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開沅口述自傳
- 章開沅口述 彭劍整理
- 2162字
- 2019-09-30 11:05:06
5.退伍記
1946年歡度元旦之后不久,全團大幅度改編,我們這些高中畢業以上的士兵,集中編入一營一連,我就這樣離開了二營五連,告別了胡營長、張連長、楊排長。董務民、陳翹邦等好友也與我一起到了一營一連,接受預備軍官教育,并且一律提升為中士待遇。如果不復員,可以在部隊當個排長之類的低級軍官。但我選擇了復員,我所熟識的人也大多選擇了復員,這與我們那個連知識分子較多有關。復員之后,有的就業,有的升學。
選擇升學的,在辦理退伍手續之后,先進“青年軍大學進修班”學習。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分別在若干地區辦有青年軍大學進修班。重慶有一個,設在復興關,叫作“重慶青年軍大學進修班”。復興關本名浮圖關,抗戰期間,蔣介石將其改為復興關,寓含復興中華之意。戰時這里是中央訓練團所在地,設備很好,房間很多很大,有一個很不錯的游泳池。
進修班為期一個月,主題是惡補高中的一些課程,為進入大學學習做準備。所請都是優秀專家,如地理是張其昀教授。也不是系統講,都是做報告的方式。由于學業荒廢已久,加上歸心似箭,接受能力很差,很難說那一個月的學習能帶來多大進步。
進修期間,每天上午聽報告,下午自習。但又沒有什么書可讀,也沒有專門的自修室。于是,大家各自設法消磨時間。我是每天下午都去游泳,還去跳水。以前跳水只能在江邊巖石上跳,現在有了正規的跳臺,特別過癮。有一回,玩得過頭了,回去倒頭就睡,晚飯也沒有吃,等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居然一口氣睡了將近20小時。
有一次蔣經國來進修班看望我們。他比較隨便,開大會也沒有講多少大道理,末了還主動說:“我給大家表演節目吧。”大家一聽很高興,但結果只是兒童歌舞《兩只老虎》:“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尾巴,一只沒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他一邊唱,還一邊比畫。中年發福,動作笨拙,并不好看。但大家對他印象不錯,覺得他沒有什么架子,與他父親形成鮮明對比。在青年軍服役期間,蔣介石曾兩次檢閱我們那個師。第一次我參加了,遠遠地看著他訓話,聲音又尖又拖得很長,怪怪的,不好聽。第二次是在我被關重禁閉之后,這回沒讓我參加,讓我幫廚去了,大概對我有所防范,擔心我報復,對領袖不利,我也樂得悠閑。
結束進修之后,完全處于休息狀態,一心一意等交通工具。雖然抗戰勝利已經一年,但尚有大量人員和物資滯留在重慶,依然是千軍萬馬等著東歸。等待的日子最難熬,因為完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動身。擔心走得太晚,影響升學報到。但最主要的是家里親人已八九年沒有見面,現在似乎馬上就可以相見,卻又偏偏不知道何時成行,那真是京戲里那段唱腔:“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好些人都信口這樣反復唱著。閑得無聊的時候,大家就打橋牌。有的人做了很認真的研究,還買來專門的書籍鉆研,打牌的水平很高。我也學會了,但牌技甚差,后來很快就丟光了。
有一天突然宣布能走了,得到消息,不知有多高興。不過,我們走的不是杜甫當年那條路線,“便下襄陽向洛陽”,我們走的是西南公路,最艱苦的一條路,盤山環繞,險象叢生。我們乘的是一輛木炭車,敞篷,行李擱車廂里,人也站在車廂里。那時是八月,天氣相當熱,沒有遮攔,太陽一曬,風一吹,身上都干透了,一身灰。每到一個站,第一件事情就是跳下車去,找水喝,沐浴更衣。我們都是白天走,晚上打尖。在貴州玉屏打尖的時候,我還買了一支簫帶回家。
隨后就到了湖南衡陽。沒有進衡陽城,因為聽說城里在鬧瘟疫。不過我們還在湘江游了泳。游泳的時候,出了點小事。我從船頭跳水,腿碰到了鐵錨的尖子,劃了好大一道口子,趕忙上岸包扎。包扎了出來,回頭一看,診所門上寫的廣告詞是“專治梅毒”!這讓我心里背了包袱,要是染上點什么細菌,那不完了嗎?幸好傷口很快就好了,也沒留下任何隱患。
從岳陽出發坐船到漢口,入住漢口青年會。由于沿途都有人分道揚鑣,到漢口的時候,我的旅伴已經不多。我們的旅行條件較好,由于是軍事系統,吃住不用操心。船票早就訂好,回家有望,已經不再如同“滾油煎”。但處于“滾油煎”境地的還大有人在。一同住在青年會的,就有一大群影劇界人士,一個個都靚女帥哥,他們不僅苦苦等待,正“滾油煎”,而且連吃都吃不飽。在食物不夠的情況下,有的人還要圖個嘴上快活:“哎呀,要是在北平就好了!那個大白薯,又香又甜。”
在等船的日子里,我們經常到江邊走走,看看江景。一天下午,臨近黃昏,我們站在碼頭上眺望武昌,一艘載滿了日本士兵的船正好到達。我們看到了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們。我們穿著軍便服,他們一看,就知道是中國軍人,便主動向我們行軍禮致敬,我們也依樣回敬。那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了和平的可貴。戰爭已經結束了,侵略國的士兵和戰勝國的士兵居然擦肩而過,但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回家。
親人中,我最后一個回到家。復員的時候,我的退伍金很少。買了一口舊皮箱,一塊二手表,一把蟒皮二胡,都花完了,卻沒有想到要買一點東西孝敬一下祖父母、父母。但是,家人相見,還是分外親切。祖父把我拉到身邊,看了又看,把我的胳膊捏了又捏,摸了又摸,簡直都不知如何表達高興之情了。不過,我的蟒皮二胡和玉屏竹簫,在家里的時候,一直都高高掛在墻上,未曾用過。因為姐姐告訴我:“由于長期收不到你的來信,母親總以為你死在四川,日夜思念,眼淚都快流干了。”竹簫蒼涼幽怨,二胡低沉凄切,我唯恐觸動母親的心弦,讓她再度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