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何謂“日本結”?
整體看,日本自身像一個結,即“大和絆”[1]:億萬民眾團結如一人,在開放的世界中鎖緊了心門。內里細看,人人各自為結,難得對外訴說真實感受,致使日本人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成為一個難解的謎。
談論日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光耀曾提醒世人:“日本不是一個普通正常的國家,它很特別,有必要記住這一點。”耐人尋味的是,記住這個“特別”的恰恰是日本人。海外少有學者將日本看作獨立的研究對象,“日本人論”多半來自日本本土。[2]近世以來,島內文化人在“國學”[3]和“新國學”[4]的名目下開啟日本論說,力圖在外來文化的浸染中求證自身的獨特價值,在世界格局的急劇變換中不斷尋找自己的生存位置。這些自說自話的文章并沒有解開謎團,反倒在“特殊論”的方向上將“日本結”系得越來越緊了。[5]
日本是中國的近鄰。
對近代中國而言,日本是放不下的話題,它在中華民族肌膚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在無數華人心靈深處烙上了難以愈合的傷痕。因了不可饒恕的侵略戰爭,一衣帶水的鄰邦成為世代冤家;因了不可逆轉的歷史淵源和不同的地緣文化,中日人民之間交往頻繁卻并不真正相知相惜。新世紀以來,中國崛起,日本看衰,中日在各自的發展軌道上相互防范,心結常在,越結越深。
中國俗話:冤家宜解不宜結。
解“結”的企圖不由自己,來自身在結中的痛感。
作為一種生存方式,“絆”是自在的,不可破解。但是,作為認識手段,破“結”是必要的,它是經由理解通向和平的重要渠道。
日本是島國,民族單一[6],人口眾多,生存空間極其有限。
今天看日本,其獨特不在單一和有限,而在它面對“有限”做出的選擇。表面看,日本的文化選擇是碎片化的,總在歷史的間歇或斷裂過程中。但從內里看,其民族根性萬變不離其宗,宿命地根植于“人與大地”的原始關系。
本書下篇標題為“日本”加引號,是想強調:在這項研究中,日本被抽象為一種人類現象,與國/族身份無大干系。此研究不在國民性層面上談論其優劣,旨在它的歷史作為中探尋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現象,在“人與大地”的因緣際會中看人類社會已經做出的和可能做出的選擇及其后果。
今天,全球化浪潮急驟兇猛,勢不可當。
世界似乎變小了,在“現代”的恣意擴張中迅速走向“單一”。一個地球一個人類村,仿佛長久與世隔絕孤懸汪洋中的日本。地球上諸多民族國家,仿佛列島上億萬生民,再也尋不到可以恣意擴張以緩解困境的地盤,不得不在有限的生存空間和單一化的發展趨勢中做出日趨收斂的文化選擇——日本的意義因此凸現出來:它亙古至今的生存困境,折射出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由此看“日本”的啟示,不在民族國家之間的是非恩怨或孰強孰弱,只在它身處困境中的自覺/不自覺、自律/不自律、自治以及對自治的僭越……無論經驗或教訓,它的歷史選擇和現世姿態,對今天的世界和未來人類生活,都具有文化意義上的警示作用。
2014年8月于日本古城奈良動筆
2018年4月于中國古都西安落稿
[1]心系一體即為“絆”(kizuna)。安姍姍查證:“絆”(絆)是2011年日本流行語大獎的獲獎詞之一,意思是紐帶、牽絆、羈絆,多用于表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家人間的羈絆是世間最寶貴的。
[2]〔美〕瑪麗琳·艾維:“這些作品是日本人用日語寫給日本人看的”,在日本衍生出專門分類“日本人論”。《消逝的話語:現代性、幻象、日本》,牟學苑、油小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第2頁。
[3]日本“國學”:發軔于德川時代中后期,以本居宣長(1730~1801)為代表,在對早期文獻《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闡釋中發掘本土文化的價值,對抗漢學的影響。
[4]日本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1875~1962)將他的民俗學研究稱作“新國學”,刻意在德川鎖國時期的地方語言文化研究中尋找未被外來文化污染的“凈土”,以抵制異文化的侵擾。
[5]參閱〔日〕南博《日本人論——從明治維新到現代》,邱淑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6]日本南部有沖繩人,北部有阿依努人;歷史上有眾多來自中國大陸和朝鮮半島的所謂“歸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