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本書將討論公民健康與社會理論的關系,支持討論的實證材料和用于分析的個案全部來自本土。這也就提出了公民健康概念在中國到底意味著什么的問題。我希望首先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為例,說明公民健康涉及的公民權利與國家責任之聯系,以回避不必要的誤讀。畢竟在我們非常熟悉的知識界,諸多討論涉及公民概念。例如,有關“市民社會”或者是“公民資格”的學術討論必然觸及公民概念,三者之間的關聯性極強,但相關并非等同。
公民概念的法理基礎是國家大法有關公民權利和國家責任的界定。
清末,梁啟超和康有為等從納稅和議政等角度對公民概念做過解釋,但知識界有關建立公民國家的呼聲并沒有被納入清政府1908年頒發的《欽定憲法大綱》。由“君上大權”和“臣民權利”兩部分構成的《欽定憲法大綱》規定了臣民的若干權利,但主要強調臣民的守法義務。從清廷的立憲宗旨看,臣民之權以不觸犯君主之權作為前提。
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以憲法形式宣布各族人民一律平等,享有各項民主自由權利,使用國民概念界定人民的政治權利和義務,公開否定由來已久的封建等級特權制度,一舉打破“私天下”的歷史循環。1946年《中華民國憲法》第一次將公民概念納入國家大法,但仍以國民身份、國民權利以及國民義務作為界定民權的基礎。
如果說清末憲法以君臣倫理為基礎,那么民國憲法則是以國民倫理作為基礎。
新中國成立后先后頒布了四部憲法,國家大法的倫理基礎經歷了一次從革命倫理定義的人民和勞動者的地位轉向強調公民權的歷史過程,而且對公民的健康權利有不同程度的界定和闡述。這四部憲法分別是五四憲法(1954年通過)、七五憲法(1975年通過)、七八憲法(1978年通過)以及八二憲法(1982年通過)?,F行憲法基于八二憲法和五個憲法修正案。
在五四憲法中,“公民”一詞共出現34次。在第九十二條和第九十三條,公民健康權利和國家相關責任被定義為:“勞動者有休息的權利。國家規定工人和職員的工作時間和休假制度,逐步擴充勞動者休息和休養的物質條件,以保證勞動者享受這種權利。勞動者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有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舉辦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群眾衛生事業,并且逐步擴大這些設施,以保證勞動者享受這種權利?!憋@然,五四憲法將勞動者身份視為公民身份,將老弱病殘的勞動者獲得物質援助、社會保險、社會救濟以及衛生服務的權利保障定義為國家責任。
在七五憲法中,“公民”一詞出現13次。在第二十七條中,公民健康權被定義為“勞動者有休息的權利,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有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值得注意的是,七五憲法淡化了國家保障勞動者健康權的責任,反而高度重視“文化大革命”式言論權,承認人民群眾用“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社會主義革命的新形式,以便鞏固無產階級專政。
在七八憲法中,“公民”一詞出現25次。在第四十九條和第五十條中,公民健康權利和國家相關責任被界定為如下內容:“勞動者有休息的權利,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有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規定勞動時間和休假制度,逐步擴充勞動者休息和休養的物質條件,以保證勞動者享受這種權利。勞動者在年老、生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有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逐步發展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公費醫療和合作醫療等事業,以保證勞動者享受這種權利?!卑宋鍛椃▽竦慕】禉嗬蛧业南嚓P責任之界定與五四憲法大致相同,但第一次明確提出國家發展公費醫療和合作醫療的責任以及老弱病殘者享受此類醫療服務的權利。
在八二憲法中,“公民”一詞出現的頻率高達49次。在第二十一條和第四十五條中,對公民健康權利和國家相關責任的表述如下:“國家發展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鼓勵和支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國家企業事業組織和街道組織舉辦各種醫療衛生設施,開展群眾性的衛生活動,保護人民健康。國家發展體育事業,開展群眾性的體育活動,增強人民體質。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療衛生事業。國家和社會保障殘廢軍人的生活,撫恤烈士家屬,優待軍人家屬。國家和社會幫助安排盲、聾、啞和其他有殘疾的公民的勞動、生活和教育?!卑硕椃ú坏厣炅酥皯椃ㄖ杏嘘P公民獲得醫療救助的權利,還第一次提出國家有責任安排盲人和聾啞人的勞動、生活和教育,第一次提出衛生事業需要傳統醫學,第一次提出鄉村集體經濟組織、企事業單位和街道興辦醫療衛生設施,雖然沒有保留公費醫療的提法,但闡述了健全合作醫療制度的基本精神。
上述介紹和討論說明,國家大法在改革開放之后對公民健康權和國家相關責任的重視程度較之前大有提升。尤其是現行的八二憲法,使用“公民”概念之頻繁,可謂前所未有,對公民健康權和國家責任的闡釋之具體,也可謂前所未有。
簡而言之,對公民健康概念的界定首先要考慮公民和國家的關系,公民的健康權利需要得到國家保護,公民也有義務從自己做起維護廣義的公民健康。在權利、責任、義務三者之間形成的關系可被稱為“生物公民身份”(biological citizenship)。在全球公民身份尚未出現的情況下,生物公民身份必然是一種依附在國家概念和國家責任之中的公民身份,它同時受到全球生醫技術市場的影響和跨國健康理念的左右。換言之,公民健康不僅僅涉及公民健康權利和國家相關責任的關系。公民健康這個說法在學術界和我們日常生活中還常常與公共健康之說重疊交叉,而且與一系列國內和國際醫療保健問題黏合在一起。公民既然有健康權,當然也需要履行保護自我和他人健康的義務。吸煙傷害自身且傷害他人的并聯關系就能說明公民健康義務的雙重性。健康義務的實現需要意識先行,意識需要扎根在行為之中,體現在個人和集體行動之中,健康意識和健康行為的形成擺脫不了社會環境、價值觀念、文化習俗,甚至信仰的制約。況且,人們的社會、經濟地位還常常直接作用于人們的健康水平。
在過去十多年,我一直研究影響公民健康的社會文化因素,針對艾滋病、兒童飲食、臨床血液供給、環境污染以及老人自殺等問題撰寫了一系列文章。在研究過程中,我常常為幾個實踐與理論的融合問題感到困惑。所有困惑之共同點在于挑戰思維,同時提醒我小心翼翼地從事調查研究,尊重學術前輩,以最大努力回應以往研究,最終有保留地做出某些結論。
第一個困惑是社會學與人類學的分野。這是因為我的學術生涯一直受到社會學和人類學的雙重影響。我在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選修的課程包括社會學和人類學。后來在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工作,研究所的最高領導是費孝通老先生。雖然費老早年在清華大學和倫敦經濟學院受到的學科訓練是人類學,但后來從事大量社會學研究,所以我們很難在他的著作中看出人類學與社會學分家的現象。用費老自己的話講,治學之道一切從實際出發,不希望在兩個學科之間劃出一道鴻溝,況且人類學與社會學的重疊之處數不勝數。費先生的態度影響了所里很多年輕人。如今,這些人已經成為資深學者,其中不少人的研究凸顯著人類學和社會學的交叉影響。我在哈佛大學獲得社會人類學博士學位后,到紐約市立大學城市學院人類學系教書,幾年后拿到終身教職決定回國,轉到清華大學社會學系任職。當時該系共有七人,其中三人是人類學學者。因而,人類學和社會學的雙重影響繼續陪伴著我的學術生涯。
人類學要求學者至少要有一次長期浸泡在田野點的經歷,通常要一年。我本人在甘肅農村田野點也經歷過這樣的浸泡。所謂田野點即人類學研究地點,而田野調查不能僅僅依靠問卷,更不能在收回問卷后就匆匆離開。留在田野從事長期觀察的好處在于可以深切地感受當地人的生活,聆聽當地人用什么樣的語言或情感講述研究者希望了解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觀察發生在當地人之間的關系、記錄當地發生的重大事件、及時核對獲得的原始材料,或根據季節的不同或各類節日了解人們在不同時間段的生活和生產活動。田野調查的最大好處在于融入和悟性。融入是與本地人同吃同住,甚至同享樂或一同參加本地人舉辦的重大社會活動。悟性在于利用融入的過程培養出一種直覺,最終也許能夠從人們講話的潛臺詞、復雜的表情、反常的舉動,甚至暗示的眼神看出問題。社會學絕對不會提出這些要求。
但我們也該清楚,人類學對長期浸泡在田野的要求通常只能發生一次或兩次。其后的人類學研究在時間長短上與社會學沒有太大區別,起碼我的經驗如此。有過在田野浸泡的經歷畢竟好處極多,會使我們時刻警惕僅僅用嘴巴問到的情況不一定真實,還需要用眼睛看到。但以我個人之見,與人類學相比,社會學之精彩在于對信息和數據的系統收集和分析,而且不斷地做出理論和方法的創新、用新收集的材料求證以往研究的結論是否正確。這些都是人類學不具備的特長。人類學家一旦離開田野,定性田野材料即刻成為過去。無論有多少重訪,人類學研究也無法復制那個過去,所以無法做到社會學提倡的再檢驗。在這層意思上,人類學好似歷史學,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具備系統體驗基礎的一門藝術??傊?,人類學和社會學對我的雙重影響體現在我對現象描述的偏愛以及我對統計數據的興趣上。
我遇到的困惑之二即能否堅持在邊緣寫作。畢竟,人類學或社會學對健康問題的研究屬于社會醫學范疇,但絕對不屬于臨床醫學或流行病學。另外,由于我幾乎所有涉及醫學問題的專業知識都屬于二手經驗積累,我必須用觀察、體會、聆聽、記錄的方式,既了解醫學基本知識和最新發展情況,同時也了解健康與社會文化的關聯。在剛接觸艾滋病問題時,我甚至不知道艾滋病正嚴重地威脅男男性接觸人群。在研究自殺問題之初,我并不知道男性自殺率比女性自殺率高的現象為全球現象,也不知道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卻是女性自殺率高于男性的格局。即便在研究血液供給問題很久之后,我仍然不知道中國的臨床用血已從全血轉為成分輸血。無知必然導致尷尬,如何堅持下去就成了一個大問題。但學習新知識或研究新問題的過程和挑戰正是治學的動力。
另外一個困惑是知識結構問題。由于代際關系,我在學生時代所學到的人類學知識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前后的英美法體系,而且我老師的老師出生在二戰之前。另外還是由于代際問題,在我剛剛步入人類學領域之際,中國人類學的知識體系也是傳承二戰前后的英美法學派。加上激進社會主義時期蘇聯人類學的意識形態化對中國人類學的形塑或誤導——且不說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鞭笞——知識更新問題非同小可。在舊有知識體系與新時代交錯之中,幾乎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的人類學理論仍在中國人類學界占統治地位。我們今天還在大談族群認同理論,好像這樣的理論脈絡決定著人類學的血型。我們仍然圍繞親屬關系或通婚法則而高談闊論,好像這些法則在社會變遷或人類情感變化的猛烈沖擊下沒有出現任何變種現象。我們甚至還在繼續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的學生,物質文化包括物質符號,好像今天的學生根本不懂得能夠擁有高檔跑車的象征意義。我并不是在建議將舊有的人類學理論統統放入地下儲藏室,而是主張有選擇地進行理論視野傳承,取其精華,棄其迂腐,做出創新。這需要我們從前人開辟的道路起步,但一定要走出自己的道路。否則,日日行故道,年年祭荒臺。
那么,何為醫學人類學呢?它與醫學社會學有什么區別?是否因為關注了定量分析,人類學家就有可能被以符號解釋為榮的同行另做標簽加以處置,甚至被判處“學術死刑”?這些問題的核心是學科的定位如何在人類智慧的湍流之中既不失去航標,同時又能找到更為順暢的航道抵達新的彼岸。但一個學者想要推陳出新很可能被部分同行另眼看待。我們常常忘記,提出歷史特殊論的人類學大師弗朗克·卜瓦茨(Frank Boas)始終堅持利用人類學理論和研究發現駁斥披上科學外衣的種族主義?,敻覃愄亍っ椎拢∕argaret Mead)發表的原始部落性別研究,向西方社會的性別議題投下一枚重磅炸彈,影響了整個一代人的性別研究。在老一輩中國人類學家中,李安宅等人的邊疆研究即便在戰亂年代,也使得有識之士借以展望未來的民族關系并認識到所謂荒蠻地域的重要。即使李安宅的藏區研究早被遺忘,費孝通在改革開放初期做出的小城鎮研究也不該進入集體失憶狀態。從結果看,費先生對小城鎮發展的假設和期待已經落空,但他對以大城市為中心的發展模式之質疑不失為一次具有前瞻性的批判。
最后一個困惑是本土化與理論借鑒問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有人不斷提出中國人類學本土化的倡議。其愿望無可挑剔,但這需要我們熟知國際學界累積建構起來的社會理論寶庫。人類學本身的確有很多理論,有些可以被視為學說,有些可以被視為中層理論,如生態文化論、互惠理論、親屬理論等。然而,人類學理論畢竟是從一門學科發展出來的理論。社會理論則放眼整個人文社會科學,將針對各類問題的經典思考納入視域。
因之,本書主體章節圍繞一系列社會理論而展開,尤其以四個主要的社會理論為起點或參照,繼而將其他社會理論作為延伸性分析的基本框架。這四個理論包括危及健康的社會分層階梯、生命價值的社會文化建構、生物權力論以及地方生物學。為了讀者的方便,我將本書分為四部分,每一章開頭采用扼要方式對相關理論加以概括,之后提供案例分析,所有個案分析重在細節。本書最后幾頁是后記,主要是為了給過多的思緒畫上一個大句號。
在本書中,案例材料分析是闡釋社會理論意義的基礎,案例收集時間橫跨20多年,截止時間為2017年。案例涉及的田野調查材料或相關數據和情況,大多先后見于期刊文章,但撰寫本書的目的并非要再次發表既往研究,而是要升華對案例材料的闡釋。在四種社會理論的大框架之內,大幅度修改文字,重整思路,反思自身學術歷程,甚至糾正之前的部分觀點。如此用意,一方面,可以冷靜地審視自己的學術傾向;另一方面,可以在一部著作中展示學術研究的連貫性。此乃期刊文章不能為之的優勢,也是在如今核心期刊文章至上的學術環境之中需要付出相當之大的努力,方可實現的優勢,也許更重要的是為了方便讀者。多年來,不少同事、朋友、學生以及同行,經常問我有關醫學人類學和醫學社會學的問題,時而問及案例分析的特殊意義和社會理論的普遍意義之關系。本書即為討論這一關系的累積之作。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能夠欣然同意刊印本書,我感到萬分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