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佛教(方立天文集·第二卷)
- 方立天
- 2148字
- 2019-10-18 20:04:13
五、支遁思想的歷史特點及其影響
支遁生于西晉末年,一生主要是在東晉前期度過的。我國自從東漢末年起,經魏、蜀、吳三國鼎立,到晉朝建立后,又有“八王之亂”,隨后是所謂五胡即北方少數民族的崛起,以致晉朝難以在中原立足而遷都江南。隨后,東晉王朝統治階級內部又是爭權奪利,互相傾軋,形勢動蕩不定;一些門閥士族流亡江南,茍且偷安,浮華任誕。與這種社會歷史狀況相適應,在意識形態領域里,魏晉時代玄學唯心主義居于統治地位。先是何晏、王弼重視《老子》,宣揚無中生有、以無為本的思想。后來向秀、郭象又發展為重視解《莊》,注釋和發揮《莊子》的旨趣,宣揚萬物“獨化”自生、萬物一體、以順化為指歸的思想,鼓吹莊子的以“心”求“道”(宇宙的絕對主宰)、“心”、“道”同體的唯心主義世界觀,以及從“有待”到“無待”的逍遙游人生觀。何、王和向、郭的唯心主義玄學先后成為當時門閥士族地主階級的重要精神支柱,也是分別為曹氏和司馬氏的統治服務的。
佛教傳入我國有一個適應我國國情的過程,也有一個逐步走向獨立的過程。在東晉前期,由于佛教經典翻譯數量有限、質量不高,佛教學者對佛教學說往往消化不良,理解各異,以致眾說紛紜,各樹一幟,正如王洽給支遁書信中所說的“空有之談,紛然大殊”注145。再者,當時著名佛教學者在皈依佛門之前,由于大多出身于士族官僚家庭,而且曾經受過儒、道思想的洗禮,因此,他們也往往用我國傳統的思想、統治階級奉行的思想去理解佛學。這樣,佛教傳入我國也就由于深受玄學的影響,以至于玄學化了。同時,佛學尤其是當時流行的般若學,也以講“空”、“無”為主旨,和玄學一樣也主張貴無賤有,反本歸真,所以兩者能夠互相貫通、交融和合流。這樣佛教般若學又以其龐大的唯心主義思辨豐富和發展了玄學唯心主義。
支遁生活在王朝偏安于一隅、政局動蕩不安、玄學思潮籠罩統治階級上層、佛教日益興盛的社會環境里,加以先輩一直信奉佛教這一家境的深刻影響,在成年時出家為僧。他在座右銘中有一段表露心跡的話:“人生一世,涓若露垂。我身非我,云云誰施?……綏心神道,抗志無為。”注146對人生所持的悲觀主義、虛無主義思想,推動他從佛教生活中尋求解脫。當時的江南,名士名僧群集,玄學和佛學兩股思潮給支遁以強大的沖擊,反過來推動這兩股思潮的合流又成為支遁自覺不自覺地宣揚佛學的著眼點、出發點。正如他在《詠懷詩五首》之一中說的:“端坐鄰孤影,眇罔玄思劬。偃蹇收神轡,領略綜名書。涉《老》咍雙玄注147,披《莊》玩太初注148。詠發清風集,觸思皆恬愉。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蕭蕭柱下注149劻,寂寂蒙邑注150虛。廓矣千載事,消液注151歸空無。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途。”注152詩的意思是:端正坐著只有孤影為鄰,幽遠玄秘的思慮十分勞碌。于是委曲地收回精神活動,去閱讀領會各種名著。涉獵《老子》而怡悅于有和無的道理,披覽《莊子》而玩味于天地的起源說。吟詠時,清風徐來,觸動思緒,十分恬愉。低頭欣賞的樸質文章(《老子》、《莊子》)很有文采,抬頭悲嘆老子和莊子早已逝世。殿柱下只有寒風的蕭蕭聲在回蕩,蒙邑也變得寂寞寥落了。空虛啊千年事,即使吃了金液還丹,養生修煉到頭來也還是一場空。既然是空無,就再也不會有什么傷害了,種種差異的萬物最終都歸于空無這一共同的道路。支遁既好老莊,又遁入佛門,既注釋《莊子》,又服膺佛典。他貫綜內典外書,以《老》、《莊》為連類比附佛學,成為般若學一派的代表人物,又以佛學神秘主義發揮《莊子》,成為當時莊學的權威。東晉前期的時代背景、歷史條件決定了支遁佛學思想的獨自風貌和獨特色彩。
在佛教般若學的“六家七宗”中,支遁最得名士們的傾慕,聲譽甚隆。這表明,他的佛學思想具有為門閥士族統治者服務的強烈的現實色彩,其社會作用是消極的。
支遁在中國佛教史和中國思想史上是有地位、有影響的。“《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鉆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卓然標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注153支遁的《逍遙論》為名士所普遍接受。王闬贊譽支遁為佛教界中的王弼、何晏,謝安稱贊他比嵇康還高出一籌,郗超更說:“林法師神理所通,玄拔獨悟,數百年來,紹明大法,令真理不絕,一人而已。”注154郗超評價雖言過其實,但也說明支遁在同道中地位是很高的,對佛教的發展是做出了貢獻的。
支遁對中國詩歌的發展也是有影響的。他將佛理摻入詩歌領域,有的佛理與老莊相結合,有的佛理則與山水相結合,這種風格由支遁到謝靈運有很大的發展。清代詩人沈曾植在《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中說:“康樂(謝靈運)總山水、莊老之大成,開其先支道林。”在《王壬秋選八代詩選跋》中又說:“支公模山范水,固已華妙絕倫。”“支、謝皆禪玄互證……謝固猶留意遣物,支公恢恢,與道大適矣。”可見支遁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在鳩摩羅什傳入佛教大乘空宗龍樹中觀學說以后,中國佛教學者懂得了般若學的真諦在于把握非有非無,亦有亦無,有無統一,空與假有統一,發現過去對般若學的理解是片面的、不準確的。鳩摩羅什弟子僧肇在《肇論·不真空論》中對支遁等人的空觀作過評論和批判。由于僧肇、竺道生等人比較準確地把握了大乘中觀學說,弄清了與玄學的區別,從而在思想方面進一步推進了佛教獨立化的歷史進程。
(原載《世界宗教研究》,19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