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撒哈拉之南:女記者的非洲視界
- 劉暢
- 4110字
- 2019-10-12 19:35:20
世紀偉人魂歸故里
曼德拉的遺體在聯邦大廈停放3天后,被運往他的家鄉東開普省東倫敦市烏姆塔塔鎮庫努村下葬。這是曼德拉最后的心愿。
自從知道了葬禮的安排,站長立即買了從約翰內斯堡飛往東倫敦市的機票,但在曼德拉家鄉的住宿成了難題。曼德拉的葬禮舉世矚目,全世界有那么多政要、記者趕去參加葬禮,烏姆塔塔方圓幾百公里的酒店早已被搶訂一空,平日里50美元一晚的小旅館一夜之間漲價到三四百美元,依舊一房難求。我挨個給那里的酒店打電話尋找空房,得到的答案都是全部訂滿,我們甚至做好了在車里過夜的準備。
我抱著姑且一式的態度打通了剛剛認識的《非洲時報》梁銓老師的電話,問他有沒有地方可住。
他說:“我在烏姆塔塔正好有位華商朋友,可以住在他家。”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能不能帶上我們?”
他爽快地說:“可以啊,其他幾個中國記者也在托我找地方呢,但大概只能打地鋪了。”
我忙說:“沒問題!只要有地方住就行!”
12月13日凌晨3點,夜色正濃,我們從比勒陀利亞的酒店出發,開車前往約翰內斯堡的機場。這時,我們已經奮戰了8天,每天白天采訪、做連線,晚上寫錄音報道和第二天的采訪提綱,每天都要忙到凌晨兩三點才能睡覺,已經極度疲勞。站長怕開車犯困,隨身攜帶了風油精,一邊開車一邊往太陽穴上擦。約翰內斯堡和比勒陀利亞的治安都不好,夜晚開車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但我們為了趕這天唯一的一趟航班,別無選擇。
曼德拉故鄉烏姆塔塔民眾迎接曼德拉靈柩歸來
飛機抵達東倫敦市后,我們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抵達烏姆塔塔鎮。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鎮,卻因為曼德拉的葬禮而熱鬧起來。街道兩側處處懸掛著曼德拉的照片和畫像,大量涌入的外國人讓這個小鎮顯得有些擁擠。
在烏姆塔塔鎮,我們順利地與其他幾位中國記者會合,通過梁銓老師的介紹,住進了當地僑領的一套閑置的房子里。這個房子長久不用,連床鋪都沒有,好在那位熱情的僑領為我們準備了一些床墊和毛毯,給我們打地鋪用。
12月14日一大早,烏姆塔塔的民眾就在道路邊排起隊伍,開始等候曼德拉的靈車。
11點58分,曼德拉的靈柩離開比勒陀利亞的沃特克魯夫空軍基地,被C-130型軍用飛機空運至烏姆塔塔。曼德拉的前妻溫妮摟著他的遺孀格拉薩·馬謝爾,一起在機場等候靈柩回家。靈柩抵達時,二人相擁而泣。
下午3點,曼德拉的靈車一行穿過烏姆塔塔時,守候在道路兩旁的人們頓時沸騰起來。與此前約翰內斯堡送行人群的莊嚴肅穆相比,這里的人們更愿意用熱烈的歌舞與呼喊表達他們的情感。他們歡呼著馬迪巴的名字(南非人民對曼德拉的愛稱),伸出手臂,與車隊里送行的人們握手。還有很多民眾跟著靈車奔跑,久久不愿離開。
也許是靈車開得太快,民眾的情緒還沒有得到宣泄,我們剛找了一位民眾采訪,就有好幾位民眾一擁而上,將我們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發表看法。
高中生麗瑪克說:“我們一直在等他,他是我們的英雄,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不哭,我們要歡慶他的一生,紀念他為我們做的一切。”
市民庫朗齊大聲說:“今天,我與敬愛的領袖只有一米之隔。從來都沒有這么接近過!我悲喜交加。悲傷的是,這是我與曼德拉的最后一面。而喜悅的是,我終于見到他了。”
一位中年婦女激動地說:“曼德拉為我們犧牲得太多了,他犧牲了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我要跟隨靈車,去參加他的葬禮。我才不在乎那些規矩,我只想見到他。”
一位年輕的小伙子語速飛快地說:“我小時候,長輩總會談到曼德拉,但那會兒我還太小,還不太懂事。直到1993年1月,我在約翰內斯堡親眼見到了曼德拉,當時大家都在為他歡呼,慶祝他取得的勝利。他為我們南非人做的事情我們永遠不會忘記!”說到這里,小伙子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揮著手臂高呼:“馬迪巴萬歲!”周圍的人也跟著他喊了起來:“馬迪巴萬歲!馬迪巴萬歲!”
央視的記者周濤也遭到民眾的包圍。人群散去后,他一邊收機器,一邊對我說:“看見沒?剛才那些人全都沖到鏡頭前面來了,雖然我特別喜歡這樣的鏡頭,特有沖擊力,但還真有些后怕,怕他們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其實,我們的擔心有些多余了,烏姆塔塔的民眾只是在向外國的記者表達他們對曼德拉的熱愛。這里是生他養他的故鄉,他們為他感到自豪。
根據南非官方的安排,曼德拉的葬禮將于15日上午在庫努村舉行,由于場地有限,只有各國貴賓、曼德拉家人等大約5000人可以參加國葬。主要儀式結束后,曼德拉家人以及極少部分受邀請的嘉賓將前往墓地參與下葬儀式。
曼德拉的國葬是整個葬禮儀式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部分,也是我們新聞報道中最后的高潮,但我們被告知,只有南非廣播公司的記者可以到現場進行直播,其余記者只能在兩公里外的媒體中心看南非廣播公司的轉播。也就是說,我們費了這么大的勁,從約翰內斯堡趕到烏姆塔塔,卻無法靠近國葬現場。聽聞這個壞消息,我們的沮喪之情難以言說。
不過,我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南非的安保并不嚴格,說不定有混進去的可能。
15日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幾個中國記者就驅車趕往官方指定的媒體通勤車的乘車點。南非警方將庫努村圍了個水泄不通,不允許個人進入。無論是參加葬禮的嘉賓,還是去媒體中心的記者,都必須乘坐南非政府準備的通勤車前往。
也許是我們到得太早,也許是南非政府的安排有誤,當我們抵達媒體乘車的地點時,只看到了一輛給嘉賓準備的大巴,一群身著正式禮服的嘉賓正在登車。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趁亂蹭上這個嘉賓車,說不定可以混進葬禮現場。
我們小心翼翼地跟著嘉賓登上大巴車,還好沒有遭到盤問。大巴車駛出城區,穿過草原和村莊,一直開到曼德拉的靈棚旁邊。
從大巴車下來,我們看著近在咫尺的曼德拉靈棚,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在一群身著禮服的人群中,我們記者的著裝顯得太過醒目。
我們低聲商量著,是冒充參加葬禮的嘉賓混進靈棚,還是先在外圍蹲守,伺機而入。這時,宋方燦老師已經忍不住拿出照相機,拍了一張靈棚的照片,這個舉動立即引起了維持治安的警察的注意。
兩個持槍的警察走過來,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不敢隱瞞,只好承認是來采訪的記者。警察命令我們不要隨意走動,隨即用對講機調來一輛小巴車,載我們去媒體中心。
就這樣,我們幾乎是被押送一般,離開了曼德拉的靈堂。路上,遇到其他的外國記者在警察的押送下離開,我們相對苦笑。
載我們的司機并沒有按照指令開到媒體中心,半道就將我們趕下了車。我們只好徒步前往媒體中心,一個個垂頭喪氣。
突然,梁銓老師喊了一句:“快看,三軍儀仗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果然有一行隊伍轉過山坡,向我們這邊走來。隨著隊伍越來越近,漸漸地看清楚了:穿白色軍服的軍樂團一邊演奏軍歌,一邊在前方開道,陸海空三軍儀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跟隨其后。隊伍中間是覆蓋著國旗的曼德拉的靈柩,原來這是三軍儀仗隊護送曼德拉的靈柩前往靈棚。
我們見這陣仗,立即來了精神,紛紛拿出照相機、攝像機,一通忙活。奇怪的是,這時卻沒有警察來阻止我們拍攝。
就這樣,我們走走拍拍,當抵達媒體中心時,那里已經聚集了上千名各國記者。拍攝的、打字的、打電話的、在鏡頭前解說的……每個人都在忙碌著。雖然不能夠進入靈棚進行直播,只能切南非廣播公司的信號進行轉播,但既然已經跟隨曼德拉靈柩來到了這里,誰都不愿意放棄最后的一仗。
媒體中心坐落在庫努村旁的一座小山上,在這里,我們正好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庫努村不過百戶人家,炊煙裊裊,牛羊點點,近處是茫茫大草原,遠處是綿延不絕的山脈,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曼德拉國葬的大帳篷和儀仗隊
盡管庫努村并不是曼德拉的出生地,但在這里,他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在自傳《漫漫自由路》中,曼德拉這樣描寫庫努村:“清澈的小河在這里相互交錯,村子被青山環抱。不到5歲,我就成了一個牧童……和同村的男孩子玩耍、打斗,在田野照料牛羊……”
曼德拉對庫努村的感情深厚,生前就與家人討論過要將自己埋葬在庫努村的愿望。而曼德拉的父親、母親、夭折的長女馬卡茲維、車禍中喪生的長子泰姆比基勒、感染艾滋病去世的小兒子馬克賈托也都埋葬在庫努村。
早上8點,國葬儀式開始,電視屏幕上響起了名為《履行你的諾言》的科薩語贊美詩,軍樂隊奏響南非國歌,21響禮炮聲從現場傳來,這是南非對于已故總統的最高的禮遇。
靈棚內,曼德拉的靈柩停放在場地前方中央,上面覆蓋南非國旗,舞臺正中懸掛著曼德拉微笑的畫像。畫像前方點著95根潔白的蠟燭,象征他95年的光輝歲月。時任南非總統祖馬、贊比亞前總統卡翁達等政要紛紛發表悼詞,緬懷曼德拉從囚徒到總統的傳奇一生,頌揚他為反種族隔離和締造彩虹之國所做出的巨大貢獻。
在國葬儀式結束后,曼德拉的家人和極少數受邀請的嘉賓前往墓地,參加下葬儀式。曼德拉是滕布族人,屬于科薩族人中的一個分支,因此,他的下葬儀式遵從科薩族的傳統葬禮儀式進行。后半程下葬儀式由于過于隱私,電視不再轉播,我們只能通過文字的描述想象最后的場景。
參加下葬儀式的人們身著傳統的科薩族服裝,戴著藍色和白色的頭飾和項鏈。當曼德拉的遺體抵達墓地的時候,哀悼者連喊三聲“Aaah!Dalibhunga”,歡迎曼德拉回家。Dalibhunga是曼德拉16歲接受成人禮后被給予的宗族名字。
在下葬儀式上,人們宰了一頭公牛。騰布族的酋長說:“讓動物的熱血噴出,可以陪伴逝者的靈魂。”下葬儀式結束后,滕布族的酋長按照滕布族禮儀,向曼德拉遺體三鞠躬,然后將曼德拉葬入家族墓地。
曼德拉卸任之后,其實并沒有過上閑居的生活。已經習慣了為民眾奉獻的他,依然活躍在世界的政治舞臺,用他巨大的影響力彌合世間的分裂,消除人間的疾痛。直到這一天,2013年12月15日,他才真正實現了當年歸隱家鄉的夙愿,再也不用離開。
長達十天的曼德拉國葬終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和站長告別了媒體的朋友和好客的華商,踏上了回津巴布韋的路程。在南非的最后一晚,我們是在東倫敦市度過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傍晚,夕陽溫潤,海風習習,在海濱公園里,處處是前來休閑放松的家庭。孩子們在沙灘上追逐嬉戲,老人們喝著飲料欣賞著風景,年輕人則三五成群地沖進海里,又唱又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輕松、快樂的神情。
想想20年前的南非,充滿血腥和暴力,壓迫與反抗,隨時可能卷入內戰的旋渦。而僅僅過了20年,它就變成了一個現代化的彩虹之國,各個膚色的人和諧相處,共享美景,這真是一個奇跡!
這個奇跡的締造者雖然離開了人世,但他留下的遺產將永遠滋養他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