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緒論

州縣,是中國中央集權政府的基層政權,也是社會政治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一方面是中央政令的落實者,另一方面又是中央政府控制基層社會的執行者。州縣制度的長期存在,說明它已成為中央集權國家統治基層社會的有效方式和有力環節。

在兩千多年的中央集權君主統治政治結構中,州縣一直是一個比較穩定的構成部分。這種穩定不僅表現為它在整個政治體制結構中的地位沒有改變,也表現為它的政府組織和職能除了隨著鞏固中央集權的要求而更加完善外,其余沒有根本性的變化。但是,到了晚清時期,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尤其是伴隨著20世紀初庚子新政的啟動和預備立憲的開始,州縣政府的職能擴大、機構發生變革,治理方式也發生重大變化,這是中國地方制度發展進程中的重要轉型。這一進程中不僅僅伴隨著政治制度層面的變革,而且造成了傳統基層社會中原有組織和精英的分化和重組,并促進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重新建構。不了解這些問題,是很難對近代中國社會轉型等問題做出透徹和更為合乎實際的說明的。

一、本課題研究概述

州縣制度研究,一直是政治制度史和歷史學研究中不可缺少的內容,為眾多學者所重視,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

1.對清代州縣制度的研究

對清代州縣制度進行整體研究的專著首推瞿同祖先生的《清代地方政府》(法律出版社2003年)。該書是“用社會學的方法研究中國清代地方政府的實際構成及其實際運行模式的著作”[1]。該書從研究清代地方政府(主要是州縣政府)的結構及運作模式入手,具體考察了州縣政府的實際運行,尤其是非正式的“私人因素”在地方政府和政治運作過程中的地位及其對正式制度的影響,開創了對政治制度史研究的新模式和新視角。

劉子揚的《清代地方官制考》(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全面闡述了清代各級地方政府的組織機構和職官設置,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州縣衙門制度,概述了清末地方官制改革的主要內容,認為“改革的重點在省一級的行政改革上”,故而沒有述及州縣官制改革。

魏光奇的《有法與無法——清代的州縣制度及其運作》(商務印書館2010年),從州縣制度的各個組成部分和州縣官的職能入手,全面系統地考察了清代州縣制度的存在狀態和運行特征,并以“有法與無法”為理論框架,對清代州縣制度的深層次矛盾進行了分析,是對清代州縣制度研究的深化和發展。

蔡東洲等人著的《清代南部縣檔案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利用四川南部縣衙檔案,采用專題研究的方法,分別探討了官衙設置、基層組織、教官與勸學所、婚姻與社會等方面的問題,不僅說明了這批檔案的價值,而且從一個縣的角度,為我們展示了縣級衙門的組織與運行狀況。

臺灣方面,有許炳憲的《清代知縣職掌之研究》(東吳大學中國學術獎助委員會叢書1974年)一書,系統闡述了清代知縣的職能、地位和在政治上發揮的功能。

在清代州縣研究成果中,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州縣司法的研究。如那思陸的《清代州縣衙門審判制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具體而細致地梳理了清代州縣民事與刑事審判的程序,對于深入了解清代州縣的司法審判職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還有鄭秦《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吳吉遠《清代地方政府的司法職能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李鳳鳴《清代州縣官吏的司法責任》(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均在相關章節中探討了州縣衙門的司法審判職能。里贊《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側重四川南部縣的實踐》(法律出版社2010年),以南部縣檔案為基礎研究州縣官的司法審判。另外,還有一批論文,分別從州縣司法運作、司法與行政、民事與刑事案件受理等角度展開了對其司法職能行使方式和運行的研究,或者從個案角度對州縣司法的具體運作進行了研究,均有參考價值。[2]

州縣衙門的行政運行和治理方式,也是近幾年來學術界關注的一個方面。許多研究成果都是從州縣衙門的佐貳、胥吏入手來探討這一問題。周保明《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上海書店2009年)一書,對清代地方吏役的生存環境及吏役制度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并揭示了這一群體與州縣衙門行政運行的關系,乃至對中國官僚政治的影響。[3]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通過對縣丞、巡檢和佐雜官分防及其職能的考察,質疑了“皇權不下縣”的觀點,說明清代州縣以下存在大量正式的官僚人員,他們在其管轄區內承擔大量的行政事務,成為縣以下的行政劃分。[4]此外,賀躍夫《晚清縣以下基層行政官署與鄉村社會控制》(《中山大學學報》1995年第4期)、張研《對清代州縣佐貳、典史與巡檢轄屬之地的考察》(《安徽史學》2009年第2期)、吳佩林《萬事胚胎于州縣乎:〈南部檔案〉所見清代縣丞、巡檢司法》(《法制與社會發展》2009年第4期)等論文也都從各自的角度分別論述佐貳、巡檢的分防及其與州縣官的關系,以說明清代中后期在人口增加和加強社會控制的背景下,以佐雜為代表的州縣以下治理區域已開始出現。

對州縣財政的研究,有美國學者曾小萍著、董建中譯《州縣官的銀兩——18世紀中國的合理化財政改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該書以雍正朝的財政改革——火耗歸公為中心,探究了清朝地方政府的非正式經費體系,改革的具體進展,以及朝廷與地方政府之間圍繞改革所進行的博弈,揭示了皇權專制下官僚體制的特征。歲有生《清代州縣經費研究》(大象出版社2013年)一書則從衙門、祭祀、恤政、工程、文教、清末自治等幾個方面研究了州縣財政問題,并就州縣財政地位做了分析。其他的一些論文則分別研究了清代州縣財政的虧空、儲糧、辦公經費等問題。[5]

對州縣官選任和考核制度的研究,除瞿同祖、魏光奇相關著作中有所涉及外,還有艾永明《清朝文官制度》(商務印書館2003年)一書,從整體上研究了清代文官制度,其中有兩章論及文官的選拔與任用。肖宗志《候補文官群體與晚清政治》(巴蜀書社2007年)一書雖然是研究候補文官群體的,但相當部分涉及候補文官的任用制度以及在晚清的演變。此外還有一些論文,分別從選舉途徑、授官方式等方面論述了清代文官選任制度,總結了清代基層官員銓選制的特點。[6]

州縣與基層社會的關系是近幾年學術研究的熱點。如張研、牛貫杰《19世紀中期中國雙重統治格局的演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張研《清代縣級政權控制鄉村的具體考察——以同治年間廣寧知縣杜鳳治日記為中心》(大象出版社2011年),楊國安《明清兩湖地區基層組織與鄉村社會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等。這些研究一是從基層社會入手,即從基層社會組織、宗族與家族、紳士在地方社會的角色、作用入手,考察社會與官府的關系;二是從州縣政權入手,即從州縣官、州縣政府組織與行政運行,州縣與保甲、里甲制度的關系入手進行研究。美國學者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一書論述了19世紀中期地方軍事化所引起的地方社會結構變化,揭示了在這一過程中縣級行政和地方名流之間的關系。馮賢亮《明清江南的州縣行政與地方社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以個案和專題研究的方法,從疆界管理、社會治安、政治變動、水災、命案處理等方面,具體考察了州縣的作為,以說明州縣行政與基層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

相關學術論文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但在史學研究社會史化的總體背景之下,這一方面的研究也表現出一些新的特點:一是“眼睛向下”,關注基層社會組織演變,并著力從基層社會組織出發展現其與官府的關系。如孫海泉《清代中葉直隸地區鄉村管理體制——兼論清代國家與基層社會的關系》(《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說明清代中葉統治者通過保甲制度,保證了州縣政府能夠順暢地對鄉村行使職權,實現控制。二是關注過程和細節,從州縣官個人入手揭示州縣衙門的運作。如邱捷《知縣與地方士紳的合作與沖突——以同治年間的廣東省廣寧縣為例》(《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1期)、《同治、光緒年間廣東首縣的日常公務——從南海知縣日記所見》(《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王日根、王亞民《從〈梅令治狀〉看清初知縣對鄉村社會的治理》(《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從〈鹿洲公案〉看清初知縣對鄉村社會的控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等文,利用了州縣官本人的日記和政務記載,為我們具體展現了州縣官的日常施政及其特征。

2.對清末州縣制度改革的研究

清末是州縣制度變動和轉型的時期,關于這一變革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魏光奇《官制與自治——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縣制》(商務印書館2004年)一書,對20世紀上半期的縣制演變做了整體性研究,具體探討了縣制范疇內的各個結構(包括縣行政和區鄉行政組織、人事、縣自治組織)及其沿革,同時又進一步努力發掘制度演變背后的社會勢力與影響,總結出了“官治”與“自治”這一20世紀上半期中國縣制改革和演變的基本脈絡和特征。另外,魏光奇在《晚清的州縣行政改革思潮與實踐》(《清史研究》2003年第3期)一文中,梳理了晚清以來關于州縣官任用、職權、考核,以及胥吏制度、財政制度改革的種種思想和建議,認為這些建議體現了推進州縣行政的合理化和法治化的趨勢;在《地方自治與直隸“四局”》(《歷史研究》1998年第2期)一文中,魏光奇注意到清末民初直隸州縣開始出現的教育、警務、實業、財務局所,認為這些局所是獨立于縣公署之外的地方自治的執行機構。

此外,關曉紅《清季府廳州縣改制》(《學術研究》2011年第9期)一文從州縣改制方案的設想與確定、勸學所、巡警與勸業員設置、裁汰胥吏、地方自治等方面提綱挈領地闡述了清末府廳州縣改革。指出相對于督撫司道層面,由于人才、經費以及改革進程各種因素的制約,府廳州縣官制改革雖然整體相對滯后,但不少地區官治和自治并舉,仍為清季民初的政治活躍創造了條件。她的另一篇文章《清末州縣考績制度的演變》(《清史研究》2005年第3期),注意到光宣之際對州縣官的考核從“大計”向以政務實績為主要內容的“考核州縣事實”的轉變,從而使整個官員考核模式及其標準發生很大變化。但督撫的敷衍也使改革的效果大打折扣。

關于清末州縣變革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地方自治方面,其中有馬小泉《國家與社會——清末地方自治與憲政改革》(河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汪太賢《從治民到民治:清末地方自治思潮的萌生與變遷》(法律出版社2009年)二書。前書從資產階級自發的自治活動和清政府推進的地方自治兩個層面梳理了清末地方自治運動的全過程;后書則側重地方自治思潮的發展和自治團體的建立及其活動。論文中值得關注的是黃東蘭《清末地方自治制度的推行與地方社會的反應——川沙“自治風潮”的個案研究》(《開放時代》2002年第3期)。該文從個案入手,探討川沙地方自治的舉辦及官、紳、民之間的關系,從而得出結論:清末地方自治雖然從外在上導入了近代地方自治制度,但并沒有改變傳統的官—民關系;隨著自治的進行,形成了以地方精英為中心的新的權力秩序。[7]

也有一些著作和論文研究了清末各州縣成立的勸學所。著作有高俊著《清末勸學所研究——以寶山縣為中心》(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研究了江蘇寶山縣勸學所的組織和運作。論文有高田幸男《清末地方社會教育行政機構的形成——蘇、浙、皖三省各廳、州、縣教育行政機構的狀況》(《史林》1996年第3期),劉福霖、王淑娟《勸學所沿革述論》(《重慶社會科學》2006年第12期),劉福森《勸學所與私塾改良》(《教育史研究》2007年第2期),湯欽飛、楊忠紅《清末教育行政機構的改革》(《云南社會科學》1996年第5期)等,分別闡述了勸學所的沿革,并把它的出現作為州縣教育行政機構出現的標志。此外,汪婉《晚清直隸的查學和視學制度——兼與日本比較》(《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4期)中也論及了直隸的勸學所。

由上可以看出,清代州縣制度研究雖然已有較為豐富的研究成果,但晚清州縣制度的演變與變革仍然是一個薄弱環節。從中國近現代的發展歷程來看,20世紀初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時期。正如任達所說:“如果把1910年中國的思想和體制與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國相比較,就會發現基本的連續性,它們同屬于相同的現實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們發現,在思想和體制兩大領域都明顯地彼此脫離,而且越離越遠。”[8]作為中國政治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州縣制度的變革也正是發生在這一時期。這是一個以新制取代舊制,但舊制又拖住新制的新舊交替時期。州縣是國家政治制度的最下級,其變革涉及的面最寬、最廣,故而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作用,影響極為深遠,需要花大力氣進行深入研究。

具體表現在:第一,晚清以來,在社會變動和督撫權力擴展的情況下,州縣官的職能也隨之發生一定的變化,如就地正法之制的實行和州縣官司法審判權的變化、州縣官對教案的審理、州縣“外銷”的形成、辦公經費的紊亂和整頓、州縣官選用的變更等,都還缺乏深入的專門研究。第二,清末預備立憲時期,是州縣制度發生根本變化的時期,現有研究或者主要停留在清政府的制度設計層面,缺乏對這一改革的實際進程,以及州縣官的職能和相關制度變化的深入分析,使我們對這場變革的實際狀況認識并不清楚,故而許多方面語焉不詳。第三,一定的制度體系決定一定的治理方式。州縣制度變革必定會帶來地方社會治理結構的重大變化,這種變化究竟會是怎樣的,這是一個值得認真探究的問題。以往我們都認為晚清至新政時期,紳士的地位上升,但在這一表象的背后,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歷史畫卷,需要進一步做深入的專題研究。縣制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多年,只有到晚清時期才真正發生變化,而這種變化一直影響到民國時期。所以,只有加強對晚清州縣制度演變的研究,才能真正了解近代中國政治制度的變化及其走向。

二、研究的問題與方向

一般來說,制度的演變有兩種基本方式:一是漸變,二是突變。前者是隨著社會的變化而進行的局部調整,后者往往是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通過強力推進的變革。晚清州縣制度變革同樣存在這兩個過程。

很多制度都有一個很長的積淀和演變過程。在這個演變過程中,既不斷地重復出現過去的問題,又會有新的表現。就晚清的制度嬗變而言,19世紀60年代是個重要的節點,因為自此開始,清政府高度集中的某些權力出現下移,各省督撫的權力擴大,出現了地方性的財權、軍權,從而改變了許多原有的制度,包括州縣的司法、財政制度。這些變化,有的成為新政時期制度變革的本土資源,有的反過來成為改革的推動力量,也有的因積重難返而成為進一步改革的阻力。

然而晚清州縣制度變革更主要的是自上而下推進的改革,這也是本書研究的重點。20世紀初,清廷決意預備仿行憲政后,就把府廳州縣改革作為外官制改革的重要部分,并頗有從州縣入手以推進外官制改革的意圖。光緒三十二年九月二十日(1906年11月6日)的一道上諭云:

此次厘定官制,據該王大臣等將部院各衙門詳核擬定,業經分別降旨施行。其各直省官制著即接續編訂,仍妥核具奏。方今民生重困,皆因庶政未修,州縣本親民之官,乃往往情形隔閡,諸事廢弛,閭閻利病,漠不關心。甚至官親幕友肆為侵欺,門丁書差敢于魚肉,吏治焉得不壞,民氣何由而伸。言念及此,深堪痛恨。茲當改定官制,州縣各地方官關系尤要,現在國民資格尚有未及,地方自治一時難以遽行,究應如何酌核辦理,先為預備,或增改佐治員缺,并審定辦事權限,嚴防流弊,務通下情,著會商各省督撫一并妥為籌議,必求斟酌盡善,候旨遵行。朝廷設官分職皆以為民,總期興養立教,樂業安民,庶幾播民和而維邦本,用副懷保群黎孜孜圖治之至意。[9]

諭旨強調了州縣官制改革的重要性,并提出了地方自治和增改佐治員這一改革的方向。此后,總司核定官制大臣奕劻等在續訂各直省官制情形折中又提出:“分設審判各廳以為司法獨立之基礎”;“今使州縣各官,不司審判,則盡有余力以治地方。又于佐治各員,各畀以相當責任,更次第組織議事董事各會”[10]。就此確定了州縣改制的基本內容。

如此大規模的制度變革,其激起的社會反響是廣泛而深遠的,其對近代中國政治轉型的意義也是不可抹殺的。但長期以來,在晚清史的研究中,在清末新政史的研究中,大多認為官制改革只集中在中央和省級,較少涉及州縣制度變革。或者認為州縣改革只停留在紙面上,故而普遍不被看好,繼而產生改革只在直隸等少數地方推行的誤識。州縣制度變革難以走入研究視野的重要原因是資料收集不易,記載零散;全國州縣數量多,難以窺見全貌。

現在,隨著檔案的開放、清末報刊資料的大批影印和報刊數據庫的建立,使我們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原始資料,對問題的進一步了解也就有了可能。如學界普遍認為清末巡警集中于省城與商埠,較少向州縣發展。但通過對清末報刊和資料的挖掘,我們發現,當時全國相當數量的州縣先后舉辦警政并設立巡警局,盡管許多名不符實,甚至弊端叢生,但近代警察制度發展到州縣已是不爭的事實,而那么多地方所發生的反警政事件也正是社會對該制度的反彈。

既然州縣制度變革在晚清史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既然資料的大量出版增加了研究的可行性,那么,我們有必要也有可能在這方面做一些探索。當一段歷史或事件在我們面前還是模糊不清的時候,探究它的本來面目就應該成為研究者追求的目標。因此本書提出的研究問題就是:晚清州縣制度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些變化究竟給地方治理及其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任何變革都不只是制度的設計,其實施過程和實現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變革的成效。瞿同祖在研究清代地方政府時很明確地指出:“在討論地方政府的功能時,必須將它們由行政法典及政府命令規定的功能與它們實際執行的功能區別開來。”[11]黃宗智則提出了歷史研究應注意“表達性現實”與“客觀性現實”既可能一致,又可能背離的問題。[12]兩位前輩都提醒我們在研究時要十分注意一個問題:紙面上的規章條文并不等于實際落實的情況。所以“那些紙面上規定的東西到底落實了多少”應是研究的旨趣所在。

有兩個因素與制度變革的面貌和進程密切相關。第一,制度變革的參與者自身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制度的建構。這里涉及人的選擇問題,人的選擇受利益左右,同時也受人的觀念、習慣的支配,還會受朋友、各種社會關系的影響。所以,制度背后的“人事”是研究制度變革不能不關照的問題。

第二,舊制度自身會成為一種潛在的制約力量。一方面,制度是互相聯系的體系,一項制度的變革會影響、牽扯到其他制度,而每個方面的制度變革常常是不配套的,所以,沒有來得及變革的舊制度會影響正在創建的新制度;另一方面,就是建立新制度的人,自己腦海中也存在原有的制度模型,常常會自覺不自覺地受腦海中的制度模型的影響。所以,舊制度不可避免地會對新制度發生潛在的影響。

正因為此,我們在研究州縣制度變革時,就不能僅僅從章程條文出發,而是應該從“人事”和新舊制度的糾葛中來把握其變革的趨勢和特征,也就是需要采取一種“動態過程”取向的研究方法。而這也正是研究中的難點所在。

為解決這一問題,首先應該在資料上下功夫,既注意官方的各種報告、匯報,也注意利用地方志、報刊資料、時人記述。注意分析與比較,從事物的內在關聯中把握歷史的真實面貌。由于任何制度都是一定的人的活動產物,因此,制度的設計與制度的實行是有距離的。所以,在運用和分析史料時,特別要注意“當事人”的種種議論和行為,還要注意收集“當時人”的評論和反響,以使分析、評價更好地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也就是把注意力移注于“過程”和“情境”的探討,前者注重從三個層面進行探討,即中央的制度設計、各省的籌備和推行措施、各地實施的進展情況;后者則要關注當時的背景以及相關人事,以探討晚清州縣制度變革的各個面相及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

其次,在研究思路上注意處理整體性趨勢和個案的差異及關系。清代有100個以上的普通州和1200~1300個普通縣[13],州縣改革不僅受各地自然環境、經濟水平,以及財力、人力的限制,也受州縣官本人認知、能力,以及所在省的總督巡撫個人認識和推行力度的制約,故而各地差異很大。受資料的限制,我們無法把每個縣,甚至大部分縣的情況搞清楚,即便找到了個別州縣的材料,但能否說明全國性的問題,尚待商榷。

但是我們認為,一方面,清王朝是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地方聽命于中央,即便是一些“漸變”的變化,也有一個從個別地方向其他地方推進的過程。而清末大規模的州縣制度改革,更是自上而下推進的。為了督促和加快改革,中央各部門都建立了冊報制度,并將各項改革列入州縣官的考成。雖然各地情況不一,進展不同,但從中我們也能大致了解各地改革的進展情況。同時,在朝廷的一再斥責下,各地都在有先有后地推進著各項事業,其中有應付、虛報,也有實干,并不斷依照中央要求加以整頓,朝著劃一的方向發展。這是一個基本的趨勢,它使這一時期的州縣在體制上具有了與以前不同的面貌,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另一方面,在整體體現變革趨勢的同時,不同地方在具體落實時也會因各種情況而表現出不同的面貌。這就需要我們在考察中央政府的制度安排、考察各個省的推行措施的同時,通過大量的州縣實例來展現制度改革的實際情況。這些實例都是個別的,但能夠使我們從中看到歷史的個案與細節。與此同時,許多個案放在一起,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的總體風貌。

最后,在方法上注意從社會角度來觀照州縣制度變革。因為任何變革都是權力和利益的調整,會引起社會各方面的反響,尤其是作為政治體制最基層的州縣變革,是社會治理方式的重大調整。一個基本的史事是,清末的最后十年,也是地方社會的震蕩時期,迭起的“民變”就是這種震蕩的最直接表現。事實上,如果仔細分析,便可了解大多數民變的原因都來自普通民眾的利益受損,而造成民眾利益受損的直接原因,則是改革所造成的利益不公。這種現象提示我們,清末州縣制度變革絕不是簡單的走過場,或者只是紙面上的改革,而是實實在在、或多或少地發生了改變。從社會這個角度分析州縣治理方式變化對地方社會的影響,地方社會對改革的反應和沖突,也可以有助于深入了解和分析改革的實際情況。

在章節安排方面,除第一章作為全書背景,概括介紹州縣治理的內容和路徑、晚清議改州縣體制的言論外,其余各章依據清末州縣制度改革的先后順序展開。雖然19世紀后半期州縣制度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但都是局部的。20世紀初的州縣制度變革,一開始并沒有全盤的制度設計和安排,而是因應時代的變化和需要,增設勸學所和巡警局這樣的新機構。直到1907年直省官制通則頒布后,州縣制度改革才被納入外官制改革的整體方案之中,開始了以設立審判廳和“恤刑獄”為標志的司法改革,以及籌辦城鎮鄉和府廳州縣的地方自治。而以設置勸業公所和勸業員為標志的經濟職能的改革,不僅起步晚,而且成效不彰,所以和州縣財稅變化合并敘述。最后一章,則敘述了州縣官的選任和考核等相關制度的變革。

清末州縣制度變革涉及的面很寬,其中不僅包含19世紀后半期以來州縣制度的嬗變軌跡,還有20世紀初預備立憲改革后對新制度的建構。所以如果不對這兩個方面進行研究,是難以深入和全面了解晚清社會轉型的整體面貌的。本書力圖在這方面有所闡述,但由于能力有限,加以涉及面太寬,所以重點仍在20世紀初的制度變革方面,19世紀后半期的局部調整只在部分章節有所論述。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涉及,期待學術界的進一步研究與深入。


[1] 范忠信:《代譯序·瞿同祖先生與中國地方政府傳統研究》,見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晏鋒譯,何鵬校,5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2] 柏樺:《清代州縣司法與行政:黃六鴻與〈福惠全書〉》,載《北方法學》2007年第3期;鄧建鵬:《清代州縣訟案的裁判方式研究——以“黃巖訴訟檔案”為考查對象》,載《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廖斌、蔣鐵初:《清代州縣刑事案件受理的制度與實踐——以巴縣司法檔案為對象的考察》,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李貴連、俞江:《清末民初的縣衙審判——以江蘇省句容縣為例》,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張瑞泉、朱偉東:《清末民初陜西司法改革初探》,載《唐都學刊》2003年第1期,等等。

[3] 關于州縣吏役的學術研究成果和概述,可參見周保明:《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第一章“緒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4] 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307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5] 魏光奇:《清代州縣財政》上、下,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6期,2001年第1期;李映發:《清代州縣財政中的虧空現象》,載《清史研究》1996年第1期;李映發:《清代州縣儲糧》,載《中國農史》1997年第1期;歲有聲:《清代州縣衙門經費》,載《安徽史學》2009年第5期,等等。

[6] 李治亭:《清代基層官員銓選制考察——以〈清史稿·循吏傳〉為例》,載《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3期;張振國:《清代文官選任制度》,載《歷史教學》2008年第4期;杜家驥:《清代官員選任制度論述》,載《清史研究》1995年第2期;魏光奇:《清代州縣官任職制度探析》,載《江海學刊》2008年第1期;魏光奇:《晚清州縣官任職制度的紊亂》,載《河北學刊》2008年第3期,等等。

[7] 其他論文還有王樹槐:《清末江蘇地方自治風潮》,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輯刊》1977年第6期;張玉法:《清末民初的山東地方自治》,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7年第6期;沈懷玉:《清末地方自治之萌芽(1898—1908)》,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0年第9期。中國大陸學者研究大都圍繞某一地區的地方自治以及自治思想而展開,在此不一一列舉。

[8] [美]任達:《新政革命與日本——中國,1898—1912》,李仲賢譯,215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

[9] 《著奕劻等續訂各省官制并會商督撫籌議預備地方自治諭》,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472~47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10] 《總司核定官制大臣奕劻等奏續訂各直省官制情形折》,《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504~505頁。

[11] 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2頁。

[12] 黃宗智:《中國革命中的農村階級斗爭——從土改到文革時期的表達性現實與客觀性現實》,《中國鄉村研究》第2輯,7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13] 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5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云和县| 深州市| 海阳市| 长治县| 宽甸| 南岸区| 北川| 陇西县| 黔西县| 临高县| 肥城市| 磐安县| 个旧市| 永泰县| 忻州市| 柳州市| 宣威市| 泰顺县| 江达县| 长丰县| 仁化县| 油尖旺区| 武宁县| 介休市| 沁源县| 琼结县| 湖州市| 舒兰市| 西宁市| 芦溪县| 通道| 渑池县| 襄垣县| 沾化县| 二连浩特市| 肥西县| 汝阳县| 卓尼县| 精河县| 额济纳旗| 洛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