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賀蓮 花開世界:日本的蓮花外交
- (日)大下英治
- 4247字
- 2019-10-11 17:09:01
一千兩百年前的蓮子還活著?
1950年初,關東學院大學的學院長坂田佑邀請了被譽為“蓮博士”的大賀一郎。
“你能來我們大學教書嗎?”
坂田與大賀都是內村鑒三的門生,兩人交情甚篤。坂田不忍看到大賀不諳營生之道的困窘生活,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大賀獲得了教授的頭銜,每周一次在工學院教授通識教育的植物學課程。盡管每個月的薪水只有大約5000日元,但對沒有收入的大賀來說是頗為寶貴的了。
時值3月,國學院大學教授、考古學家大場磐雄送給大賀一顆古老的蓮子。
“這顆種子是化石,應該已經死了。送給你用來做試驗吧。”
盛裝在大約一千兩百年前的須惠器之中的這顆古老蓮子,于1932年在千葉縣滑川附近的水渠工程中出土。須惠器是從朝鮮傳入的陶器原型,日本從古墳時代到平安時代中期生產。蓮子似乎是作為食物儲蓄下來的,據說須惠器里塞滿了古老的蓮子。
大賀心頭一震。
“啊!這次的蓮子有可能擁有一千兩百年的生命。”
1917年,大賀前往滿洲(中國東北地區)的大連,在“南滿洲鐵道中央研究所”(“滿鐵調查部”)任植物班主任一職,從事古蓮子的研究。當時在普蘭店發現了古代蓮。不過,以附近的情況為證據,僅能判斷出其年代為大約五百年前。
然而,這顆蓮子是放在陶器中的,所以可以得知它是一千兩百年前的產物。普蘭店的蓮子由于不清楚年份,反而覺得省心。而這次的蓮子,可以明確地說,年代十分古老。
大賀首先測定蓮子,為其描繪寫生等,后來他終于下定決心切開種子皮,嘗試發芽試驗。
1950年5月28日,大賀種下蓮子。
6月1日,蓮子出人意料地發芽了。大賀不由為之雀躍:“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
中國古代蓮子
滿洲時代,大賀曾在普蘭店發現了古代蓮子,當時他“預言”蓮子驚人地“長壽”,沒想到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目睹這一“預言”實現。大賀喜極而泣。
大賀說:“這顆一千兩百年前的古蓮子的發芽,讓我始料未及地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二十五年前預言的實現。這一瞬間,我切身體會到了端坐瞑目、感淚滂沱。”
“二十五年前的預言”是指大賀在1923年拜訪東京大學恩師藤井健次郎,將普蘭店出土的古蓮的相關論文提交給恩師閱覽時,藤井所說的一番話語:
“今后,人們在寫作關于種子的長壽的論文時,相信他們必然會首先引用這篇論文。你也會因此名揚天下。”
大賀已經67歲了。所以,他想將萌芽的蓮子交予他人管理。
他突然想到了一名女學生。大賀當時在鷗友學園女子高級中學擔任外聘講師,每周一次教授生物課。因此,他想起了一名擔任班長的、頭腦聰明的女學生。于是,大賀委托她來管理蓮子。
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名女學生對大賀所說的話全盤接受。以前,女學生們曾問過大賀:
“用什么施肥比較好呢?”
大賀回答說:
“用魚就可以了。”
女學生還記得大賀的這番話,于是她立刻在土中埋入了生的沙丁魚。之前順利生長的蓮逐漸開始枯萎,葉子也有點兒變黃了。
在將蓮子托付給女學生一周后,大賀前來上課時還一心掛念著蓮的生長情況。然而,蓮已經枯死了,水也散發出惡臭的氣味。
大賀看到這一幕,忙叫來女學生,詢問事情始末后驚呆了。
“它已經枯了!這下麻煩了……”
女學生買了四個魚頭給蓮當肥料。但當時正值盛夏時節,魚頭都高度腐爛了。
本來往盆里施肥是將曬干的鯡魚或是沙丁魚扎入旁側,然后將煮過的大豆埋入接近根部的泥土中。沙丁魚和鯡魚作為磷肥、大豆作為氮肥使用。如果施肥過多的話,蓮就會枯萎。鯡魚肥料要少一點兒比較好。女學生將生的沙丁魚埋入土中,導致沙丁魚腐爛、分解,阻礙了根部的呼吸作用。
此時,《朝日新聞》的記者木村庸太郎來采訪大賀。
“你肯定有些什么發現吧,請告訴我。”
大賀搖了搖頭。
“不,沒有這回事。”
但記者依然不肯罷休。
“這事是大場老師說的,你正在做些什么吧。”
大賀只能向他坦白事情的原委。接著,7月10日的《朝日新聞》上登載了《一千兩百年前的蓮子依然存活》一文。
對大賀來說,蓮子的消息登上報紙固然是值得高興的事,但苦惱的是蓮子已經死了。蓮葉還青著,原想著這樣就夠了,但是蓮畢竟死了。報紙上寫還活著,但實際上已經死了。不久后,蓮變得越來越黑。
這顆長出了蓮葉的一千兩百年前的古蓮,6月1日發芽,之后長出浮葉五枚,最終在發芽后50天的7月19日枯死。
大賀震驚得遲遲回不過神來,三天三夜無法入眠。他也沒法責怪受自己委托管理蓮子的女學生,只有懷著“犯了不可挽救的錯誤”的心情一直向上帝祈禱。
三天后,大賀回想起其師內村鑒三《給后生的最大遺物》中描述的托馬斯·卡萊爾的事跡,內心終于平靜了。卡萊爾是英國評論家、歷史學家、思想家,他的著作《法國革命史》奠定了其作為歷史學家的地位。有一天,稿子凌亂地擺放在桌上,女仆誤認為是無用的草稿,于是將所有稿子都燒掉了。卡萊爾一時灰心至極,魂不守舍。但他最后終于鼓起勇氣重新寫作,完成了比燒毀的稿子更加優秀的著作。
大賀受到這個故事的鼓勵,認識到重新再來一次就好。
突然,大賀的腦海中浮現出曾經的記憶。
那是位于吉祥寺井之頭自然文化園中的武藏野博物館。
“我記得那家博物館中陳列著枯萎的蓮花果托呀。”
在這件事發生后不久,大賀訪問了東京都的武藏野博物館。沒錯,蓮花果托和丸木舟一起在博物館中展覽。
回顧1947年7月,人們從位于千葉縣的東京大學檢見川厚生農場的泥炭層下方7米處出土了丸木舟。這里是采掘用于燃料的泥炭的地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由于燃料不足,東京都與農林省計劃在東京郊外50公里以內的地方采掘泥炭。泥炭是幾千年前的草沉入地下,因沒有完全分解掉而堆積形成的產物。據說,其生成速度是百年沉積10厘米。雖然泥炭質量不好,但在當時是寶貴的燃料。采掘泥炭的場所選擇在檢見川的泥炭地,東京都將采炭工作的事業委托給東京都燃料林產公會“東燃”經營。由于泥炭地覆蓋了東京大學檢見川農場內整片廣闊的低地,所以東京都經由大學批準后進行采掘與設立事務所。當然,附加了在業務結束后將地形恢復原狀的條件。
工人們將泥炭切成方磚一樣的大小挖掘,使其干燥后易于搬運。這些泥炭被堆積在卡車或貨車中,運往東京用于制作蜂窩煤、煤球。
此外,利用泥炭吸水的性質,還能將其施給盆栽與田地,用來保持肥料。當地將這種泥炭稱為“化土”,東京都則為其取名“草炭”,工場事務所上懸掛著“檢見川草炭工廠”的招牌。
由于使用鐵鍬就能輕松地挖掘草炭,所以只要順利地用泵排水,挖掘工作并不困難。1947年7月,人們在挖掘草炭的作業中發現了丸木舟。
東京都通知了各大學挖掘出丸木舟的消息。慶應大學和東洋大學參與其中,東京都與這些大學開始進行共同開發事業。
挖掘出的丸木舟呈細長形,長6.5米,寬0.5米,總共有三只。其中有兩只順利出土,而第三只在快要出土時折斷成兩半。埋在地底深處的丸木舟一直浸在水中,變得十分柔軟。無奈之下只能停止挖掘剩下的一半,將其放置于原處。用鐵鍬可以將舟切裂。等其干燥后,就像石頭一樣堅固,像炭一樣黑,用鐵鍬也切不動了。
根據三方分擔的金額,兩只完整的丸木舟由東京都與慶應大學帶回,而損壞的那只由東洋大學領取。聽說當時現場的水面上漂浮著各種各樣樹木的種子,尤其是蓮子等。東洋大學也用水桶裝了一堆種子回去,但之后幫忙的人覺得麻煩就丟棄了。
根據調查的結果,丸木舟是兩千五百年前的產物。由于丸木舟本身幾千年來一直保持同樣的形狀,沒有發生進化,所以難以確定年代。
但是,與丸木舟一起出土的有一支槳,這是十分罕見的。槳的花紋是用石器削磨的還是用金屬削磨的成為決定年代的關鍵因素。
不久,考古學家、國立音樂大學教授甲野勇判定這支槳是用石器制造的,因此判斷其是兩千五百年前繩紋時代后期的產物。從同一地層出土的舟也被判斷為同時代的產物。
調查結束后,丸木舟被保管在武藏野鄉土館等處。
大賀一郎在武藏野博物館偶爾看到后得知,當時蓮的果托也一起出土。
丸木舟或許是古代當地人為了摘取淡水池塘中生長的蓮等作為食物而制造的工具。
從檢見川泥炭地發掘的丸木舟
從丸木舟出土的場所朝花園的方向看,會發現旁邊有隆起的山岡。山岡的斜坡為埋有大量貝殼的貝冢,還發掘出了豎穴住居遺址。
該貝冢是五千年前的貝冢。其中埋藏的貝殼叫作灰貝,如今在關東已經見不到蹤跡了,它生存于溫暖的海洋中,有點兒像扇貝。現在,人們在岡山兒島灣、九州有明海等溫暖的海域養殖這種貝作為食用。關東的氣候,五千年前似乎比現在更加溫暖,海灣的當地人曾經取海中的貝殼為食。之后富士山噴發,灰土飄落在大海與陸地上。落在陸地上的灰土堆積成當地的關東壚坶質土層。落在海灣的灰土,一些隨著海水流出,還有一些在位于海灣口的稻毛與幕張之間堆積成一條線,隔斷了整條海灣。這時印幡沼的花見川的河水流入,使海灣變成了淡水池。池里長有蓮花,當地人搖著丸木舟來摘取蓮子。這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了。
在當地的正北方可以看到關東壚坶質土層的懸崖。挖掘這片低濕地時,從表面挖出60厘米厚的土壤后,其下方是4米厚的泥炭層。在泥炭層的下方是30厘米厚的青泥層,這曾經是池塘里的泥,丸山舟和果托正是從這里出土的。
再往下是厚30厘米的黑土層,這是由落下的火山灰堆積、壓縮而成的。其下方是13米厚的海底黃砂層。從地層上看,三千年前火山灰飄落在這片海灣,使得海灣封閉。
新的蓮子果殼表面十分粗糙,而古老的蓮子則表面光滑,帶有光澤。五百年以上的蓮子表面都泛著同樣的光澤,所以光從表面不可能分辨出蓮子是五百年前還是一千年前的產物。
不過,與舟、槳同時出土的果托同樣也被認為是兩千五百年前的產物。蓮的年代只能依靠丸木舟的年代來確定,但這帶來了極大的啟發。
大賀馬上去往鄉土館。丸木舟陳列于鄉土館的中央,上面放著一個盒子,盒子里盛裝著蓮的果托。
大賀看到果托后,在心里確信了:
“只要挖掘發現丸木舟的檢見川泥炭地,肯定會有蓮子。”
千葉縣東京大學檢見川厚生農場(現東京大學檢見川綜合體育場)
大賀向擔任鄉土館主任、研究員的吉田格詢問了詳細情況。
此外,他還訪問了參加丸木舟的挖掘并對年代進行判定的甲野勇。
“還有沒有蓮子留在甲野教授您這兒呢?”
在發掘丸木舟時,甲野也覺得蓮子十分珍奇,于是盡可能地帶了一堆回家。
但是甲野記不得把蓮子放在哪兒了。他想著會不會是在書齋里,但尋找后一顆也沒有發現。
“好像是覺得礙事,就都給丟了。當時的確是有蓮子。”
大賀夜不能寐,他在心中思索:
“正是這個。這次一定要……”
1950年秋天,大賀單手拿著一把鐵鍬來到檢見川。放眼眺望,發掘出丸木舟和果托的遺跡已經成為廣闊的原野。挖掘草炭的痕跡呈現出凹凸形狀,處處留著收獲稻米的跡象。
大賀并沒有因為這番情景而灰心,他再次下定決心:
“就挖這兒了。既然有果托,這里頭肯定會有蓮子。”
大賀親自開始挖掘。然而,他畢竟拖著67歲的衰老身軀,光憑一己之力實在是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