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基本問題
論國際私法的對象和規范
姚壯 任繼圣[1]
國際私法的對象和國際私法應包括哪幾種規范,這兩個問題,既有區別,又緊密聯系。國際私法的對象是指國際私法這個法律部門所調整的法律關系,即具有涉外因素的民事法律關系,簡稱涉外民法關系,也就是在民法關系的主體、客體、內容(權利與義務)這三個要素中,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為外國的因素,例如,作為民事法律關系主體的一方或雙方當事人是外國公民或外國法人;作為民事法律關系客體的物或財產位于外國境內;據以產生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的法律事實發生在外國;等等。這些就是涉外民法關系,為國際私法調整的對象。
關于國際私法的對象,在國內外的國際私法學者中,除極個別的以外都承認,或者說至少在理論上承認,國際私法所調整的對象是涉外民法關系。然而在我們進一步深入分析調整這種法律關系的各種規范時,就發現雖然有些學者認為國際私法是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但他們實際上認為國際私法僅僅是處理涉外民法關系中法律沖突的,不是調整雙方當事人權利與義務的,因而把國際私法與沖突法視為同義語。這種觀點與上述個別學者的觀點相同。例如,布斯達滿特就是把載有解決各國民法、商法、刑法、訴訟法之間沖突的條約,稱為“國際私法典”。認為國際私法是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但又把國際私法與沖突法等同起來,這種觀點面臨無法解脫的矛盾,束縛著這門學科面向實際。
我們認為,既然國際私法的對象是涉外民法關系,那么從不同的方面或以不同的方法來調整這一法律關系的規范,都屬于國際私法規范。傳統的國際私法中的沖突規范、國際民事訴訟規范、規定外國人民法地位的規范是國際私法規范,從19世紀末開始發展起來的直接規定涉外民法關系中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也是國際私法規范。關于前三種規范應否成為國際私法規范的組成部分,雖然在國際私法學者之間還有些意見分歧,例如,英美的國際私法學者傳統地把沖突規范和國際民事訴訟規范作為國際私法規范,而且在著作中習慣地從英美法院對涉外民事案件的管轄權講起;歐洲大陸國家的國際私法學者則遵循1804年拿破侖法典中所確立的原則,在講國際私法時除了講沖突規范、國際民事訴訟規范,還講規定外國人民法地位的規范。但總的來說,絕大多數學者認為這三種規范都是國際私法規范。我國國際私法學者的看法也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對第四種規范,即直接規定涉外民法關系中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不是通過沖突規范所援引的國內實體規范),應否成為國際私法規范這一問題,我國學者之間在看法上分歧較大。有些學者認為直接規定涉外民法關系中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不屬于國際私法規范的組成部分,因而把它列為國際私法的鄰近學科,甚至把國際民事訴訟規范也列為國際私法的鄰近學科。我們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直接規定涉外民法關系中雙方當事人權利和義務的實體規范應不應該成為國際私法的一個組成部分,首先,主要看它是不是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對此我們的答復是肯定的。它所調整的是涉外民法關系,例如,國際貨物買賣是一種涉外民法關系,在這種貨物買賣中,售貨一方延期交貨的情況經常會發生,一旦發生這種情況,就要涉及賣方向買方賠償損失的問題。這一賠償損失的問題如何解決呢?就適用法律來說,不外乎兩個途徑。一是在沒有直接規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的場合,用一條有關的沖突規范來確定。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應適用售方國的法律,還是買方國的法律,或者適用第三國的法律,然后再根據沖突規范所指向適用的該國的實體法來確定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二是在存在直接規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的場合下,直接適用這種規范來確定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例如,在現行有效的中國與羅馬尼亞對外貿易機構交貨共同條件中,對買賣合同中延期交貨的罰款問題作出如下規定:“……除合同另有規定者外,一般貨物按合同所規定的交貨期限延誤三十天以上,機器設備延誤六十天以上,售方應支付購方按遲交貨物發票上所開價格每周百分之零點三的罰金。如再繼續延誤,時間在四周以上,自第五周至第八周止,每周罰金百分之零點六,自第九周以后,每周的罰金都是百分之一,但罰金總值不得超過全部遲交貨物發票上所開價款的百分之八。罰金的支付并不免除售方對遲交貨物的交付義務。”可見這種實體規范確是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其作用比沖突規范更為簡便、明確。在有這種實體規范時,就根本不需要什么沖突規范了。
其次,我們認為既然直接規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是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其效力又優于沖突規范,合乎邏輯的結論是它應列為國際私法規范。現在,這類規范的數量不斷增加,在調整涉外民法關系上的作用日益增大,逐漸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在它成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之后,國際私法中是否仍然應該包括這些規范呢?我們認為其基本內容仍應包括在國際私法中,因為它是從國際私法中脫胎出來的。這一點應該是無可非議的。例如,在高能物理學形成后,并不排斥在普通物理學中講基本粒子的問題;在海洋法形成后,并不排斥在國際公法中繼續講有關領海、經濟區、大陸架等問題。既然在其他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中的這些現象被認為是正常的、合理的,那么在國際私法中出現這種現象也應被認為是正常的、合理的。這種現象的存在是符合科學發展規律的。
關于直接規定涉外民法關系中雙方當事人權利和義務的實體規范,應否成為國際私法規范這一爭論,直接涉及這樣兩個問題:如何看待國際私法本身的發展;如何使國際私法更有效地為我國實現四個現代化服務。
從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國際私法也和許多其他的社會現象一樣,有它產生、發展直至消亡的過程。在歷史上,國際私法是從研究解決法律沖突的沖突規范開始的,但是隨著社會生活的向前發展,僅僅依靠沖突規范來調整涉外民法關系已不夠用了。于是在19世紀末葉,在工業產權及著作權的國際保護方面,首先出現了一批以統一實體法為主要內容的國際公約,即1883年保護工業產權的巴黎公約、1886年保護文學與藝術作品的伯爾尼公約及1891年國際商標注冊馬德里協定。進入20世紀,特別是在50年代以后,隨著一系列社會主義國家的出現及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逐漸形成,這類規范獲得了較大的發展。例如,在東歐國家之間普遍締結了雙邊或多邊的對外貿易機構交貨共同條約;我國也與許多外國訂有這種雙邊條約;國際商會在1953年重新修訂了《國際貿易術語解釋通則》;在羅馬私法統一國際研究所的推動下,1964年在海牙通過了《國際貨物買賣統一法公約》及《國際貨物買賣合同成立統一法公約》;在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律委員會的努力下,1978年在漢堡通過了《聯合國海上貨物運輸公約》(簡稱《漢堡規則》)以期取代1924年《統一提單的若干法律規定的國際公約》(簡稱《海牙規則》)。由此可見,直接規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目前在調整涉外民法關系中的作用日益增大,已經成為國際私法規范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甚至在一些國家的國內立法中,也出現了某些專門調整涉外民法關系的實體規范。例如,我國交通部1978年10月26日頒發的《關于港口作業事故處理的幾項規定(試行)》就明確規定了港口當局在裝卸進出口貨物發生損失時應負的賠償責任。國際私法學科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研究這些日益發展的規范,闡明它的作用和意義,使之更有效地調整涉外民法關系。
國際私法作為上層建筑之一,總是要對決定它的經濟基礎起作用的,而政治則是經濟的集中表現。這就是說,作為法律工具之一的國際私法,應該為一國貫徹執行它的對外政策服務。目前我國人民生活中最大的政治就是實現四個現代化,這是全國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所在。國際私法應該而且必須為在我國實現四個現代化服務。隨著我國四個現代化的發展,我國與世界各國的經濟與文化交往必將日益頻繁,從中產生各種各樣的涉外民法關系。例如,積極開展對外貿易,互通有無,這是實現四個現代化建設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而在對外貿易方面,又有許多復雜的過程,如買賣、運輸等。目前在國際上,在貨物的買賣和運輸方面,存在一些以實體規范為主要內容的國際公約和國際慣例,如上面提到1924年《海牙規則》,1932年《C.I.F.華沙-牛津規則》,1953年《國際貿易術語解釋通則》等。但是,作為國際私法的研究工作者,如果我們不去研究這些公約和慣例,那么又怎么能夠從理論和實際的結合方面,更好地利用國際私法為我國實現四個現代化服務呢?例如,《漢堡規則》是一個在海上貨物運輸中非常重要的國際公約,當然它現在還沒有生效,一旦生效,它將取代現行有效的《海牙規則》,對海上貨物運輸中的現行規定作出重大更改,直接影響國際上和我國的遠洋運輸事業。如果把這個公約中的實體規范排斥在國際私法之外,國際私法學科也不去研究它,那么國際私法就無法面對現實,不能有效地、全面地調整與我國有關的在遠洋運輸中所發生的涉外民法關系,而這種關系正隨著我國實現四個現代化在不斷發展。所以我們認為,應否把直接將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實體規范列為國際私法的組成部分,不僅是一個純學術性的爭論,還是一個涉及理論聯系實際為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的問題。
(本文原載于《法學研究》1980年第3期)
[1]姚壯(1927.3— ),1975年11月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工作,20世紀80年代初調入外交學院;任繼圣(1926.1— ),1975年11月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工作,曾任國際法研究室副主任,20世紀80年代初調入司法部擔任中國法律事務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