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初步嘗試
所謂“現象學美學”,也就是從現象學之中引申出來的美學,具體地說,或是建立在現象學哲學觀點之上的美學,或是在研究過程中運用現象學方法的美學,因此,要了解現象學美學,我們首先就要詢問,什么是現象學?梅洛-龐蒂在其著名的《知覺現象學》前言中說道:“什么是現象學?在胡塞爾的最初著作出版后的半個世紀,還要提出這個問題,似乎是離奇的。然而,這個問題遠沒有解決。”[1]胡塞爾的《邏輯研究》第一卷出版于1900年,標志著現象學的開端。大約半個世紀之后,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1945)提出“什么是現象學”的問題,認為它“遠沒有解決”。如今又過了半個多世紀,這個問題看來仍然沒有“解決”。實際上,每一位現象學家在進行研究之前都要對“什么是現象學”做出解釋,或至少試圖描述現象學的特征。遺憾的是,幾乎每一位現象學家的答案都有所差別。《現象學運動》的作者施皮格伯格(Herbert Spiegelberg)指出:“如果我們說有多少現象學家就有多少現象學也許有些過分。但是如果更仔細地觀察就會看到,確實是多樣性超過了共同特征。”因此施皮格伯格說道:“這個問題本身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但是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因為不管怎么說,關于有一種所有所謂的現象學者都贊同的統一哲學這種當作基礎的假設就是一個錯誤的觀念。”[2]“無法回答”未免言過其實,但是,“難于回答”卻是合乎實際的。
為什么難于回答?這不僅是由于現象學家的答案言人人殊,難以找出它們的共性,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只有現象學家才知道什么是現象學。梅洛-龐蒂說過,“現象學只能被一種現象學方法所理解”[3]。換言之,只有運用現象學方法實際展開研究工作,才能真正理解現象學。中國美學家朱光潛曾說“不通一藝莫談藝,實踐實感是真憑”,與藝術相似,現象學也在某種程度上要求“實踐實感”。由此可見,只有當我們重構了諸現象學家的研究過程,了解并熟悉了諸現象學家的研究成果之后,我們才能明白何謂現象學。既然如此,關于“什么是現象學”的說明,就不應該出現在一部現象學論著的開端,也不應該由作者簡單地強加于讀者,而應該在讀完這部論著之后,由讀者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因此,這部《現象學美學史》的專著,也不打算在緒論中給出“什么是現象學”的說法。
盡管現象學的定義難以給出,但是,現象學的發展歷程還是清楚的。現象學是胡塞爾開創的一個哲學流派,它成立的標志是胡塞爾于1900~1901年出版的兩卷本《邏輯研究》,此后胡塞爾又發表了一系列重要的著作,如《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1911)、《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1913)、《內時間意識現象學》(1928)、《笛卡爾沉思》(1931)、《歐洲科學的危機與先驗現象學》(1936)等。但現象學并不是胡塞爾一個人的現象學。胡塞爾現象學只是狹義的現象學,廣義的現象學是包括胡塞爾、莫里茨·蓋格爾、英加登、舍勒、海德格爾、許茨、馬塞爾、薩特、梅洛-龐蒂、列維納斯、杜夫海納、利科等人所創造的現象學。這還只是列舉了現象學運動的幾個代表人物。現象學作為一個學派,具有集體創作的性質。自1900年實現了第一次突破以來,現象學就像一條源于德國的河流,持續不斷地向前流動,并且越來越壯闊,它先是從德國流進法國,形成了現象學運動的法國階段,而后流進美國,流進日本,現在也流進中國。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大量翻譯現象學的著述,并加以“翻譯式轉述”,形成了所謂“現象學熱”,有了三十余年的積累,今天“國內的現象學界已初具規模”[4]。譯介之外,中國學者也逐漸開始嘗試進行現象學研究。美學可以說是現象學研究在中國的第一塊試驗田。
在中國,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對德國古典美學和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研究已經持續不斷地進行了幾十年,塑造兩三代中國美學家。與它們相比,現象學運動在中國學術界剛剛起步。[5]相應的,現象學美學的研究,也才留下幾個淺淺的腳印。目前國內關于現象學美學的研究可分為三類。①非專門性的研究,主要是美學家對現象學之學理和觀點的參照。例如,葉秀山的《美的哲學》以現象學為出發點[6],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楊春時的“后實踐美學”、潘知常的“生命美學”都對海德格爾的學說有所吸收。②局部性的專門研究,即對個別現象學美學家如海德格爾、梅洛-龐蒂、杜夫海納的美學思想的研究,或是對現象學美學的個別問題如“閱讀理論”的研究。這方面的成果較多,如楊大春的《感性的詩學——梅洛-龐蒂與法國哲學主流》、張旭曙的《英伽登現象學美學初論》、蔣濟永的《現象學美學閱讀理論》等著作。③總體性的專門研究,即把現象學美學作為一個獨立的美學學派,系統地加以述評的概論性質的研究,如王岳川的《現象學與解釋學文論》、蘇宏斌的《現象學美學導論》、張永清的《現象學與西方現代美學問題》。
合而觀之,這些既有成果具有兩個特點。第一,集中于個別現象學美學家的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海德格爾為研究重點,至今仍然保持著這種勢頭。近年來,伽達默爾也逐漸受到關注,隱然有與海德格爾分庭抗禮之勢。但是,另一些比較重要的現象學美學家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如英加登是公認的現象學美學的巨擘,但目前國內關于英加登的研究還比較薄弱。集中注意力于個別現象學美學家的研究方式,可能理解得比較深入,但也是有缺陷的。例如,英加登的文學作品本體論,在杜夫海納、伽達默爾、伊瑟爾等人的思想中留下頗深的痕跡,對新批評派(The New Criticism)的韋勒克(René Wellek)也有重大影響,如果對此四人全不了解,則英加登美學思想的生命力及其不足也就難以看清。杜夫海納的審美對象論,受到此前諸多現象學家的影響,英加登、海德格爾、梅洛-龐蒂、薩特的相關理論,均以各種方式包括否定的方式體現在他的論述中。假如就杜夫海納而杜夫海納,鈍感于其理論淵源,我們就未必能夠把握杜夫海納美學思想的意義。
以上所說的是思想的“來龍去脈”。只有看清了一種思想的來龍去脈,我們對它才能有較客觀且較準確的定位。理清學術思想的來龍去脈,是學術史的主要工作之一。這便涉及以往現象學美學研究的第二個特點:迄今為止,僅有少數概論式的研究,“現象學美學史”尚未出現。這種研究現狀與其他幾個重要的美學流派不太相稱,例如德國古典美學和英美分析美學,我國已有了專門史(蔣孔陽的《德國古典美學》、劉悅笛的《分析美學史》)。早在1963年,伽達默爾便已聲稱,“描寫現象學運動史的時候似乎已經到來”[7],而在此時的中國學術界,書寫現象學美學史的時機似乎已經到來。本書便是一個初步嘗試。
現象學的主要代表,不是德國人就是法國人。在中國,精通德語和法語兩種語言,同時又是現象學專家的學者,迄今似乎尚未一見。因此在嚴格的意義上,能夠撰寫完整的現象學美學史的中國學者還不存在。幸運的是,現象學美學的主要著述大都已翻譯過來了。關于哲學譯著,牟宗三說過:“說到翻譯當然不能無小出入,但主要的精神義理是不差的。”[8]所以杜夫海納研讀胡塞爾的《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用的是利科(Paul Ricoeur)的法譯本。伊瑟爾援引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用的是柯林·史密斯的英譯本。馬格廖拉(Robert R.Magliola)的《現象學與文學》一書研究胡塞爾、海德格爾、英加登、杜夫海納的著作,全以英譯本為據。關于現象學的哲學和美學文獻,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倪梁康、李幼蒸、鄧曉芒、孫周興、陳嘉映、洪漢鼎、施康強、杜小真、姜志輝、楊大春、艾彥、張振輝、陳燕谷、韓樹站等人的漢譯本,這些學者或是哲學界的領軍人物,或在現象學領域經營多年,或在文學界和翻譯界頗有作為,以此推斷,他們的譯作應當是值得信賴的。杜小真在評述梅洛-龐蒂的文本翻譯時指出:“特別應該提到楊大春教授的翻譯——翻譯和研究較為理想的結合。楊大春專業和語言的優勢,使得梅洛-龐蒂翻譯在質和量方面均堪稱許。”[9]楊大春如此,其他幾位學者亦當如此,甚至更是如此。如倪梁康譯胡塞爾、孫周興譯海德格爾、洪漢鼎譯伽達默爾,他們的譯本,縱不能說已實現“讓現象學說漢語”,至少可以讓我們使用起來比較放心。
并不是所有的中譯本都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不過我們還有些補救措施。有些現象學美學的文本已有兩個甚至三個中譯本,如梅洛-龐蒂《眼與心》有兩個中譯本,伊瑟爾《閱讀行為》有三個中譯本,姚斯《作為向文學科學挑戰的文學史》則有五個以上的中譯本,這些譯本可以參照使用。輔之以目前為數不少的第二手研究資料,如此“現象學美學”的研究也就可以進行了。而“現象學美學史”的初步嘗試,也就可以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