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文化國際影響力的生成:“第三極文化”論叢(2018)
- 黃會林
- 3882字
- 2019-09-30 10:39:29
林懷民:世界舞蹈之巔的中國傳奇
歐建平
我在前幾天去國家大劇院,應林懷民先生之邀,看了他的《稻禾》演出后,聽他向我確認了一個讓我很感傷,也很無奈的消息:他的確已向媒體宣布,2019年年末,他將辭去云門舞集藝術總監的職務!40多年來,這個舞團影響很大,因此,他的離去也許會標志著一個輝煌時代的告一段落。所以,還是和大家分享一下我20多年來對他的理解吧,我此刻的發言標題是《林懷民:世界舞蹈之巔的中國傳奇》!
這位在世界舞蹈之巔叱咤風云的中國傳奇——林懷民先生,他出生在臺灣嘉義。為什么說他是個傳奇呢?因為他是中國舞蹈的表演家、編導家、教育家,臺灣現代舞的先驅,中國舞蹈史上為數寥寥的“文人舞者”。5歲時,他因為看了英國芭蕾故事片《紅菱艷》而與舞蹈結下不解之緣。13歲那年,他開始發表小說,但轉行到了舞蹈這種以非文字語言為媒介的藝術形式上,照樣得心應手,其中的秘訣之一就是,他首先在漢語上占盡了先機!
讀初三時,他又因看了美籍墨西哥現代舞大師霍塞·林蒙的表演而徹夜難眠,并為現代舞居然有這么大的魅力而感到震撼,于是開始跳舞,并且是拿著第一次的稿費開始學舞。1964年,他考入了臺灣的名校政治大學,先在法律系,后來轉到新聞系就讀,大三時,曾隨旅美臺灣舞蹈家黃忠良學現代舞。后來,他去美國讀了兩年英文系的研究生,并兼修現代舞,由此對西方文學與舞蹈這兩種文化產生了身體力行的理解。我認為,這是他在國際上獲得成功的第二步!
我們大陸新文化運動中的大師級人物都是中西合璧的,沒有英語墊底,走不出國門去見世面,怎么能成為世界級的大人物?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實際上也沒有什么太復雜的,關鍵在于,你是不是真下了功夫來學英語!國際交流與溝通,沒有外語,什么都是空的!我因為跟他很熟,并且作為舞評人,在國外看演出、寫舞評時,經常看到他在新聞發布會上和與外國同行的交談中,用英文娓娓道來,深感英文對他走向世界,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1972年,他從美國畢業后回到臺灣,1973年便創建了這個叱咤風云40多年的云門舞集,并發誓“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因為他是學文學出身的,所以順理成章地就把自己的創作扎根在中國的文學經典、歷史傳說和民間故事中了,并為舞者提供了現代舞、芭蕾、京劇動作、太極導引、打坐、拳術、書法等內外兼修的訓練方法,最終形成了一套中西合璧的身體語言和一種風靡世界的舞蹈風格。
2002年,我在法國“里昂國際舞蹈雙年節”上,曾參加過為林先生提供“太極導引”的熊衛師傅親自示范的大師班,親身體驗過它的基本形態與風格——它在傳統的陳氏、楊氏、郝氏太極行云流水的動勢中,會不時地吸收氣功的發力方式,進而突發性地竄出一些帶棱角的動作來,具有強烈的戲劇性,而在國際上,太極早就以“Taiji”這種漢語拼音的方式進入了英語,因此,它一出手,國際友人就認為它是中國傳統身體文化的元語言了,而不會在意它的具體流派或屬性。我認為,這是林懷民先生之所以能在全球范圍內脫穎而出,獲得承認和成功的第三個原因——他的舞蹈就是這樣一種內外兼修,身、心、靈三位一體的藝術。事實上,中國的舞蹈,只玩身體,沒有內在的靈魂,肯定是玩不轉的,而云門舞集風靡世界也是從林先生找到了“太極導引”這種語言開始的。
1983年,他又創辦了“國立”臺北藝術學院,即現在臺北藝術大學的舞蹈系和舞蹈研究所,并出任首屆系主任和所長,從而為臺灣舞蹈的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30多年來,臺灣的舞者們出國留學,做林懷民那樣的“文人舞者”蔚然成風,迄今拿到博士學位并回臺灣發展的已有10多位,而林懷民在這方面也是功不可沒的。
概括起來,作為中國臺灣文化的旗幟性人物,林懷民先生的最大貢獻有三個方面。
一是他通過多年的潛心研究和不懈努力,終于找到了“太極”(Taiji)這種舉世公認的中國傳統身體文化的元語言,輔以具有鮮明符號意義的民歌、服飾、面具、道具、布景、燈光、投影等多種多樣的手段,精心創作并公演了80多部舞蹈和舞劇,其中的《薪傳》《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行草三部曲》《稻禾》等代表作,則將中國乃至整個亞洲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甚至是神秘莫測,同西方現代藝術的開放多元巧妙融合,在紐約、巴黎、倫敦、莫斯科等“世界舞蹈之都”及其他城市的舞臺上演出2000余場,其中有多部經典通過西方主流影像公司在全世界發行,進而將中國的傳統文化與當代創造成功地傳揚到了世界各地。
二是他在少年時代,便用漢語出版了小說集《蟬》,進入青年時代以來,又用漢語陸續出版了《說舞》《擦肩而過》《跟云門去流浪:七周八城的歐洲巡演日記》和《高處亮眼: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等舞蹈文集,這些舞書先后出版,其優美雋永的文字讓我們讀起來朗朗上口,讀完后滿口余香,不僅為舞蹈理論的建設立下汗馬功勞,而且為舞蹈走向大眾鋪平了理解之路。
與此同時,他更能借助通達流暢的英語,按照國際慣用的方法,將中國文化的哲思與審美及個人的獨特創意娓娓道來,傳播到世界各地。我曾在香港、里昂、墨爾本、北京等地的國際舞蹈節上,親身領教過他在新聞發布會上的精彩表現:與云門舞集在舞臺上肆意揮灑的磅礴氣勢截然相反,他在媒體面前始終是一種讓人能夠接受的謙謙君子的形象。
三是他通過言傳身教,將云門舞集三代舞者中的佼佼者,培養成了專心致志、喜歡讀書、熱愛書法,并且善于獨立思考的舞蹈家。我曾多次在舞臺上親眼看到他為自己設立的佛堂及演出前后的祭拜。我想,這種虔誠之至和靜若處子的態度一定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云門的舞者們,因為他的舞蹈都是需要通過冥想,讓舞者們沉下心來才能完成的,而讓舞者們練習書法,也是讓他們沉下心來的方法之一。
接下來,讓我們通過云門舞集提供的劇照,來形象地感受一下林懷民先生的代表作吧!我挑了他在不同時期的六部作品,都是非常有意味的。
第一部作品是《薪傳》,1993年曾來中國大陸演出,講的是大陸人當年怎樣戰勝了狂風巨浪,漂洋過海,去臺灣艱苦創業的經歷,曾被大陸舞蹈和文化界譽為“最好的中國現代舞”。
第二部作品是《九歌》。我還記得云門2013年到國家大劇院來演《九歌》時的情形:首先是林先生在劇場指揮裝臺;第二是樂池中安排的一池蓮花,而工作人員則在調試蓮花;第三是《云中君》的整個場面;第四是《云中君》的獨舞。林先生為了這部舞劇,曾專程去過江西、貴州等很多地方,而這個面具則是廣西儺舞的面具,而且是老藝人親手給他制作的。
第三部作品是《水月》,我最初是在2002年的“里昂國際舞蹈雙年節”上看到它的,演出的現場非常震撼。我采訪舞蹈節的蓋伊·達爾梅主席時問他:“每個舞團都是演出一臺劇目,你怎么給了云門這么大的面子,讓他們演了《水月》和《流浪者之歌》這兩臺劇目?”達爾梅主席回答說:“你錯了,不是我給他們面子,而是他們給我面子!云門舞集已經風靡了世界,我作為最大的國際舞蹈節卻一直沒有請到他們,真是太失敗了!所以,我要將這個損失補回來,以便對得起里昂的市民們!”
在《水月》里,既有佛家偈語“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引發的空靈意象,又有舞臺上的潺潺流水和半空中的巨幅鏡面之間虛實相生出來的神奇意象,可謂內容與形式的巧妙融合。
第四部作品是《流浪者之歌》。正如我在前面所說,林懷民先生的每部作品都精確地使用了具有某種符號意義的音樂、道具、布景、投影等非舞蹈的元素,或者是說打著引號,而非貶義的“噱頭”!我認為,這是非文字語言的舞蹈想要傳達理念的必由之路,因為非文字的動作本身,是無法講述什么哲理的!在《流浪者之歌》中,經過化學處理后可以沙沙作響、多達三噸的金色稻谷從天而降,不僅自始至終地砸在了僧人被剃度的頭頂上,而且在舞臺上和舞者間高舞輕揚,現場的效果絕對震撼,而這種高峰體驗對于舞蹈觀眾而言可謂極致的享受和絕對的滿足,不用再去奢求其他的什么了!而全劇結束時,在里昂、北京和世界各地,還創造出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奇跡——據林先生說,它最初只是一個偶然,那個孤獨的耕耘者沒有加入謝幕舞者的行列,而是繼續埋頭苦干,直到把整個舞臺耕耘成了一幅完整的滄海桑田圖,并在不經意中傳達出了一種令人感佩、堅持不懈的精神,因而被保留了下來!而這種令人回味無窮的尾聲對于舞蹈觀眾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體驗!
第五部作品和第六部作品是《行草三步曲》中的兩張《行草》,林懷民先生用身體去表現書法,從最初的形似發展到后來的神似,直到第三張的《狂草》出現,可以說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最好的當代闡釋。
云門舞集11月1日至3日剛剛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稻禾》。這個作品首演于2013年,講的是農民種田的故事,發生在“池上”這個臺灣地區盛產高質量稻米的地方。林先生說,他不走寫實路線。節目冊說它共有泥土、花粉、谷實、風、水等幾個段落。我認為,它表面上訴說的是稻米的生命周期,但委婉預示的卻是人的生命周期。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他在其中再次使用了“南音”這種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音樂,我們雖然聽不太懂,但這種民歌帶來的民風卻在一開始便從聽覺上把我們緊緊地抓住了,并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這是紀念云門成立四十周年的作品,并且再次回歸了大自然。
這個團隊我要特別介紹一下:一群和林先生一樣安靜的人在這個地方,整整拍了一年的影像,并從中挑選出來的這些片段,而動作的語言和風格還是云門慣用的“太極導引”及其變形。這段雙人舞叫《花粉》,是借花粉的生物過程講述男女間發生的生命延續,動作語言非常優美。接下來這個舞段用的道具是從大自然選取的藤條,不經意中交代了人與大自然須臾不可分的關系。這一段《火》舞表現了人在開發大自然的過程中,某種過度的掠取,意味著會給我們帶來災難,由此表現出一位現代舞蹈家應有的社會責任感!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舞蹈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