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畢業的那年暑假，九雪因為一些家里和學校的原因需要提前去大學報到。我們的大學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臨別在即，她邀請我來她家住一晚，那是我第一次來九雪家。

我記得那個夏天的夜晚其實悶熱，但我們在房間里吹著空調聊一些心事，從九雪臥室的窗戶望出去十分空曠，我們靠坐在窗邊仰頭數星星，涼風時不時拂過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冷得不真切。

九雪說：“我想好好活下去，你呢？”

“我也還想。”

“那我們還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好。”我握住她的手。

我們不知道彼此的前塵過往，也不知道將來的方向，但那時候我們的的確確想要也只能抓住彼此拼命活下去。

而八年后的這個深冬的夜晚，九雪即將成為一個人的新娘，歲月奔突匆忙過后漸漸趨于安穩，我們依然靠著頭坐在這扇窗邊，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十來歲的女孩，眉宇之間也開始顯露出忙忙碌碌、披荊斬棘后的從容安寧來。

即便我到此刻尚有看不清方向的不知所措，但至少九雪此刻是平穩安順的。

她講了許多關于她和盛晉成之間的事，我到此刻才發現，真是值得慶幸，九雪她在還來不及自救的糟糕的時刻，遇到了足夠好的人，剛好那個人也足夠勇敢，將她拉出泥潭，并且沒有再狠狠一腳將她踹回去。

我們之間至少有一個人終于到了歲月長流中水緩灘平的一段。

第二日清晨，天還沒亮，小區里某只公雞扯著嗓子報曉時，我們已經坐在梳妝臺前粗粗整理妝容，我抱過九雪的婚紗幫她換上，她看一眼進來的微信消息，化妝師已經到了樓下。

因著婚禮上的新娘需要盤發，趁著化妝師還沒到的時間，九雪端坐在梳妝臺邊，拿過一把銀梳遞到我手上：“替我梳頭吧。”

“你還真把它買回來了。”我接過銀梳，笑了。當年我們在學校外面一家銀飾設計店鋪看中一對銀梳，約定好誰先結婚就買下來，另一把送給對方，要在盤上新娘頭時替對方梳發。

這么多年過去，沒想到她還記得。

九雪拉開抽屜，拿出里面放著的一只漆雕木盒，打開鎖扣，露出里面安靜躺著的另一把銀梳給我看：“這一把留著，等你結婚那天我來替你梳頭，把它送給你。”

“好。”我扶著她的肩膀坐正身子，“坐好了。”

我們在少女時期尤其癡迷古老的傳統的風俗文化，而有關于愛情的最初的想象都是“琴瑟和諧”抑或“結發為夫妻”一類，我們想象著未來出嫁那一天也應該如此。

我握著銀梳輕輕從她發頂劃到發梢，模仿著小時候在影視劇里看到的那樣一字一頓地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一如我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我將一首《十梳歌》念到最后一音，九雪淚盈語結，鏡子里的雙眼望向我，我輕輕笑著，雙手將銀梳放在梳妝臺上。

房門被人輕輕幾聲敲響，我起身走過去開門：“來了。”

是婚慶公司的化妝師。

九雪站起身打了招呼，又坐回去，我將化妝師請進屋來，然后拿了伴娘服進浴室換。

接下來的一切進行得十分順暢，快九點的時候，屋外傳來聲音，我推開玻璃窗往小區里看，果然是新郎來接九雪了。

作為唯一的伴娘，我了解九雪的心思，并未太為難他們，很快便將他們放進臥室。

我上一次見到盛晉成還是他跟九雪剛在一起那會兒，多年過去，他的眉宇間多了擔當與成熟，我可以放心地將九雪交給他。

盛晉成背著九雪出門時，我仿佛看見昨晚站在我與文郅面前的九雪。我只對盛晉成說：“好好待她。”

九雪的眼光一向不錯，這個男人自然也很好，我們一直都知道。

上了婚車，我仍然是陪坐在九雪身邊，新郎在前面一輛車上。

車子發動，窗外的街景不斷后退。九雪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望向窗外，我也陪她默不作聲地望，高樓、行人、長街與綠樹，它們倏倏倒行，正是我們過去二十六載奔跑的光陰。

過往許多年的點點滴滴一晃而過，于是到達終點，新郎在車窗外站得筆挺，等著迎接他的九雪。

九雪再次緊緊抱住我，深吸一口氣，笑意盈盈地推開車門出去，撲面而來的光灑在她嬌美的面孔上，如夢似幻。

婚禮的場地是一片我們曾經常來的草灘，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河水的濡濕氣息，這里已經靠近郊區。

我跟著九雪下車，站在她身邊，手中拿著一些新娘的備用品，略微環視一眼，大部分賓客已經到來，正在陸續入場。

九雪跟新郎說一會話，忽然扭頭看向我：“宋疏，余嘉好像沒有來，她沒跟你商量嗎？”

“沒有。”我搖頭，“我不知道。”

“噢，也許還在路上。”九雪不再說這個問題，伸手過來拉住我，“咱們先進去吧。”

我點點頭，跟在九雪身邊往里走。

場地里的人越來越多，盛晉成領著我和九雪往休息室的方向走，我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往場地中望，果然一眼瞧見也正在望向這邊的人——文郅。

從昨天回老家到現在，他竟然連西服都備好了，此時正熨帖整齊地穿在他身上，領口處打一只結。我爸爸、媽媽、以及宋嫣也在他旁邊坐著，三人似乎正在聊著什么。

文郅瞧見了我，朝我身邊努努嘴，張開雙臂，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扭頭看向身邊，盛晉成跟九雪正輕輕擁抱在一起，我不禁莞爾，又轉頭望過回去，笑著白了他一眼。

婚禮十一點半正式開始，司儀跟盛晉成站在臺上宣布新娘入場，我在九雪身后替她拎著裙擺，看她走到階梯前的位置站定，然后放下裙擺，轉身回到人群中。

音樂響起來，九雪的父親領著九雪走向盛晉成。

走到禮臺中央站定，盛晉成從史叔叔手中接過九雪，我隱約瞧見陽光下九雪眼中有點滴粼的淚光。

司儀約略說幾句，便輪到新郎新娘致辭。

我站在臺下，手中抱著九雪的外套，一直專注地望著九雪在臺上的一舉一動，她今天一直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得體的笑容，因此，當她開始致辭時，一句一句話說出來，我漸漸愈發震驚。

我沒料到她會毫不避諱地談到有關于她的抑郁癥的事。

她說感謝這些年來盛晉成陪伴她度過每一次撕心裂肺，也感謝他包容自己所有不堪的模樣，也感謝他陪她到痊愈，然后與她締結婚姻。

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平靜的，仔細端詳，甚至能看出在那平靜外表下的滿心感激與愛意。

當她第一次說出“抑郁癥”三個字時，我的心跳幾乎漏掉一拍，清楚地感受到賓客群中輕微的議論和騷動，于是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文郅的方向，只見他依然端正地坐在原地，保持著得體的微笑望著臺上，并未注意到我這邊的情況。

想起來最近一直煩惱的問題，一時之間，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猝不及防，但九雪能夠如此平靜地直面過往，終歸是一件好事。

致辭結束，雙方父母分別上臺，又各自下來，終于到了開宴的時間。

我抱著外套快步走向從臺上下來的九雪，替她披上。

盛晉成替九雪將外套裹緊了些，跟她耳語一番，轉身到酒宴中招待客人。九雪笑著與我對視一眼，指指休息室的方向。

我點頭，挽上九雪的胳膊正要抬腳，外套口袋里的電話響起來。

“喂，席老師。”是席枚的來電，我心中好奇又有些不安，九雪也停下來等著我接電話。

席枚似乎正從會議室里出來，依舊是熟悉的利落的語氣：“宋疏，你下午來公司一趟。”

我心中一驚，下意識看向手表：“什么時間呢？”

“正常下班時間之前。”她說。

“噢，好的，能夠趕到，不過可能會稍微晚一點。”我松一口氣。

“可以。”她的語氣比平時和緩得多。

我掛了電話，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猶豫著跟身邊的九雪表示抱歉：“下午我可能不能陪你了，九雪，對不起，剛剛我的上司打電話過來，可能是臨時有事，我今天下午得趕回杭州。”

九雪不僅絲毫不在意，反而安慰我：“沒關系，你先忙，我們以后再聚，不用對不起，你也不要太著急。”

她說完指指文郅的方向，又指指我的手機：“你們倆就先回去吧，趕緊訂機票，應該還來得及。不用擔心我，另外，我會招呼好叔叔阿姨和小嫣，婚禮結束之后送他們回家。”

“嗯。你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我用力擁抱了九雪，說話間便要轉身離開，誰知剛一回頭，文郅已經站在我身后。

九雪剛才已經隔著老遠的距離示意文郅過來。

“我們先走吧。”我上前拉住文郅，再次跟九雪道別，就要往場地外走。

“誒，宋疏，你慢點兒，禮服，禮服！”我剛踏出兩步，九雪便在身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