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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清代學術變遷與政治的影響(中)

講到這里,當然會發生兩個疑問:第一,那時候科學像有新興的機運,為什么戛然中止?第二,那時候學派潮流很多,為什么后來只偏向考證學一路發展?我現請先解答第一個問題。

學術界最大的障礙物,自然是八股。八股和一切學問都不相容,而科學為尤甚。清初襲用明朝的八股取士,不管他是否有意借此愚民,抑或誤認為一種良制度,總之當時功名富貴皆出于此途,有誰肯拋棄這種捷徑而去學艱辛迂遠的科學呢?我們最可惜的是,以當時康熙帝之熱心西方文物,為何不開個學校造就些人材?就算他不是有心窒塞民智,也不能不算他失策。因為這種專門學問,非專門教授不可。他既已好這些學問,為什么不找些傳人呢?所以科舉制度,我認為是科學不興的一個原因。

此外還有很重大的原因,是耶穌會內部的分裂。明末清初那一點點科學萌芽,都是從耶穌會教士手中稗販進來,前文已經說過。該會初期的教士,傳教方法很巧妙。他們對于中國人心理研究得極深透。他們知道中國人不喜歡極端迷信的宗教,所以專把中國人所最感缺乏的科學知識來做引線,表面上像把傳教變成附屬事業,所有信教的人仍許他們拜“中國的天”和祖宗。這種方法,行之數十年,卓著成效。無奈在歐洲的羅馬教皇不懂情形,突然發出有名的“一七○四年康熙四十三年。教令”。該教令的內容,現在不必詳述。總而言之,是談前此傳教方法之悖謬,勒令他們改變方針,最要的條件是禁拜祖宗。自該教令宣布后,從康熙帝起以至朝野人士都鼓噪憤怒,結果于康熙四十六年(一七○七年)把教皇派來的公使送到澳門監禁。傳教事業固然因此頓挫,并他們傳來那些學問也被帶累了。

還有一件附帶原因,也是教會行動影響到學界。我們都知道康熙末年因各皇子爭位鬧得烏煙瘴氣。這種宮闈私斗,論理該不至影響到學問,殊不知專制政體之宮廷,一舉一動,都有牽一發動全身的力量。相傳當時耶穌會教徒黨于皇太子允礽,喇嘛寺僧黨于雍正帝胤禎,雙方暗斗,黑幕重重。后來雍正帝獲勝,耶穌會勢力遂一敗涂地。這種史料,現時雖未得有充分證據,然而口碑相傳,大致可信。雍正元年浙閩總督滿寶奏請,除在欽天監供職之西洋人外,其余皆驅往澳門看管,不許闌入內地,得旨施行。這件事是否于宮廷陰謀有關,姑且不論。總之康熙五六十年間所延攬的許多歐洲學者,到雍正帝即位之第一年,忽然驅除凈盡。中國學界接近歐化的機會從此錯過,一擱便擱了二百年了。

其次,要解答“為什么古典考證學獨盛”之問題。

明季道學反動,學風自然要由蹈空而變為核實——由主觀的推想而變為客觀的考察。客觀的考察有兩條路:一自然界現象方面;二社會文獻方面。以康熙間學界形勢論,本來有趨重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且當時實在也有點這種機兆。然而到底不成功者,其一,如前文所講,因為種種事故把科學媒介人失掉了;其二,則因中國學者根本習氣,看輕了“藝成而下”的學問,所以結果逼著專走文獻這條路。但還有個問題,文獻所包范圍很廣,為什么專向古典部分發展,其他多付闕如呢?問到這里,又須拿政治現象來說明。

康熙帝是比較有自由思想的人。他早年雖間興文字之獄,大抵都是他未親政以前的事,而且大半由奸民告訴官吏徼功,未必出自朝廷授意。他本身卻是闊達大度的人,不獨政治上常采寬仁之義,對于學問,亦有宏納眾流氣象。試讀他所著《庭訓格言》,便可以窺見一斑了。所以康熙朝學者,沒有什么顧忌,對于各種問題,可以自由研究。到雍正、乾隆兩朝卻不同了。雍正帝是個極猜忌刻薄的人,而又十分雄鷙。他的地位本從陰謀攘奪而來,不得不立威以自固,屠殺兄弟,誅戮大臣,四處密派偵探,鬧得人人戰栗。不但待官吏如此,其對于士大夫社會,也極威嚇操縱之能事。汪景祺,雍正二年。查嗣庭、呂留良俱雍正十四年。之獄,都是雍正帝匠心獨運羅織出來。尤當注意者,雍正帝學問雖遠不及乃翁,他卻最愛出風頭和別人爭辯。他生平有兩部最得意的著作,一部是《揀魔辨異錄》,專和佛教禪宗底下的一位和尚名弘忍者辯論。[1]一部是《大義覺迷錄》,專與呂晚村留良的門生曾靜辯論。[2]以一位帝王而親著幾十萬字書和一位僧侶一位儒生打筆墨官司,在中外歷史上真算絕無僅有。從表面看,為研求真理而相辯論,雖帝王也該有這種自由。若僅讀他這兩部書,我們并不能說他態度不對,而且可以表相當的敬服。但仔細搜求他的行徑,他著成《揀魔辨異錄》以后,跟著把弘忍的著述盡行焚毀,把弘忍的門徒勒令還俗或改宗。他著成《大義覺迷錄》以后,跟著把呂留良剖棺戮尸,全家殺盡,著作也都毀板。像這樣子,哪里算得討論學問,簡直是歐洲中世教皇的牌子。在這種主權者之下,學者的思想自由,是剝奪凈盡了。他在位僅十三年,影響原可以不至甚大,無奈他的兒子乾隆帝,也不是好惹的人。他學問又在乃祖乃父之下,卻偏要“附庸風雅”,恃強爭勝。他發布禁書令,自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七年繼續燒書二十四回,燒去的書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二部。直至乾隆五十三年,還有嚴諭。他一面說提倡文化,一面又抄襲秦始皇的藍本。所謂“黃金時代”的乾隆六十年,思想界如何的不自由,也可想而知了。

凡當主權者喜歡干涉人民思想的時代,學者的聰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釋古典。歐洲羅馬教皇權力最盛時,就是這種現象。我國雍、乾間也是一個例證。記得某家筆記說:“內廷唱戲,無論何種劇本都會觸犯忌諱,只得專搬演些‘封神’、‘西游’之類,和現在社會情狀絲毫無關,不至鬧亂子。”雍、乾學者專務注釋古典,也許是被這種環境所構成。至于他們忠實研究的結果,在文獻上有意外的收獲和貢獻,這是別的問題,后文再講。自康、雍以來,皇帝都提倡宋學——程朱學派,但民間——以江浙為中心,“反宋學”的氣勢日盛,標出“漢學”名目與之抵抗。到乾隆朝,漢學派殆占全勝。政府方面文化事有應該特筆大書的一件事,曰編纂《四庫全書》。《四庫》開館,始自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七年而告成,著錄書三千四百五十七部,七萬九千七十卷;存目書六千七百六十六部,九萬三千五百五十六卷。編成繕寫七本,頒貯各地:一、北京禁城之文淵閣本;今存。二、西郊圓明園之文源閣本;咸豐間毀于英法聯軍。三、奉天之文溯閣本;今移存北京。四、熱河之文津閣本;今移存北京。五、揚州之文匯閣本;六、鎮江之文宗閣本;并毀于洪、楊之亂。七、杭州之文瀾閣本。洪、楊之亂半毀,現已補抄,存浙江圖書館。原來搜集圖書制目錄,本屬歷朝承平時代之常事,但這回和前代卻有點不同,的確有他的特別意義和價值。著錄的書,每種都替他作一篇提要。這種事業,從前只有私人撰述——如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等,所有批評都不過私人意見。《四庫提要》這部書,卻是以公的形式表現時代思潮,為向來著述未曾有。當時《四庫》館中所網羅的學者三百多人,都是各門學問的專家。露骨的說,《四庫》館就是漢學家大本營,《四庫提要》就是漢學思想的結晶體。就這一點論,也可以說是:康熙中葉以來漢宋之爭,到開《四〔庫〕》館而漢學派全占勝利。也可以說是:朝廷所提倡的學風,被民間自然發展的學風壓倒。當朱筠漢學家。初奏請開《四庫》館時,劉統勛宋學家。極力反對,結果還是朱說實行。此中消息,研究學術史者不可輕輕放過也。

漢學家所樂道的是“乾嘉諸老”。因為乾隆、嘉慶兩朝,漢學思想正達于最高潮,學術界全部幾乎都被他占領。但漢學派中也可以分出兩個支派:一曰吳派,二曰皖派。吳派以惠定宇棟為中心,以信古為標幟,我們叫他做“純漢學”;皖派以戴東原震為中心,以求是為標幟,我們叫他做“考證學”。此外尚有揚州一派,領袖人物是焦里堂循、汪容甫中,他們研究的范圍,比較的廣博。有浙東一派,領袖人物是全謝山祖望、章實齋學誠,他們最大的貢獻在史學。以上所舉派別,不過從個人學風上,以地域略事區分。其實各派共同之點甚多,許多著名學者,也不能說他們專屬哪一派。總之乾、嘉間學者,實自成一種學風,和近世科學的研究法極相近,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科學的古典學派”。他們所做的工作,方面很多,舉其重要者如下:

一、經書的箋釋。幾部經和傳記,逐句逐字爬梳,引申或改正舊解者不少,大部分是用筆記或專篇體裁,為部分的細密研究。研究進步的結果,有人綜合起來作全書的釋例或新注新疏,差不多每部經傳都有了。

二、史料之搜補鑒別。關于史籍之編著源流,各書中所記之異同真偽、遺文佚事之闕失或散見者,都分部搜集辨證。內中補訂各史表志,為功尤多。

三、辨偽書。許多偽書或年代錯誤之書,都用嚴正態度辨證,大半成為信讞。

四、輯佚書。許多亡佚掉的書,都從幾部大類書或較古的著述里頭搜輯出來。

五、校勘。難讀的古書,都根據善本,或厘審字句,或推比章節,還他本來面目。

六、文字訓詁。此學本經學附庸——因注釋經文而起,但后來特別發展,對于各個字意義的變遷及文法的應用,在“小學”的名稱之下,別成為一種專門。

七、音韻。此學本“小學”附庸,后來亦變成獨立,對于古音、方音、聲母、韻母等,發明甚多。

八、算學。在科學中此學最為發達,經學大師,差不多人人都帶著研究。

九、地理。有價值的著述不少,但多屬于歷史沿革方面。

十、金石。此學極發達,里頭所屬門類不少,近有移到古物學的方向。

十一、方志之編纂。各省府州縣,皆有創編或續訂之志書,多成于學者之手。

十二、類書之編纂。官私各方面,多努力于大類書之編纂,體裁多與前代不同,有價值的頗多。

十三、叢書之校刻。刻書之風大盛,單行善本固多,其最有文獻者,尤在許多大部頭的叢書。

以上所列十三項,不過舉其大概,分類并不精確,且亦不能包舉無遺,但乾嘉諸老的工作,可以略窺一斑了。至于他們的工作法及各項所已表見的成績如何,下文再分別說明。

乾嘉諸老中有三兩位——如戴東原、焦里堂、章實齋等,都有他們自己的哲學,超乎考證學以上,但在當時,不甚為學界所重視。這些內容,也待下文再講。

乾、嘉間之考證學,幾乎獨占學界勢力,雖以素崇宋學之清室帝王,尚且從風而靡,其他更不必說了。所以稍為時髦一點的闊官乃至富商大賈,都要“附庸風雅”,跟著這些大學者學幾句考證的內行話。這些學者得這種有力的外護,對于他們的工作進行,所得利便也不少。總而言之,乾、嘉間考證學,可以說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結晶體,合全國人的力量所構成。凡在社會秩序安寧、物力豐盛的時候,學問都從分析整理一路發展。乾、嘉間考證學所以特別流行。也不外這種原則罷了。


注釋

[1]《揀魔辨異錄》這部書是雍正十一年御制。當時臨濟宗門下有一名僧曰法藏,著《五宗原》,其徒曰弘忍,著《五宗救》,皆對于當時禪學有所批評。雍正帝著此書專辟之。書首冠上諭,有云:“……朕今不加屏斥,魔法何時熄滅?著將《藏》內所有藏、忍語錄并《五宗原》、《五宗救》等書,盡行毀板,僧徒不許私自收藏。有違旨隱匿者,發覺以不敬律論。……法藏一支所有徒眾,著直省督撫詳細察明,盡削去支派……果能于他方參學,得正知見,別嗣他宗,方許秉拂。……”這書有殿板存大內,外間向少見。民國四年,始由揚州藏經院刊行。平心而論,這書所駁藏、忍之說,也許駁得不錯。但這種“以人王而兼教主”的態度,太咄咄逼人了。

[2]《大義覺迷錄》這部書體裁甚奇,全部是親自審問曾靜的口供,冠以一篇極長的上諭當作序文。曾靜號蒲潭,湖南人,呂晚村私淑弟子。嘗上書岳鐘琪,力言夷夏之防,數雍正帝九大罪,勸其革命,被拿到京,帝親自審問他,和他反復辯駁。內中最要者是辨夷夏問題,其次辨封建制度,還有關于雍正帝本身逼母、弒兄、屠弟等種種罪惡之辯護。據這部書說,曾靜完全折服了,還著有《歸仁說》一篇,附刻在后頭。雍正帝于是把曾靜赦免,放歸田里。雖然如此,卻說曾靜學說出于呂留良,把留良戮尸滅族。后來乾隆帝到底把曾靜也殺了。這部書當時印刷許多,頒發各省府州縣學宮,令秀才們當作圣經讀。到乾隆朝,將頒出的書都收回,板也毀了,列在禁書書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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