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詩學與美學
- 童慶炳
- 2295字
- 2019-09-30 10:35:30
三、整體流動性:氣、神、韻、境、味統攝文學的獨特形式
在西方思想文化中,雖然亞里士多德早就提出“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深刻思想,但這一思想在很長時間里,并未引起人們的重視。相反,倒是元素論長期統治西方的思想文化。特別是17世紀西方現代工業興起并得到蓬勃發展以后,元素論思想統治各門學科,以至于成為人們習慣性的思維方式。元素主義、邏各斯主義主宰了一切方面。直到在19世紀初,元素主義已經大大妨礙了科學的發展,這才重新去咀嚼亞里士多德的“整體大于部分的思想”,以整體論為特征的結構主義、系統論、現象學、格式塔心理學才逐漸興起。西方的元素主義、邏各斯主義不能不影響西方的文論,對文學的元素分析很自然地成為一種理論時尚。像文學理論中的再現論、表現論、形式論以及相關的真、善、美等概念,都是偏重于對作品的審美特征的單純的元素分析和邏輯分析的產物。
(一)“道”與整體性
與西方不同,中國古代的思想文化一貫重視整體、朦朧、流動的特征,而較缺少元素分析和邏輯推理。中國古代先哲崇尚“道”,“道”是世界的本原。“道”的特征,用老子的話說就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所謂“有物混成”,表示“道”作為一個客觀存在,是一個先邏輯的整體。所謂“惟恍惟惚”,表示“道”是飄忽不定的、流動的。用莊子的話說:“‘道’未始有封”。盡管后來對“道”還有各種各樣的解釋,然而把“道”規定為宇宙、世界的本原,是混一的,不可分的整體,它飄忽不定,具有不可言傳的性質,是基本一致的。儒家也講本原性,那就是“天道”,但“天道遠,人道邇”,近的“人倫日用”可以說明白,但遠的“天道”就難于言說了。受“道”這一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人認為對事物的元素分析是不太可能的,這樣做不但不能深入到事物的內部,而且會因為孤立的分析而破壞了事物、遠離事物本身。因此只有整體的直觀的領悟,才能達到與事物的合一,才能統攝、把握事物本身。
(二)整體性與中國古代基本文論范疇
正是在這種思想文化氛圍中,中國古典文論所標舉的氣、神、韻、境、味等審美范疇,都具有整體流動性與不可分割性的特點。
關于“氣”。“氣”不是文學中一個元素,是籠蓋整體的東西,詩歌所寫的是事、情、理、景、物等,但“總而持之、條而貫之者”是“氣”,所寫的一切都要“藉氣而行”,才能使文學獲得真正的生命。否則所寫的一切不過是無生氣的死物。換言之,“氣”在詩歌中,不是那具體可感的可分析的事、情、理、景、物,而是彌漫于流動于詩歌整體中的浩瀚蓬勃、出而不窮的宇宙的生命的力,它根植于宇宙和詩人作家生命的本原。
關于“神”。中國文論也不認為它是詩歌可以分析的元素,而是流動于文學的整體并從象外、意外、言外顯露出來的具有超越性的新質。金圣嘆把“傳神”“寫照”看作“二事”,認為“傳神要在遠望中出,寫照要在細看中出”(《杜詩解》),所謂“在遠望中出”就如同我們去看一幅油畫,要后退數步,從遠處望去,才能通過把握畫的整體,見出畫的“精神”。可見,“神”是一種整體性的東西。
關于“韻”。它也是流動于文學的整體使文學變得有情趣的東西。韻不能落實到某個具體的有限的情景上面,而是超越具體情景的無限悠遠“整體質”。這一點,司空圖說:“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與李生論詩書》)形象真切、具體、可感,謂之近;而蘊含豐富、深刻,謂之不浮;情在言外,故稱遠,遠者,悠遠之韻的意思。而所謂“不盡”則是指遠而又遠的無窮之韻也。宋人范溫也作了這樣的規定:“有余意之謂韻”,“蓋嘗聞之撞鐘,大聲以去,余音復來,悠揚宛轉,聲外之音”。(《潛溪詩眼》)他的意思同樣是,韻不是文學中一個因素,而是整體形象所顯示出來的悠遠感。
關于“境”的整體性特征就更明顯。劉禹錫所說的“境生于象外”,司空圖所說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都是指文學的整體形象(實境)又暗示出另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形象整體(虛境),它是虛實結合的產物,而無論是實境還是虛境,都以朦朧性、整體性為其特征,所以它“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關于“味”。它的存在是在文學的整體中,不在個別的因素。這一點,宋代楊萬里說得特別清楚,他在《頤庵詩稿序》中說:
夫詩何為者也?尚其詞而已矣;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而詩安在乎?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嘗食夫飴與荼乎?人孰不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詩亦如是而已矣。[33]
把詩的詞與意都去掉了,詩卻還在,這話看起來不在理。但楊萬里是說詩味根本不在詞、意這些個別的因素上面,而是隱藏在詞、意的背后的整體的形象中,就好像吃“荼”(一種苦菜),表面是苦的,但其深層的整體蘊含則是甜的。所以,文學的至味也要在把握了文學的整體后才能獲得。
氣、神、韻、境、味作為中國的審美范疇,都摒棄元素論,而以整體流動為美,以朦朧悠遠為美。如前所在,中國古人所講的“道”是一種非邏輯的整體存在,它在有無之間,卻又至高無上。天地萬物等都是由它生成的。這樣就使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與西方人不同。西方人重視事物的元素構成,其思維方式是分析型的,他們思考問題總是由樹木推及森林,重實證,而不屑于囫圇吞棗,甚至忽視整體把握。這種元素分析型的思維方式,必然使西方文論重視元素構成,并以元素構成比較完整的體系,也就可以理解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則像“悟道”一樣,是直覺的、整體的,其思考問題是由森林而推知樹木。這樣的思維方式表現在以文學為對象的文論中,對整體情境的神會、領悟就顯得十分重要,整體性、朦朧性也就更被強調。以整體朦朧為美是中華文論又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