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達斡爾族概況
第一節(jié) 達斡爾族歷史源流
達斡爾族具有悠久歷史,族稱“達斡爾”(dahur)是本民族古老的稱謂。關于達斡爾族的成文歷史,如果按照國內(nèi)文獻所記載,可以上推到清朝初期。最早見于康熙六年(1667)《清實錄》中出現(xiàn)的“打虎兒”名稱,在清代文獻中“達呼爾”是最通用的譯寫形式,散見于欽定《遼史》《清史稿》《八旗滿洲氏族通譜》《滿洲源流考》《黑水先民傳》等歷史典籍中。在20世紀50年代,經(jīng)過民族識別,確認達斡爾族為單一民族,并根據(jù)達斡爾人的要求按照布特哈方言的語音,確定“達斡爾”為族稱。俄國方面的文獻記載比中國要早,1639年,當沙俄東進勢力的先遣部隊出現(xiàn)在上衛(wèi)特木河的時候,他們從當?shù)氐膼畚钠嫒颂幝牭健斑_烏爾”的名字(拉文斯坦《俄羅斯人在黑龍江上》)。但在《蒙古源流》(卷六)中曾記載,大約在明代萬歷時期,蒙古扎薩克圖土們汗東向攻打過珠爾齊特、額里克特、達奇鄂爾三個部落。日本學者和田清經(jīng)過研究認為其中的達奇鄂爾就是達斡爾,如果這一說法能夠成立的話,應該就是我們所知道見于記載的“達斡爾”名稱的最早形式。[1]
清朝以前的達斡爾族歷史,從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來看還比較模糊,考證研究大都從對音、相似性方面著眼立論,其中也不乏根據(jù)社會形勢變化的需要主觀建構的傾向,這樣就很容易造成各執(zhí)己見、眾說紛紜的局面。困擾族源問題的原因主要有:一是沒有本民族自己的文字,二是作為確實依據(jù)的材料太少,民族的起源以及發(fā)展軌跡僅在口口相承的民間傳說、神話故事中有零星的反映,缺乏系統(tǒng)的記述。再加上達斡爾族生活地域的不斷變遷,使探索族源問題步履維艱,很難深入下去。時至今日,確定族源已成為達斡爾族研究工作中十分棘手的問題,直接影響著達斡爾族歷史文化的深入研究和探索。
歷史是通過文字記載,以書籍文獻的形式世代流傳的,所以現(xiàn)代人可以知道幾千年以前發(fā)生的事情。用文字書寫的史書又是語言經(jīng)過提煉所陳述的內(nèi)容,是人類思想、行為的外化形式,歸根結底民族的歷史也就是語言的歷史,一個民族的全部生活在其語言中都可以找到特殊的反映。正如蘇聯(lián)歷史語言學家阿巴耶夫所說:“民族不是屬于生物學范疇,而是屬于文化歷史范疇。顯然,不應把民族的起源了解為人的生物繁殖,而應了解為歷史上形成的統(tǒng)一和繼承。如果那樣,民族的起源不僅可以而且必須和語言的起源聯(lián)系起來。民族起源和語言起源是不可分割的。解決民族起源問題而不考慮到語言,就等于在森林里閉著眼睛尋找道路?!?a id="w002">[2]筆者在以下的探討中,將以上述理論為指導,以語言的變遷作為主要線索,以語言為具體的研究手段,通過語言的演變來了解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軌跡,探尋達斡爾族先民走過的歷史發(fā)展之路。
一 “達斡爾”詞源詞義考辨
族稱作為確定族群邊界的象征符號,具有深刻文化內(nèi)涵,是民族存在認同意識的重要標識。一個民族的族稱必經(jīng)民族全體人員的認可,才能作為民族的象征被世代延續(xù)下來,成為該民族語言中最穩(wěn)定的成分。因此,對族稱的釋讀應是探討族源問題的有效途徑之一。
研究者們在探索中也意識到,探討族源問題必然要對“達斡爾”一詞進行釋讀。因此,學者運用語言學、歷史學、民族學、文字學等不同學科的知識對這一問題從不同角度進行了精密的考證和研究。目前,因探索達斡爾族族源問題而涉及詞源詞義的文章就達十多篇,討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達斡爾”是自稱還是他稱;二是“達斡爾”是合成詞還是單純詞;三是“達斡爾”一詞是達斡爾語還是其他民族語言的詞語。以前曾認為“達斡爾”是他稱,現(xiàn)在對這一問題的回答趨于“達斡爾”是本民族的自稱。對于第二個問題,以往大都認為“達斡爾”是單純詞,現(xiàn)在研究者則大多傾向于是合成詞。第三個問題更為復雜,也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學術界主要存在以下五種觀點,認為“達斡爾”是(1)達斡爾語;(2)索倫語;(3)蒙古語;(4)契丹語;(5)漢語。圍繞著這些問題,中外學者對“達斡爾”族稱的來源、含義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各自觀點和見解。下面筆者對上述問題展開探討,經(jīng)過辨析,認為“達斡爾”一詞最有可能來源于氏族、部族名稱。
(一)達斡爾族并非黑龍江流域世居民族
達斡爾族很早就有了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而且居住在建筑精良、具有軍事防御功能的城堡里。這一點從俄國人進入黑龍江流域時的記載就能得到印證。17世紀40年代入侵黑龍江流域的哥薩克目睹了當時達斡爾人的社會發(fā)展狀況:“結雅河沿岸住著‘耕地的人’——達斡爾人?!麄兌ň釉谧约旱臑醣R斯(村落),從事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村落四周是種滿大麥、燕麥、糜子、蕎麥、豌豆的田地。他們的菜園作物有大豆、蒜、罌粟、香瓜、西瓜、黃瓜;果類有蘋果、梨、胡桃。他們會用大麻榨油。他們飼養(yǎng)的家畜數(shù)量很多:有大批的馬、牛、羊、豬;他們用牛耕田,就像俄羅斯人用馬一樣。從中國傳到他們這里的還有家禽——雞。到處都可感到中國的文化影響?!?a id="w003">[3]從文獻記載中可以看出達斡爾族種植的農(nóng)作物種類大多來自中原地區(qū),并非是原產(chǎn)于黑龍江流域的物種,這說明達斡爾人的祖先曾經(jīng)居住在接近中原的地區(qū),由于受到漢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的影響,已經(jīng)發(fā)展為定居的農(nóng)耕民族。如果是世居于此的民族,處在寒溫帶地區(qū)的黑龍江流域似無發(fā)展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必要,因為當?shù)匚锂a(chǎn)資源豐富,狩獵畜牧足以維持生計,對農(nóng)業(yè)的需求并不十分迫切,由此從當?shù)剡_斡爾族從事的農(nóng)耕種植可以推斷為是傳統(tǒng)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延續(xù)。另外,黑龍江流域很多地域名稱并非源自達斡爾語,如歷史書籍上經(jīng)常提到的雅克薩城,該城名“雅克薩”一詞就是來自滿語(女真語),意思是“涮塌了的河灣子”。此外達斡爾族中有精奇里氏族,是由黑龍江支流精奇里江而來,清初達斡爾族中著名的部落首領巴爾達奇就屬精奇里氏族。而精奇里江來源于滿—通古斯語名稱,為黃江之意。以上地名應為達斡爾族遷入該地區(qū)之前就已存在,是達斡爾族遷入該地區(qū)后直接沿用了原有的地域名稱。由以上分析可以推論,達斡爾族并非是黑龍江流域的土著居民,而是因為外部的政治壓力或其他原因,被迫從原來生活的地域遷徙到黑龍江流域的民族。俄國學者也認為:“真正的達斡爾人,在俄國人入侵以前就已經(jīng)遷移到阿穆爾河(黑龍江)中游。他們精于射箭,種植大麥、燕麥、谷子,有成群的牲畜,他們騎牛騎馬?!?a id="w004">[4]以上論證都支持達斡爾族外來說,因此“達斡爾”這一族稱就不能認為是遷到黑龍江流域以后才有的名稱,而是沿襲傳統(tǒng)的民族稱謂,由此“達斡爾”一詞來源于索倫語之說就需要重新討論了。
(二)對來源于契丹“大賀氏”之說的質(zhì)疑
關于“達斡爾”一詞的語源詞義,在眾多的說法中,來源于契丹大賀氏的說法歷史最長,影響也最大。早在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撰修《遼金元三史國語解》時,根據(jù)《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中記載有達呼爾姓氏,就認為“達斡爾”是由遼朝先世部族名稱“大賀”氏轉變而來,所以易“大賀”為“達呼爾”。按《遼金元三史國語解》:“達呼爾意義失考,其音近之字有達呼,滿語端罩也;又達呼布,滿語令復也。達呼爾究不知何解?!?a id="w005">[5]經(jīng)過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段話里包含有以下三方面的信息:其一,“達斡爾”并非是由滿語而來;其二,當時只是考慮到兩者的對音現(xiàn)象,并沒有就此展開來說明論證;其三,達呼爾曾作為姓氏而存在過。因為是官修史書,所以,在清代以后的一些著作中,大多沿襲了這個說法。如黃維翰的《黑水先民傳》中稱:契丹貴族,與索倫部雜居于精奇里江。魏源的《圣武記》稱:黑龍江為遼金舊國,金起混同江,而索倫則遼裔也。但以上著作都沒有就詞源詞義問題展開討論。
清末民初之時,社會動蕩不安,出于對民族的責任,文人們紛紛著書立說,就這一問題進行論證。郭克興于1926年出版的《黑龍江鄉(xiāng)土錄》中不僅認為“達呼爾乃大賀語轉,系出契丹皇族”,而且論述了達斡爾非索倫、滿洲、蒙古的問題。上面的說法雖然符合語音變化規(guī)律,但都沒有可靠的史料依據(jù)作為支撐。契丹人最初的部落聯(lián)盟是在唐朝初年形成的,因聯(lián)盟長是大賀氏,一般把這個聯(lián)盟時代稱為大賀氏時代,它的統(tǒng)治一直延續(xù)到唐玄宗開元年間,后來就衰弱下來,到遼時已不見于記載。關于大賀氏的去向,在《遼史·營衛(wèi)志》中有一段記載:“涅里相阻午可汗,分三耶律為七,二審密為五……三耶律:一曰大賀,二曰遙輦,三曰世里,即皇族也。二審密:一曰乙室已,二曰拔里,即國舅也?!痹缭诮⑵醯?,為了籠絡和遷就世為契丹人部落貴族的大賀、遙輦,壯大自己的實力,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就將大賀、遙輦與皇族耶律定為同姓。于是這三大家族的后人便全都以耶律為姓,被冠以國姓耶律,從而被納入耶律家族,成為契丹貴族的核心,史稱三耶律。北方民族政權更迭頻繁,各個部落經(jīng)過不斷分化與整合,大多不再保留原有的部落氏族名稱。歷史文獻中記載的許多古老氏族、部族,時至今日已無從查找其下落。大賀氏一脈作為已經(jīng)進入國家統(tǒng)治階層的氏族,經(jīng)過有遼一代近300年時間的演變?nèi)诤?,還在繼續(xù)使用原來氏族的名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三)“達斡爾”源自姓氏(部族名稱)
立論要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和正確的推理得來的合理解釋之上?!镀醯尽ぷ逍赵肌分休d:“契丹部族,本無姓氏,惟各以所居之地名呼之?!鄙钤诤邶埥饔驎r期的達斡爾族多依江河城屯地名而得姓氏,當?shù)氐娜藗円擦晳T于以地域名稱來稱呼某一氏族。如居住在黑龍江支流精奇里江流域的氏族群體,稱為“精奇里”哈拉,以區(qū)別于其他的氏族?!熬胬铩惫缃褚呀?jīng)演化為單音節(jié),取漢語的諧音采用了漢字“金”作為自己的姓氏。這樣的哈拉在達斡爾族中大概有二十幾個,隨著人口繁衍從哈拉中又分化出莫昆這樣的社會組織,如同樹枝的生長分叉、細胞的裂變,一個哈拉可以分化出幾個莫昆,每個莫昆又都根據(jù)自己所居住的地域或特征來命名莫昆的名稱,但幾個莫昆的成員都知道自己同屬于一個哈拉,有共同的血緣祖先。如莫日登·哈拉就分化出幾個分支,稱為“多羅莫日登”,即七個莫日登之意,全都供奉一個祖先神“莫日登·額特姑”,各個莫昆根據(jù)分居地域的不同而有各自的名稱。從黑龍江流域遷居嫩江流域之后,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七個莫日登又分化、裂變出不少新的屯落,可見這樣的分化、重組節(jié)奏相當迅速,人口繁衍、社會組織結構迅速變化的前提條件應是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
根據(jù)歷史文獻《八旗滿洲氏族通譜》《黑龍江鄉(xiāng)土錄》《黑龍江志稿》等的記載,達斡爾族中確曾存在過“達呼爾”這樣的哈拉,而哈拉怎么會變成一個民族的名稱呢?可以這樣認為,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一部分生活地域相近稱為“達斡爾”的氏族部落由蒙古草原向東北方向遷入黑龍江流域,在此繁衍生息,逐漸發(fā)展壯大,最終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古代民族的發(fā)展壯大一般通過兩個途徑:一是自身的人口增長;二是遷移兼并融合其他部落。達斡爾族的發(fā)展也不外乎這兩種途徑,一是自身的人口增長,在原有的基礎上,又分化、裂變出不同的哈拉、莫昆,但是在古代那樣的生活條件下,讓人口在短期內(nèi)迅猛增長幾乎是不可能的。二是在抗擊外來侵略,共同抵御外辱的戰(zhàn)斗歲月中,以達斡爾部族為主力的黑龍江流域不同民族逐漸融合成為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這應該是達斡爾族形成壯大的決定性因素,最后形成的時間大概在17世紀沙皇俄國向東武力擴張時期。到了清初,“達呼爾”作為姓氏(部族名稱)還存在于歷史記憶之中,最后則被完全融化于新的民族共同體里,經(jīng)過不斷交融、發(fā)展,最終演變成為一個新興民族的共同稱謂。
據(jù)《遼史》記載,遼代時期的契丹人不僅在現(xiàn)今的科爾沁、喀喇沁的肥沃河谷地帶種植作物,而且還在氣候嚴寒的北方海勒水(海拉爾河)、諧里河(石勒喀河)、臚朐河(克魯倫河)、烏那河(鄂嫩河)、鄂爾渾河等河的河谷盆地進行大面積的種植。契丹人建立的遼國版圖,囊括了今天我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蒙古國、俄羅斯西伯利亞以及遠東阿穆爾州大部分地區(qū),在北方氣候寒冷的海拉爾河、克魯倫河、鄂嫩河流域都有契丹人、漢人筑城屯墾種植作物,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居住在海拉爾河、克魯倫河、石勒喀河、鄂嫩河流域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契丹人在遼亡后的去向,史無記載。很有可能這部分契丹人為了躲避草原上的戰(zhàn)亂向東北方向移動進入黑龍江流域的河谷地帶,并在該地區(qū)延續(xù)了固有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筑城定居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據(jù)《遼史》等有關歷史文獻記載,契丹人主要以馬匹和貂皮同中原進行貿(mào)易活動。在適于農(nóng)耕的地區(qū),除了黍類、豌豆、大麥、小麥以外,還種植大麻、蔬菜和瓜類。……在契丹人那里,一些瓜類作物都有當?shù)氐拿Q。契丹人的經(jīng)濟并不是單一性的,在他們定居的地區(qū),農(nóng)業(yè)在其經(jīng)濟中具有重大的意義。這些記載與俄國人進入黑龍江流域時見到的達斡爾人生產(chǎn)生活方式非常接近,俄國人初次進入黑龍江流域之時所見的達斡爾族社會生活狀況,據(jù)《蘇聯(lián)通史》記載:“沿阿穆爾河(黑龍江)住著達烏爾人及其同族的部落。十七世紀時,達烏爾人已有很高的文化。他們定居在村落中,從事農(nóng)業(yè),種植五谷,栽培各種菜蔬與果樹;他們有很多牲畜,又從中原運來雞。除耕種或畜牧以外,獵取細毛獸,尤其是當?shù)厥a(chǎn)的貂對于達烏爾人也相當重要……達烏爾人有設防很好的城市。”[6]“契丹人的特點首先是,大部分當?shù)鼐用穸加卸ň雍椭堑牧晳T,這種習慣后來為女真人和蒙古人所接受。在蒙古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許多契丹人的古城。分布在草原地區(qū)的古城,其形制是長方形的(呈東西南北向)。城墻是用黏土夯筑,已經(jīng)被水沖失的很嚴重,城門設在每城墻的正中?!?a id="w007">[7]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市的考古工作者在該地區(qū)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遼代的邊防城遺址,在《古代呼倫貝爾》一書中詳細記載了這些古城址的分布情況:“遼朝在上京道的蒙古草原地帶建立了靜州、鎮(zhèn)州、維州、防州、河董城、靜邊城、皮被河城、招州、塔懶王城等九個邊防城市。這是有明確記載的九邊防城。在九邊防城中,靜州即今興安盟科左前旗公主嶺一號城址,靜邊城在今滿洲里市東北,皮被河城即今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左旗甘珠花城址,其余五座邊防城皆在今蒙古國境內(nèi)。……在九邊防城之外,見于《遼史》‘耶律世良傳’、‘圣宗紀’、‘地理志’中記載的,在今呼倫貝爾境內(nèi)的城郭還有巨母古城(當即今新巴爾虎右旗扎和廟城址)、轄麥里部民城(即今扎賚諾爾城址)、通化州(當即陳巴爾虎旗浩特陶海城址)等……此外,近些年考古調(diào)查中,在今呼倫貝爾市境內(nèi)又發(fā)現(xiàn)了多處不見于文獻記載的遼代古城址和遺址,如新巴爾虎右旗境內(nèi)的金馬樁城址、黃旗廟城址、新巴爾虎左旗境內(nèi)的義和烏拉城址、赫拉木圖城址、巴彥諾爾城址,鄂溫克自治旗境內(nèi)的輝河水壩城址、輝道城址、輝蘇木城址,額爾古納市境內(nèi)的珠山城址,扎蘭屯市境內(nèi)的高臺子城址、九村城址、王家屯城址、西平臺遺址?!?a id="w008">[8]這些遼代古城遺址的存在,有力地證明了遼代已有大批契丹人移居呼倫貝爾草原地帶從事駐防屯墾,生活在這一地區(qū)的契丹人熟悉東北地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并且與周邊各個民族關系密切,因此遼亡后是最有條件向北遷徙的契丹人??脊殴ぷ髡咴诙砹_斯境內(nèi)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達斡爾人在阿穆爾省所建的“帶有用黏土夯筑的角樓”的古城遺址,“達斡爾型的城址是八百至一千二百平方米的四方形場地,四周環(huán)以土墻和壕溝(常常是兩層,有時甚至有三層),有構造奧妙的入口,大多在南面,很少在東面。廣場四角聳立著舊的小塔樓的座基,其中西北角的塔樓通常要比其他的大,并且總是向前突出?!?a id="w009">[9]另據(jù)元代許謙所撰的《總管黑軍石抹公行狀》記載:“公四世祖庫烈兒,閔宗國淪亡,誓不食金粟,率部落遠徙窮朔,以復仇為志?!?a id="w010">[10]這部分北遷的契丹人集中在今呼倫貝爾北部地區(qū),繼續(xù)從事反抗金國的活動,現(xiàn)在呼倫貝爾北部的根河地區(qū)還有以庫烈兒命名的山峰。另外,達斡爾族中世代供奉著“霍列日·巴日肯”(霍列日神),該神可能就來自率部北遷的首領庫烈兒。E.帕克《韃靼千年史》中也說:“當滿族人征服中國和蒙古的時候,他們認為阿穆爾河地區(qū)的索倫人是契丹人(十至十二世紀,大遼王朝的建立者)的后裔。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達斡爾人自己也聲稱是契丹人的后代?!?a id="w011">[11]以上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些北遷的契丹人可能就是當今達斡爾族的重要源頭之一。在歷史的變遷過程中,以契丹人為主體的達斡爾部族,吸收了一部分烏古迪烈人、漢人,以及當?shù)氐氖翼f人、女真人、鄂溫克人和鄂倫春人等,經(jīng)過長期共同生活,在抗擊外來侵略中逐漸形成為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
(四)“達斡爾”詞義解析
將歷史上蒙古文、滿文、漢文文獻中所記載的達斡爾族稱進行相互比對,發(fā)現(xiàn)“達斡爾”稱謂中基本不變的是“Da”“R”這兩個音節(jié),而其中的“Hu”音則有不同版本的音變形式,主要有“U”“O”“Wu”音的變化,經(jīng)過對不同地區(qū)達斡爾族語言使用情況的考察,可以看出上述差異是由地區(qū)方言與連讀、快讀所導致的語音脫落等原因造成的。經(jīng)過上述分析比較,筆者認為“達斡爾”這一民族稱謂是由三個詞匯組成的合成詞,它們分別是“Da”“Hu”“R”,這三個詞匯分別代表不同的含義,下面對它們分別進行論述。
1.“Da”詞的本義
宋朝時期的韃靼是指生活在中國北方的諸多民族,歷史上的契丹、蒙古都曾被稱為韃子,后來推而廣之,幾近是對北方民族的泛稱,至近現(xiàn)代更被推上政治舞臺,被廣泛應用于人們的政治訴求和話語系統(tǒng)中?!缎挛宕贰に囊母戒浀谝弧分忻枋隽水敃r契丹人選舉部落首領的情況:“部之長號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統(tǒng)八部。至其歲久,或其國有災疾而畜牧衰,則八部聚議,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為約本如此,不敢爭。”[12]契丹人很早就接受了漢族文化的影響,唐朝時期,部落首領“究心農(nóng)耕之事”,包括政治制度、經(jīng)濟制度都有仿效中原王朝的痕跡,契丹文字的創(chuàng)造也深受漢字的影響,同時語言中也有很多漢語借詞?!按笕恕币辉~最早見于《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下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边@里講的“大人”是指達到了人生最高的理想境界,具備完善人格的圣人。據(jù)劉鳳翥先生的考證,意為“長”的契丹小字讀音為De,“長”在達斡爾語中讀音為Da,與契丹語極為相近。達斡爾語中“村長”讀Ailida,“族長”讀Mokonda。這都說明達斡爾語中“長”是因襲契丹語。[13]除了具有上面“長”“首領”的含義外,在達斡爾語中“達”(Da)還有尊貴的含義,如“仙女”讀為Daniwuyin,“仙藥”讀為Daem,“師傅薩滿”讀為Da-yadegan等,都含有詞首的Da音。拉施特在所著的《史集》中這樣寫道:“他們(韃靼)在遠古時代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就是大部分部落和地區(qū)的征服者和統(tǒng)治者,偉大、強盛和充分受尊敬。由于極其偉大和受尊敬的地位,其他突厥部落,盡管種類和名稱各不相同,也逐漸以他們的名字著稱,全都被稱為塔塔兒。這些各種不同的部落,都認為自己的偉大和尊貴,就在于躋身于他們之列,以他們的名字聞名。”[14]歷史上的韃靼就是由塔塔兒音變而來,書中強調(diào)了各部族都認為自己的偉大和尊貴,所以都以“韃靼”命名,上述說法與達斡爾語中“達”(Da)詞表示尊貴的含義基本相同。《史集》是波斯學者拉施特于14世紀完成的歷史著作,時間上距離那個時代不遠,所記錄的內(nèi)容應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2.“Hu”詞的本義
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記載:“索隱服虔云:‘東胡,烏丸之先,后為鮮卑。在匈奴東,故曰東胡’?!薄皷|”,是方位詞,“胡”,實詞。“胡”這個詞至今仍保留在達斡爾語中。達斡爾語稱“人”為Hu,與“胡”同音?!皷|胡”即“東方之人”?!稘h書·匈奴傳》記載:“單于遣使遺漢書云:‘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睆淖置嫔峡梢耘袛唷昂保℉u)有人的含義在里面。無獨有偶,我國西北地區(qū)的土族舊稱“土人”“土民”,這是宋代以來土民族的特定稱呼,由“吐谷渾人”“吐谷渾民”一名簡化而來。“吐”音“突”,讀(Tu)音;“谷”音“浴”,讀(Yu)音;“吐”“谷”連讀即“退”音,古人所謂“語急而然”?!皽啞币羰芳蚁騺碜x“婚”,實際讀音為“胡”,讀(Hu)音。土族自稱“土胡”(土渾),表明土族的名稱自古至今相沿未變。[15]《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記載“北單于復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16]。據(jù)古羅馬史籍記載,公元374年左右,一支來自亞洲的游牧部落,自東向西渡過伏爾加河和頓河,進入歐洲東部,一路掃蕩破壞所遇到的一切。長期以來,歐洲人只稱他們?yōu)椤癏uns”,這很像漢語讀音“胡”的歐洲化發(fā)音,學術界一般認為這批西遷的游牧民族就是來自蒙古草原的匈奴人,被漢軍打敗后西遷進入歐洲的。國內(nèi)外各民族對“胡”(Hu)的同樣理解,應該解釋為是東胡系后裔在語言上所共有的自我稱謂,近似于現(xiàn)代人們區(qū)分族群關系時稱自己為某某人。
3.“R”詞的本義
“R”音在這里用來表示居住于某某地域的人們共同體,經(jīng)過詞匯外延的擴大也用來表示“氏族”“部族”之義。在達斡爾族中有很多氏族名稱中的詞尾都后綴有r音,如:金克日(Jinker)、沃熱(Wor)、蘇都爾(Sudour)、鄂斯爾(Esier)等。達斡爾語的構詞規(guī)律是以后綴來表示復數(shù)形式,有時也用來表示事物存在的狀態(tài)或具有的某種性質(zhì)。例如:“Am”一詞,在達斡爾語中“Am”可以用來表示“嘴、口”和“糧食、米”兩種含義。從糧食又派生出的農(nóng)作物,如稷子(Xijim)、糜米(Mangalm)、玉米(Susaam)等,還有其他與飲食有關的食物,如餅(Utum)、藥(Em)等,其詞尾都綴有m音,這些都是由“Am”這一詞匯的輕音弱化演變而來。因為達斡爾語是屬于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是典型的黏著語類型的語言。詞的派生和合成是豐富發(fā)展自己語言詞匯的重要手段,達斡爾語是通過這樣的附加成分來區(qū)分狀態(tài)的變化,類似于漢字構造中與嘴有關的飲食行為都帶有口字旁。在達斡爾語中與居住有關的詞匯Gir(家、屋)、Yir(洞穴)、Hor(窩、圈)、Gajir(地方)、Wor(位置、座位)等后綴都有“r”音,按照達斡爾語的構詞規(guī)律,卷舌顫音“r”是由表示居住狀態(tài)的Yir(洞穴)、Gir(家、屋)經(jīng)過語音演化而來,而最早的詞源應該是表示洞穴之義的Yir。俄國著名學者史祿國在《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中記載:“凡老的(通古斯)氏族名稱,都帶有詞尾基爾(gir、jir),所以一看便可以識別出來?!?a id="w017">[17]北方通古斯人的氏族組織名稱后綴有基爾,而達斡爾族氏族的詞尾“爾”顯然經(jīng)過了語音簡化,但在構成詞匯時具有相同的識別功能,用這種詞尾來表示居住狀態(tài)是北方某些民族共有的一個特征。
東胡后裔鮮卑人的祖先就曾采用穴居的生活方式,20世紀80年代在內(nèi)蒙古鄂倫春自治旗境內(nèi)嘎仙洞中發(fā)現(xiàn)了北魏時期鮮卑人祭祀祖先的石刻祝文,證實了鮮卑人的發(fā)源地是大興安嶺的嘎仙洞。鮮卑人從嘎仙洞所在的莽莽林海向西南遷徙,進入呼倫貝爾草原,發(fā)展壯大,最后游牧移動到黃河流域,建立了北魏王朝。石窟作為崇拜祭祀祖先的場所,被鮮卑人以藝術的形式保留下來,創(chuàng)造出了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這樣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石窟文化藝術。中國現(xiàn)存幾大石窟寺院,云岡、龍門、敦煌、麥積山、響堂山石窟,及其影響下的諸多中小型石窟,多開鑿于北朝時期。這一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被視為歷史的偶然,應是受鮮卑人祖先穴居生活的影響,為傳統(tǒng)祭祀方式的延續(xù),以及洞穴崇拜心理表現(xiàn)于外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
綜上所述,“達斡爾”(Dahur)是由表示“大、首領、尊貴”含義的“Da”,以及表示“人”的“Hu”,還有表示居住狀態(tài)的“洞穴”“房屋、氈帳”一詞演化而來的“R”三個詞匯合并而成的復合詞,應為“大部族”之義。其中“斡爾”一詞本義應為部族,通過達斡爾族早先表示其社會組織名稱的“斡爾闊”也能得到佐證。此外,在達斡爾語中有表示城堡、村落的詞匯“兀魯思”,據(jù)俄羅斯文獻《阿爾巴津城史》記載,當俄國人出現(xiàn)在黑龍江流域的時候,見到很多兀魯思(城堡),每個兀魯思按照酋長的旨意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另外,達斡爾人稱金界壕為“烏爾科”,現(xiàn)今莫力達瓦旗境內(nèi)還有以烏爾科命名的村落。在蒙古語中“兀魯思”一詞原指“人群、部眾、人類集團”,也以“國家”的意義來使用。[18]成吉思汗建立的草原帝國稱為“也客·忙豁勒·兀魯思”,即“大蒙古國”之義,此時的“兀魯思”已具有國家的含義。契丹人建立的“斡魯朵”其意為宮帳或宮殿。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斡魯”“兀魯”“斡爾”“烏爾”是同一讀音的漢字不同轉寫所造成。經(jīng)過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上述幾個詞匯的詞根非常相似,差別主要表現(xiàn)在詞的后綴部分,詞根“斡爾”(Ur)根據(jù)不同民族的發(fā)音習慣略有變化。巴達榮嘎先生指出:“在達斡爾納文土語中還保存著古代蒙古語的另外一些特點,那就是詞首元音前出現(xiàn)的喉音h的問題。這種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蒙語和達斡爾語的其他土語中是不存在的。”[19]“Ur”就是缺少了詞首元音前出現(xiàn)的喉音h。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沒有城市的概念,只是在遷徙的過程中漸漸形成了帳篷群,將居住的氈帳圍成一圈,用以抵御風雪和狼群的侵襲,人們就在圈落里生活,這個移動的游群應該是“斡爾”(Ur)最初的含義,經(jīng)過詞義外延的擴大,衍生出宮帳、國家、部族、城堡、村落等含義?!哆|史》記載: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奚六部以上四大王府,為大部族。其中五院、六院兩部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因迭剌部(本部)強大難制,解析而來。遼太宗耶律德光會同二年,分遣五院部的甌昆石烈、乙習本石烈和六院部的斡納阿剌石烈,以烏古之地(呼倫貝爾草原)水草豐美命居之。三年,益以海勒水(海拉爾)之地為農(nóng)田。這部分向北遷徙筑城屯田的契丹大部族應該與后來的達斡爾族有著比較密切的親緣關系。
二 契丹語、漢語合璧詩考釋
北宋建國不久為了收復幽云十六州,曾多次北伐,遼國也數(shù)次欲圖南下,統(tǒng)一中原,由此宋遼兩國之間戰(zhàn)事持續(xù)不斷。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與遼國訂立了“澶淵之盟”以后,直到遼國滅亡的百余年間,兩國之間和平共處,沒有發(fā)生過大的軍事沖突。其中的原因,著名歷史學家傅樂煥先生進行過深入研究,他認為:不在兩國國力相當平衡,端因遼人無意南下。蓋塞北民族飲食居處,不與華同。見中原富庶豪華,掠奪劫取之心有之,據(jù)其地,子其民,混一區(qū)宇之觀念,則所罕見。遼太宗南伐,述律太后謂曰,“使?jié)h人為胡主可乎?”曰:“不可!”太后曰:“然則何故欲為漢王?”最足代表契丹對漢人之觀念?!芜|盟后,宋既以歲幣結其在上者之心,復開榷場,通貨易,俾宋之寶貨,以和平方式,入于契丹眾人之手,足怯其掠奪之念。今悉其捺缽之制,二重政制之法,更知遼人于舊有漢人,猶不暇統(tǒng)治,其無心南下也宜矣。[20]
在和平相處的時期,兩國之間的使節(jié)往來頻繁,他們?yōu)榧由顑蓢挠颜x,促進文化交流,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橋梁作用。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出使遼國的北宋使臣余靖創(chuàng)作了契丹語、漢語合璧的祝壽詩,見證了當時兩國之間社會文化交往的情況,為加深南北方人民的互相了解與認同做出了重要貢獻。對此行的相關情況,歐陽修在《余襄公神道碑銘》中有詳細的記載:“慶歷四年(1044年),元昊納誓請和,將加封冊,而契丹以兵臨境上,遣使言為中國討賊,且告師期,請止毋與和。朝廷患之,欲聽,重絕夏人,而兵不得息,不聽,生事北邊。議未決。公獨以謂中國厭兵久矣,此契丹之所幸,一日使吾息兵養(yǎng)勇,非其利也,故用此以撓我爾,是不可聽。朝廷雖是公言,猶留夏冊不遣,而假公諫議大夫以報。公從十余騎,馳出居庸關,見虜于九十九泉,從容坐帳中。辯言往復數(shù)十,卒屈其議,取其要領而還。朝廷遂發(fā)夏冊,臣元昊,西師既解嚴,而北邊亦無事?!?a id="w021">[21]碑文中記述了此次余靖出使遼國的時間、經(jīng)過以及在外交上取得的巨大成功,出使地點九十九泉在今內(nèi)蒙古集寧市卓資縣北部的草原地帶,這是余靖以“右正言任毋正旦使”身份第二次出使遼國參加遼主的壽典,即席作契丹語漢語合璧的祝壽詩,令遼主大悅舉杯道:“卿能道此,我為卿飲?!?a id="w022">[22]經(jīng)過余靖的外交斡旋,增強了兩國的友誼,加深了相互了解,促使遼國降低了向北宋的求索條件,并取消了征討西夏的動議。余靖巧妙運用外交手段打開了雙方僵持不下的局面,和平解決了爭端,使兩國免于戰(zhàn)爭之禍,其詩居功至偉。
夜宴設邏臣拜洗,
兩朝厥荷情感勤。
微臣雅魯祝若統(tǒng),
圣壽鐵擺俱可忒。
這首詩記載于余靖的《武溪集》,又見于《契丹國志》。[23]在南宋江少虞編纂的《宋朝事實類苑》中也有相似的記載:夜宴設邏臣拜洗,兩朝厥荷情斡勒。微臣雅魯祝若統(tǒng),圣壽鐵擺俱可忒。并在詩中契丹語詞匯后都加以注譯,設邏(侈盛也),拜洗(受賜也),厥荷(通好也),斡勒(厚重也),雅魯(拜舞也),若統(tǒng)(福佑也),鐵擺(嵩高也),可忒(無極也)。[24]后世多沿用《宋朝事實類苑》中的注譯。
北方民族性格淳樸,語言質(zhì)實,表述直白,言語多不事修飾。而上文中的契丹語詞匯經(jīng)過翻譯顯然是脫離了原義,有可能是注解者為了切合漢語音韻和諧、作詩力求辭藻典雅的審美習慣,也有可能是輯錄者望文生義的解釋,具體原因已經(jīng)很難推考。注譯的部分出自江少虞編纂的《宋朝事實類苑》,這部書成書于宋紹興十五年(1145),這時契丹人建立的遼國已經(jīng)滅亡近20年,而離余靖故去也有近百年時間。而編纂者為宋政和年間的進士,一生都在江南天臺、建州、吉州等地為官。[25]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編纂者江少虞并不通曉契丹語,極有可能是他根據(jù)上下文之義,在注解中猜測、解釋契丹語詞匯詞義,因此出現(xiàn)注釋上的錯誤也就在所難免?!端纬聦嶎愒贰芬弥T家記錄甚多,書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誤注的情況,上述注譯應為誤注的一例。
大遼瓦解以后契丹人四散逃亡,分崩離析。關于契丹人后裔的去向,早在清代就有人認為達斡爾族是契丹人后裔,清代徐宗亮在《黑龍江述略》中就有這樣的記載:索倫一部,傳為遼太祖之裔。《呼蘭府志》也記載:“達呼里,一作達呼爾,又訛為打虎兒。契丹貴族,與索倫部雜居于精奇里江?!睂_斡爾族族源問題,現(xiàn)代學者也多有論述,大多傾向于契丹后裔說,認為現(xiàn)在國內(nèi)民族大家庭中的達斡爾族是直接承襲契丹人的一部分。[26]有的專家學者則通過語言學的知識來研究論證這一問題,認為:“達斡爾語言的基本詞匯和語法結構就是在契丹語言基礎上延續(xù)和發(fā)展下來的,達斡爾語言保存了契丹語較為完整的詞匯和語法結構?!?a id="w027">[27]
筆者在翻閱文獻資料時,發(fā)現(xiàn)這首合璧詩中的契丹語詞匯與現(xiàn)在的達斡爾語極為相似。就依據(jù)自己掌握的達斡爾語,嘗試著注譯這首契丹語、漢語合璧詩,與《宋朝事實類苑》中的注譯相比似乎更為貼切精當。
夜宴設邏臣拜洗,
兩朝厥荷情感勤。
微臣雅魯祝若統(tǒng),
圣壽鐵擺俱可忒。
詩中的“設邏”應為達斡爾族語中的(Solo),該詞在達斡爾語中的意思是宴客、邀請、享用;“拜洗”是達斡爾語中的(Baishi)一詞,為喜悅、高興之義;厥荷(Juheleqi)為相處融洽、和睦、團結之意;感勤(Karqin)是相互為鄰、親密無間;雅魯(Yor)為預兆之義,指將來要發(fā)生的事情;若統(tǒng)(Nuotule)是長久、穩(wěn)固之義;鐵擺(Tiebaileng)是命運之義;“可忒”應為達斡爾語的(Keti),意思是上天賜予的、注定的福分。達斡爾語屬阿爾泰語系的黏著語,構詞往往通過后綴部分來表示復數(shù)形式,有時也用來表示事物存在的狀態(tài)和具有的某種性質(zhì),接于詞末的卷舌顫音有時很難用漢字標出,固可省略。如果把上面詩作中的契丹語成分按照達斡爾語來注釋,意思更加明了清楚,大意為:“被邀請參加皇帝設下的豐盛夜宴,十分高興。長久以來宋遼兩朝和睦為鄰,友好相處,在感情上是親密無間的。在此生辰壽慶之際,微臣賦詩一首祝福高貴的圣主福壽無邊,國運昌盛”。結合詩中的漢語部分來分析,這樣的注釋似乎更切合全詩所要表達的旨趣。
經(jīng)過近千年的漫長時間,民族語言的語音、語義在內(nèi)涵和外延上都有可能發(fā)生細微的變化,因此,譯成現(xiàn)代語時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一些偏差?,F(xiàn)如今契丹語言文字材料能夠保存下來的極少,這首詩的存在無疑是探討達斡爾族族源問題極有價值的資料。
三 語言接觸與達斡爾族社會文化發(fā)展
語言作為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和交流思想的工具,伴隨著民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記錄著民族的興衰,人類歷史基本上就是多種語言相互接觸的歷史。語言作為文化的載體,自然要受文化的影響,民族間的文化交流直接影響著語言的形成與發(fā)展。正如語言學界得到的共識:基本詞匯能反映生計類型及生態(tài)環(huán)境,借詞能反映文化或族群接觸,地名能反映文化或歷史分布,人名能反映一種文化的信仰、追求和價值取向,語言譜系能表示族群之間的歷史淵源。深入發(fā)掘積存在語言流變中的變異因素及蘊含其中的豐富文化信息,能夠幫助我們揭示歷史上遺留的一些問題,對考察研究民族歷史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尤其對有語言而無文字記錄歷史的少數(shù)民族更具有意義。古代達斡爾人物質(zhì)文化、生活習慣和經(jīng)濟的許多特點都在他們的語言里留下了痕跡,我們可以找到通過語言認識民族歷史的有效材料。
(一)達斡爾語的基本詞匯
根據(jù)語言的“譜系分類”,達斡爾語屬于阿爾泰語系中的蒙古語族語言,達斡爾語與蒙古語是具有共同歷史來源的親屬語言。這種親屬語言無論在達斡爾語的基本詞匯里,還是在一般詞匯中,都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根據(jù)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進行的語言調(diào)查統(tǒng)計,達斡爾語與蒙古語有50%左右的相近或相同之處。在日常生活中應用最廣泛、使用頻率最高的基本詞語,如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天地人以及顏色詞、基數(shù)詞、人體器官等都基本相同。此外,達斡爾語中對牛、馬品種劃分得非常詳細,相對于其他動植物的分類,這類詞匯要豐富得多,根據(jù)牛、馬的花色、年歲不同有幾十種專門名稱,對各個品類都有清清楚楚的界定,很容易進行區(qū)分。從保留在詞匯中的這些痕跡,可以看出畜牧業(yè)曾經(jīng)在達斡爾族社會生產(chǎn)中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關于魚類、捕魚方法和工具的詞匯也比較發(fā)達,共有幾十種專有名詞,是達斡爾語中獨有的詞匯,可以反映出古代達斡爾族物質(zhì)文化和生產(chǎn)生活的一些特點。
下面列舉的是與現(xiàn)在蒙古語相同的詞語:
達斡爾語 蒙古語 詞義
nar nar(an) 日
mori mori 馬
hukur uher 牛
nek neg(en) 一
hoir hoir 二
har har 黑
qigaan qagaan 白
任何一種語言里,基本詞匯都是語言詞匯中的構成基礎,是詞匯中最穩(wěn)固的部分。尤其是古代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兼之信息交通又很閉塞的條件,往往會造成人們很強烈的地域意識,如果不是在地理環(huán)境及生產(chǎn)生活非常接近的情況下,不可能在語言的詞匯和語音方面出現(xiàn)如此相近的現(xiàn)象。另外,達斡爾語在語音和詞匯方面還保持著很多東胡后裔語言和方言的特點,完成于13世紀的《蒙古秘史》中有很多用現(xiàn)代蒙古語難以解讀的詞,卻能夠用達斡爾語對它們進行釋讀。如:
《蒙古秘史》 達斡爾語 現(xiàn)代蒙古語 詞義
in in ter 他
baraan baraan arbin 多
au au orgon 寬闊
《蒙古秘史》中這樣的例詞很多,據(jù)語言學家的統(tǒng)計,有1000多個這樣的詞。[28]這個特殊的語言現(xiàn)象成為研究考察民族發(fā)展源流的重要依據(jù)。北方民族自古以來大多是采用游牧或游獵的生計方式,居無定所可以看作是北方民族的一大特點,由于北方民族這種流動的生活方式,因此在論證民族發(fā)展歷史時,相對于地域、經(jīng)濟生活、風俗習慣等幾方面的因素,語言的要素就顯得特別重要,因為語言的變異是非常細微而緩慢的,通過保留在語言中的語音特征和詞匯的痕跡,可以向上追溯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發(fā)展變遷的歷史軌跡。
據(jù)歷史學家的考證,最早的蒙古人并不是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而是生活在森林地區(qū)的游獵民。蒙古族的先世蒙兀室韋是源出于東北亞山林地帶的森林狩獵民族,世代以漁獵采集為生。額爾古納河是孕育蒙古民族的搖籃,蒙古族人從這里起步,走出森林,進入更廣闊的歷史舞臺。蒙古部落由額爾古納河流域向西發(fā)展,進入遼闊的草原地帶從事游牧生產(chǎn)活動,隨著周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社會結構、生產(chǎn)方式、文化特征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逐漸形成了與游牧生活相適應的草原文化。蒙古部原是蒙古高原上一個弱小的部落,至成吉思汗六世祖海都時兼并扎剌亦兒部,才逐漸強盛。到了成吉思汗時期先后兼并了屬于突厥語族的克烈、乃蠻、汪古諸部,最終完成了蒙古高原的統(tǒng)一,結束了長期分散混亂的局面。當時漠北的乃蠻、克烈以及漠南的汪古等部落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程度較高,三部都信奉景教,乃蠻部還使用過回鶻突厥文記錄自己的經(jīng)典文獻。而當時的蒙古部沒有文字,普遍信奉薩滿教,在文化上處于后進的狀態(tài)。[29]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的那樣,在長期的征服中,文明較低的征服者,在最大多數(shù)場合,不得不與被征服國度的較高的“經(jīng)濟情況”相適合,他們?yōu)楸徽鞣谋镜厝怂医^大部分還引用了他們的“語言”。正是在這樣武力征服與文化征服的過程中,原蒙古語從語音到詞匯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語言方面,突厥語的前后列元音體系浸入蒙古語中,開始形成原蒙古語所沒有的古蒙古語八元音序列。一批原蒙古語被淘汰了,輸入了一批突厥語借詞,詞法發(fā)生了簡化趨勢”[30]。現(xiàn)代蒙古語正是在突厥化的過程中,失去了《蒙古秘史》中的那一部分原蒙古語的詞匯,借入一批突厥語的詞匯來代替它們。從地理位置上看,額爾古納河發(fā)源于呼倫貝爾草原西南部、大興安嶺西麓,向北轉趨東北方向注入黑龍江,而石勒喀河與額爾古納河交匯的黑龍江上游地區(qū)正是達斡爾族最早的落腳之地,達斡爾族在這里繁衍生息,逐漸向黑龍江中下游滲透。在黑龍江中下游地區(qū),達斡爾族與滿-通古斯語族系統(tǒng)的久切爾人(滿人)、鄂溫克人、鄂倫春人有了密切的交往,在語言中也滲入大量的滿-通古斯語詞匯,形成了有別于其他蒙古語族的獨立語言。在相對閉塞的自然環(huán)境中,達斡爾族保持了原有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有些原蒙古語詞匯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并被沿用至今。
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還有很多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語言現(xiàn)象。分布在我國西北青海、甘肅等地的土族語言中,還保留著現(xiàn)在蒙古語中業(yè)已消失的詞匯,而且這部分土語和達斡爾族的語言,無論詞匯的語音還是詞義都完全對應,與13~14世紀的蒙古語相比,無論在語音或詞義上都更為接近。舉幾個詞例如下:土語xuli(跑,“指動物”),可比較《元朝秘史》(卷三第43頁)的haul(跑,“騎馬”),土語niambie(掩蓋自己),可比較《華夷譯語》(卷二上第14頁)nembe(掩蓋)。[31]這一獨特的語言現(xiàn)象留下了值得追尋的歷史線索,從生活地域上看,土族和達斡爾族分別居住在東北的黑龍江流域和中國的大西北,兩地距離遙遠,歷史上也無語言接觸、文化傳播的記載,卻同時保留了13世紀以前的原蒙古語詞匯,這一現(xiàn)象不能完全解釋為是歷史的巧合,只能認為是兩個民族在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極其密切的關系,這些共有的詞匯應該形成在13世紀之前。據(jù)巴黎收藏的敦煌藏文書卷P1283號記載:契丹“語言與吐谷渾大體相通。吐谷渾是從鮮卑慕容部分出西遷的鮮卑人。契丹與吐谷渾的語言大體相通,亦即與東部鮮卑語言相通”“吐谷渾人早在西晉時期就已遠徙甘肅青海,他們的語言到唐代還能與契丹人相通,可見從東胡到契丹,都是使用同一語言的人民。所以,契丹語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意義:這等于研究東胡后裔語言的主要干支”[32]。有共同的地域環(huán)境,才會有共同的語言。這些語言現(xiàn)象足以說明達斡爾語與歷史上的鮮卑語、契丹語、原蒙古語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在達斡爾語中還能夠反映出東胡系民族在語言上的一些古老面貌。
根據(jù)唐代李延壽《北史》所記載:室韋“語與庫莫奚、契丹、豆莫婁國同”?!端鍟て醯ぁな翼f》記載“室韋,契丹之類也。其南者為契丹,在北者號室韋?!睔W陽修《五代史記·四夷附錄·奚傳》也說:“契丹阿保機強盛,室韋、奚、霫皆服屬之?!备鶕?jù)拉施特《史集》中記載:蒙古部在遼代已遷至斡難河上游。成吉思汗五世輩的一個蒙古部首領名叫察剌孩·領忽,“領忽”就是遼代的部族官稱號“令穩(wěn)”;察剌孩·領忽之子名想昆·必勒格,“想昆”就是遼代大部族官稱號“詳穩(wěn)”。他們的時代應在11世紀中后期,這說明蒙古部的首領已經(jīng)接受了遼朝的官號,成為屬部。[33]法國歷史學家格魯塞在《草原帝國》中也寫道:“成吉思汗還自認為是契丹人的復仇者,因為最初契丹人占據(jù)著北京,后來被金國人驅逐了出來。因此契丹人對成吉思汗的討金行動熱烈支持,出身耶律氏王室的契丹王子耶律留哥在遼河流域與成吉思汗遙相呼應,積極響應成吉思汗的號召。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契丹語也屬于蒙古語系,毫無疑問,在反對北京的通古斯王朝方面,他們與成吉思汗是站在一邊的。”[34]拉施特也認為:“所有的(哈喇契丹)部落都是游牧民,與蒙古游牧民有親屬關系。他們的語言、外貌和風俗習慣彼此相似。”[35]通過以上史料記載,雖然不能斷定契丹和蒙古有直接的遞嬗關系,但二者同屬東胡族后裔,是兩個具有親緣關系的民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從語言的特征上看,達斡爾族與蒙古族也應具有很近的親緣關系,后來因為走上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與不同民族的語言進行了接觸,從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蒙古語更多的受突厥語的影響,借入突厥語的詞匯,而達斡爾語則主要受滿-通古斯語的影響。在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中,相互隔絕的情況下,達斡爾族語與蒙古語逐漸發(fā)展成為各自獨立的語言,其中發(fā)展的歷程可能很曲折,變動也很復雜,而通過對民族語言的考察研究,能夠大致把握其歷史源流的基本朝向。
(二)與滿-通古斯語族的語言接觸
語言接觸這里指的是不同言語操持者的相互作用,從別的語言借用自己所需要的詞語,對任何語言來說都是必要的,語言之間彼此影響的最常見方式就是詞匯的互換。達斡爾語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在同別的民族進行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中吸收了不少借詞,從而使語言表達系統(tǒng)更為完善。其中主要是漢語借詞、滿-通古斯語借詞、俄語借詞以及少數(shù)其他語言的借詞。
在達斡爾語詞匯中,除了本民族固有的基本詞匯外,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滿-通古斯語借詞。從歷史上看,滿語和達斡爾語接觸具有明顯的不平衡性,總體而言滿語對達斡爾語的影響力很大,而達斡爾語對滿語的影響很小,究其原因,主要是滿語與達斡爾語接觸時,滿族文化處于強勢地位,而達斡爾族文化則基本處于弱勢地位。達斡爾人在清代學習和使用滿文滿語長達300年之久,在這歷史進程中達斡爾語吸收了大量的有關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道德倫理等各方面的借詞。達斡爾語中大量借入滿語詞匯的主要原因:首先是由于清朝的長期統(tǒng)治。當時官方文件都要用滿文,這就要求達斡爾族中進入仕途的上層人物必須學習滿文。而清政府推行國語、騎射的文化政策,要求一般人也要學習滿文。其次,清政府從康熙年間開始在達斡爾族地區(qū)設立學堂,達斡爾族在沒有自己文字的情況下,通過滿文的學習來接受先進的文化知識,從而提高民族整體素質(zhì)。再次,達斡爾族生活地區(qū)與滿族相毗鄰,相似的自然地理條件必然使兩個民族在生產(chǎn)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上也有很多相似或相同之處,而且達斡爾語和滿語同屬阿爾泰語系,在語言的語法程序、語音、語言的結構類型等方面有很多相同之處,便于學習和掌握。
一個民族的語言詞匯來源有多種途徑,借用其他語言中的詞是所有民族語言共存的現(xiàn)象,是產(chǎn)生新詞的重要途徑之一。達斡爾人從一開始學習滿文就遇到不少達斡爾語里沒有的詞語,有的就原封不動地借用了滿語詞。
如倫理道德方面的:仁(goxin)、義(jiugan)、禮(dorolon)、禮儀(yongsu)、理(giyan)、尊貴(weexwun)、正直(tond)、誠實(unenggii)等。
政治制度方面的:國(gurun)、政治(dasen)、圣旨(hess)、旗(guusa)、權力(toos)、檔案(dans)、寶座(soorin)、法律(fafen)、軍隊(chuha)等。
清朝官員的官銜,職務名稱也多用滿語,如:安班(amban)、章京(janggin)、額真(ejin)、總管(ugerdaa)等。
經(jīng)濟方面的:錢(jiha)、財(ulin)、利益(aisi)、利息(madagan)、價錢(hudaa)等。
社會文化方面的:歷史(sudur)、世界(jialan jeqin)、學校(taqiku)、書(biteg)、勤勉(kichebe)、賢士(saisaa)、隱居(somibei)、謀略(bodon)等。
當然也有原本達斡爾語里有的詞,因為長久使用滿語詞匯,而不再使用或淡忘本民族固有詞匯。例如,在達斡爾語中表示社會組織結構的“哈拉”和“莫昆”。“哈拉”“莫昆”原為滿-通古斯語詞語,此前的達斡爾族曾使用“斡爾闊”“畢爾吉”等來表示自己的社會組織。“哈拉”可以譯為姓氏,可能表示河谷、山川之義,因為古代狩獵民族都是以某山嶺、河流為范圍,劃定地界來從事生產(chǎn)活動。如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各部以前存在的完顏部、葉赫部等就屬于不同的“哈拉”。《契丹國志·族姓原始》中載:“契丹部族,本無姓氏,惟各以所居之地名呼之。”北方民族的社會組織結構大體如此,因此“哈拉”早先應該是地域的概念。早在女真人建立金國時就有猛安謀克制度,猛安謀克組織作戰(zhàn)時就是軍事單位,平時為行政機構,是一種軍民合一的行政組織,類似于清朝時的八旗制度?!澳ァ本褪恰爸\克”音譯的漢字不同轉寫,《滿洲源流考》卷十八《國俗》條,“穆昆”注曰:“滿洲語族也”;《金史國語解》卷六《職官》條,亦作“族也”;而《金史》附錄《欽定金國語解》則注曰“謀克百夫長也,謀克即墨由克,索倫語謂鄉(xiāng)里為墨由克”;在《清文鑒》中解釋莫昆是“同姓兄弟稱為族”,也譯作“氏”。這些說法大略相同,可知莫昆有“鄉(xiāng)里”“族”“族長”等含義。達斡爾人在初次見面時都要先自報家門,說自己是某某哈拉某某莫昆的人,這種習俗由來已久,但對“哈拉”和“莫昆”這樣基本詞語的具體含義,現(xiàn)代的人們卻并不十分了解,可見這樣借詞是有久遠的歷史的。
另外,還有大量狩獵方面的詞匯進入達斡爾族語言系統(tǒng)中,豐富了達斡爾語的表現(xiàn)形式,這方面的詞主要是來自鄂倫春語和鄂溫克語,如鹿茸(pentu)、鹿(buhuu)、狍皮靴子(qikami)等。
從上述達斡爾語中的滿-通古斯語借詞可以看出,早在黑龍江流域時期,達斡爾族就與滿-通古斯語族系統(tǒng)的民族有過語言的交流接觸,而且在生活地域上也呈現(xiàn)大雜居、小聚居的居住格局,如果沒有與滿-通古斯語族各民族社會群體非常密切的交往,是不會共用同一社會組織名稱的。從17世紀開始,由于帝俄勢力向東擴張,達斡爾族陸續(xù)由黑龍江流域遷入嫩江流域,清政府把當?shù)氐倪_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編入八旗,設立八旗學堂,使達斡爾族子弟有機會接受正規(guī)的學堂教育??梢韵胍娺_斡爾語中與國家形態(tài)有關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道德倫理等滿語借詞就是通過學堂和文人的使用而大量進入達斡爾族日常生活當中。清代華靈阿在道光年間用滿文撰著的《索倫達斡爾源流考》,為達斡爾人自撰的第一本歷史書籍,是反映當時達斡爾族社會生活情況的重要文獻。還有大量用滿文書寫的詩詞歌賦和編修的家族宗譜流傳后世,孟希舜先生在《孟氏重修家譜序》中寫道:“(達斡爾族)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歸于黑龍江將軍薩布素管轄,編入滿洲旗內(nèi),受滿清之文教感化,始學滿洲文字,才有了近世史記檔案記載?!?a id="w036">[36]20世紀六七十年代時達斡爾族民間說書藝人還能夠用達斡爾語講解滿文本的《三國演義》,直至現(xiàn)在,有的達斡爾族老人還可以書寫滿文,很多滿語詞匯已經(jīng)完全融入達斡爾語當中,在人們?nèi)粘I钪斜粡V泛地使用,應該說滿文對于一個沒有文字且人口較少的民族產(chǎn)生過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三)達斡爾語與漢、俄語接觸的歷史
各種語言隨著社會的接觸而彼此吸收一些成分是語言相互影響中最常見的現(xiàn)象,隨著社會間接觸的進一步的發(fā)展,語言間的相互影響也就更深入。達斡爾語是一種沒有文字的語言,加之達斡爾族聚居區(qū)學校中也主要是以漢語來講授,這樣就加深了漢語對達斡爾語的影響程度,出現(xiàn)了大量的漢語借詞,例如日常生活使用的家用電器多使用漢語的借詞。而且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廣播、電視、報紙、網(wǎng)絡等傳播媒介影響的日益加深,會出現(xiàn)由漢語引起的“語言兼用”和“語言轉用”現(xiàn)象,目前在達斡爾族聚居區(qū)的達斡爾族青少年對母語的掌握程度已大不如前,民族語言的使用人數(shù)在急劇減少,社會功能退化,已經(jīng)顯露出瀕危的特征,足見漢語的影響是廣泛而深刻的。
達斡爾族從漢語吸收借詞,其歷史可以追溯很遠。據(jù)康熙年間流放到卜奎(齊齊哈爾)的江南文人方式濟撰著的地方史志《龍沙紀略》中記載:“達呼里索倫屬,俗誤打狐貍,語音與蒙古稍異,間雜漢語。當是元代軍民府之遺索倫達呼里諸部。涵沐圣化,貢身朝廊。近頗以材武自表,見有為近侍者,邊人榮之。”可見在清朝初年,黑龍江地區(qū)的達斡爾族語言中,就夾雜著許多漢語的成分,這些漢語詞匯是何時借入達斡爾語中的,方式濟也不能肯定具體借入時間,只是大致推斷出由元代軍民府的漢人傳入達斡爾族社會之中,詳細考證這種語言借入的時間和演變現(xiàn)象對探索達斡爾族歷史源流問題也許會有所助益。
從發(fā)生接觸的語言相互之間的親疏遠近關系來看,漢語和達斡爾語接觸則又屬于非親屬語言接觸。因此,達斡爾語早期漢語借詞在音義方面都起了不少的變化,并且還具有了新的構詞能力,從而完全在達斡爾語里生了根。對于那些早先被達斡爾語所接受的借詞,因為有些漢語的聲調(diào),抑揚頓挫的原音不能適合達斡爾語的發(fā)音習慣,這種情況往往通過改變外來詞遷就自己語言語音系統(tǒng)的要求,經(jīng)過達斡爾語語音結構的改造,達斡爾族人民已經(jīng)感覺不到它們是漢語詞,如:Kanqi(象棋)、cai(茶)、gin(斤)、baax(把戲)、gab(家譜)、chonk(窗戶)等。
另外,在達斡爾語中還借入了極少量的俄語,如:widre(金屬桶)、bierdan(單響獵槍)、topor(斧子)、leeb(面包)等。從17世紀中葉開始,沙俄對中國黑龍江地區(qū)多次侵略,達斡爾族和俄羅斯民族接觸的必然結果就是語言之間的相互接觸和相互影響。不同民族間的交流,并不是說先進民族就不吸收其他民族的東西,而只是較落后的民族吸收先進民族的東西,同樣俄語中也借入了不少達斡爾語詞,如:阿穆爾河、阿爾巴津城等,多為地域和當?shù)靥赜形锂a(chǎn)的名稱。從這些借用的詞中也能看出歷史上達斡爾族與俄羅斯民族曾經(jīng)有過短暫接觸,而且達斡爾語中借用的俄語詞都是固定名詞,大多為達斡爾族社會中沒有的物品,不屬于達斡爾語中的基本詞匯。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程度上,俄語對達斡爾語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從中也能反映出兩種語言接觸的時間和程度。
除以上漢、俄語借詞外,達斡爾語中還輸入了個別的藏語詞匯。隨著藏傳佛教在內(nèi)蒙古和東北地區(qū)的傳播,一些宗教專用詞隨之被借入達斡爾語中,達斡爾族的有些人名就直接取自藏語的宗教詞。經(jīng)過專家考證,認為現(xiàn)在達斡爾族中曲棍球(poolie)這一詞就是來源于藏語。[37]據(jù)史書記載,早在唐代,就從西藏傳入一種“波羅”球戲,是騎在馬上,持杖擊球的運動項目。對達斡爾語影響比較大的蒙古語和滿語中都沒有表示球類運動的“poolie”這樣的詞,曲棍球(poolie)這個借詞是通過什么途徑借入達斡爾語中的?要想揭開這個歷史謎團,就要向上追溯達斡爾族先民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歷史。從史料上看,極有可能是在遼代或更早的時期,中原地區(qū)還在流行波羅球游戲時,曲棍球(poolie)就進入了達斡爾語中。達斡爾族的曲棍球運動由來已久,是從古代傳承下來的體育運動,對曲棍球(poolie)這一古老詞的考察,對探索達斡爾族歷史源流問題很有啟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