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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第一次去看斗牛,當時預(yù)計會感到恐怖,也許還會難受的,因為我已經(jīng)聽說過馬在斗牛中的遭遇。我讀到的關(guān)于斗牛場的所有資料都強調(diào)地談及這一點;大多數(shù)寫斗牛的人都直截了當?shù)刈l責斗牛是既愚蠢又野蠻的事,而即使那些贊美斗牛是技藝的展示、是一場表演的人,也對使用馬加以譴責,也承認總的來說斗牛確有不妥之處。馬在斗牛場中斃命被認為是無可辯解的。我認為,從現(xiàn)代的道德觀點即從基督教觀點來看,斗牛總的來說是無可辯解的;斗牛毫無疑問非常殘酷,自始至終都存在危險,既有自我的危險,也有意外發(fā)生的危險,斗牛還總是有死亡,我現(xiàn)在也不應(yīng)該試圖為之辯解,我只想老老實實講述我所了解的與斗牛有關(guān)的真情實況。要這樣做,我就必須完完全全做到誠實坦率,或者說努力這么做,如果有人看了這些真情以后感到憎惡,認為這是某個缺乏他們即讀者的敏銳感覺的人寫出來的,那么我也只能申辯說,這些可能是真情。但是,不管誰讀了這本書,只要他,或者她,見過書中所寫到的事,并且確切地知道自己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的時候,就不能不真誠地作出這樣的斷語。

我記得有一次葛特魯?shù)隆に固┮騕1]談到斗牛時說她很佩服何塞利托。她拿出幾張照片給我看,有何塞利托在斗牛場上的照片,還有她本人與艾麗絲·托克拉斯[2]的合影,那是巴倫西亞的斗牛場,她們坐在斗牛場木圍欄后面的第一排,下面是何塞利托和他的弟弟加利奧。當時我剛從近東過來,在那邊,希臘人在撤離士麥那城[3]的時候,把馱運輜重的牲口的腿打斷,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趕到碼頭邊的淺水里。記得當時我說,我不喜歡看斗牛,因為那些馬太慘了。那個時候我正試著寫作,但我發(fā)現(xiàn)很難寫,除了很難真正體會你自己實際的感受而不是別人認為你會有的感受,也不是別人教你應(yīng)該有的感受這一點之外,最大的困難是要將實際真正發(fā)生的一切寫下來;寫出激起你體驗到的那種感情的實際情形是怎么一回事。為報紙寫新聞稿你寫的是發(fā)生的事,采用某一種手法,你借助及時性這個要素,就能傳達感情,因為及時這個要素本身就使當天發(fā)生的事的任何報道帶上感情色彩;可是,事情的真諦,即激發(fā)感情并能在一年、十年,如果運氣好,如果你寫得完美無缺則永遠站得住腳的連續(xù)的行為與動作,我并不掌握,因而當時我就非常努力,要找到這真諦。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你能看到生與死——即是說暴力造成的死——的唯一地方,就是斗牛場了,所以當時我非常想到西班牙去,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對暴力造成的死加以研究。那時我在嘗試學(xué)習寫作,從最簡單的問題著手寫,而最簡單的問題之一和最根本的問題即是暴力造成的死。與疾病造成的死,或所謂自然的死,或朋友的死或你所愛過、你所恨過的人的死相比較,暴力造成的死雖然情況決沒有那么復(fù)雜,但是它畢竟是死,是可以用來作為寫作的主題之一。在我讀過的許多本書里,當作者試圖傳達死的時候,他寫出的只是一團模糊,我認為這是因為作者從來沒有清清楚楚地看到過死,要么是因為正好在死到來的那一瞬間,他真的緊緊閉起了雙眼或者心里已經(jīng)閉起了雙眼,就好像看到一個小孩轉(zhuǎn)眼間就要被火車碾死,而他不可能伸手拉得到他或用別的辦法救他,只好把兩只眼睛閉得緊緊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為他閉起兩只眼睛很可能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能傳達的全部內(nèi)容只不過是小孩轉(zhuǎn)眼間就要被火車碾死這一事實,而火車將人撞倒那一瞬間的景象會使精彩描寫一下子變得蒼白無力,因此孩子被撞倒之前那一刻是他能夠描述的極限。但是,如果是行刑隊執(zhí)行死刑,或者把人絞死,情形就不是這樣了。如果要把這些很簡單的事情記載下來,永遠保留下去,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戈雅[4]在《戰(zhàn)爭的災(zāi)難》中試圖做到的那樣,那么,把眼睛閉起來是不行的。我記得,我曾見過一些事情,一些我所記得的這一類簡單的事情,但是,因為我是事情參與者,或者雖非參與者,但由于我事后馬上要寫報道,因此只注意我要當即記下來的事,所以,我從來沒有能夠像別人那樣仔細觀察過這種事情;比如說,像有人會去仔細觀察他父親的死,或者仔細觀察人怎樣被絞死,而這個被絞死的人,我們假設(shè)說,他并不認識,也用不著事后立即寫成報道送給晚報搶時間發(fā)表。

于是,我到西班牙去看斗牛,并試著自己動手寫一寫斗牛。我以為斗牛會是簡單的、野蠻的、殘酷的,我不會喜歡斗牛的,但是我想我會看到某種確切的動作,這樣我就會有我正在尋找的關(guān)于生與死的感覺。我看到了這種確切的動作;可是斗牛遠非那么簡單,而且我非常喜歡,因此,對于我當時的寫作能力來說,斗牛是太復(fù)雜了,我根本無法處理,所以除了四篇很短的速寫之外,關(guān)于斗牛,我在五年時間里面——我但愿實際上等待了十年——沒有能寫出一點兒東西。不過,要是我果真等待足夠長的時間,那就很可能什么東西也寫不出來,因為有那么一種傾向,當你真正開始去了解某一件事情但并不想去寫它而是想要永遠處于不斷地了解它的狀態(tài)時,那么,除非你是個非常自負的人(當然,就因為自負,許多書就這樣寫出來了),你絕對不會說:現(xiàn)在我全都懂了,我要寫了。毫無疑問,我現(xiàn)在當然不這樣說;我明白每年都有更多的東西要了解,但有些東西我確實懂,現(xiàn)在寫出來會讓人感興趣的,而且我也許今后很長時間里會不再接觸斗牛,所以,我所了解的還是現(xiàn)在就寫出來吧。此外,有一本用英語寫的斗牛專著也許會有益處,一本論述這樣一個非道德性的題目的嚴肅著作是會有一些價值的。

迄今為止,關(guān)于道德問題,我只知道所謂道德的就是你事后感覺好的,所謂不道德的就是你事后感覺壞的。我并不為這種道德標準作辯護,但如果拿它來評價斗牛,那么,對我來說,斗牛是很道德的,因為斗牛在進行的時候,我感覺很好,我感覺到了生與死,必死與永存。斗牛結(jié)束了,我很傷心,但感覺很好。此外,我并不關(guān)心馬;不是說的原則上,而是實際上我并不關(guān)心它們。對此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在路上要是看見一匹馬倒下就一定會覺得必須去幫助它,我有好多回替馬鋪過麻布袋,卸過馬具,也有好多回逃開了險些兒讓釘了鐵掌的馬蹄踩著;要是以后在下雨和結(jié)冰的天氣在城市馬路上有馬倒下的時候我還會去關(guān)心的。可是在斗牛場里,看到馬的遭遇我一點也不感到恐怖,一點也不感到憤慨。我曾經(jīng)帶好多人去觀看斗牛,有男的也有女的,見過馬在斗牛場里被牛角捅死、捅傷的時候他們作出的反應(yīng),他們的反應(yīng)是很難預(yù)料的。有些女人,我覺得她們,肯定是很愛看斗牛的,只是不愿見到馬被牛角捅死、捅傷的景象,但她們對于牛捅馬無動于衷;我說的是真的無動于衷,就是說,有些事她們不贊成,她們料想這些事會使她們恐怖和憤慨,但她們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怖或者憤慨。另外有些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那情景對他們觸動太大,以致身體也感到不舒服起來。這些人的表現(xiàn),下文還要詳細討論,我現(xiàn)在只想說,用一種文明標準或根據(jù)經(jīng)驗,把這些人分成受觸動的和不受觸動的,這樣的差異或者這樣加以區(qū)分的界線,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根據(jù)觀察所得我倒要說,觀看斗牛的人可以分成兩大類;借用心理學(xué)的專門術(shù)語來說,一類人認同于動物,即把自己放在動物的位置上,另一類人則認同于人。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和觀察,那些認同于動物的人,也就是說,那些近乎職業(yè)性地喜愛狗以及其他動物的人,比起那些不輕易認同于動物的人,能對人類做出更加殘酷的事情。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好像人們之間有一個根本的區(qū)別,雖然,不認同于動物的人,在總的來說不喜歡動物的同時,對個別的動物如一只狗、一只貓,或一匹馬,也會很寵愛的。但是,他們這種寵愛的基礎(chǔ),會是這個別的動物某一特性,或者是與這個別的動物相關(guān)聯(lián)的某些因素,而并非因為這樣一個事實:它是動物,所以值得喜愛。要說我本人嘛,我很深情地寵愛過三只不同的貓,四只狗,我記得,只有兩匹馬,那就是我擁有過、騎過或趕過的馬。至于說我追趕過、看過它們比賽和在它們身上下過賭注的馬,我曾非常欣賞,也差不多寵愛過好多,而我對其中幾匹下過賭注以后,我?guī)缀鯇λ鼈儜延写葠鄣母星椋晃矣浀米钋宄挠小氨灐薄ⅰ皻灉缯摺保ㄎ艺J為對它我的確是很寵愛的)、“菠菜”、“沙皇”、“希洛斯十二世”、“鮑勃少爺”,還有一匹雜交馬,同上述最后兩匹一樣是障礙賽馬,它的名字叫“烏恩卡斯”。這幾匹馬我都非常非常欣賞,但是我的喜愛中多大部分是來自于所下賭注,那我可說不出。烏恩卡斯在奧特伊爾舉行的一場古典障礙賽中以大于十比一的賠率跑了頭馬,我的賭注就是押在它上面的,當時我拿著贏得的錢對它喜歡極了。這匹馬我喜歡得不得了,在談到這匹良駒的時候,我和伊文·希普曼差不多都激動得掉淚,但是,要是你問我關(guān)于這匹馬的結(jié)局,那我只好說,我不知道[5]。我知道的是,我喜歡狗并非因為它們是狗,我喜歡馬并非因為它們是馬,我喜歡貓并非因為它們是貓。

對于斗牛場上馬的斃命,為什么人們會無動于衷,就是說有一些人無動于衷,這個問題是復(fù)雜的;但是根本的原因可能是,馬的死往往會是可笑的,而牛的死則是悲劇性的。在斗牛這場悲劇中,馬是個可笑的角色。這樣說讓人聽了也許會驚訝,但這是真的。因此,馬越是糟糕,就越可笑。只要它們有相當?shù)纳砀撸灿邢喈數(shù)捏w力,這樣長矛手得以用他的長矛或者叫vara,去執(zhí)行他的使命。對馬的這種貌似悲壯以及它們的遭遇,你該會感到恐怖和憤慨,但你也不是絕對肯定會感到恐怖和憤慨,除非你不管有什么樣的感情,硬要感到恐怖和憤慨。這些馬太不像馬;在某種程度上倒像鳥,那種動作笨拙的鳥,如禿鸛或闊嘴鸛。當牛的頸部和肩部肌肉向前一使勁,馬被挑起,開膛破肚的軀體戳在牛角上,腿懸在空中,四蹄晃蕩,腦袋耷拉著,這時候它們并不可笑;但我可以肯定它們不是悲劇性的。斗牛場上的悲劇都集中在牛身上,集中在人身上。馬的功能的悲劇性的高潮出現(xiàn)在早些時候,在斗牛場外,就是在成交簽約買下作為斗牛用馬的時候。馬在斗牛場上的結(jié)局,從某種角度來看對這動物的軀架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合適。等到帆布蓋到了馬身上,只看見馬的長腿、脖子、變了形的腦袋,還有蓋在它身上的帆布看上去好像翅膀,這個時候的馬就更加像鳥了,看上去有一點像一只死的鵜鶘。活的鵜鶘是很有趣、好玩、討人喜歡的鳥,盡管要是你去碰它就會有虱子爬到你手上;可是一只死鵜鶘的樣子是很蠢的。

我寫這些話并非要替斗牛辯護,而是試圖把斗牛完整地表述出來。要做到這一點,就得承認幾件事情;而如果一個辯護人在辯護的時候就會把它們忽略,或者避而不談。因此,發(fā)生在馬身上的可笑事情并不是它們的死;死并不可笑,死亡使極可笑的角色也會有一種短暫的莊嚴,雖然死一旦發(fā)生,這莊嚴也就隨之消失。發(fā)生在馬身上的可笑事情是馬的內(nèi)臟奇怪而滑稽地翻出體外。看到一頭牲畜內(nèi)臟被統(tǒng)統(tǒng)翻出體外,按照我們的標準,毫無疑問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可是,要是這頭牲畜并不是在干什么悲劇性的即莊嚴的事,而是以驚慌的僵硬的步態(tài)繞著圈子奔跑,籠罩著它的不是光榮的彩云而是恥辱的烏云,那么,倘若它身后拖著的真的是自己的內(nèi)臟,那樣子就像弗拉特里尼馬戲團的滑稽表演一樣可笑,盡管他們用一卷卷的繃帶、香腸等物充當馬的內(nèi)臟。如果一個場面是可笑的,那么另一個也是;其中的幽默來自同一個原則。我見過這場面。人在逃,馬在跑,它的內(nèi)臟翻出體外,在一場完全是對悲劇的滑稽模仿中,鮮血四濺,掏出來的內(nèi)臟拖了一地,莊嚴的因素在這樣的過程中被一一毀滅。這些我都親眼見過,把它叫作開膛剖肚,因為發(fā)生在那種時刻,這場面顯得非常可笑,這也就是一個最壞的詞兒。這是你不會想確認的一種事情,但是,正因為這類事情從來沒有被確認過,所以斗牛至今沒有被解釋好。

我上面所寫的馬內(nèi)臟外翻的事故,現(xiàn)在西班牙斗牛中已不再出現(xiàn)了,因為普里·德里維拉政府[6]作出決定,要用一種內(nèi)有襯料的墊子保護馬腹部,這種墊子是根據(jù)法令的如下條款設(shè)計的:“以避免出現(xiàn)讓外國人和旅游者感到極反感的可怕情景”。這些保護用具避免了這些情景的出現(xiàn),大大減少了斗牛場上馬的死亡數(shù)目,但是,這樣的保護裝置一點也沒有減輕馬經(jīng)受的痛苦,這樣的保護措施使牛的銳氣大大受挫,這一點會在本書的另一章里討論;采用這些保護用具是朝抑制斗牛邁出了第一步。斗牛乃是西班牙的一大習俗。斗牛并非因外國人和旅游者而存在,不管外國人和旅游者怎么看,斗牛是一直都有的。采取任何改進措施以求確保外國人和旅游者的贊同那是永遠辦不到的事,這種修改斗牛習俗的任何步驟都是朝完全抑制斗牛邁出的一個步驟。

上面寫的是一個人對于斗牛場上的馬的看法,把這看法記在這里并不是因為筆者要寫自己,要寫自己的看法,以為這些是自己的看法就很重要,就覺得津津有味,筆者的意圖是要確立一點,即這些看法是當場突然間產(chǎn)生的。一件事情見過多次就變得感覺麻木,我并不是因為這種情況對馬的命運漠不關(guān)心,從而感情不再為之所動。這不是一個因見得多了而感情麻木的問題。不管我現(xiàn)在對馬的感情如何,我在第一次看斗牛時就已經(jīng)如此。也許有人會爭辯說,我因為觀察過戰(zhàn)爭,所以變得無動于衷,或者是因為我當過記者的緣故,但是這樣說解釋不通為什么其他人也有完全相同的反應(yīng)卻從未見過戰(zhàn)爭,或確確實實沒有見過任何一類有型的恐怖景象,或者從來沒有在報館,如晨報,工作過。

我認為,斗牛這一悲劇按照程序安排得極有條理,規(guī)則制訂得極為嚴格,一個感受到整個悲劇的人,要想把馬的處于次要地位的滑稽悲劇從中分離出來從而情緒激動地去感受它,那是無法辦到的。如果他們領(lǐng)會了整件事的意義和目的,即使他們對此事一點也不了解;如果他們感到這件他們不理解的事正在進行中,那么,發(fā)生在馬身上的一切只不過是附帶小事而已。如果他們感覺不到整個悲劇,那么,他們自然就會被最滑稽可笑的附帶小事所打動。同樣道理,如果他們是人道主義者或者獸道主義者(這個術(shù)語太妙了!),那么,他們自然感覺不到這場悲劇,只有在人道主義或獸道主義立場上的一種反應(yīng)而已,顯而易見,倒霉的還是馬。如果他們心里頭真把自己認同于動物,那他們就會很痛苦,也許他們比馬還要痛苦。因為,一個受過傷的人知道,傷口的疼痛是在受傷大約半個鐘頭以后才會出現(xiàn)的,而且疼痛也并不與傷口的可怕外表成正比。腹部創(chuàng)傷也不是受傷的時候就感到疼痛的,而是到腹內(nèi)脹痛、開始感染腹膜炎的時候才出現(xiàn)疼痛。不過,韌帶拉傷或者骨折,那是馬上就疼痛而且是劇痛的。但是,對認同于動物的人來說,這些情況他是不懂的,或者不注意的。他們?nèi)绻豢吹蕉放5倪@一方面,就真的會感到痛苦而且很厲害,但是他們?nèi)绻强匆婑R在障礙賽中跑折了腿,那就一點也不會感到痛苦,只不過覺得可惜罷了。

因此,aficionado,即斗牛迷,一般可以說是這樣的一類人,他們有上面所說的悲劇觀和對斗牛的認識,從而那些細節(jié)對他們來說就顯得無關(guān)緊要,除非這些細節(jié)是與整體相關(guān)聯(lián)的。你要么有這樣的認識,要么沒有,這就跟你有還是沒有音樂欣賞能力一樣,在我們并沒有比較兩者優(yōu)劣的意思。如果一名聽眾沒有音樂欣賞能力,那么,他在交響音樂會上所得到的主要印象,可能就是低音提琴手的演奏動作,就好像一名觀眾在斗牛場上可能只記得長矛手的一眼就看得出的怪樣子。低音提琴手的動作是怪異的,他拉出來的音,如果孤立地聽,常常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交響音樂會上的聽眾是個人道主義者,如同他在斗牛場內(nèi)是個人道主義者一樣,那么,他就很可能會覺得可以找到很多機會做出有益之舉讓交響樂團的低音提琴手增加薪金、改善生活條件,如同他覺得有很多機會可以為可憐的馬做點好事一樣。但是,鑒于——我們作一個假設(shè)——鑒于他是一個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并且知道交響樂團的樂器全部都是有用的,應(yīng)該把它們看作是一個整體,那么,他除了愉快和欣賞之外,可能一點也不會對低音提琴手的動作有什么反應(yīng)。他不會把低音提琴從整個交響樂團割裂開來,也不會想到低音提琴是由人在演奏。

對藝術(shù)的欣賞是隨著對藝術(shù)認識的加深而提高的,這在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一樣的,但是,如果人們?nèi)タ炊放2⒉粠в邢热胫姡桓惺芩麄儗嶋H上感受到的而不是他們認為應(yīng)該感受到的東西,那么,他們第一次去觀看就會知道自己是否喜歡斗牛。無論這場斗牛是精彩還是糟糕,他們可能會一點也不喜歡,任何解釋都沒有意義,因為他們認為斗牛在道德上來說顯而易見是不正當?shù)模@跟人們拒絕飲酒相似,盡管他們本來也許會覺得飲酒是一種享受,他們卻拒絕了,因為他們認為飲酒是不正確的。

拿飲酒作比較聽起來好像很牽強,但是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酒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東西之一,也是世上合乎人性的東西當中制作得最完美者之一;也許,比起能夠買到的任何純屬感覺的東西來,酒提供了最大的享受和品嘗的范圍。你可以一輩子學(xué)習有關(guān)酒類的知識,懷著極大的樂趣下功夫培養(yǎng)自己的品酒能力,你的味覺更加靈敏,品嘗能力更加提高,你具有了持續(xù)不斷提高的享受和品嘗酒的能力,即使腎臟功能會衰竭,大腳趾作痛,指關(guān)節(jié)不靈活,到最后,就在你最最喜歡喝酒的時候你卻不得不戒酒。這跟眼睛的情況相似;眼睛起初只是有用而健康的工具,現(xiàn)在情況變了,即使視力不如從前,視力因用眼過度而減退,兩眼已經(jīng)疲勞,但是,因為懂得了可以看事物或者說有了觀賞能力,所以眼睛能持續(xù)不斷地將更大的樂趣傳遞給大腦。我們的身體都會以某種方式變得衰弱,最后我們死去;我寧愿擁有能讓我盡情享受瑪爾戈紅葡萄酒或上勃里昂酒所帶來的樂趣的那種能力,即使由于要練就這樣的品酒能力會飲酒過量,使肝臟受損,不能再喝里希堡酒、科爾通酒或尚貝坦酒,我寧愿這樣也不愿要少年時代那種像瓦楞鐵板制成的內(nèi)臟器官,那時候,所有的紅葡萄酒,除了波爾圖酒以外,都是苦的,而且喝酒僅僅是一個過程——灌下足夠量的任何一種酒使我莽撞起來的一個過程罷了。當然,問題的關(guān)鍵是要避免非得完完全全把酒戒掉,這跟眼睛的情況一樣,是要避免把眼睛弄瞎了。但這些事情上面好像許多是靠碰運氣的,誰也沒法靠規(guī)規(guī)矩矩就躲避得了死,要不去試一試也就說不上他身體哪一個部位可以承受到什么程度。

我們好像跟斗牛越說越遠了,不過中心意思是,一個人隨著知識的增多,隨著味覺的訓(xùn)練,可以從飲酒獲得極大的樂趣,就像一個人從斗牛獲得的樂趣會不斷增長,最后欣賞斗牛變成他最大的業(yè)余愛好之一,但是,一個人第一次去喝酒,僅僅是喝,不是去辨味道,不是品嘗,他就會知道自己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就會知道喝酒對他是不是有益,雖然他也許并不在乎酒是什么味道,并不在乎能否辨別得出來。對于酒,大多數(shù)的人起初都喜歡甜佳釀酒,索泰爾納酒、格拉夫酒、巴爾薩克酒,以及一些汽酒,如微甜的香檳和起泡的勃艮第,因為這些酒有別致的特質(zhì),而到了后來,這些酒他們都不喝了,而喜歡酒力不大、味兒倒醇厚的上乘梅多克大苑[7]酒,盡管裝那種酒的是沒有商標,沒有灰塵或蜘蛛網(wǎng)的光瓶子,酒的品質(zhì)并沒有什么奇特,有的只是它在你舌頭上的純正、柔和以及微微的醇厚感、在嘴里的涼爽感以及喝完以后的溫暖感。同樣,觀看斗牛的人起初喜歡的也就是入場式的別致,喜歡的是斗牛場的五光十色,那個場面,喜歡看揮動紅披風過頭頂、然后藏于身后的動作和揮動穆萊塔讓紅布纏身的姿勢,樣子十分奇特,還喜歡看斗牛士伸手去摸牛鼻子、撫摩牛角,他們喜歡的都是這些中看不中用、奇奇怪怪的花樣。要是他們見馬受到了保護,沒有出現(xiàn)尷尬情景就會很高興;他們贊許這一類措施。最后,到了他們由于經(jīng)驗的積累學(xué)會欣賞其價值的時候,他們所尋求的是直率,是真正的而非假裝的感情,是古典風格和所有斗牛技巧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就像喝酒的口味變化那樣,他們拒絕添加甜味,而是要看到不用保護墊的馬,這樣就看得見全部創(chuàng)傷直至馬的死亡,不愿意觀看預(yù)先計劃好使馬能經(jīng)受得住而觀眾卻覺察不到的痛苦。但是,這情形也與喝葡萄酒相似,你第一次嘗試的時候就可以從它對你產(chǎn)生的影響得知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么一件事情。斗牛有多種多樣,迎合人們的各種口味,如果你不喜歡斗牛,一種也不喜歡,對它的細節(jié)不感興趣,作為一個整體也不喜歡,那么斗牛對你就不適合。當然,如果不喜歡的人不覺得要發(fā)動斗爭來抵制它或者因反感或討厭而要花錢去禁止它,那么,對喜歡斗牛的人來說就是一件好事了,不過,那樣期望太過分,任何會引起強烈愛好的東西,也必定會引起同樣強烈的反對。

可能的情況是,一個人去看的第一場斗牛在技藝上不一定就是精彩的;要有精彩的斗牛,必須要有優(yōu)秀的斗牛士和好的公牛。斗牛能手和差的公牛搭配,不會有引人入勝的斗牛賽,因為能跟公牛玩出不平常的招式、在觀眾心中激起極強烈情緒的斗牛士,不會試圖與一頭他不能指望會作沖擊的公牛一起作這種表演;因此,如果是差的公牛,即只見它樣子兇狠但其實并不勇猛,人不能指望它會向前沖擊,這種牛進攻又不主動,無法預(yù)料它何時會攻擊,這樣的公牛最好讓既懂行又誠實還有多年豐富經(jīng)驗的斗牛士而不是講究招式的斗牛士去對付。這樣的斗牛士碰上一頭難對付的牲畜也能表演得好,而且,由于這樣的公牛又多一重危險,而要克服這危險,做好準備將牛刺殺并且殺得有氣派,斗牛士既要有技巧又要有勇氣,因此,這就使斗牛變得十分有趣,即使過去從來也沒有看過斗牛的人,也會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如果這樣的一名斗牛士,他雖熟練、精明、勇敢、能干,但沒有天分或非凡的靈感,在斗牛場上碰巧面對一頭真正勇猛的牛,它朝前直線沖擊,它響應(yīng)斗牛士一次次的挑戰(zhàn),它遭了痛擊反而更加勇猛,具有西班牙人稱之為“崇高”的那種品質(zhì),而斗牛士只有膽量和誠實的能力,準備見了牛就是殺,并沒有手腕上的魔法和美學(xué)的想象,不會與一頭朝前直線沖擊的牛一起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斗牛雕塑藝術(shù),那么,這名斗牛士就會完全失敗,他的表演就是沒有特色的、平平常常的表演,他在商業(yè)性斗牛的名次方面便越來越落后了,這時候人群中那些也許年收入還不到一千比塞塔的人會說,而且說的是心里話:“我寧可花一百比塞塔來看卡岡喬跟這頭牛斗呢。”卡岡喬是個吉卜賽人,常見他突然間膽怯起來,是個很不誠實的人,斗牛士行為規(guī)范不論是成文的還是不成文的他一概不遵守,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遇上一頭他對它有信心的公牛(他是很難得對牛有信心的),他就有本事以從來沒有人試過的方法去做每個斗牛士都做的動作。有時候,他直挺挺地站著,兩腳一動不動,仿佛是生了根的一棵樹,帶著吉卜賽人特有的驕傲與風度,所有別的驕傲與風度相比之下就似乎成了假冒的一般,他把紅披風像帆船上的艏三角帆般全部展開,在牛鼻子前極慢極慢地移動,以至只是因其短暫性而沒有被列為主要藝術(shù)之一的斗牛這門藝術(shù),在他的誘牛動作那種透出驕傲的緩慢之中,在人們感覺只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里,變成了永恒。上面用的是一種最蹩腳的花樣文體,但要給人以一種感覺的話,非這樣寫不可。對于一個從來沒有觀看過卡岡喬斗牛的人來說,用簡單的語句描述他的方法不能傳達這種感覺。已經(jīng)觀看過斗牛的人可以跳過這些花里胡哨的文字,光讀那些真情實況,不過要將這些真情實況分別敘述就會困難得多。實際上,吉卜賽人卡岡喬有時候能夠運用他那非凡的手腕,非常緩慢地施展通常的斗牛動作,會讓人覺得這樣的動作跟多年來看到的動作相比,就好像電影慢鏡頭對正常鏡頭一樣。這就好像跳水的人能夠在空中控制燕式跳水(雖然燕式跳水在照片上看來像是長距離的下滑,但在實際上只是一個急速的動作)的速度,延長在空中停留的時間,使燕式跳水變成了長距離的下滑,就像有時候我們在夢中的俯沖和跳躍一樣。其他有這種手腕本領(lǐng)或者曾經(jīng)有這種本領(lǐng)的斗牛士是胡安·貝爾蒙特、恩利克·托雷斯和弗里克斯·羅德里克斯,后兩位有時候很會運用紅披風。

第一次去看斗牛的觀眾不要指望能同時看到理想的公牛和與這頭牛相配的理想的斗牛士,這種情況在西班牙全國一個賽季里最多可能不過出現(xiàn)二十次,而且第一次就看到這樣的斗牛對他來說是沒有好處的。面前的這許多東西會弄得他眼花繚亂,兩只眼睛連看都看不過來,而且,這一生也許再也見不著的了不起的東西,對他來說反倒不過是平常的表演罷了。要是一個人有可能會喜歡上斗牛的話,最適合他第一次去觀看的,是一場中等水平的斗牛,即六頭公牛有兩頭比較勇猛,其余四頭沒有什么特色的公牛則使這兩頭的表演更見得出眾,三名斗牛士應(yīng)是報酬并不太高的那一類,這樣他們所做出的任何不一般的表演都會顯得很有難度而不是很容易;座位也不要太靠近場子,這樣他就能看到整個場面,相反,如果離場子太近,他所看到的往往會是局部——牛和馬,或人和牛,或牛和人;最后,還得是在一個炎熱的大晴天。太陽是非常要緊的。斗牛的理論、實踐和場面都是建立在天空上有太陽的基礎(chǔ)上,要是沒有了太陽,那么斗牛就等于缺少了三分之一。西班牙人有一句話說,“El sol es el mejor torero.”這話的意思是說,太陽是最好的斗牛士,沒有太陽就沒有了最好的斗牛士。他就像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了。

注釋

[1]葛特魯?shù)隆に固┮颍℅ertrude Stein, 1874—1946),美國女作家,1903年移居巴黎,20年代她巴黎的家仿佛是畫家與海外作家的中心。海明威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也是這個中心的常來常往的年輕人。“迷惘的一代”當時就是斯泰因用來指海明威這樣的年輕人的。

[2]艾麗絲·托克拉斯(Alice Toklas, 1877—1967),葛特魯?shù)隆に固┮虻呐选⑸畎閭H和秘書,僑居法國,著有《往事回憶》和《托克拉斯食譜》等,《艾麗絲·托克拉斯自傳》是斯泰因假托其名義所寫。

[3]士麥那(Smyrna)是土耳其西部港市伊茲密爾的舊稱。

[4]戈雅(Goya, 1746—1828),西班牙畫家。《戰(zhàn)爭的災(zāi)難》是他創(chuàng)作的版畫集。

[5]希普曼先生讀了我這段文字之后告訴我說,烏恩卡斯后來體力不支,現(xiàn)在已成為維克多·伊曼紐爾先生騎用的馬。這個消息并沒有使我有所觸動。——作者原注

[6]普里·德里維拉(Primo de Rivera, 1870—1930),西班牙將軍,獨裁者,1923年發(fā)動政變上臺,因經(jīng)濟管理失敗,引起人民普遍不滿而于1930年下臺。

[7]法國梅多克地區(qū)生產(chǎn)釀酒葡萄的85個優(yōu)秀葡萄園按葡萄成熟先后分為5個“苑”,“大苑”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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