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開沅口述自傳
- 章開沅口述 彭劍整理
- 5字
- 2019-09-30 11:05:05
八 銅梁當兵
1.軍營生活掠影
青年遠征軍的總司令是羅卓英,政治部主任是蔣經國。入伍之后,我被編入第九軍二〇一師六〇三團二營五連二排,駐扎在銅梁縣城一所小學里。二營共有四、五、六三個連。學校大門朝南,進去之后東、西、北三面都有房子。營部設在大門邊,五連營房在北面,四連和六連分別在東、西兩面。我們的營長姓胡,行伍出身,是個中校,湖南人,個子不高,一臉絡腮胡,給人很強悍的感覺。連長姓張,少校軍銜,張治中的侄子,曾經在九中擔任過軍訓教官。排長姓楊,才從軍校畢業(yè)。一般部隊,是少校當營長,上尉當連長,青年遠征軍的編制則不同,少校當連長,中校當營長,在編制上比別的部隊高一級。因為曾經同在九中,張連長對我和五弟顯得特別親切:“你們兩個九中的,都還是我的安徽老鄉(xiāng)。”因有這層關系,我們受到他的不少關照。他本來可以有更好前程的,但形象上有點缺陷,兔唇,受限制了。
訓練分學科和術科,但二者又不是分得那么清楚。比如說筑城,在課堂上學就是學科,到野外去做防御工事就是術科了。又比如射擊,在課堂上學習射擊學,那是學科,練習射擊,就是術科了。訓練抓得很緊,并且是完全圍繞著軍事的,黨化教育的東西幾乎沒有,那些儀式化的貨色甚至還沒有中學多,軍官們沒有整天賣狗皮膏藥似的灌輸“蔣委員長偉大”之類的肉麻話。營部和連部沒有政工人員,團部有政治部主任,還有些干事。政工人員沒有威信,大家都瞧不起他們。我記得那時有一句話專門挖苦他們:“男干事,女干事,男女干事。”
一個星期訓練六天,星期天休息。休息日要做勤務。勤務做完了,如果不要值班,可以上街,大家就各顯神通,找點樂子。
有一位老兄,浙江人,入伍以前做過小公務員,很會交際。到部隊沒有多久,就和一個小酒店的老板娘混熟了。后來老板娘娶兒媳婦,居然把他和同一連的友人都請去了,用大籠粉蒸肉與大曲酒隆重款待。
休假的時候,也有到茶館喝茶或玩橋牌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吳天牧,入伍前是郵局職員,自認風度翩翩,是個美男子。有一次在茶館喝茶,看到一群年輕太太打牌,一個個都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一個穿一身淺綠色旗袍,顯得幽靜嫻雅。吳老兄見了,怦然心動。回去之后,向我們講起這件事情。軍營生活非常枯燥,難得他老兄有這么點新鮮事,我們便決定采取一點行動。
首先經過打聽,弄清楚了是哪一家的姨太太。然后給他參謀,幫他寫了一封信,表達愛慕之情。我突然產生惡作劇的沖動,于是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鄙人上唇左側有黑痣一顆,即以此為相認標志。”寫好了,由另一位老兄投入郵筒。結果是泥牛入海,消息全無。有人埋怨我:“就你那一句,把人家嚇跑了。黑痣一顆,誰知道多大呢?”
當然,畢竟是知識分子從軍,也不盡是胡鬧。更多的時候還是有品位的文化休閑,有機會就到書店看書、買書。部隊那時也容許閑暇閱讀,我記得流行一時的“企鵝叢書”,里面有很多外國名著。這套叢書做成袖珍型,方便我們這些當兵的攜帶,隨時閱讀。吳天牧讀的書很多。他是一個托爾斯泰迷,是個虔誠的和平主義者,我們兩個經常在一起討論托爾斯泰,思考戰(zhàn)爭與和平。他的潔癖比我嚴重,每天都要洗澡。如果沒有熱水,就用冷水洗。他冬天總是貼身穿一件白色的衛(wèi)生衫,有時還得意地把衣領翻出來給我看:“雪白的,多干凈!”
我們還辦了一個團刊。蔣介石侍從室的一批年輕工作人員也在我們連,他們都是從事文字工作的,很多是大學畢業(yè)生,文字功底很好。他們帶頭響應蔣介石“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因此,隨時隨地都表現出忠心耿耿。我曾聽他們議論:“委座看著看著頭發(fā)就白了。”團刊就是他們主辦的,顯得很活躍。我們入伍在1944年底,1945年元旦團刊就問世了。主編要求大家寫稿子,我剛好有在吊腳樓改好的《春的禮贊》,交給了一個姓龔的負責人。他一看,大表欣賞:“哎呀!這個不是一般的稿子!”竟把它放在第一版顯要位置刊登了。我也受到鼓舞,在那之后,一有時間就寫點與軍營生活有關的小散文。不過,團刊只辦了兩期就停刊了,侍從室的從軍者,又被緊急調回原崗位,我的那些小散文,到退伍之后,才在《新民報》《和平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署名“干戈”或“章戎”。
我們中有好些高中畢業(yè)的,還想將來有機會繼續(xù)求學。我雖高中沒有讀完,但也希望退伍以后能夠再考大學。因此,訂了一種叫作《英語學習》的雜志,并買了一些書——我因為被算作那個倉庫的正式職員來當兵,每月寄來的薪水還不算菲薄,買的書更多。這些人當中,我與董務民、陳翹邦、吳天牧等人交往相當密切,董務民癡迷于數學,我也常用休息時間做英語圖解練習。后來,我和陳翹邦進了金陵大學;董務民進入清華大學,新中國成立后并入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后成為錢學森的得力助手,并任《力學學報》編輯,亦曾在新疆多年研究并推廣風力發(fā)電;吳天牧進了復旦大學,上學期間,還曾經將他一個患有小兒麻痹癥的住在南京的表妹托我照顧。
1960年與董務民重晤,攝于武漢長江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