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歸去來
- 春江花月夜(李現(xiàn)、陳立農(nóng)主演《赤狐書生》原著)
- 多多
- 22517字
- 2019-09-10 17:02:06
雪夜,寒星點點,風(fēng)冷如刀。
幾個身著棉衣、背著柴架的年輕人腳步匆匆地在夜色中趕路,為首的一個停在小巷盡頭的一戶人家前,用力拍打房門。
“周大哥,周大哥,快開開門啊。”
冷風(fēng)蕭蕭,送來窸窣的細響,接著木門被人拉開,漆黑的門縫中,露出一個男人憨厚樸實的臉。
“周大哥,找到大嫂了。”年輕人凍得臉龐通紅,難掩欣喜之色。
“什么?”門里的男人一把拉開大門,顫聲問道,“在哪里找到的?她怎么樣了?”
“就在你們曾經(jīng)走散的那道懸崖前。”年輕人見做了一件好事,興奮溢于言表,“快點跟我們?nèi)タ纯窗桑F(xiàn)在嫂子正在我家休息。”
男人急忙回去穿上棉衣,戴上斗笠,急匆匆地跟上幾個年輕人的腳步。一行人越走越快,轉(zhuǎn)了幾個彎,便消失在紛亂的風(fēng)雪之中。
只余點點昏黃燈火,在夜色中婉轉(zhuǎn)徘徊。
一
白雪皚皚,將整個園林裝點得銀裝素裹,而在這紅梅綻放的幽美園子中,正坐著兩位少年書生。
他們一個身穿藍色棉袍,眉清目秀;另外一個身穿白色錦袍,衣角袖口都繡著金絲花紋,更襯得他面如美玉,眸如星子,如女人般俊俏美麗。
兩人看起來極不協(xié)調(diào),卻有說有笑地在飲酒吃雞,當(dāng)然,這兩人正是結(jié)伴游玩了幾個月的王子進和緋綃。
“我娘又給我寫信了,催我回家……”王子進長嘆一聲,“她一定為我找了好多村姑,讓我速速成親。”
“鳥兒都成雙成對,你確實該定門親事了。”緋綃朝他擠眉弄眼,指了指落在梅枝上,吃著花苞的兩只翠鳥。
那翠鳥羽毛鮮艷,被白雪一映,越發(fā)漂亮可愛。
“今日我王子進定要賦詩一首,不然豈不是愧對此等美景?”王子進興致大發(fā),就要揮毫潑墨。
“你對不起的多了,也不差這點。”
紅梅映雪翠色新。
王子進寫罷這一句,詩興頓時艱澀起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下一句,開始仰頭望著鳥發(fā)呆。
“這鳥真是不錯……”緋綃一邊自斟自酌,一邊連連點頭。
“難得你如此有眼光。”王子進頷首微笑。
“吃起來估計味道更不錯!”
王子進立刻對他怒目以向,罵聲剛要出口,卻聽頭頂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一道烏光從墻外飛來,瞬間就欺上梅枝。
而碧綠的翠鳥,王子進靈感的源泉,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啪的一聲被打落枝頭。
“是誰干的?”王子進頓時氣得跳腳,“怎么這么狠心,那鳥礙你什么事了?”
而緋綃則面帶笑意,似乎對該人的所作所為甚是贊許。
只見那烏光打落小鳥,居然并不落地,在半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圓弧,又順著來時的軌跡飛了回去。
王子進從未見過此等異狀,連叫罵也顧不上,只瞪圓了眼睛看熱鬧。緋綃也沒有見過如此奇怪的東西,也看個不停。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烏光飛向圍墻,朝坐在墻頭上的一位年輕人飛去。那少年身著布衣,做村夫打扮,伸手一抄,就將那物事穩(wěn)穩(wěn)抓住。
“二位公子,麻煩幫我把那只鳥扔過來。”少年毫不避嫌,微笑著朝他們喊道。
“你是誰?怎么隨便濫殺生靈?”王子進正氣凜然,似乎無論如何都要為這只冤死的鳥討個公道。
“算了吧,子進,鳥死不能復(fù)生,何必大動肝火?”緋綃彎腰把死鳥撿起來,走到圍墻下,對那少年道,“你方才用來打鳥的是什么家伙,能不能讓我看看?”
那少年原本是偷著翻墻進來,打算抓兩只鳥回去充饑,但見皚皚白雪中,墻下之人生得冰肌玉骨,比雪更晶瑩剔透,宛如畫上的神仙,頓時生出好感,翻身滑下圍墻。
“你想看這個?”他從腰間解下一個黑色的東西,遞到緋綃面前,“是我認識的一個木匠做的。”
“哦?這木匠真是聰明,竟能做出這般物事。”緋綃把玩著那工具,只見它呈彎曲的弧狀,兩端磨得圓滑平整,摸起來溫潤舒服,手工精湛至極。
“這是什么物事?”王子進也探過頭來。
“這個叫‘歸去來’!以巧勁扔出去還能自己飛回來,用來打鳥捕獵最好不過。”
“歸去來?”王子進拊掌笑道,“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道做出這種工具的木匠是什么樣?”
“這個我也很想知道。”緋綃眼角帶笑,眉梢輕揚,“不如我們這就去看看?”
“還是別去了……”少年突然神色黯淡,將工具往腰中一插,奪過緋綃手中的死鳥,轉(zhuǎn)身便走。
“怎么啦?為什么不讓我們過去?是不是那木匠不在人世啦?”王子進一根筋脾氣發(fā)作,問個不停。
“那倒也不是……”少年靈活地攀上樹梢,再次騎在墻頭上,俯首朝王子進道,“只是周大哥再也做不了木匠活了,他一年前就關(guān)門不干了。”
“啊?”王子進詫異道,“真是可惜,這么一個能工巧匠。”
“我們也是這么說的,四周的鄰里也不停地勸他,但是他一直疑神疑鬼,惶恐不安,別人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為什么會疑神疑鬼?”王子進更加不解。
“其中緣故,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少年撓了撓頭,朝二人擺手道,“我要走啦,不能再跟二位說下去了,如果被這園林的主人抓住,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他說罷輕輕巧巧地從墻頭溜下,矯健靈巧的身影,轉(zhuǎn)眼便消失在一片潔白之中。
“唉……”王子進手搭涼棚,長嘆道,“難得碰上這么有趣的事情,卻又不了了之。”
“誰說是不了了之呢?”緋綃鳳眼一斜,微微笑道,“也許真正的好戲,還尚未開場。”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這里面還暗藏著什么玄機?”
“我可沒有那么說,只是想見見這個心靈手巧的匠人。”
“啊?你怎么不早說?那少年已經(jīng)走遠,我們要如何去追他?”王子進也有此心,奈何自己八字不好,總是惹出事端,方才才強忍著沒張口,現(xiàn)在恨不得插翅去追。
緋綃卻并不在意,微微一笑,盤膝坐在桌旁,掏出腰間玉笛,輕輕放在唇邊。
一陣婉轉(zhuǎn)悠揚的曲調(diào)開始緩緩流淌,如清涼的山泉,霎時消融冬日的冰雪,在風(fēng)中跳躍著、奔涌著,流向蒼茫無際的遠方。
王子進久未聽到緋綃的笛音,只覺心曠神怡,索性也坐在他身邊閉目欣賞。
只聽笛音忽高忽低,時而如登臨名山大川,時而如瀑布直瀉九天,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戛然而止。
“好曲子啊。”王子進拊掌笑道,“怎么之前沒見你吹過?”
“因為之前不想找人。”緋綃一躍而起,將玉笛往腰間一插,指著天空道,“子進,你看那是什么?”
王子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中,浮蕩的冷風(fēng)里,竟然多了一條銀白色的絲線。
那條線白得耀眼,在風(fēng)中飄搖不定,卻直通向墻外。
“這是什么?”王子進奇道。
“是那少年的思緒,我使了個法術(shù),將它形象化了而已。只要人活著就不能停止思考,我們只需順藤摸瓜便能找到他。”
“妙招,妙招,怪不得每次我出門散心你都能知道我的行跡,原來如此。”
“子進,這個法術(shù)用在你身上實屬浪費。”緋綃笑嘻嘻地道,“只需去花街柳巷轉(zhuǎn)一圈,必能有所收獲。”
王子進剛要出言反駁,卻見緋綃抓著自己,急匆匆地穿墻而過。
泥土的味道頓時充斥了他的口鼻,難受至極。他急忙閉上雙眼,卻見黑暗中有一個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
二
“緋綃,剛才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景象。”此時已近黃昏,王子進跟緋綃順著少年的思緒追到集市上,干脆找了一家飯館歇息吃雞。
“什么奇怪的景象?”緋綃抓著一只雞腿大快朵頤,十指沾滿油水,完全不似平日出塵脫俗的模樣。
“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王子進撓頭道,“而且周圍都在下雪,那個女人就站在雪地里,穿著厚重的衣服,似乎要出遠門。”
“什么時候看到的?”緋綃仍埋首吃雞,毫不在意。
“就在穿墻的那一瞬間,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了那個場面。”
“可能是那個少年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被你不小心捕捉到了而已。”緋綃飛快地吃光雞腿,又端起碗喝湯,“不過我估計更大的可能是你太久沒有見到美人了,是不是想出癔癥來了?”
“誰說的?我昨晚還去歌樓聽琵琶來著,彈曲的歌姬比她美多了。”王子進拼命證明自己的清白,不小心卻暴露本性。
兩人一個花癡,一個雞癡,居然毫不沖突,相談甚歡。
待到一頓飯吃完,只見一輪朗月當(dāng)空,銀白色的絲線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快到了,那少年的家定然在這附近。”
這次不用緋綃解釋王子進也知道為什么,因為那條線越來越粗,由起初的絲線般粗細變得足足有成年人的拇指粗。
蜿蜒纏綿到遠方,還有擴散分流之勢,似乎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留下了那少年思考的痕跡。
兩人從集市出來,方拐了幾個彎,就來到了一片瓦房前。瓦房有的殘舊破敗,有的簇新整齊,一看就是尋常百姓的聚居之地。
那絲線蜿蜒曲折,如山澗中的曲水,在這些或舊或新、高矮不同的房屋間流動,最終停在了一戶人家的院外。
只見那家柴門半掩,正有一個少年在院子里揮汗如雨地劈柴。
他一見到他們二人,頓時嚇了一跳。
“你們怎么找來了?”少年哆哆嗦嗦地道,“難道那園子是你們的?找來要我賠那只鳥?”
“不是。”緋綃搖了搖頭,手微微一揚,天空中的那條白線便嗖的一聲被他卷入袖底中,消失不見。
“小兄弟,你不要害怕,我們只是想見見那個你所說的木匠。”王子進笑嘻嘻地道,“想看看能做出那種工具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
“原來是這樣,嚇?biāo)牢伊恕蹦巧倌耆玑屩刎摰胤畔赂樱亮瞬潦郑拔医邪㈥枺@就帶你們?nèi)ブ艽蟾缂摇!?
“在下王子進,這是我的朋友,你叫他緋綃便可。我們倆游學(xué)來到此地,見到如此奇人異事,不探訪個究竟實在是不安心,多謝小兄弟帶路了。”
王子進啰啰唆唆地說了一大堆,估計阿陽一句都沒聽懂。他撓了撓腦袋,就利落地為他們帶路。
“到了周大哥家,如果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千萬不要說出來。”阿陽邊走邊說,腳步輕快地在小巷中左拐右拐,雖是黑夜,卻如同在白晝中穿行。
“哦?他家有很多奇怪的物事?”緋綃也雙目灼灼,步履如風(fēng)。只有王子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會兒踢到只罐子,一會兒被磚塊絆個趔趄,連嘴都插不上。
“奇怪的東西是很多,但主要是周大哥性情大變,天天懷疑自己的娘子是鬼怪。”
“他的妻子難道有那么可怕嗎?”緋綃啞然失笑,“我倒知道有人不小心娶個悍婦進門,活像是母夜叉托生,委實嚇人。”
“誰說的?周大嫂溫柔賢淑,可是自從回來之后,周大哥就再也不認她,天天嚷著這個回來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最后連性情都大變,連手藝都做不下去了。”
“回來之后?他的妻子失蹤過?”
“對,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夫妻二人要回老家省親,結(jié)果剛剛走到山里,就因為突然下了大雪,馬車再也前進不了。夫妻二人打算原路折返的時候,周大嫂不小心失足掉到了懸崖下。”
“那、那不是死定了?怎么還能活著回來?”王子進哆哆嗦嗦地說道。
“可是她就是回來了啊!”阿陽大聲道,“去年我跟幾位兄弟去山里撿柴,就分明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懸崖邊上,她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防風(fēng)的帽子。我們幾個一下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失蹤了一年的周大嫂。”
“活人?”
“是活人,手溫得很,還會流血流淚。”
“那她還認得你們嗎?”緋綃繼續(xù)問道。
“認得,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她都能一一重述,連我喜歡打鳥她都記得。”
“真是太可怕了,一個掉到懸崖下,失蹤了一年的女人,突然又活生生地回來了,要是我也會嚇得睡不著覺。”王子進大呼小叫道。
“但周大嫂只說她像是閉了一下眼,再睜眼時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只是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阿陽笑嘻嘻地說,“我們都說她可能是被神仙救了,否則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經(jīng)歷?”
三人邊走邊說,阿陽拐到一處小巷深處,指向盡頭的一處人家。
“到了,就是這里,不知道周大哥在不在家。”阿陽說罷就以手叩門,不大一會兒,木門就被人從里面打開了,門縫里露出一張女人光潔的臉,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美貌而賢淑。
“是阿陽啊,怎么突然過來了?”她警惕地看了看緋綃跟王子進,似乎心存猶疑。
“這是我的兩個朋友。”阿陽指著二人道,“他們看我用‘歸去來’打鳥,覺得十分方便,也想跟周大哥買兩把。”
“原來是這樣,先進來吧,我跟他說說看。”女人笑瞇瞇地把三人讓進來,讓他們坐在庭院中,奉茶招待之后,就到內(nèi)室找人去了。
王子進跟緋綃見這院落設(shè)計得甚是別致,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木制水車,不停地卷出紛亂的水花。
高大的松樹虬枝伸展,樹下掛著一只木雕的鸚鵡,只要有風(fēng)吹過,那鳥兒便會發(fā)出清亮的叫聲,好玩至極。
“這家的主人真有本事,雖然只是個工匠,卻能過著神仙般的生活。不十分富裕,卻是女子的良配。”王子進看了一會兒,附耳對緋綃說道。
“良配不良配,可不是看這種新奇的玩意兒能看得出來的。”
好像是為了印證緋綃的話,他話音未落,便聽屋子里傳來一個男人的叫罵,似乎十分氣憤。
“誰讓你隨便放人進來的?我都說過多少次?我再也不賣東西了,你怎么還要做生意?”
那人一邊嚷著,一邊怒氣沖沖地走出來,見到三個人像是見了殺父仇人,手腳并用地要推他們出去。
“喂,這是干什么?不賣就不賣,有你這么攆人的嗎?”王子進大呼小叫地跳腳。
“王大哥,我們走吧,我不是都說了,千萬不要惹周大哥生氣嗎?”阿陽也拉著二人往外走。
夜色闌珊,時間短促,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周姓木匠的嘴臉,兩人便已經(jīng)被趕到了門外。
王子進愣愣地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只依稀記得他似乎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端正,神色憔悴,仿佛有什么壓抑的心事。
“真是對不住了,我就猜會這樣,才不愿帶你們過來。”阿陽連連道歉。
“不要介懷,是我們叨擾了。”緋綃對他抱拳道謝,拉著王子進便走。
“喂!你走這么快干嗎?難道后面有人追你嗎?”王子進被他拽得腳不點地,耳邊生風(fēng),轉(zhuǎn)眼就走出了小巷,來到了集市前。
“嘿嘿嘿,子進,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緋綃笑嘻嘻地望著他,眉目含春,“那個木匠有古怪。”
“啊?他有什么古怪?”
“他在你的袖子里塞了東西,我不想被別人知道,才特意把你拉到這里。”緋綃說罷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抖了抖。
果然,一片潔白的東西掉落出來,輕輕落在雪中。
“這是什么?”王子進彎腰把那個東西撿起來,卻是一團揉皺了的紙。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緋綃伸手就奪過去,小心地展開,只見在迷蒙的夜色中,那張紙上只寫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墨字:救命!
三
兩個字寫得張牙舞爪,猙獰恐怖,似是在倉促之間寫的。王子進看了一眼,立刻覺得脊背發(fā)寒,許久沒有言語。
身邊的緋綃也凝眉不語,只有清冷的夜風(fēng)在二人身邊回蕩,似是莫測的前途,捉摸不定。
“這、這是怎么回事?”過了半晌,王子進方哆哆嗦嗦地問道,“如果他真的想向我們尋求幫助,為什么還要趕我們走?”
“可能他所畏懼的,就是身邊的人吧。”緋綃將那張紙放入袖中,望著集市后那片黑漆漆的暗影道,“所以才出此下策,在忙亂中將紙條遞給我們。”
“那我們該怎么辦?”
“先回客棧再說,待到午夜,我自有辦法。”
緋綃說罷,面帶笑意,從容自若地揮了揮衣袖,轉(zhuǎn)身便走。
王子進與他相識已久,知他一向愛賣關(guān)子,也不愿多問。
可是緋綃從來面熱心冷,對他人的生死從不掛懷于心,依照他的脾性,就算那個男人寫一千個求救的紙條都不會多看一眼,今日怎么會突然如此熱心?
王子進一頭霧水地跟在他的身后,兩人腳步匆忙地回到了客棧。
“還有一個時辰就到午夜了,你到底有什么辦法?”王子進在燈下捧著一本書讀,奈何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只是想施個小法術(shù),把那個木匠引出來。”緋綃悠然自得地窩在床上吃雞,與平時并無二致。
“為什么非到午夜不可啊?我現(xiàn)在心中焦慮,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就不能提前施展你的把戲嗎?”
“這二十多年來你有幾日看得進去書?”緋綃劍眉一揚,朝他嬉笑道,“就算沒有熱鬧可看,你也天天想著美人。”
王子進被他說中痛處,立刻把嘴閉得死死的,俯首埋頭苦讀。
所謂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在緋綃的嘲諷之中,王子進居然難得用心地讀了一次書,一時之間,狹窄的房間里,僅余燈花破裂的噼啪聲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此時正在全神貫注地看書,頓時被嚇了一跳,卻見緋綃白衣飄飄,眉目含笑,正站在自己身后。
“子進,時間到了。”緋綃伸手奪過他手中的毛筆,“我們來讓那個木匠做個有趣的夢吧。”
“什么有趣的夢?”
“稍后你就能看到了。”緋綃說罷掏出那張皺成一團的紙,蘸滿墨汁,在紙上寫了幾個小字。
王子進急忙探頭去看,只見白紙上寫著時間跟地點,跟他約會佳人時互傳的錦書極其相似。
“你要約那個木匠出來?”他立刻心如明鏡,“那為什么方才不做?”
“方才時間還早,不能確保他一定會睡覺。”緋綃待墨跡干透,將白紙湊向火燭,口中念念有詞。
只見輕紙遇火,瞬間焚燒化灰,跳躍燃燒的紙灰中,升騰出一只白鳥。白鳥在室內(nèi)盤旋了幾圈,發(fā)出一聲悅耳的清鳴,鉆出窗外,振翅而去。
“這樣就完了?”王子進手搭涼棚,望向窗外的蒼茫夜色,乾坤朗月,似乎意猶未盡。
“完了,明天我們?nèi)ゲ铇堑人憧伞!本p綃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紙灰,窩到床上睡覺去了。
“我等了大半夜,就等了這么個結(jié)果?”兩個時辰的漫長等待,只看到眨眼間的幻象,怎么想怎么不值。
“子進,不要失望,我向你保證,明天一定有好戲可看。”迷蒙的夜色里,傳來緋綃清冷卻又篤定的聲音。
王子進困倦至極,也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
只是睡夢中,他好像又看到了漫天飛舞的白雪以及站在白雪中的女人。
次日中午,二人便早早趕到約定的茶樓喝茶。不知等了多久,直至日頭偏西,冷風(fēng)蕭瑟,仍沒有見到那木匠的身影。
“緋綃,你那個法術(shù)是不是失敗了?”王子進望著街上來往的人群道,“他怎么還沒有來啊?”
“不可能。”緋綃輕搖折扇,信誓旦旦地道,“如果口信沒有遞到他的夢中,自然就會飛回來,可是那只鳥分明沒有折返。”
然而剛剛說到此處,便見緋綃嘴角微揚,指向遠處一個急匆匆的人影說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等的人來了。”
王子進急忙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正腳步如風(fēng)地朝二人跑來,他身著蓑衣,頭戴斗笠,在這個艷陽高照的午后,看起來說不出的別扭。
“請問,二位是胡公子和王公子嗎?”那人走到二人面前,一揖到底,王子進這才看清,他正是昨晚那個兇神惡煞的木匠。
“這位一定是周匠人?”緋綃朝他行禮道,“在下昨晚略施法術(shù),將周匠人召喚出來,實在是叨擾了。”
“如果不是遠遠地看到你們,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匠摘下斗笠,坐在桌前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的就是這番景象,連我們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小生姓王名子進。”王子進好奇地問道,“不知昨晚你塞給我的那個紙條是什么意思?”
“你我既然相識,自是有緣。我姓周名天望,你們叫我周大哥就好,我本是個木匠,平日喜歡做些新奇的玩意兒,雖然生活清貧,但是和我娘子琴瑟相和,日子倒也過得逍遙快活。”周天望剛說了兩句,就神情激動,聲音哽咽,“哪知……哪知后來竟發(fā)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這個看似壯碩的中年漢子,說到此處竟臉色慘白,顯然是受到了某種嚴重的驚嚇。
王子進跟緋綃對望一眼,心中都覺得不妙。
“可怕的事情,是指你娘子失而復(fù)歸嗎?”緋綃微笑地望著他,雙眸中卻沒有半點笑意,“這等好事,怎么能說是可怕?”
“胡公子,你有所不知……”周天望哆哆嗦嗦地道,“回來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紫陌。”
“紫陌是誰?”
“就是內(nèi)子的閨名,我一直這么叫她。”周天望雙目失神,思緒似飄至遠方,“我永遠不會忘記,兩年前的那個晚上,紫陌就在我的眼前掉落到了懸崖下……”
“除了你還有別人看到嗎?”緋綃好奇地問道。
“當(dāng)然有,我們坐的那輛馬車上有七八個人,還有兩個人是我的鄰居。”周天望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對了,其中一個你們還認識,就是帶你們過來的阿陽,當(dāng)時他才十四歲大!”
“那懸崖很高嗎?”
“掉下去必死無疑!”周天望惶恐地看著二人,“可是一年之后,同樣是在冬天,紫陌居然被找到了。她就像以前一樣,站在曾經(jīng)失足的懸崖邊上。”
“聽阿陽說她是被神仙藏起來了。”王子進神往道,“如果有如此奇遇,我倒也希望經(jīng)歷一番。”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回來的不是紫陌。”周天望突然神情激動,大聲叫喊,“她是我的妻子,難道我還不認識她嗎?雖然長得很像,但完全是兩個人,紫陌手上的胎記她也沒有,年紀也比紫陌小,但是無論我怎么說,所有人都不信,他們甚至以為是我得了失心瘋。”
“‘他們’是指你的鄰里嗎?”緋綃眼珠一轉(zhuǎn),似想到了什么,“為何會不信你的話?難道有什么憑據(jù)?”
“因為這個女人跟紫陌的行止很像。”這個樸實的中年漢子突然失聲痛哭,“而且周圍的人她全都認識,甚至連那些人跟她有過的往來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有這樣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在身邊,我真是太恐懼了!”
“緋綃,”王子進附耳對緋綃道,“你說會不會是借尸還魂?他妻子的靈魂依附到了一個新死的女人身上,又跑回來了?”
“借尸還魂?”緋綃紅唇微翹,抿嘴笑道,“也許吧,可是為什么偏偏要在一年之后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呢?巧合太多,難免刻意。”
四
“啊?你難道在暗指其中并無怪力亂神,一切都是凡人所為?”王子進頓時吃了一驚。
“我可沒有這樣說。”緋綃緩緩搖頭,看著周天望道,“你向我們求救,到底想讓我們?nèi)绾螏椭隳兀俊?
“我、我昨晚只是想試一試,因為鄰人都不相信我,無奈之下,只能求助于陌生人。”他惶恐地回答,“我并不想報官,萬一那女子是一時被什么東西迷了心智,怕對她名聲有損,只想想個辦法讓她恢復(fù)神志,不要繼續(xù)留在我家了。”
“她在你家會給你帶來困擾嗎?”
“當(dāng)然了,同一個陌生人睡在一個屋檐下,難道你不會害怕嗎?”木匠緊張地道,“而且有時夜深人靜,她還會在屋子里、庭院中走來走去,簡直是可怕至極。”
“好!既然如此,我們便好人做到底,今晚便去你家看看。”緋綃皺眉凝思了一會兒,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在下不才,正巧會一點小法術(shù),或許能夠替你排憂解難。”
周天望聽了頓時喜不自勝,千叮嚀萬囑咐,拜托他們一定要再去找阿陽帶路,以免家里的女人心生懷疑。
隨即他就戴上斗笠,匆忙離去。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漸晚,一彎朦朧明月掛在天際,像是被冷風(fēng)凍凝了的水痕。
“緋綃,這事真是奇怪。”王子進一邊走一邊琢磨,“難道這個女人真的是被他妻子的靈魂附身?心神混亂,把自己當(dāng)成了別人?”
“不知道,”緋綃皺眉道,“還要看看她才能下定論,但這里面有兩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
“哪兩個問題?”
“第一就是周圍的鄰里都沒有發(fā)覺回來的妻子是假的,而且她對過去的事情記憶猶新,宛如親身經(jīng)歷,證明她跟之前的妻子長得很像。”
“確實,即便被冤魂附身,相貌也不能變化。”
“第二就是周匠人提過,夜深人靜之時,他的冒牌妻子還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這?會不會是夢游呢?”
緋綃望著天空中的明月,沉吟著道:“我猜她不只是走來走去而已,很有可能是在找什么東西。”
王子進望著月光下他清冷而俊美的臉龐,心中頓時一緊。
不知為什么,在緋綃的提示下,他竟隱隱有種預(yù)感,這件事完全不是冤魂附體那么簡單。在種種離奇的事件背后,似乎隱藏著某種可怕的玄機。
兩人很快就又找到了少年阿陽,此時他正在庭院里編捕鳥的籠子,一見到他們的身影,不由長嘆口氣。
“你們倆可真是執(zhí)著,那玩意兒有這么好嗎?”阿陽轉(zhuǎn)身跑到屋子里,再出來時手里已經(jīng)多了條烏黑的木頭,正是“歸去來”,“這個給你吧,我忍痛割愛,你們不要一趟趟地跑了。”
“君子不奪人所愛,我非君子,可是也不想跟一個少年搶東西。”緋綃微笑著道,“只是今晚還要麻煩你帶一下路,我們再去拜訪周匠人。”
“昨天剛進門就被趕出來,你怎么還敢去?”阿陽撇撇嘴,似乎甚不情愿。
“嘻嘻嘻,我敢保證,今晚一定不會被趕出來。”王子進在一邊嬉皮笑臉地補充。
阿陽見他們?nèi)绱撕V定,也不好推托,又像前一晚一樣,帶著二人穿過暗巷,七拐八拐,來到了周天望家的門前。
照例是周天望的妻子,失而復(fù)得的紫陌出來招待客人。而與昨日不同的是,周天望并沒有出來趕人,甚至在阿陽提出要兩人借宿兩晚的時候,他也沒有提出異議。
“阿陽家確實太小了,住不下這兩個人。”周天望的妻子一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一邊親切地說,“難得阿陽能交上你們這樣出色的朋友,多住幾日也無妨。”
王子進到此時方仔細打量這個叫紫陌的女人,只見她眸如秋鴻,唇似丹朱,雖然身著布衣,卻不減艷麗之色,實在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女。
面對這樣一個美貌的妻子,即便來歷不明,也不至于心生恐懼吧?
王子進想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奈何他癡迷色相,與常人的標(biāo)準大相徑庭,只要長得閉月羞花,即便是女鬼也敢娶進門,何況只是一個不知來處的女人?
因為天色已晚,紫陌又是個婦人,二人跟阿陽寒暄了幾句,就進內(nèi)室休息去了。在這期間,周天望始終裝作與二人不識,連個面都沒露。
“怎么樣?”王子進坐在陋室中,好奇地問緋綃,“她有什么古怪?”
兩人并沒有點燭火,緋綃一身白衣,負手站在窗前,似有重重心事,良久方搖頭道:“真是奇怪,一點古怪都沒有。”
“此話怎講?”這話跟繞口令一樣,聽得王子進一頭霧水。
“這位叫紫陌的女人,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緋綃苦惱地望著王子進,“也沒有被靈魂附體,我看她心智清明,毫無濁氣。”
“那所有的事情,都并非妖怪作祟?”
“不錯。”緋綃點點頭,無奈地苦笑,“掉下懸崖,又回到家的女人;完全不同,卻又有著相同記憶的兩個女人,這些奇怪的事情,都是人為的。我最討厭的,便是算計人心,哪想?yún)s仍是避不過!”
“可、可是,她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木匠非貴非富,怎能令人有所企圖?”
“也許不止這些,更遠一些,兩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也是人為的也說不定。”
緋綃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叩門聲,接著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王子進嚇了一跳,剛剛要出聲呵斥,便聽那人低聲道:“不要怕,是我!今晚是想給二位看一樣?xùn)|西。”
“什么東西?”聽這聲音正是周天望。
只見他點燃燭火,將一個一尺多高的布包放在桌面上,面現(xiàn)眷戀之色,“我想請你們看看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王子進詫異道,“她不是掉到懸崖下了嗎?”
“是我妻子的人像,自她失足之后,我一直忘不了她,就做了個人像以遣相思。”他說罷小心翼翼地解開布包,只見一個栩栩如生的人像呈現(xiàn)在昏黃的燭光下。
木像雕得精致細膩,頭發(fā)以真人的發(fā)絲制成,臉色紅潤,目含春波,完全不似一尊人偶,倒像是個縮小了的活人。
“哦?這個人偶還能動?”緋綃眼尖,小心地拎起那個人偶的一只手,卻見關(guān)節(jié)處纏著透明的細絲,輕輕一拉,人偶的手便抬了起來。
“是的,這是我全部的心血,當(dāng)然把它做得跟真人一樣。”周天望面帶得意色,抓起那只人偶,扭了扭它身后的一個機關(guān),那個人偶便咔嚓、咔嚓地走動起來,足足走了十幾步之多。
“天下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技藝,真是匪夷所思。”王子進看得嘖嘖稱奇,剛剛想要再說兩句,便見緋綃俊臉一冷,一揚衣袖,瞬間熄滅了燭火。
只聽庭院里傳來細碎的響動,三人小心地湊到窗前,透過縫隙向外看。只見銀白的月光下,正有一個窈窕的女人,用鋤頭在院子里挖土。
“她、她這是在干嗎?”王子進見到這詭異的景象,不由渾身顫抖。
“挖坑!她這是在挖坑,她要埋了我!”周天望比王子進更恐懼,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這屋子里就我們兩個人,她不是要將我埋了是什么?”
此話一出,房間中頓時變成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三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言語。
只有緋綃,站在月光之下,望著窗外的恐怖景象,嘴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五
月華如雪,夜風(fēng)浮蕩,屋子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靜謐的夜色里,只余院子里的女人刨土的聲音在輕輕回蕩。
她先是把庭院仔細檢查了一番,轉(zhuǎn)而又去水車處翻找,這次連一向木訥的王子進都看出來了,她確實是在找什么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小小的院落都被她翻了一遍,她方長嘆口氣,把地面整理了一番,躡手躡腳地回到屋中。
此時明月西行,已然過了寅時,離天明不遠了。
“二位幫幫我,即便不能替我解惑,把她勸走也行。”周天望雙膝一軟就坐在了地上,雙手抱頭,語氣哽咽,“我實在太害怕了,這樣的狀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連安寢一夜都求之不得。只要能讓她離開我,要我付出再大代價都可以。”
“周大哥,你先不要焦慮。”王子進將他扶起來,“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倆游學(xué)在外,一路上也見過不少奇人異事,比你的遭遇不知棘手多少倍的也有。緋綃天賦異秉,定能助你解惑。”
一番話說得周天望長長舒了口氣,然而再望向緋綃,卻見他正悠然地坐在桌前擺弄自己帶來的玩偶,俊臉上掛著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似對兩人的對話充耳不聞。
“王公子,你指的可是它?”周天望頓時心灰意冷,茫然地看著王子進。
“緋綃,你在干什么?”王子進面上大大掛不住,幾步跑過去,伸手拉了拉緋綃的衣袖,“快點說幾句讓周大哥安心的話。”
然而緋綃卻不理他,看了看周天望,又看了看手中那個栩栩如生的人偶,美目顧盼,眼生秋波,“這個人偶有點舊了,連關(guān)節(jié)都磨損得厲害。”
一句話說得毫無頭緒,顧左右而言他。
“我每日思念妻子,總是忍不住拿出這個木偶看了又看,自然難免磨損,這些舊關(guān)節(jié),也是該換換了。”周天望說罷,小心翼翼地用布將那人偶包好,起身告辭,“還請二位公子多勸勸那個女人,在下并沒有什么可以值得貪圖的東西,還請她不要在我這陋居中耽誤年華了。”
他說罷便緊緊抱著他妻子的人偶,拉開門走了出去。
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夜色如一團濃黑得化不開的墨,轉(zhuǎn)眼就將他寂寥孤單的背影吞噬其中,不留痕跡。
“真是個可憐的人。”王子進走過去把房門掩好,對著凄涼的冷風(fēng),長嘆口氣。
“真是樁奇怪的事。”緋綃卻絲毫不為所動,輕輕揉著額頭,似乎十分困擾。
“你真是冷漠,怎么連半點惻隱之心都沒有?”眼見他臉色嚴峻,冰冷如霜,王子進甚是失望,和衣上床休息。
“人類的感情就像是流動的水,瞬息萬變,捉摸不定。”緋綃斜眼看了他一眼,漠然道,“對于那種不確定的東西,即便再打動人,我也沒有什么興趣。與其關(guān)注這些虛幻之象,倒不如多注意真實確鑿的物事。”
然而王子進實在太過困倦,幾乎是在沾上床的同時便進入夢鄉(xiāng),對于緋綃的自言自語充耳不聞。
只余緋綃一個人,皺眉坐在黑暗中,白衣勝雪,黑發(fā)如墨,如深夜中一抹奇異的亮光,孤單而迷茫地綻放著。
這一覺睡得王子進四肢百骸無不舒適,再爬起來時已然是冬陽和煦的中午,只見緋綃仍像是昨晚一樣,孤身枯坐在木桌前,顯是一夜未眠。
“緋綃,你怎么不休息?”他伸了個懶腰,理了理皺皺巴巴的衣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眼見庭院中被染上白霜,景色儼然,想起昨晚的所見所聞,竟恍似做了個噩夢。
“因為床又臟又硬,我睡不慣。”緋綃一改昨夜的冷淡漠然,朝他笑嘻嘻地道,“子進,今晚我們就跟那個周姓木匠告辭吧,我趕不及想去吃雞睡覺了。”
“你就這樣走了?再怎么也要問問他的妻子,看看她是真是假吧?”
“這個還用問嗎?”緋綃甚為輕蔑地哼了一聲,“當(dāng)然是假的,至于她為何而來,我也已經(jīng)猜到個七七八八,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確認她的身份。”
“啊?你到底猜到什么?說來我聽聽?”王子進萬萬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兩人所見所聞完全相同,怎么他都猜到了謎底,自己卻連半點頭緒都摸不到?
“天機不可泄露。”緋綃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不過你說得也對,既然來了,確實有必要跟冒牌的妻子聊一聊,這件事情就要拜托子進你了,畢竟與美人打交道是你的專長。”
他話音未落,就從門外飄來一陣飯香,響起一個女子清脆甜糯的呼喚:“二位客人,請移步出來吃飯了!”
周家并不富裕,桌上自然只有些清粥小菜,只是庭院中松枝如傘,水車轆轆。時而傳來木鳥的叫聲和水流飛濺之聲,倒別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情趣。
周天望的妻子并不用餐,只是笑意盈盈地站在一邊,等待著二人的吩咐。
“這菜真是好吃。”王子進努力煽動緋綃,“你快點嘗一口。”
緋綃看了看桌子上的素菜,因為沒有他喜歡吃的雞,顯然甚是失望,枯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便回房休息了。
“周大嫂,你不要介意。我那個朋友很愛吃雞,平日不沾素菜,并非是嫌棄你的手藝。”王子進急忙出言道歉。
“不要緊,天望也不吃我做的菜,一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紫陌無奈地搖了搖頭,坐在王子進的對面為他倒水。
“有一句話,不知在下當(dāng)不當(dāng)說……”王子進望著她清秀美麗的容顏,欲言又止。
“王公子可是想問,我是不是他的妻子?”紫陌眼珠一轉(zhuǎn),便猜透他的心意。
“這個……周大哥一直對我們說你是冒名頂替的,我們才特意過來想勸勸你。”王子進見自己的意圖被人一語道破,不好意思地撓頭,“如果你真的不是他的妻子,何必滯留此地?不如早點走吧。”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紫陌眼現(xiàn)寂寥,“我若不是他的妻子,怎么會忍辱負重在這里待了一年?而且周圍的鄰里都認識我,可是他還是不相信我。”
“我知道為什么,因為你還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自然不會離開這里。”王子進一時情急,真心話竟脫口而出。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東西?”紫陌頓時嚇了一跳,眉目中滿含惶恐,“你還知道些什么?”
“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王子進心知自己猜得不錯,語重心長地對這美貌姑娘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甚至要冒名來到這個家?我看周大哥是個好人,你想要什么他一定會給你,又何必出此下策?”
“不,我要的東西,他永遠不會給我。”紫陌搖頭嘆息,“你跟我來,我讓你看一件物事,或許你才會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說罷她便朝后院走去,王子進望著她窈窕的身影,一頭霧水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到底要自己看什么?
為什么說要看了那樣物事,才會知道周天望是個怎樣的人?難道此事另有隱情?
六
紫陌走到后院的一處矮房前,左右打量了一下,見四周無人,才小心翼翼地拉開門閂,讓王子進進去。
只見狹窄的房間里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木料石材,桌子上也堆滿了鑿刀磨具,幾乎連落腳之處都沒有。
“這難道是周大哥雕制木器的地方?”王子進打量了一下四周,滿眼新奇。這屋子的角落里陳列了許多尚未完工的作品,有形色各異的飛禽,有栩栩如生的走獸,還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猜不透用法的新奇玩意兒。
“對,可是他最近都不再做這些東西了。”紫陌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的雜物,走到了一個巨大的木箱前。
“聽他說是因為你的到來使他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才中止了手上的工藝。”
“他在撒謊,他根本就從未停止過他的手藝。”紫陌突然面色陰冷,惡狠狠地道,“他之所以不做了,是因為一年以來都在偷偷摸摸地完成一件作品。”
“啊?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瞞著別人?”王子進更加詫異,同一屋檐之下,這夫妻二人居然各有隱情,真是有趣至極。
“他的作品就藏在這個箱子里。”紫陌指著那個巨大的木箱道,“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你看了就會知道。”
王子進將信將疑,走到那巨大的木箱前,伸手拉住把手,用力掀開箱蓋。
哪知不掀還好,一掀開箱子,嚇得他幾乎魂飛魄散,因為在陰暗的光線下,分明可見,木箱中正蜷縮著一個女人。
女人身著粗麻單衣,長發(fā)及腰,露出的肌膚白到極點,連一絲血色也沒有,在棕色木板的映襯下,格外的詭異恐怖。
“這、這是什么?”王子進后退一步,只覺心口的血液在瞬間凝固。
“木偶……”紫陌冷冷地望著那個箱子里的女人道,“是不是很可怕?他居然用一年的時間做這種東西。”
王子進這才穩(wěn)住心神,仔細打量著箱子里的女人,只見她容貌秀美,栩栩如生,臉型和眉眼竟與紫陌極其相似。
“這、這個木偶,我好像在哪里見過?”王子進想起昨晚周天望拿來的那個小小的木偶,兩尊人偶確實相似到了極點,只是大小有差別,“這是不是周大哥為悼念亡妻所制?”
“我不知道,只是我看到這個木偶,就會覺得緊張。”紫陌顫聲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它很可怕嗎?尤其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來這個房間里做這種東西,真是越想越嚇人。”
“怎么會呢?”王子進伸手扳過那個木偶的臉,“我只能看出巧奪天工,栩栩如生。這皮膚是什么東西做的?怎么跟真人一樣,只是差些溫度?可能是他想念亡妻心切,又對你有所畏懼,才做出這種東西的。”
“真的嗎?”紫陌聽他這么說,心中稍微寬慰了一些,“也許是我想多了,他確實是思妻心切吧。”
王子進嘴上雖然豁達,可是看著蜷縮在箱子里的木偶,也不由脊背發(fā)冷,忙合上箱蓋,慌慌張張地與紫陌走出了斗室。
可是紫陌對自己的身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王子進兜著圈子跟她說了半天,直至日頭西斜,也沒有勸動她離開這里。
“子進,我們快點走吧。”緋綃極其不耐煩地在庭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抓耳撓腮,似乎忍不住要吃雞了。
“緋綃,你再等等。”王子進說得口干舌燥,仍不肯放棄,“我要再勸勸周大嫂。”
“子進,來日方長,又不急這一時半刻,如果你還有話說,可以明天再來!”
眼見長日將近,夕陽映血,再留下去也不合禮數(shù),王子進只得萬般不愿地與緋綃一起起身告辭。
紫陌將二人送到門口,臉上仍掛著萬古如一的謙和笑容,令人無法捉摸。
王子進心有不甘,一步三回首地望向身后緊閉的木門。在流動的夕光之中,那薄薄的兩扇門板,映出淡淡的金紅色,似隱藏著無盡的詭秘。
“緋綃,你怎么突然急著要走?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勸得動她。”王子進一出門就開始抱怨。
“因為如果你真的將她勸走了,事情才真叫糟糕。”緋綃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朝他神神秘秘地笑。
“啊?為什么要這么說?我們此行不就是為了勸她離開的嗎?如果她不走,那周大哥可怎么辦?”
“你是說那個木匠?”緋綃仍然面上帶笑,輕佻地道,“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我們已經(jīng)約好今晚在集市上那家酒樓碰面,咱們這就過去等他吧。”
“你是什么時候跟他聯(lián)系上的?”王子進張著大嘴,萬分詫異,“他不是一直躲在屋子里沒出來?”
“就在你跟那個女人去后院的時候。”
“可那不過是片刻的工夫。”
“如果不是我過去找他,你認為你們倆會如此輕易進出那個房間而不被發(fā)現(xiàn)?”緋綃得意揚揚地甩扇子,“有時片刻的工夫也能做很多事了,我們這就去酒樓吧,一日沒有吃東西,簡直餓得難過。”
緋綃似乎真是餓壞了,走起路來腳步如風(fēng),任王子進問他什么問題,他都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扯到吃上。
直至兩人在飯館里坐定,伙計端上了熱氣騰騰的荷葉蒸雞,緋綃才肯邊吃雞腿邊跟王子進說話。
“子進,剛剛我一直沒有問你,她為什么突然將你帶到了后院的房間里?”
“她讓我看一樣?xùn)|西,還說那樣?xùn)|西讓她很害怕。”王子進就等他問這句話,不由興致勃勃,“你猜她讓我看的是什么?”
緋綃嘴邊掛著油花,端起杯子喝了口酒,笑嘻嘻地回答:“該不會是木偶吧?”
“啊?你怎么會知道?”王子進嚇了一跳,“我分明連半點口風(fēng)都沒有露。”
“因為前一晚他讓我們看過一個小的人偶,做得那么精致逼真的東西,有小的自然就有大的。”
“可是他為什么要做這么多人偶?”王子進一頭霧水,“而且還要偷偷摸摸地做?”
可是他的疑問卻沒有得到回答,因為正有一個腳步匆匆的人,穿過蒙黑的夜色,朝他們走了過來。
正是木匠周天望。
“真是對不住了。”緋綃一見到他就起身道歉,“我們二人費盡口舌,也無法完成周匠人拜托的事情。”
“她不肯走是嗎?”周天望急得摩拳擦掌,“這可怎么辦?”
“這個假扮您妻子的女人似乎想要找什么東西,如果周大哥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妨給她,將她打發(fā)走了,換個安心也好。”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啊!”周天望立刻愁眉苦臉,“而且周圍的鄰里都認為她是我的妻子,我也不能毫無理由地將她趕到門外,這可怎么辦?”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緋綃抿起嘴唇,微微一笑,“那就是拆穿她,找人指認她是假的。”
“我也正有此意……”周天望長嘆一聲,“不瞞二位,最近在下就打算帶她回紫陌的娘家一趟,現(xiàn)在唯有紫陌的至親才能判斷真假。”
“雖然麻煩了點,但也只有這樣了。”
王子進剛剛開口應(yīng)和,便見緋綃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似乎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七
“如果周匠人不介意,可否讓我們二人同行?”出乎王子進預(yù)料,緋綃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啊?我們倆沒事去人家妻子的老家干嗎?”
“子進,附近的山水都逛過了,你不想去別處走走嗎?”緋綃定定地看著他,雖然是商量的話語,口氣卻堅定得不容置疑。
“如此甚好不過。”周天望立刻面露欣喜,感激涕零,“說真的,讓我孤身一人跟著來歷不明的女人上路簡直太恐怖了。我早已有了這個想法,之所以這么久沒有動身,也是因為此節(jié)。這次有二位相伴,周某終于可以安心了。”
王子進見他這么說,也不好推拒,只好不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周天望見天色已晚,跟二人寒暄了兩句,便起身告辭了,至于何時起程,還要靠阿陽來傳遞訊息。
“緋綃,你不是一向討厭跋山涉水,這次怎么如此熱心?”王子進待周天望一走,便好奇地問道,“難道真的是為了那么個打鳥的玩意兒?”
“當(dāng)然不是。”緋綃一邊喝酒吃雞,一邊望向窗外的寒星點點,“只是想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像我想的那樣。”
“你想到什么了?說來讓我聽聽。”自昨晚起他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緋綃極其不對勁,似乎在背著他謀劃什么計策。
“現(xiàn)在跟你說了反而會壞了大事,反正過兩日你自會知道。”緋綃一向愛賣關(guān)子,這次自然也不例外,突然又顧左右而言他,“對了,你今日看到的那個人偶做得怎么樣?”
“栩栩如生,活像真人。”王子進面現(xiàn)欽佩之色,“以至于第一眼看到還被嚇了一跳。”
“已經(jīng)完工了嗎?”
“即便沒完工也已接近尾聲,一眼看過去就是個活人。”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們起程的日子就要到了。”緋綃再次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笑容,埋首吃雞,無論王子進怎么打探都不再應(yīng)聲。
果然緋綃一語成真,不過三日后,阿陽就找上門來,說周天望雇了輛馬車,邀他們明早一起上路。
“真是的,冬天山上積雪路滑,怎么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上山?”阿陽一邊喝茶水一邊嘟囔,“周大哥兩年沒上山,也不至于健忘成這樣。”
“山上會下雪嗎?那我們可要買兩件蓑衣。”
“對,但以前我們上山的時候都是跟周大哥問天氣的,他會看一些天象。也許他這次是看過了,才特意挑的明天。”
阿陽傳完這兩句話,便又興高采烈地去打鳥了。
只余下王子進一個人站在客房中發(fā)愣,窗外雪山巍峨,云霧籠罩。不知為什么,他望著那座遙遠險峻的蒼白高山,竟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次日一大早,王子進正睡得迷迷糊糊,便聽到有人在用力地拍門,“子進,子進!快點醒醒,我們該上路了。”
王子進急忙睜開眼睛,只見天色漆黑,仿若午夜,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
“是起程的時間到了嗎?”王子進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拉開房門,只見緋綃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
“從昨天半夜就開始下雪,現(xiàn)在還沒有停,所以雖然是清晨,看著卻像夜晚一樣,我們快點出發(fā)吧。”
王子進推窗一看,果然地面已經(jīng)有一層厚厚的積雪,天空陰暗深沉,不見星月。
他急忙穿上蓑衣,剛要收拾文房四寶,緋綃卻伸出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子進,不要這么麻煩,我們一定還會回來,連客房都不用退。”
“你這是什么意思?”王子進疑惑地望向緋綃,但是那寬大的斗笠卻擋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頜,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為我們根本不會到達目的地,一定還會再回來。”緋綃嘴角微翹,似是預(yù)料到了什么,接著他伸出手,往王子進的手里塞了一個硬硬的東西,“拿著這個,在山上可能用得到。”
他翻手一看,手里的竟是一把帶鞘的短刀,一時更加迷惑。
難道這次出門不是去旅行,而是去劫道嗎,否則怎么能用上這種東西?
但是緋綃卻不跟他解釋,腳步匆匆地走出客棧,十分著急。
王子進只好將那把短刀收入懷中,跟在緋綃的身后,離開集市,往周天望的家里走去。
周遭亂花飛雪,轉(zhuǎn)眼便浸濕鞋履。
雖然此時正是初冬,卻寒氣逼人,給人陰寒絕望之感。在飄搖的風(fēng)雪中,王子進望著緋綃瘦高輕盈的身影,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陌生感覺。
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嗎?但是為什么,他竟恍惚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自己幾乎無法跟上他的腳步?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王子進已經(jīng)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前面的緋綃才終于停下來,只見集市后的矮房前正停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戴著斗笠的老人,見到他們笑著擺了擺手。
“今天進山可真是不好。”老頭憂心忡忡地望著將明未明的天空,“希望等會兒到山上時雪能停。”
“這是周匠人雇的馬車嗎?”王子進仰頭問道。
“是,我跟他很熟,每次車出了問題,都是他幫我修好的,所以他每次出門都到我這里來雇車。”
“子進,快上來,我們好早點出發(fā)。”緋綃身姿輕盈,掀開車簾就跳了上去。
王子進見他如此著急,也不好耽擱,跟著手腳并用地爬上了車。
只見狹窄的車廂里,已經(jīng)坐著兩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其中一人見他上車,朝他點了點頭,“王公子,你們二位來了,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起程吧。”
聽聲音正是木匠周天望。
而另一個人身材嬌小,始終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跟緋綃一樣,僅露出一個下頜的輪廓,看起來就是自稱是他妻子的女人。
因為多了個女眷,王子進跟緋綃也不便像平日一樣肆無忌憚地攀談,只好跟周天望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
馬蹄如飛,一路顛顛簸簸,轉(zhuǎn)眼便駛出了市鎮(zhèn),來到了荒涼凄冷的山腳下。
茫茫落雪依舊沒有半點要停的樣子,仍飄飄蕩蕩地揮灑而下。天色昏暗,路途顛簸,沒一會兒王子進便覺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這時,身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顛簸,接著馬車毫無預(yù)兆地停了下來。
王子進嚇了一跳,睡意全無,急忙掀開車簾,卻見趕車的老人正愁眉苦臉地蹲在地上修車,似乎是一個車輪掉了下來。
八
“這可怎么辦?”周天望跳下車,急切地問,“我隨身沒帶工具。”
“一時半會兒是修不好了,這里也沒有什么人家,真是倒霉。”老頭長嘆口氣,“而且就算你帶了工具也沒有用,是車輪裂了。”
“那我們趕快回去吧,或許還來得及。”王子進到此時不由暗嘆緋綃料事如神,看來他早就預(yù)料到車輪會壞,早上才說了那些奇怪的話。
“與其回去,你們還不如一口氣翻山過去,反正路程也差不多。”老頭懊悔地爬到車廂里,“到了那邊找兩個人過來幫忙,我在這里等著你們。”
周天望見馬車無法修好,只好拉著紫陌下車,朝王子進道:“王公子,要委屈你們了,我們今天可能要徒步翻山。”說罷他便拉著紫陌,沿著狹窄的山道走入荒林當(dāng)中。
緋綃居然也不言語,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們身后。只有王子進滿腹抱怨,望著風(fēng)雪籠罩的大山,長嘆口氣,腳步趔趄地跟在最后。
“唉……真是的,怎么跟兩年前一樣啊?”那個趕車的老人坐在車子里,望著飄揚的落雪,怨聲連連。
王子進聽到他的話,心中頓時一緊,急忙回頭問道:“什么跟兩年前一樣?兩年前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就是上次周匠人帶夫人回家的那次啊,那次也是冬天。我的馬車剛到山腳下就壞了,真是奇怪,車輪也是一樣莫名其妙地裂開,連一點預(yù)兆都沒有。”
王子進聽他這么說,心中立刻清明,脊背上不由滲出層層冷汗。
錯了!原來他們都錯了!
什么失蹤又回來的奇怪妻子,根本不是所有事情的根源,而是一個意外的枝節(jié),真正導(dǎo)致這些怪事發(fā)生的,竟是兩年前那次意外!
他想到此處,探手入懷,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短刀,追上幾人的足跡,向密林深處走去。
“二位小心腳下路滑。”山道崎嶇,周天望一邊領(lǐng)著紫陌在前面引路,一邊回頭叮囑著他們。
此時雪已經(jīng)停了,可是深山之中白霧茫茫,幾乎不能視物。
王子進心中惴惴,握著懷中的匕首,一邊走一邊與周天望攀談:“周大哥,我們爬到哪里了?”
“就快了,走過前面那條斷腸崖,我們就能下山了。”
“周大哥,這是你故意的吧?”王子進望著前面彎腰爬山,樸實忠厚的木匠道,“兩年前那次意外是你一手策劃的,今天也一樣吧?”
“王公子,你在說什么啊?”周天望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中充滿驚詫,“既然是意外,怎么可能是人為的?”
他說罷加快步伐,與其說是在趕路,倒像是在逃命。
“因為是你親手把自己的妻子推下了懸崖,所以當(dāng)她回來的時候,你才害怕成這樣,不是嗎?”王子進毫不讓步,緊緊尾隨。
“誰說的?你不要血口噴人。”周天望跑得氣喘吁吁,終于停在了一處險峻的斷崖前,他伸手指著那崎嶇的山石道,“那天很多人都在場,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紫陌一步一步走到了懸崖邊上,腳一滑就掉了下去,不信你去問阿陽,去問別人,看他們是不是這么說!我根本就來不及拉住她。”
但是他話音未落,便見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女子似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突然悲鳴一聲,撒腿就往懸崖邊跑去。
“周大嫂!你要干嗎?”
王子進急忙伸手要去攔她,奈何她速度太快,一頭就把同樣要攔她的周天望撞了個趔趄,縱身躍下高崖。
“緋綃,快點幫我!”王子進高叫一聲,縱身一躍,一下就抓住了那個女人的手腕。
但是下墜的沖力太大,饒是他一個大男人,仍被紫陌帶得掉下了懸崖。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斜斜伸出一只白色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即將掉下去的王子進。那人戴著寬大的斗笠,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頜,看起來正是緋綃。
“子進,放手吧,只有放開她你才能爬上來。”緋綃垂首對他說,語氣冰冷,毫無感情。
“不行,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能拉我們兩個上來的不是嗎?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人死在我的手中。”
“我現(xiàn)在的力量,只能拉一個人上來。”緋綃似力有不逮,手一松,王子進又往下掉了一寸,“況且你回頭看看,那真的是個活人嗎?”
王子進心中一冷,頓覺毛骨悚然,急忙低頭看去。
山澗中云霧繚繞,看不大清楚,可是仍隱約可以看到,自己的手上正抓著一個跟真人一樣大小的木偶。
她黑發(fā)飛揚,目光炯炯,只是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詭異至極。
正是前幾日他所看到的蜷縮在木箱中的那個人偶。
他嚇得連話都說不出,手一松,那個木偶便帶著詭異的微笑,跌落在懸崖下,云霧深處,久久沒有回音。
“你們?yōu)槭裁匆獕奈业暮檬拢咳绻麤]有你們,一切的計劃都會很順利。”身后的周天望見把戲被拆穿,兇神惡煞般站了起來,撿起一根木棍便朝二人走了過來。
“壞你好事?”緋綃抓緊王子進的手腕,雙臂一揚,便將他拉上了幾分,“周匠人,你不是正缺目擊者配合你演這出好戲,才找上我們的嗎?”
“現(xiàn)在我不要什么證人了,我這就送你們?nèi)リ庨g見紫陌。”周天望冷冷地說了一句,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便朝緋綃撲了過來。
“緋綃!小心身后!”王子進大聲提醒他。
“子進,你快點爬上來,我撐不了多久!”緋綃卻不顧自身的安危,雙手并用,只想把他盡快拽上懸崖。
便在此時,只見銀光一閃,周天望的短刀已經(jīng)插入了緋綃的脖頸中。
王子進只覺抓著自己胳膊的手頓時一松,無盡的力量隨之遠去,緋綃便在他的注視之下,嘴角帶笑,身子一歪,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得手了,接下來就是你了。”周天望提著短刀,一步步地走向了匍匐在懸崖邊的王子進。
“緋綃、緋綃,你不會這么容易就死的是不是?”王子進慌慌張張地爬到緋綃身邊,只見他唇角微揚,仍是平日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一把掀開緋綃頭上罩著的斗笠,卻被嚇得哇的一聲大叫。
這一下不但是王子進,連周天望都忘記了行兇。
因為隱藏在斗笠之下的根本就不是一張人臉,那張臉上半部分沒有五官,恰似一張平平的案板,只有嘴巴活像真人,看起來分外嚇人。
也是一具木偶。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除了我,怎么還有人會做這樣的人偶?”周天望頓時嚇得臉色青白,渾身顫抖。
王子進一見便知緋綃安然無恙,頓時松了口氣,掏出懷里的短刀,轉(zhuǎn)身便朝周天望撲了過去。
可惜他雖然勇氣可嘉,平日卻缺乏鍛煉,手無縛雞之力。兩人廝打了一會兒,他便被牢牢地掐住脖頸,連氣都喘不過來。
“就憑你這副模樣,也想跟我斗?”周天望雙目充血,頭發(fā)蓬亂,宛如地獄中的惡鬼,手起刀落,就往王子進的胸口刺去,“老子這就送你下地獄!”
只見寒光閃爍,刀冷如霜,眼看就要扎到自己的心窩,王子進不由暗暗叫苦。
哪知就在這個時候,斜里飛出一道烏光,啪的一聲,準確地打中了周天望的腦袋。他眼白一翻,身子一軟,哼都沒哼一聲便暈倒在地。
他手中的短刀哧的一聲貼著王子進的肋骨,重重刺入了潮濕的泥土。
九
王子進好不容易撿了條命,急忙手腳并用地把壓在自己身上的周天望推開,雙腿發(fā)軟,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那道烏光擊中目標(biāo),在空中盤旋了半圈,即刻飛回雪霧深處。
他望向那烏光的來處,只見正有一個半大的少年從蒼茫中走了出來,皺眉看著地上躺著的周天望。
“阿陽?”王子進看到這少年不由一愣,越發(fā)摸不著頭腦。
“是我,”阿陽朝王子進點了點頭,把“歸去來”插入腰間,“是胡公子讓我來保護你的,我一直跟在你們的馬車后面。”
“緋綃?他并沒有跟過來?他到底在哪里?”原來這趟兇險的旅程,除了他跟殺人兇手周天望,就再也沒有活人。早知如此,他說什么也不會上山。
“他在周家,從昨夜起,就一直在為香陌招魂。”
“香陌?”王子進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誰,“那個女人,她是紫陌的親人?她是為了找自己的親人,才冒充紫陌住進那個家的?”
“對,”阿陽點了點頭,年少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而且一直是我在幫助她。”
“你?幫助她?”
“香陌是周大嫂的親妹妹,因為與姐姐失去聯(lián)系就找上門來,正巧遇到了我,我便把周大嫂過去的事情一一說給她聽,助她演了這場戲。”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王子進越聽越覺得心寒,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如此心機深沉。
“因為兩年前的那個雪夜,我也在場。”阿陽臉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我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那個跟我們同車后來又掉落懸崖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木偶。”
“啊?這又是為什么?”
“我猜是他早就殺了他的妻子,但是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地失蹤必然會引起懷疑,所以才做了個逼真的木偶,上演了這出失足落崖的好戲。”阿陽說著眼中含淚,“周大嫂是個好人,她待我就像姐姐一樣,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我跟香陌計劃得很好,只要她假扮周大嫂,潛入周家,找到那具被藏起來的尸身,那真相就會水落石出!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足足找了一年,她仍一無所獲。”
“啊呀!我知道了!”王子進頓時恍然大悟,“所以周天望想故技重施,用一年的時間做了個木偶,也想用一樣的手段把香陌殺死?”
阿陽哽咽著點了點頭。
“那香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生命危險是嗎?我們快點回去。”
王子進跟阿陽架著暈倒的周天望,一步一滑地走出深山,直至夜幕降臨方趕回了鎮(zhèn)上。
只見周家燈火飄搖,緋綃一身白衣,正端坐在偏房的床前,床上躺著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呼吸平穩(wěn),面色紅潤,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
“子進,你回來了?”緋綃見到一身爛泥的王子進,朝他點點頭,微微笑了一下。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真相?居然瞞我到最后關(guān)頭?!”王子進一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為什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總是被騙的那一個?
“從他拿來那個小人偶給我們看的時候。”緋綃得意揚揚地回答,“人偶分明不是近期做的,看關(guān)節(jié)的磨損程度和修改的痕跡,起碼做了幾年,改了上千次不止。”
“為什么我就沒有看出來?”
“因為你沒有用心去看,只注意人偶表演的那些花哨把戲了。”緋綃揶揄了他一句,繼續(xù)道,“周天望是個木匠,花這么多心思做一具肖似他妻子的小人偶,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況且那時他的妻子估計還在世,自然不是為了憑吊故人。”
“我明白了!”王子進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那是雛形,他做出個小的,是為了方便做一個與真人一模一樣的大的!”
“對,所以我就想,那個掉落懸崖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妻子?如果真的是的話,沒有找到尸體,自然也有生還的可能。可是一年之后,他看到妻子回來,怎么不見欣喜,卻嚇成了這樣?”
“因為他心知肚明,他的妻子根本就不可能生還了。”王子進順著他的思路去想,也恍然大悟,“他的妻子多半是被他親手所殺,更不是掉落懸崖而死,所以他見到一個與妻子長相舉止相似的女人就開始惶恐不安了。”
“換成任何人都會害怕吧。”緋綃冷哼一聲,“可見真正的鬼怪,多半藏在人的心中。”
“然后他就醞釀第二次殺妻?”
“但是需要證人,恰巧我們在這個時候來了,既是陌生人,又是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換了我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王子進望著搖曳的燭火,沉默了半晌,突然聽到床上的女人輕輕哼了一聲,居然醒了過來。
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表情茫然,“我還活著嗎?”
“香陌,你還活著,是這位公子救了你!昨夜那個周天望本來已將你掐得將死,是他召回了你的魂魄。”阿陽見狀撲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真是太好了……”女人笑了笑,有氣無力地望了望王子進與緋綃,“從你們來的那天,我就有種預(yù)感,可能很快便能真相大白,現(xiàn)在看果然如此。”
“現(xiàn)在就剩下找到你姐姐的尸體了。”緋綃點頭笑道,“只要找到那具骸骨,就可以懲治兇手。”
“我知道在哪里了……”香陌突然失聲痛哭,以手掩面,淚水不斷地從指縫中流出,“她就埋在周天望床下的石板里,我昏迷的時候好像看到姐姐了,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怪不得這個少女找了一年都一無所獲,哪想這個兇手竟然如此大膽,將死人藏到了自己夜夜安寢的床下。
王子進回想著周天望那張樸實憨厚的臉,憑空打了個冷戰(zhàn)。
人心難測,世情如霜。
誰又能夠想到,這個看似本分樸實,如驚弓之鳥般惶恐的男人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
他望著燈下緋綃冷漠俊美的側(cè)臉,終于有一點了解,為什么緋綃不愿與人類打交道了。
之后的幾日,官府的捕快在周天望的床下挖出了一具腐爛的女尸,而周天望也被逮捕入獄,據(jù)他所說,是因為妻子不喜歡他日日窩在家里做木匠活兒,兩人頻生口角,他才起了害人之心。
阿陽帶著香陌遠走高飛了,而那把引出這一切事端的“歸去來”現(xiàn)在則到了緋綃的手中。
“哎,傳說魯班曾造出木鳥,翱翔天際,三日三夜不曾落下。”此時王子進跟緋綃又踏上了旅途,兩人一邊賞著冬日雪景,一邊閑話家常,“傳說孔明的妻子也是個中高手,做出的木人能替人挑水擔(dān)柴,方便了無數(shù)百姓。同樣都是心靈手巧的人,為什么會有人利用自己的手藝,做這么殘忍的事情呢?”
“這我怎么能夠得知?一樣的工具,到了不同的人手中,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作用。”緋綃一揚手,將手中的“歸去來”丟了出去,“不過有一件事我卻從無懷疑。”
“什么事讓你如此篤信?”王子進好奇地問道。
只見那道烏光在半空中畫了個圈,又穩(wěn)穩(wěn)地飛向緋綃的懷里。緋綃伸出手,輕輕巧巧地將它抓住,冷冷道:“罪孽,就像這把‘歸去來’。世人將它遠遠地拋出去,以為它離開了自己,其實總有一天,它會再回到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