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文集)
- (美)海明威
- 6947字
- 2019-09-18 16:38:10
他們下山來到山洞口,一道光線從掛在洞口的毯子邊緣透出來。那兩只背包在樹腳邊,上面蓋著帆布,羅伯特·喬丹跪下,摸到蓋在背包上的帆布又潮又硬。黑暗中,他在帆布下一只背包的外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只有皮套的扁酒瓶,把它插在他的衣袋里。背包由串在背包口上的金屬扣眼里的長柄掛鎖鎖住,他打開鎖,解開系在每只背包口上的拉繩,把兩手伸進去摸索,核實一下里面的東西。他在一只背包的深處摸到那一包包捆好的炸藥,那是裹在睡袋里的,然后他系上這背包上的繩子,推上了鎖,兩手伸進另一只背包,摸到那只輪廓分明的放舊引爆器的木盒,裝雷管的雪茄煙盒,每個圓柱形小雷管外面都由它的兩根銅線團團繞?。ㄟ@一切都精心包裝好,就像他小時候包裝收集到的野鳥蛋那樣)。他還摸到從手提機槍槍身上卸下的包在他皮夾克里的槍托、裝在大背包一只內口袋里的兩盤子彈和五個子彈夾,以及另一只內口袋里的幾小卷銅絲和一大卷絕緣細電線。他在藏電線的內口袋里摸到了老虎鉗和兩把在炸藥包一端鉆洞用的木頭錐子,接著從最后一只內口袋里掏出一大盒他從戈爾茲的司令部弄來的俄國煙卷,扎緊背包口,插上掛鎖,扣上背包蓋,再用帆布蓋上這兩只背包。安塞爾莫這時已上前進入山洞。
羅伯特·喬丹站起身想跟他進去,接著再一想,就揭去那兩只背包上的帆布,一手提一只,勉強地提著向洞口走去。他放下一只背包,撩開毯子,然后低下頭,抓住皮背帶,兩手各提一只,走進山洞。
山洞里暖洋洋,煙霧繚繞。沿洞壁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支插在瓶子里的牛脂燭,桌邊坐著巴勃羅、三個他不認識的人和那吉卜賽人拉斐爾。燭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洞壁上,安塞爾莫還站在桌子右邊他剛才進來時的地方。巴勃羅的老婆正彎身站在山洞一角生炭火的爐灶邊。那姑娘跪在她身旁,在一只鐵鍋里攪拌。她從鍋里提起木湯匙,望著羅伯特·喬丹站在洞口,他借爐火的光亮看到那婦人在拉風箱,看到姑娘的臉和她的一條手臂,還看到湯汁正從湯匙中滴下來,在滴入鐵鍋。
“你提著什么?”巴勃羅問。
“我的東西,”羅伯特·喬丹說著,在桌子對面山洞比較開闊的地方放下背包,兩只背包隔開一小段距離。
“放在外面不好嗎?”巴勃羅問。
“黑暗里人可能被它們絆倒,”羅伯特·喬丹說著,走到桌邊,把那盒煙卷放在桌上。
“我不喜歡把炸藥放在這兒山洞里,”巴勃羅說。
“離爐火遠著呢,”羅伯特·喬丹說。“來幾支煙吧?!彼媚粗钢讣讋濋_盒蓋上印有一艘彩色大兵艦圖形的紙盒一邊的封口,把紙盒推向巴勃羅。
安塞爾莫給他端來一只蒙著生皮的凳子,他就在桌邊坐下。巴勃羅望著他,好像又有話要說,結果卻伸手去拿煙卷。
羅伯特·喬丹把煙卷推向其他人。此刻他并不望著他們。但他覺察到一人拿了煙卷,兩人沒有拿。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巴勃羅身上。
“情況怎么樣,吉卜賽人?”他對拉斐爾說。
“好,”吉卜賽人說。羅伯特·喬丹看得出,他進來時他們已在談論他。連吉卜賽人也局促不安。
“她會讓你再吃一回嗎?”羅伯特·喬丹問吉卜賽人。
“會的。干嗎不?”吉卜賽人說。這時的情況和他們下午友好地一起又說又笑大不相同了。
巴勃羅的老婆沒說什么,只顧把炭火扇旺。
“有個叫奧古斯丁的說,他在山上被厭倦感搞得要死了,”羅伯特·喬丹說。
“死不了的,”巴勃羅說?!白屗酪粫汉昧恕!?
“有酒嗎?”羅伯特·喬丹雙手擱在桌上,傾身向前,向桌邊的人籠統地問。
“剩下不多了,”巴勃羅陰郁地說。羅伯特·喬丹決定不如觀察一下另外三人的神情,設法判斷自己的處境。
“既然這樣,讓我喝杯水吧。你,”他對姑娘大聲說。“給我來杯水?!?
姑娘望望那婦人,婦人沒說什么,只當沒聽到。她隨即向盛有水的鍋子走去,滿滿舀了一杯。她把水端到桌前,放在他面前。羅伯特·喬丹朝她笑笑。同時,他收縮腹肌,在凳子上微微向左轉,這一來,腰帶上的手槍滑到更順手的地方。他一手向下伸向后褲袋,巴勃羅注視著他。他知道大家也都在注視著他,但他只注視著巴勃羅。他從后褲袋里一手抽出那只有皮套的扁酒瓶,旋開瓶蓋,然后舉起杯子,喝掉了半杯水,再把瓶里的酒十分緩慢地倒進杯子。
“這東西勁頭太大,你受不了,不然我給你一些,”他對姑娘說,又對她笑笑?!笆O虏欢嗔?,不然我請你喝一些,”他對巴勃羅說。
“我不喜歡大茴香酒,”巴勃羅說。
一股嗆人的氣味飄過桌面,他聞到這里頭有一種氣味是他熟悉的。
“好,”羅伯特·喬丹說,“因為只剩很少一點兒了?!?
“那是什么酒?”吉卜賽人問。
“藥酒,”羅伯特·喬丹說。“想嘗嘗嗎?”
“喝了管什么用?”
“什么都管用,”羅伯特·喬丹說。“什么病都管治。你如果有什么病,它準能治。”
“讓我嘗嘗,”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把杯子向他推去。這時酒摻了水成為乳黃色,他希望吉卜賽人至多喝一口。剩下只有很少一點兒了,而這樣一杯東西,可以代替晚報,代替往日在咖啡館里的所有夜晚,代替每年會在這一月開花的所有栗樹,代替郊外林陰路上的策馬緩行,代替書店,代替報亭,代替美術陳列館,代替蒙特蘇里公園,代替布法羅運動場,代替夏蒙高地,代替保險信托公司和巴黎舊城島,代替古老的福約特旅館,還可以代替傍晚讀書休憩;代替他享受過而已遺忘的一切[1]。當他品嘗這乳濁、苦澀、使舌頭麻木、使頭腦發熱、使肚子暖和、使思想起變化的神奇液體時,所有這一切都重現在他眼前了。
吉卜賽人做出一副苦相,交還杯子?!斑@東西有大茴香味,但像苦膽一樣苦,”他說?!皩幙珊Σ∫膊辉负冗@種藥酒。”
“那是苦艾,”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斑@種酒,在這種真正的艾酒里,摻有苦艾。據說能把你的腦子爛掉,但我不相信。它只會使思想起變化。你該很慢地把水摻在里面,每次滴幾滴。但我把它倒在水里。”
“你在說什么?”巴勃羅覺得受到了嘲弄,氣憤地說。
“說明這藥酒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并露齒笑笑。“我是在馬德里買的。這是最后一瓶,已經喝了有三個星期了。”他喝了一大口,覺得它順著舌頭瀉下,使舌頭微感麻木。他望著巴勃羅,又露齒笑笑。
“情況怎么樣?”他問。
巴勃羅不回答,羅伯特·喬丹仔細打量著桌邊的另外三人。一個長著一張大扁臉,像只塞拉諾火腿似的扁平而帶褐色,加上曾被打扁而鼻梁破裂的鼻子和嘴角斜叼著細長的俄國煙卷,使那張臉顯得越發扁平了。這人留著灰色短發和一片灰色胡子茬,身穿尋常的黑色罩衣,齊脖子扣住紐扣。羅伯特·喬丹望著他的時候,他低頭望著桌子,可是目光鎮定,兩眼一眨不眨。另外兩個顯然是兄弟。他們長得很像,身子都矮胖結實,黑頭發直長到前額中部,加上黑眼睛和棕褐色皮膚。一個前額上有條刀疤,在左眼上方,他望著他們的時候,他們鎮定地也望著他。一個看來有二十六或二十八歲光景,另一個可能大兩歲。
“你在看什么?”兄弟中那個有刀疤的問。
“你,”羅伯特·喬丹說。
“見到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沒有,”羅伯特·喬丹說?!皝碇??”
“干嗎不?”這位兄弟說。他剛才一支也沒有拿?!斑@煙跟那一個的一樣。炸火車的那個?!?
“炸火車你在?”
“炸火車我們都在,”那人冷靜地說。“只有老頭子不在?!?
“這才是我們現在該干的,”巴勃羅說?!霸僬ㄒ涣谢疖?。”
“我們可以干這個,”羅伯特·喬丹說。“等炸橋以后?!?
他能看到巴勃羅的老婆這時在爐邊轉過身來,正在聽。他一提到橋這個字,大家都不作聲了。
“等炸橋以后,”他故意重說一遍,咂了口艾酒。我還是挑明的好,他想。這問題反正要談到。
“我不贊成炸橋,”巴勃羅說,低頭望著桌子。“我也好,我手下也好,都不贊成。”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么。他望著安塞爾莫,舉起杯子。“那我們就單干,老伙計,”他說著笑了笑。
“不要這個膽小鬼,”安塞爾莫說。
“你說什么?”巴勃羅對老頭兒說。
“不是說給你聽的。我沒跟你說話,”安塞爾莫對他說。
羅伯特·喬丹這時隔著桌子望望站在爐火邊的巴勃羅的老婆。她還沒開過口,也沒露過聲色。但她這時對姑娘說了些他沒法聽到的話,姑娘就從爐邊站起,沿著洞壁悄悄走去,揭開掛在洞口的毯子,走出去了。我看現在要攤牌了,羅伯特·喬丹想。我相信是這樣。我不希望情況變成這樣,但實際上看來就會這樣。
“那我們來炸橋,不用你幫助,”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說。
“不行,”巴勃羅說,但羅伯特·喬丹注意到他臉上在出汗?!澳悴荒茉谶@兒炸橋。”
“是嗎?”
“你不能炸橋,”巴勃羅費勁地說。
“那你說呢?”羅伯特·喬丹對巴勃羅的老婆說,她正站在爐邊,一動不動,顯得身形龐大。她轉身對著他們,說,“我贊成炸橋?!彼哪槺粻t火照亮著,臉色緋紅,這時在爐火的光照下,顯得熱情、黝黑而漂亮,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你認為怎么樣?”巴勃羅對她說,轉過頭來時,羅伯特·喬丹看到他臉上被人出賣的神色和前額上的汗。
“我贊成炸橋,不贊成你,”巴勃羅的老婆說。“沒別的啦?!?
“我也贊成炸橋,”扁臉、斷鼻梁的那個說,在桌上撳滅了煙蒂。
“我看那橋算不上什么,”兩兄弟中的一個說。“我擁護巴勃羅太太。”
“我也是,”另一個兄弟說。
“我也是,”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注視著巴勃羅,同時把垂在身邊的右手越來越往下伸,以便萬一需要時有所準備,幾乎希望事態會這樣發展(覺得那也許是最簡單、最容易的解決辦法,然而又不愿意損害已有的良好進展,因為他知道,一家人、一族人、一幫人在爭吵中會很快地一致團結起來反對外來人,然而他又想,既然已經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用這只手所能干的事也許最簡單、最好,并且像外科手術那樣,最干脆),他還看到巴勃羅的老婆站在那里,并注意到她在眾人表示效忠時臉上露出了自豪、堅強而健康的紅暈。
“我擁護共和國,”巴勃羅的老婆樂呵呵地說?!斑@橋就等于共和國。我們以后有時間另作計劃?!?
“你啊,”巴勃羅怨恨地說?!澳氵@個種牛腦袋、婊子心腸的東西。你以為炸了這橋還會有‘以后’?你考慮到會發生的事嗎?”
“準會發生的事,”巴勃羅的老婆說?!皽蕰l生的事總會發生?!?
“這事情我們撈不到好處,事后還會像野獸一樣被人搜捕,你覺得無所謂?干的時候死掉也無所謂?”
“無所謂,”巴勃羅的老婆說?!皠e來嚇唬我,膽小鬼?!?
“膽小鬼,”巴勃羅怨恨地說。“你把人家當作膽小鬼,因為人家有戰術觀念。因為人家能事先看到干蠢事的后果。知道什么叫蠢不是膽小?!?
“知道什么叫膽小也不是蠢,”安塞爾莫忍不住講了這一句警句。
“你要找死?”巴勃羅對他厲聲說。羅伯特·喬丹覺得這話問得多么不講究辭令。
“不?!?
“那就留神你的嘴巴。你對自己不懂的事話太多。難道你沒看出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他簡直叫人可憐地說?!爸晃乙蝗丝闯鲞@件事有多嚴重?”
我認為是這樣,羅伯特·喬丹想。老巴勃羅,老伙計啊,我認為是這樣。還有我。你看得出來,我也看出來了,那婦人從我手上也看出了,但她還沒有明白過來。目前她還沒有明白過來。
“我當頭兒難道是吃干飯的?”巴勃羅問?!拔艺f話心中有數。你們這幫人哪里知道。這老頭兒在胡扯。他這老頭兒只會給外國佬當通訊員、做向導。這外國佬到這兒來干的事對外國佬們有好處。為了他的好處,我們得送命。我關心大家的好處和安全?!?
“安全,”巴勃羅的老婆說?!皼]有安全這檔子事。如今到這兒來求安全的人太多,弄得引起了大危險。如今為了求安全,你把什么都丟了?!?
她這時站在桌邊,一手拿著一把大湯匙。
“有安全,”巴勃羅說?!霸谖kU中知道怎么見機行事,就有安全。像斗牛士一樣,知道自己在干著什么,不冒險,就安全?!?
“在他被牛角挑傷以前吧,”婦人怨恨地說?!拔衣牭竭^多少次啦,斗牛士被牛挑傷前也是這個調門。多少次我聽菲尼托說,這全靠學問,牛決不會挑傷人,倒是人自己撞到牛角上去的。他們挨牛角前總是這樣說大話。結果是我們到病房去看他們?!边@時,她學著在病床邊探病的樣子,“‘喂,老手,喂,’”她聲音洪亮地說。接著,她模仿受了重傷的斗牛士的衰弱的聲音說,“‘你好,朋友。怎么啦,比拉爾?’”“‘怎么搞的,菲尼托,好孩子,你怎么碰上了這倒霉事兒?’”她用她那洪亮的聲音說。接著聲音衰弱而尖細地說,“‘沒什么,太太。比拉爾,沒什么。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我好好兒宰了它,你知道。誰也不會干得更好。那時候,完全照著我的意思把它干了,它也死定了,腿兒搖搖晃晃的,支不住自己的身子,眼看就要栽倒,我從它身邊走開,模樣挺神氣,挺帥,但它把這牛角從我背后捅進我屁股爿中間,從我肝臟中戳了出來?!彼辉賹W斗牛士那簡直像女人的聲音,大笑起來,又聲音洪亮地說話了?!澳愫湍愕陌踩?!我和天下收入最少的三名斗牛士混了九年,還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安全嗎?跟我說什么都行,可別說安全。你啊。我當初把指望全放在你身上,現在可落得怎樣的下場!打了一年仗,你就變懶了,成了酒鬼、膽小鬼。”
“你沒有權利這樣說話,”巴勃羅說?!坝绕涫钱斨蠹业拿?,當著陌生人的面?!?
“我就是要這樣說話,”巴勃羅的老婆接著說下去?!澳懵牭經]有?你還以為這兒是你作主?”
“是啊,”巴勃羅說?!斑@兒我作主?!?
“開什么玩笑,”婦人說。“這兒我作主!你們大伙兒聽到了沒有?這兒除了我沒別人作主。你要愿意就待著,吃你的飯,喝你的酒,可不準拼命死喝。你要愿意,有你一份干的??蛇@兒我作主?!?
“我要把你和這外國佬一起斃了,”巴勃羅陰沉沉地說。
“試試看,”婦人說。“看看會怎么樣。”
“給我來杯水,”羅伯特·喬丹說,眼睛仍然盯著這個臉色陰沉而腦袋笨重的漢子和那個自豪而自信地站著的婦人,她握著那把大湯匙,威風凜凜地仿佛它是根指揮棒。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叫著,等姑娘進了洞口就說,“給這位同志端水?!?
羅伯特·喬丹伸手去掏他那扁酒瓶,在他掏出來時,一邊掏,一邊松開槍套里的手槍,把它在腰帶上挪到大腿根。他在杯里又斟上了艾酒,拿起姑娘給他端來的那杯水,開始把水滴入杯子,每次滴幾滴。姑娘挨在他身邊站著,注視著他。
“外面去,”巴勃羅的老婆對她說,用湯匙做了個手勢。
“外面冷,”姑娘說,臉頰緊挨著羅伯特·喬丹的臉頰,注視著杯里正在發生的情形,那烈酒正在里面變得混濁。
“也許吧,”巴勃羅的老婆說。“但里面太熱?!彼又H切地說,“要不了多久的?!?
姑娘搖搖頭,就走出去。
我看他就要按捺不住了,羅伯特·喬丹管自想。他一手握著杯子,一手這時正毫不掩飾地擱在手槍上。他已經打開保險栓,摸摸上面的小方格幾乎已磨得滑溜溜的槍柄,摸摸發涼的圓形扳機護圈,像遇到了老朋友似的。巴勃羅不再望著他,只望著那婦人。她接著說,“聽我說,酒鬼。你明白這兒是誰作主嗎?”
“我作主?!?
“不。聽著。把你那毛茸茸的耳朵里的耳屎掏掉。好好聽著。我作主。”
巴勃羅望著她,從他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然后望著桌子對面的羅伯特·喬丹。他深思地望了他很久,接著又回頭望著那婦人。
“行。你作主,”他說。“你要他作主也行呀。你們兩個可以見鬼去了?!彼弁菋D人的臉,既沒有被她鎮住,似乎也沒受她多大的影響?!翱赡芪沂菓辛?,而且喝得太多。你可以把我當膽小鬼,但這一點你錯了。我可不傻。”他頓住了一會兒。“你可以作主,還喜歡作主。那好,你既是作主的,又是女人家,就該給我們搞些吃的了?!?
“瑪麗亞,”巴勃羅的老婆喊著。姑娘從掛在洞口的毯子邊探進頭來?!翱爝M來侍候吃晚飯。”
姑娘進了洞,走到對面爐邊的矮桌前,撿起幾只搪瓷大碗,端到飯桌上。
“有葡萄酒,夠大家喝的,”巴勃羅的老婆對羅伯特·喬丹說。“別理會那酒鬼說的。喝完了這些酒,可以再拿些來。喝了你在喝的那怪東西吧,來杯葡萄酒?!?
羅伯特·喬丹一口干了最后一點艾酒,這樣猛喝一大口,覺得身子里產生一股暖和、滋潤、冒出濃烈氣味而產生化學反應的細細熱流。他遞過杯子去要葡萄酒。姑娘給他舀得滿滿的,笑了笑。
“呃,你看過橋了?”吉卜賽人問。其他人,剛才改變效忠對象后還沒有開過口的,現在都湊向前來聽。
“是的,”羅伯特·喬丹說?!斑@件事不難干。要我講給你們聽聽?”
“好,伙計。挺感興趣?!?
羅伯特·喬丹從襯衫口袋里掏出筆記本,給他們看草圖。
“瞧這橋畫得多像,”那個扁臉漢子,名叫普里米蒂伏的,說。“像真的一樣。”
羅伯特·喬丹用鉛筆尖指著,講解橋該怎樣炸,要那樣安放炸藥包的理由。
“多簡單啊,”兩兄弟中臉上有刀疤的那個說,他名叫安德烈斯?!暗悄阍鯓右ㄋ幇??”
羅伯特·喬丹又作了解釋,他給他們講解著,發覺姑娘在一邊望著,手臂擱在他肩上了。巴勃羅的老婆也注視著。只有巴勃羅不感興趣,獨自坐著,喝著從大缸里重新舀滿的那杯酒,這大缸里的酒是瑪麗亞從掛在山洞進口左側的皮酒袋里倒出來的。
“這種事你干過很多?”姑娘悄聲問羅伯特·喬丹。
“對?!?
“我們可以看炸橋嗎?”
“可以。干嗎不?”
“你準會看到,”巴勃羅在桌子那頭說。“我相信你準會看到?!?
“閉嘴,”巴勃羅的老婆對他說,突然想起了下午在手掌上看到的預兆,猛的冒出一股無名怒火?!伴]嘴,膽小鬼。閉嘴,不祥鳥。閉嘴,殺人兇手?!?
“好吧,”巴勃羅說?!拔议]嘴。現在作主的是你,美景一幕幕,你瞧下去得了。但是別忘了,我可不傻?!?
巴勃羅的老婆感覺到自己的憤怒變成了憂傷,變成了所有的希望和前途都受到了挫折的感覺。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有過這種感覺,她一生中一直知道是什么事使她產生這種感覺的?,F在這種感覺突然產生了,她把它置之腦后,免得影響自己,免得既影響自己,也影響共和國,于是她說,“我們現在來吃吧。把鍋里的菜盛在碗里,瑪麗亞。”
注釋
[1]從上文“代替晚報……”起,是主人公羅伯特·喬丹在回憶前幾年在巴黎時愛做的事和愛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