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特大城市社區治理:基于北上廣深津的調查
- 原珂
- 5662字
- 2019-10-21 15:03:11
第二節 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城市社區沖突
社會轉型期經濟的發展、集體的分化、利益的沖突、價值觀的轉變以及民眾期望水平的提高等,這些全方位的急劇變化或變遷遠遠超過了現有社會的承受能力,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帶來各種社會摩擦、矛盾、糾紛或沖突的大量增多、凸顯或激化,[29]如近年來頻發、突發的群體性沖突事件即是集中體現。相關統計資料顯示,中國大陸的群體性事件從1993年的0.87萬多起一直上升到2005年的8.7萬余起,2007年、2008年和2009年每年都超過了9萬起。[30]到2013年底時,這一數字約達18萬起,雖近兩年來有所平緩,[31]但總量仍居高不下。由此可知,社會轉型期中國的群體性沖突事件長期處于高發態勢,城市社區更是重中之重。為此,亟須進行前瞻性的社會沖突化解與治理研究。
一 社會轉型中的城市社會沖突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中國經濟運行方式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社會結構也從過去的總體性社會轉向市民社會。[32]社會結構質的轉變必然帶來社會異質性、流動性的增強,[33]也必然引起沖突的量、質、功能和性質的新變化。[34]由此推知,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在此,本書從城市治理的視角出發認為,社會轉型給城市社會帶來的各種矛盾沖突至少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社會轉型帶來城市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與競爭加劇
一方面,社會轉型帶來生活節奏加快,社會競爭程度加劇,直接造成民眾心理焦慮感、緊張感、恐慌感和壓力感持續增大。2014年上半年《人民論壇》問卷調查中心在全國的調查結果發現,八成以上的受訪者都表示“轉型期的中國社會處于一種亞健康狀態”[35]。況且,這種“焦慮感、緊張感、恐慌感和壓力感”在特定情境下還時常會以“非現實性沖突”的方式呈現出來。相較于“現實性沖突”,這種因壓抑、緊張或焦慮等所“釋放”出來的“非現實性沖突”的破壞性要更大。另一方面,因社會轉型導致競爭加劇還會帶來貧富差距的擴大。國內學界與實務界都普遍認為社會轉型中的經濟利益問題是造成社會矛盾沖突頻發的根源。這種利益沖突在城市社區沖突中的最集中體現就是貧富差距的急劇擴大,如城市高檔社區與城郊邊緣社區就是最直觀的對照。倘若這一強烈的反差長期持續下去,勢必造成日后難以調和的階層矛盾沖突。
(二)社會轉型帶來城市個體間新舊價值觀念上的沖突
一方面,在社會轉型期,新舊價值觀之間的規范沖突為個體創造了以這兩種規范所不承認的方式進行活動的機會,從而造成了人們生活方向的迷茫,個體失落感和無助感增強,社區認同度下降。特別是隨著現代居民流動性增強、混居性加大等方面的特征,其在文化背景、知識結構、經濟基礎、社會資本及個人偏好等方面都表現出強烈的異質性,再加上現代住宅小區鄰里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系紐帶,大家更是“雖對門相望,但卻形同陌人”,社區認同感持續弱化。這種現象在移民安置社區、外來人口較多的社區較為凸顯。
另一方面,社會轉型還會帶來個體社會行為的嚴重失范。現實社會因無法滿足民眾不斷提升的社會預期,從而使現存的社會規范與價值導向發生紊亂,造成社會行為失范,從而直接導致城市基層社會的各種沖突凸顯。如近年來因“旁觀者”現象而引發的無直接利益沖突[36]顯著增加,如貴州甕安事件、甘肅隴南事件、湖北石首事件、重慶萬州事件、四川大竹事件等都是如此。無直接利益沖突的大量出現傳遞出一個危險信號:在中國社會轉型這一關鍵時刻,伴隨著社會利益結構的大幅度調整和各種歷史問題的長期累積性疊加,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引發了社會情緒的變異,[37]從而使社會行為失范變得更加嚴重。
(三)社會轉型帶來城市社區沖突的急劇增加
城市社會是由一個個城市社區組成的一個有機整體,只有各社區及組織之間維持一種協調平衡的關系才能實現社會的正常發展。然而,也正是因為社區是城市社會的基本組成單元,所以社區也成了城市基層社會各種矛盾沖突的匯集地。特別是隨著社會轉型期中國城市規模的不斷擴張與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更是加劇了各種城市問題的滋生與蔓延,尤其是“大城市病”的產生與蔓延,所產生的各種社會矛盾沖突等問題,最終都在人們日常所生活與工作的社區中上演。以北京市“蟻族”聚居區為例,隨著近年來唐家嶺、回龍觀等地的拆遷,大量流動人口涌入交通便利、房租低廉的昌平區史各莊鎮北四村,從而使這一地區被稱為北京“蟻族”新聚居區。
總之,基于上述多方面的原因,都有可能造成社會轉型期城市社區沖突的不可避免性。況且,城市社區沖突作為社會沖突的一種類型,愈發成為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日益凸顯的重要社會問題之一。然而,在此需要說明的是,社會轉型期各種矛盾沖突的存在,雖有其客觀必然性,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難以避免的。城市社區沖突就屬于這樣的一種社會沖突,它雖難以直接影響社會的穩定與發展,但若置之不顧,則勢必會積惡成疾。
二 中國城市社區沖突及現況
目前中國正處于社會急劇變革與轉型期,也是社會矛盾沖突的凸顯期和多發期,且各種矛盾沖突往往還比較尖銳。當然,這與中國日益深化的改革開放不無關系。據財政部2010年的報告,中國在公共安全方面的財政支出總額已接近國防開支總額,約為5500億元。[38]其中,這筆開支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于維護基層社會的穩定。但是,這并沒有帶來社會矛盾沖突總量的大幅度減少,反而卻呈現沖突數量持續增長之勢,甚至出現了“越維穩越不穩”的怪象,進而使維護社會穩定陷入了一種異常尷尬的困境之中。在這大背景下,一個客觀事實是,中國的城市社區正面臨著改革開放以來最為激烈與廣泛的變革,且這一變革因關涉整個中國城市基層社會的穩定而備受各界關注。[39]
(一)城市社區沖突及屬性
所謂城市社區沖突,是指發生在城市社區這一特定地域內,社區居民或其他社區主體因社區內的各種公共事務或問題而引發的對社區整體或局部造成一定影響作用的抵觸、差異、對立、排斥等矛盾現象或激烈的、顯性化的互動性對抗行為。[40]但追根究底,城市社區沖突是社會轉型期因利益關系格局調整引發的社會沖突中的一種特殊類型,在本質上屬于根本利益與長遠利益一致基礎上的一種現實性的、社會性的不同群體之間的沖突。具體來說,社會轉型期中國的城市社區沖突具有以下四方面的屬性。
第一,社會性沖突。從沖突的性質來看,城市社區沖突是社會沖突的一種具體類型。因此,它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性的沖突。
第二,群體內沖突。從沖突發生的范疇來看,中國社會轉型期的城市社區沖突大都是在人們根本利益與長遠利益一致基礎上的不同社會群體或個體之間的矛盾沖突。
第三,經濟利益沖突主導。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社區沖突大多都是經濟利益性的沖突,當然,在政治、文化、生態領域也存在著一定的沖突。但是,由于經濟活動是一切活動的前提和基礎,因經濟利益差異引起的利益沖突在城市社區沖突中占據主導地位,決定和影響著其他沖突的產生和發展。
第四,現實性沖突。從沖突發生的類型來看,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社區沖突大多屬于現實性沖突。按照科塞的沖突理論,現實性沖突是指個人或群體運用沖突這一最有效的方法,來達到自己特定的目的。即使是現階段中國城市社區中的群體性沖突,也都是為了引起社會關注,以促進沖突雙方的對話與協商,進而求得問題的解決,而不是僅僅為了宣泄某種緊張情緒或所謂的“暴力泄憤”,更不是試圖跟社會“對立”。
(二)社會轉型期中國城市社區沖突現況
在社會轉型期,中國一直處于城市化的高速發展階段,曾一度造就了世界城市發展史上規模最大的城市擴展運動。相關數據統計顯示,自2001年以來,中國城市建設每年征用土地都在1000平方公里以上。[41]誠然,快速城市化給城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如城市人口和城市規模快速擴張、推動經濟快速發展、財政收入高速增長。但與此同時,另一個事實也越來越被人們所證實,即快速城市化帶來了一系列的“城市病”,如大中城市普遍存在房價飆升、交通擁堵、貧富懸殊、暴力拆遷、環境污染以及“入學難”、“看病難”等問題。然而,社區作為城市居民群眾日常生活的基本場域和重要載體,也是城市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問題的交匯點。這樣,日常生活中難免充斥著的各種矛盾沖突最終都要“下沉”到社區這一基本場域內“上演”。因此,城市社區矛盾、糾紛或沖突將愈發成為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日益凸顯的主要社會問題之一,并且關涉眾多領域的多維層面。在此,本書主要在對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和深圳五個特大城市的社區進行大規模調查數據的基礎上,來客觀展現社會轉型期中國城市社區沖突與治理的整體概況(具體調研方案和基本數據分析詳見緒論部分第四節)。
表1.5 中國城市社區沖突概況
整體來看,針對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大城市社區沖突現況,京、滬、津、穗、深五大城市的調查結果[42]顯示:大約40%的受訪者認為所居住社區存在一定程度的社區矛盾、糾紛或沖突,其中,選擇社區沖突發生頻率為“一般”、“較多”和“經常”的比例依次占30.6%、9.2%和2.5%;有近40%的受訪者認為與本社區居民的相處關系“一般”及“以下”,而認為“很好”的僅有23.9%;有大約80%的受訪者表示所居住社區存在不同程度的社區矛盾、糾紛或沖突,其中,有近10%的受訪者認為所在社區的矛盾、糾紛或沖突“較為嚴重”(詳見表1.5)。
由此可知,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城市社區沖突整體狀況不容樂觀,社區建設與治理水平,特別是社區矛盾沖突治理水平還有待提升。況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隨著社會轉型的愈發深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強力推進,中國的城市社區沖突還將會持續多發、頻發。針對社會轉型期中國城市社區沖突的具體狀況,大致可以從以下20個方面進行宏觀把握(見表1.6)。
表1.6 社區各方面矛盾、糾紛或沖突的嚴重程度(一)
續表
城市社區沖突涵蓋領域廣泛,關涉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生態等領域,且經常相互交織,錯綜復雜。具體沖突事項涉及社區住房、社區經濟、社區服務、社區就業、社區保障、社區救助、社區治安、社區環境、社區衛生以及社區管理體制、治理結構、社區法律法規等問題,但沖突的嚴重程度不一。整體來看,如表1.6所示,因社區貧富分化問題、社區居民與社區外來人口間的問題、社區內違章搭建問題、社區治安問題和社區服務問題等五項所引起的沖突等級為“嚴重”(此處將“十分嚴重”和“嚴重”兩項合并為“嚴重”項,所占比均在20%左右),具體所占比例從高到低依次為33.3%、21.5%、21.1%、19.5%和18.4%,為此對這幾類沖突應重點關注,亟須解決;因社區保障問題、社區救助問題、社區居民維權性問題、社區就業問題和社區經濟問題等五項所引發的沖突等級為“一般”,具體所占比例都將近1/3(都占30%及以上),為此對這幾類沖突應格外引起關注,防止惡化;然而,因社區居民與政府管理部門或工作人員間的問題、社區居民與社區居委會間的問題、社區解體或變遷問題、社區征地或拆遷問題、社區法律法規不健全問題等五項所引發的沖突等級為“不嚴重”(此處將“不太嚴重”和“不嚴重”兩項合并為“不嚴重”項,所占比均在60%左右),具體所占比例從高到低依次為69.1%、62.6%、61.8%、59.7%和59.1%,但是對這幾類沖突也不容忽視,以防患于未然。此外,還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本書并沒有將大家所公認的現代城市住宅小區里最為棘手的物業沖突[43]納入進來,是因為物業沖突作為一種復雜的社區沖突,往往與這些問題相互交織,不易于單獨測量。[44]為此,在下文中將對此部分單獨進行深入研究。
具體來看,如表1.7所示,社會轉型期中國城市社區沖突問題中,因社區貧富分化、社區內違章搭建、社區環境、社區征地或拆遷問題以及社區法律法規不健全問題而引發的沖突“十分嚴重”,具體所占比例從高到低依次為13.1%、10.4%、7.5%、7.4%和7.1%。由此推知,當前中國城市社區沖突問題已在這些方面發出預警,應引起注意。本書不認為社區矛盾、糾紛或沖突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某種程度上,處理“社區小事”和處理“國家大事”運用的是同樣的道理,應未雨綢繆,進行前瞻性的預判與研究是十分必要的。而因社區居民與政府管理部門或工作人員間的問題、社區居民與社區居委會間的問題、社區解體或變遷問題、社區法律法規不健全問題和社區管理體制或治理結構問題所引發的社區沖突相對“不嚴重”,具體所占比例從高到低依次是45.8%、39.2%、37.8%、36.9%和36.9%。
表1.7 社區各方面矛盾、糾紛或沖突的嚴重程度(二)
續表
在此,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關于因社區征地拆遷問題和社區法律法規不健全問題而引發的社區沖突,在整體看來是相對“不嚴重”的,但具體看來,則是“十分嚴重”的。這表明:在現實生活中,因征地拆遷問題和社區法律法規不健全問題而引發的沖突往往具有“極化”現象(如前者集中體現在城市征地拆遷沖突中,后者更為凸顯在因業主集體維權或自治等而引發的社區鄰避沖突以及成立業主委員會、自主管理委員會等方面),這種沖突需謹慎對待,否則很容易因處理不當而釀成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對“十分嚴重”且已發出警告的社區沖突,應引起高度關注,立即采取應對措施;對“一般”的社區沖突,需引起注意,防止惡化;對“不嚴重”的社區沖突,應持續化解,直至轉化或消失。
表1.8 中國城市居民對社區矛盾、糾紛或沖突的判斷
續表
此外,若要對上述問題的嚴重程度進行整體排序的話,如表1.8所示,位列前五位的依次是由社區貧富分化問題、社區內違章搭建問題、社區居民與社區外來人口間的問題、社區服務問題、社區保障問題引發的矛盾、糾紛或沖突。但從此卻可以看出,排在前五位的社區沖突幾乎都與利益相關。由此推知,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城市社區沖突仍以物質性的利益沖突為主,而涉及權力、權利、文化、空間、結構等方面的沖突相對較少,但隨著社區公民意識的覺醒,社區維權性沖突呈現日漸增多的趨勢,其他類型的社區沖突較過往也有增無減。但整體來說,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的城市社區沖突程度還相對較為緩和,仍處于“現實性沖突” 層面,而非基于價值、權利、民主等訴求方面的“非現實性沖突”。對此,將在下文社區沖突屬性及特征部分重點論述。
最后,還需注意的是,在不同類型的城市社區中,沖突事項與嚴重程度也往往存在區別與差異,各有側重。例如,在綜合混合式社區中,因貧富分化、違章搭建、社區治安、社區原居民與外來居民間的問題等引起的沖突較為嚴重,而在現代商品房式社區中,因社區物業服務、社區環境、居民維權問題等引發的沖突較為嚴重。這部分內容將在第二章中進行實證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