于真理的問題(Kant,I.1781)。意見雖然不屬于科學領域,但它又是包含著對于特定對象所作的具有價值意義的判斷。在這個意義上說,意見又不同于態度。意見往往是不穩定的,而且它往往是針對一些有限的對象和事物。也正因為這樣,一般進行的民意調查,往往是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對于一些短暫出現的現象進行了解,并不要求對于更深的原因和本質問題進行研究。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所謂公眾意見,無非是對于一群個人的標本進行調查,然后總結他們所表達的各種意見。所以,有時也把“意見”看做是與價值判斷無關的事實判斷。這樣一來,這里所說的意見,就更接近“信念”。
“意見”的上述性質,自然就使意見具有相當大的主觀性,并隨著發表意見的個人的不同地位、不同時期和不同主觀情緒而變化,同時也隨不同的意見對象而變化。
在討論正義問題時,不同的人所發表的不同意見,還表現在他們發表意見所采用的語言論述形式。這就是說,討論事物是否具有正義的性質,或者討論某個判斷是否公正,都關系到語言論述的形式。在利奧塔看來,關于公正的問題,在語言論述中只能采用“逐例說明”的論述方式。換句話說,是否正義或公正,只能在討論具體有限的事例中才能得出恰當的結論。“說”公正不公正,只能是“說某事是否公正”。任何人都不能以同一絕對標準,同時說各種事都是公正或不公正。
正義問題不應該普遍化和永恒化。利奧塔認為,世界上和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永遠公正的社會和永遠公正的個人,也不存在適用于一切時代一切情境的絕對公正標準。當然,利奧塔并不排除有些人可以做到經常地公正,但他不可能做到永遠地公正。
正義問題作為某種社會約定,會產生一定的社會歷史效果,但這是通過語言游戲來實現的。反過來說,正義問題的存在本身,就是談論正義問題的語言游戲的效果。在不同的社會中,不同的人群談論正義問題和按照正義標準處理社會事物,但這并不是說人們在思想認識上和在邏輯上要弄清正義是什么。
傳統文化總是論證說,正義問題是在共同體一致認識正義的標準和正義的定義的基礎上才被提出來和被貫徹。傳統文化甚至提出了正義的哲學基礎和后設語言論述原則。在西方,柏拉圖就是試圖這樣論證的第一個思想家。但利奧塔認為,正義問題的存在及其社會效果,與其說依賴于科學、認識論和邏輯學論證的力量,不如說更密切地同語言游戲中的約定活動相關聯。
利奧塔認為,語言游戲的約定功效與描述不同。約定從一開始在一個共同體內被提出來,就已經包含著產生約定效用的共同期望。這種發自約定語言論述本身的內在力量,同約定的語言論述的表達和溝通過程同時在共同體內的個人間呈現出來,因而也就在同一個共同體的個人間產生了某種強制性的,迫使他們接受的客觀氣氛。這種氣氛雖然看不見或觸摸不到,卻客觀地存在,而且形成了同每個人的內心責任感和共識感相通的一種壓迫感,要求每個人對于他們所共同提出和討論的正義問題產生服從和接受的情感。他認為這并不神秘,這是同社會中的語言游戲緊密相關的,既不必大驚小怪,也不需要動輒以科學真理的標準去衡量。
語言游戲既然是人的日常社會生活中無時無刻進行的活動,不管人們是否意識到和認識到這種語言游戲對于人的生命存在、文化和整個社會的正義問題的重要性,事實始終還是事實,語言游戲在實際上同時導致了正義問題的提出、判斷和社會效果的實際狀況。利奧塔很喜歡用上帝同猶太人的關系作比喻來說明上述約定語言游戲的性質和效果。
猶太人作為猶太教徒,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個共同體內,并使用同一種語言,進行同一類的語言游戲,來維持他們一代又一代類似的生活方式,創造出他們共同體特有的文化和宗教信仰。所有這一切,都同他們所進行的語言游戲相關聯的,甚至可以說,是語言游戲把上述各種社會活動和社會因素在時間和空間上連接起來,成為一個有生命的統一體。語言游戲的這種性質,使它成為猶太人共同體的社會歷史文化生命的樞紐。猶太人之間的這種語言游戲,使每一個猶太人從學會說話的時候起,就信仰他們的上帝,盡管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上帝”究竟是什么。無可爭辯的事實是,當猶太教徒學會說話,并說出上帝的時候,從感情上和內心深處,就同時產生出對于上帝的敬仰和服從感。
同樣的道理,對于約定式的語言論述所形成的各種帶強制性的社會制度、規范和法律,人們并不是先從明了它們的定義,或者確確實實感受到它們的客觀存在,或者真正地通過檢驗而肯定它們的實際威力之后,而是在說話論及這些社會制度、規范和法律的時候,人們就不知不覺地從內心中產生出必須遵守和服從它們的精神力量。當人們說某一種法律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這種法律究竟說什么,但人們卻自然地產生必須服從這一法律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來自談論法律的語言論述本身。
當然,對于各種各樣的法律的語言論述所產生的強制感和服從感,不能簡單地和孤立地歸結為這一句或那一句具體討論法律的語言論述,因為這種隱含在語言論述中的強制性服從力量,是在某一個共同體長期歷史實踐中,對于整個社會的正義結構的不斷約定式論述游戲中積累的。而且,上述談論具體法律的語言論述游戲所產生的強制性力量,又同整個社會和共同體關于所謂“法律的法律”,也就是“后設法律”,或者“法律本體論基礎”的看法和情感聯系在一起,而這種所謂“后設法律”就隱含著“法律是公正”的聲稱。在這里,“后設法律”何以有資格和有權力聲稱“法律是公正”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們談及法律的時候就形成服從的行為,同時也產生“服從就意味著公正”的感覺。這一切,就是語言游戲的神秘力量,而它只能在游戲活動中體現出來,絕不能靠理性論證或科學檢驗發現。
第十六項 后現代語言游戲理論所追求的自由
語言游戲的理論,在利奧塔那里,不僅對于分析和批判現代性和傳統西方社會,而且對于理解后現代社會的性質和結構,對于如何在后現代社會的條件下進行自由的生活,都是非常重要的。在這種情況下,語言游戲不只是利奧塔的基本社會觀,也是他分析的方法論基本原則,同時又是追求最自由的生活的指導原則。
以語言游戲的理論去看待人的生活和思想活動,使利奧塔選擇藝術創造活動作為生活的藍本和達到真正自由的領域。
利奧塔所追求的后現代藝術,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在現代的范圍內以表象自身的形式,使不可表現的事物實現出來。它本身也排斥優美形式的愉悅,排斥趣味的同一,因為那種同一有可能集體來分享對難以達到的往事的緬懷。同時,它往往尋求新的表現,其目的并非為了享有它們,倒是為了傳達一種強烈的不可表現感。”“我們的任務并非提供實在,而是要創作出對不可表現之物的可以想象的暗指。”(Lyotard,J.F.1979)
由此可見,利奧塔對當代社會的批判和對未來的期望,都是以尋求最新自由的可能性為主要原則。人類社會和文化的發展,雖然始終都是建立在現實條件的基礎上,而且,沒有任何一種新的成果可以擺脫已經取得的實際成果,但是,在實質上,人類社會和文化都是以尋求和擴大新的自由作為真正的動力。
在利奧塔看來,所謂新的自由,不僅應該是現實中未曾存在的可能性,也是未曾被預料的,同時又是不可表現和不可表達的可能性。然而,作為人的自由,具有所有這些特征的新自由,又應該通過它在現實社會和生活中的呈現而被人們意識到,并不斷地被人們所追求。在所有新的自由的可能性中,只有不可表達的,才是最具有吸引力的前景,因為只有它才能成為人的想象的自由,為其追求者提供永遠填不滿的欲望的動力,又提供了永遠沒有界限的創造潛力。
在利奧塔看來,不可表現的可能性,應該是沒有固定的形式,并在形式變化之后不斷提供朝向新形式轉化的可能性。一旦有了形式,一旦轉變成形式,就不是不可表現的。
不可表現的事物成為永無止境的新自由的可能性象征。后現代主義的社會觀把這種不可表現的自由當成最核心的觀念。
不可表現的可能自由,只有在真正自由的語言游戲中才能被體會,才能被實現。也就是說,要追求無止境的新自由,首先必須使自己參與真正自由的語言游戲。真正的語言游戲是開放的語言游戲活動,它是在參與和實際運作中才能呈現的游戲。任何人都無法為它界定其內容和形式,也無法界定其未來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