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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艾拉醫生的神奇療法(1)

I

一天清晨,艾拉醫生突然發現自己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某街區的一條林蔭道上。他有夢游癥,在陌生但其實很熟悉的小道上醒過來也沒什么奇怪的(熟悉是因為所有街道都一樣)。他的生活是一種半游離半專注、半退場半在場的行走。在這種交替中,他創造了一種連續性,即他的風格,或者說,如果一個周期結束,也就創造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將一直如此,直到盡頭,直到死亡。他已經快五十歲了,死亡這個終結或近或遠,可以在任何時刻發生。

在一棟浮夸的小別墅跟前,人行道上,一棵美麗的黎巴嫩雪松驕傲地擎著圓形樹冠,立在玫瑰灰的風里。他停下來凝視這棵樹,心里滿是欽佩與愛憐。他對著它默默發表了一個小演說,混合了贊美、虔誠(祈求保佑)以及,奇妙的是,一些描述,因為他意識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虔誠會變得有些抽象和機械。這時候,他發現樹冠既枯敗又蔥郁,透過它可以望見天空,但不是沒有葉子了。他踮起腳尖,想把臉湊近低矮一點的樹枝(他非常近視),發現那些橄欖綠色羽毛似的樹葉都半卷著;也許不久它就將失去這些葉子,畢竟已經是深秋,所有的樹都在艱難抵抗著。

“坦率地說,我不相信人類能在這條路上再走多久。這個物種已經對地球實現了絕對統治,不會再面臨任何嚴重的威脅,好像只需要繼續生存、盡情享受,不用為此下任何賠命的賭注。就這樣繼續前進,確保早已穩妥的事情。在所有前進或者是后退中,無論多緩慢,總在越過一道道不可逆轉的門,誰也不知道我們已經穿過哪些,正在穿過哪些;一些能刺激自然做出反應的門檻,如果把自然理解成對生命實行全面調節的機制,它也許會被我們的這種輕浮激怒,不再讓某物種,哪怕是人類,從生命的基本需求中解放出來……當然,這是我過于個人的想法,把我們內在的力量實體化、外化了,總之我自己明白。”

跟一棵樹有什么好說的呢!

“我不是在預言災難、病禍,或者別的什么微妙的問題,都不是!如果我判斷正確,大自然的調節正在人類的幸福舒適里進行,是享受的一部分,盡管我不知道具體是怎么發生的。”

他一直走,已經離那棵樹很遠了。時不時地,他停下,全神貫注地打量身邊某個點;每次都是急剎車,停大概半分鐘,似乎也沒有規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遵循什么,而且不太可能跟任何人說。一些充滿羞恥感的停頓,跟記憶同步,記憶從他無所事事的游蕩,以及“怕被愣”[1]里螺旋散開。不是他不喜歡這些記憶,正相反,但他不能阻止它們在頭腦的暈眩中突然出現,而且極其生猛,能麻痹雙腿,讓他沒法動彈,等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繼續前進。時間把他從過去的憋悶里拉出來……已經拉出來了,帶到了現時。“怕被愣”是時間的停滯,一切都會凝固,全是記憶,保存在最難破解的保險箱里,任何陌生人都打不開。

一些完全私人化的小傻事、笨手笨腳、闖禍,跟別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這些傻事被他記下來,就像人生河流里一個個意識的泥團。出于某種原因,它們不能被表述,拒絕被翻譯,例如譯成眼下的某個片段。它們跳轉到現在,就會讓他在夢游里停住(是夢游把它們從往日迷宮般的藏身之所拽出來)。他越是走,越可能牽出一樁傻事,盡管他不想。這樣,他無盡的散步就變了性質,成了在消逝青春的分岔迷宮里來回穿梭。也許在一切之后存在著某種規律,在時空里畫著一幅圖,用每次停留創造出一段空的距離……但他沒法證明這個定理,不能向自己闡明那種回憶出現的時候停下步伐的原因——盯住一個點停下來可以解釋為一種掩飾的意圖,好像這個點特別有趣,讓他不由自主邁不開步,但是停下來這個動作本身,“怕被愣”和靜止不動之間的關系,沒有心理學分析還是說不清。也許關鍵在于那些窘迫時刻的屬性,在于它們的根本和共通因素,如果這樣,他的所作所為,在最純粹的形式上,只是強迫自己重復。

再進一步來看這個問題,顯而易見,“怕被愣”已經發生了,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是人在社會中不可回避的“事故”,唯一的解決辦法是遺忘,沒錯,唯一的辦法,因為時間不倒流,無法被刪改。但他不會遺忘(他有大象一般的記憶力),于是只能訴諸孤獨,一種對同伴的完全疏離,這樣,他再笨拙遲鈍,至少把影響減到了最小。這樣看夢游,在他意識和意圖的另一層面,應該也是一樣的,作為一種事后補償,夢游人確實帶著一種效果很好的優雅。

如果跟自己說實話,他應該承認也不光是“怕被愣”;尋找這個共通因素要遵循一條不好把握的曲折的邏輯線索,或者放寬“怕被愣”的定義:因為這個詞也可以指市井習氣、慳吝狹隘、計算失誤、膽小怯懦,總之,內心深處在回顧過去時,助長羞恥感的一切。不是要怪誰(盡管這些停滯的瞬間里,心里有個聲音狂喊“蠢死了!蠢死了!”),他知道這一切在發生的時刻就已經沒法挽回了。所幸這些事都微不足道,既不是犯了什么罪,也沒造成丟臉之外的任何損失。

總之,他對自己保證,再也不干這些蠢事,這只需要時刻專注,不急躁,保持榮譽感和良好的教養。畢竟在他非常的治療工作中,一個“怕被愣”可能釀成極其嚴重的后果。

小說里,“怕被愣”是精心準備的,既要構思巧妙又要不留破綻,有時候很矛盾,最后顯得寫一個所有人規規矩矩的場景才更自然平淡。艾拉醫生認為,所有的暴力行為都是道德、智力和社會層面的過失,會在理想行為的光潔皮膚上留下傷痕。他是那種絕不訴諸暴力的人。毫無來由地,他總忍不住想象自己身在賊窩,在最兇悍的罪犯中間,用理智的方式引導、對話、傾聽別人,也展示自己的觀點的樣子。他由此避免暴力的發生——哪怕形勢趨于暴力,哪怕他們抓了他臥底的現行……要不是他先闖入他們的世界,又怎么會被抓呢?他跟自己保證過,不要再陷入任何尷尬的局面。他可能是誤入了那個假設的賊窩,以為那里是空的,沒人的,而這就是注意力的問題,他不是應該時刻清醒,眼睛都不眨一下嗎?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專注可以通過苦練和修行達成,而他也做了相應的生活計劃,但即便這樣,還是不排除發生這樣的怪事的可能性: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身處藏滿贓物的洞穴,不及反應,進來一群面露兇相的家伙……當然完全出于他的想象,可能性微乎其微。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跟這些強盜開始一段文明的交談,讓他們理解發生了什么(瞬間移動、夢游癥之類)呢?不過在這里,強盜也是臆想和假設的一部分,他的成功說服沒有任何展示的價值。真正的現實是鮮血和打擊、哭喊和甩門聲構成的。禮貌教養的光彩最終會留下抓痕,不在這條事件因果鏈上,就在時間分岔出去的其他鏈上,無法避免。

一個修理廠門口躺著一條大狗,看到他靠近,起身,露出尖利的牙齒。他頓時一身冷汗。有些人經常不拴狗鏈,讓狗就在過路的地方隨便待著,對來往行人的抱怨來一句“它很乖,不咬人”,真是太沒公德心了。他們這么說是誠懇的,自己真信,但別人可不都信,要是摩托車那么大的狗照他們蓋過來,一塊黑毯子似的……

他跟超自然療法的最初聯系就始于狗。小時候,在普林格萊斯上校城,烏裘拉特下令把所有的狗趕出市中心,一條不留,絕不姑息。恐懼(那正是可怕的脊髓灰質炎流行的時代)戰勝了主人與寵物之間的感情,迫使大家遵守了命令。政策是臨時的,執行了三年,不過誰也沒有真正跟動物分開——把它們關在鄉下就行了,在一個以農業生產為主的小城市,總有個親戚朋友在附近置辦了小莊園,狗就被送到那些地方。問題在于,普林格萊斯唯一的獸醫離他的患者就遠了,即使他樂意出診(他得繼續工作呀,還有什么辦法),每次都很麻煩,又貴。這樣一來,給發情期的小公狗結扎就顯得尤其迫切。一個恐怖的做法是把它們交到種地的短工手上,他們會做一些原始的外科手術,燒熱鐵片就上(也不消毒)。在這種情況下,有人選擇多花點錢,有人閉上眼睛,還有人猶豫不決……綽號“瘋子”的攝影師就是利用了這個機會,開展起遠程、無痛閹割手術,在普林格萊斯轟動一時。那時候剛八歲的艾拉醫生也聽了不少傳聞,雖然經過小伙伴們的描述已經嚴重歪曲。那個時代,人們還很少談論這樣的話題,更別說他那樣正經的中產階級家庭。他的好朋友呢,棚戶區的貧民,倒沒有這樣的“信息閉塞”,不過他們又太無知,只會鸚鵡學舌。

瘋子的方法非常嚇人:在狗主人身上進行一系列漫長煩瑣的青霉素注射,狗不用送來就被閹好了。這是從大家在傳的故事里還原的版本,誰也說不出還有什么,可能就這樣了。也說不清楚誰真的接受了這樣奇怪的治療,但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他自己再虛構出一種遠程作用的可能,在異質元素中創造出一種新的連續性,之后他的整個精神世界都建立在這個前提上。瘋子的方法(如果他真用過)不久就在一場巨大的聲討中擱置,因為城郊一個小莊園里生了一只無頭狗:這只西班牙獵犬的身體在脖子那兒生生截斷,但確實是活的,還活到了成年。

人們的想象總能無端地把一件事跟另外一件事聯系起來,瘋子自己可能也被嚇到了,一時間偃旗息鼓。艾拉醫生并不知道那只狗身上發生了什么;時候一到,它也會像所有的狗那樣死去。很多人來看它(倒是沒帶著它到處給人看),挺活潑的,是沒頭,但超級活躍。它的神經系統在脖頸處形成一個球莖狀的突起,上面像羅賽塔石碑,布滿了象征著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符號,它就靠這些符號活著。照理說,這么一個怪物的存在,應該引起全世界科學家的注意,它將被看作一個生物界的奇跡,可惜村子里的人對這種奇跡司空見慣了。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個悖論,以前他們更為習慣,也就是在沒有收音機、電視機和雜志的隔離狀態下,每個人的世界就是他們活動的那個小世界,他們的規律容許例外、延伸,就像存在一個容許例外和延伸的整體。

既然這事發生在了一只狗身上,為什么不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種種可能性,無盡且無盡神奇,劃定了理智的界限,總是局限的界限。所有那些他打算用來對付洞穴里的強盜的禮數,不過是生活中與不同瘋狂暴力相近的形式之一。理性只是行為的一種方式罷了,僅此而已,并沒有什么特權。把理性推及一切,當作治愈萬惡的良方,只是他個人的做法,而且像一種病癥:把理性的藥膏涂抹全身,但只用于他,和他活在其中的欺騙。他崇拜并視為榜樣的理性人物們(比如馬里亞諾·格龍多納[2])身上,理性只是一種姿態[3],他們以此謀生,但是真正的生活卻不那么理性,或者說只是間歇地,不那么嚴格地理性著,視具體情況而定,該怎樣就怎樣。要讓行動有效,必須從純粹的理性中抽離出來,否則只會是一個沒有實際用處的抽象框架。

抽離需要借助現實主義。當然,現實主義只是一種再現,但是,正因為這樣,如果它構成一段完整的話語,就可以變成完全自發的,變成一種存在方式。現實主義是對合理之物的偏離,理論指出一條筆直的道路,會生活的現實主義者走一條蜿蜒曲折的路……每次從直線離開都出于惡的性質和動力,不論減弱多少、有沒有惡劣后果,它的本質依然是惡的,只有這樣,分離才有效,現實主義才能產生并透露真相,跟理性的蒼白幻想完全不一樣……也許在這里,出于顯著的善用,才體現出惡的功能。

救護車的警笛打破了整個街區清晨的寧靜,聽起來十萬火急,又似乎迷失了方向,在空曠的街道上來回轉圈。警笛駛近還是駛離的區別非常明顯,哪怕處于同一個距離,這種區別使得艾拉醫生可以畫出救護車復雜的路線圖。這種追蹤完全是無意識的,就在剛才那幾分鐘,沉浸在其他的思考和回憶里,而這會兒,狗撲向他的時候,他突然警醒過來,救護車的來來回回是畫了一個朝他越收越小的圓……又是那該死的救護車!不管睡著還是高度警惕,不論幻覺還是身在現實,那輛救護車總是放肆地鳴著笛,沿著兩個王國的不定邊界飛跑。幸好從來沒追上他。像一個噩夢,從來不會真的發生,因為這樣又更像個噩夢,每次最后快被追上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就從迷宮中心逃脫……生死存亡的瞬間,恐懼幾乎要掙破現實,他會把威脅的感覺變成另外一種元素,就像現在對狗,建立一個新的連續,以此為橋梁,走到恐懼的反面。

突然,鳴響的超聲波似的警笛,以及那離他只有幾厘米的緊急剎車,把他從幻想拉回到現實中。場面迅速變化,不容人多想,他反應了幾秒鐘,才明白救護車已經攔下他了,而且自己不知道該怎么辦。總之,無法想象的事情發生了。跳到空中的狗聽見只有它能聽見的樂音,摔到地上,打了個滾兒,開始圍著自己轉圈。

他回過神來,重振渙散的偽裝,做出隨意、幾乎冷漠的表情。兩個年輕醫生從救護車上下來,穩穩地向他走來(其實只離著一步),穿護工制服的黑人壯司機也從另一邊下車轉過來。他僵住了,臉煞白,嘴發干。

“是艾拉醫生嗎?”一位醫生說,語氣不像提問,更像確認。

他點了點頭。沒有必要否認。他還是不能相信救護車經過這么長時間,繞了這么多彎,終于把他追上了。車停在那兒,實實在在,白得發亮,真實得讓人無法忍受。救護車在城里轉來轉去,誰也不認識,最后把他認出來了(醫生的話就是證明)。

“我們找您好長時間了,您可不知道費了多少勁。”

“您家里,”另一位醫生說,“說您出門散步了,我們就跟著到處找……”

司機也在旁邊笑嘻嘻地插話:“真沒想到您沿著這條大路一直走。”

大家會意地笑了笑,因為都急著直奔主題,三個人一起說的話;現在,寒暄告一段落:

“我是費雷拉醫生,幸會。”一名醫生伸出手,艾拉醫生機械地握了握,“我們遇到一個嚴重的病例,病人要求您來會診。”

“來,我們到‘小客廳’接著聊,別耽誤時間。”

轉眼工夫,他們已經在救護車里了,順利得讓人害怕。黑人司機開著車,風馳電掣,警笛又嘶叫起來,樹木和房屋劃過,像一幀幀屏幕切換,周圍一片狗吠……艾拉醫生的注意力癱瘓了。兩個年輕醫生一直在說話,輪流,或者一人占主導,目光炯炯,臉龐還很孩子氣,一層看不見的汗珠是他們的漂亮面具。他(過多地)聽著他們說話,但什么都沒聽進去,目前他還完全不擔心,相信他們只是在念一個背熟了的劇本,需要的話,還可以重復無數遍,或者已經是在重復了。頭腦重新啟動的時候,他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上了這輛車。他的解釋是這樣最簡單,最能避免麻煩。現在他只需要下車回家,這場戲演不了多久,不然就成了綁架,警察會找上來的。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扛住他們的懇求、提議,回絕一切,這并沒有多難。

突發事件破壞他計劃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木的。很多次了,所以早有準備:一套自救工具隨身揣在衣兜里。他自救的宗旨是逐個恢復感官,他堅信,一旦感官恢復,想法就會自行重組。這套工具包括:一小瓶圓圓的法國香水,橡皮頭上有滴管,取出來可以點在鼻孔上;一枚頂針大小帶木柄的小銀鈴;一尊小熊形狀的神像,裹著兔皮,戴著天鵝絨便帽,適合摩擦指尖;一顆石英骰子,帶著發磷光的色點,二十一個點,二十一種顏色;一種薄荷糖。這套工具非常方便,幾秒鐘就可以派上用場,藏在外套口袋的一個小鐵盒里。但是他想偷偷用,這在眼下沒辦法,就還留在口袋里吧。而且他也完全不需要恢復到哪種神志,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容易想太多,結果掉進自己的陷阱。

陷阱正在布下。他只需要跳出來。陷阱就是讓他不斷思考,直到說服自己那不是陷阱。

“抱歉,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另一位醫生說,“我是比安基醫生。”

他們伸出手,都不用伸太長,救護車后面的折疊椅很緊湊,幾個人擠擠挨挨。

這表明他們準備重新開始解釋了,假裝深入到一些之前沒說清楚,模糊的細節。并且,在隨后的對話中,艾拉醫生確實捕捉到了“皮耶羅”這個他潛意識里一直等著的詞。這場以他的人和技藝為目標的追捕,都是在皮耶羅醫院住院醫師的頭兒,居心險惡的阿克汀[4]醫生的授意下進行的。攻擊和圈套都從那兒開始,他們也正朝那兒開去:弗洛雷斯下城區老醫院。

很好,這次是什么,又會是什么?他已經記住了這一切:垂死的病人,傳統療法的失敗,家人的焦慮……病因不詳……總是這樣!長年的病痛,從絕對真實的框架中抽取出來的時候反而更加沉悶,要么全是游戲,要么什么都不是……跟病人不同,醫生總是能再試一次,哪怕并不是虛構的,就像現在這里一樣。虛構的可能性玷污了它所依據的真實,可信物本身。

一道簾子縱向地分隔了救護車。簾子拉上了:病人在那邊,捆在擔架上。他們還把他帶來了!這些可憐人,還真是什么都不怕!阿克汀大概會想:“打場硬仗,干什么都行。”

那兩個醫生俯身靠近病人,帶著非常強烈又專業的投入,都忘了艾拉醫生的存在。他們一一檢查了生理鹽水、虹膜、血壓監測儀、腦電圖和磁共振呼吸機。這輛救護車很新,配備有重癥監護的各種設備。病人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明顯接受過放射治療,左半邊頭頂已經全禿,左耳也變形了。簡直像真的一樣……但他不應該思考來著。他把目光移向車窗,他們依然直行,沿著找到他的那條街開得飛快,警笛聲開到最大,像箭穿過路口,一個又一個,再一個……他們現在到哪兒了?一排排房子,市郊貧民區低矮破敗的房屋,像流星一般飛快向后疾逝。他們好像還在不停加速。

他回過神來,有人在和他說話,向他描述一個極其嚴重的臨床病例。不錯啊,兩個年輕醫生侃侃而談,用這么專業的術語,好像就在電路中間長大似的。周圍所有儀器都開著,他們利用數據做報告。一條閃爍的曲線,一個零點幾的數值,一張胰島素注射情況圖。數據分區,輸入一個三維波動的表格,表格正在其中一個監視器上,像個雜色膠狀立方體般跳動。醫生們在衣兜里敲動無線鍵盤,讀取出各種信息。

“您知道這項技術嗎?”費雷拉醫生注意到艾拉醫生的驚訝,“這是雙蛋白,用感應式旋桿控制,您想試試嗎?”說著將鍵盤遞了過來。

“不了,我怕會搞砸。”

“您看,科技進步是擋不住的……”

是是,這話說給別人聽吧。鏡頭在哪兒呢?儀器這么多,要藏很容易。阿克汀這時候應該正在看著他,身邊一群跟班,把所有東西都錄下來。現在他明白了為什么救護車總是直線行駛,不在任何街角轉彎:因為轉彎會導致圖像信號暫時減弱,阿克汀不想錯過任何一秒。這讓艾拉醫生有點擔心,這說明他們期待的只是他一瞬間的失誤……

他們在和他說什么呢?已經進入了問題的核心:

“……艾拉醫生,您的能力,盡管從我們嚴格理性的角度來說……”

另一個同時道:

“……能做什么都可以試試,技術就是幫我們窮盡各種可能性……”

艾拉醫生想說的是,這些不可思議的設備擺在這兒,正加速了像他一樣的魔法醫生的參與,因為現在,傳統醫學幾乎立刻可以直抵無法跨越的邊界,這就在他與他們之間建起一座橋,讓參與治療的請求顯得更真切。

怎么參與呢?讓一個絕癥病人起死回生,把他從死亡邊緣拯救出來。這有什么特別的!這不總在發生嗎?不是每位命懸一線的病人都在得到拯救?這是人與世界正常的互動機制:現實尋找一種新的點子,拼命找,因為所有點子都被其他人想到過了……最后總能找到。

顯然,眼下他們想看的是,他的操作到底有多神奇有趣,儀式有多詭譎魔幻,他們會強調哪些荒謬成分。他當然不會讓他們得意。

因為這一切都相當于一個醫學的“隱藏攝像機”[5],區別在于這已經嚇不著他了。他們搞了很多次這種名堂,現在只能來個“驚中之驚”,看能不能在不同層次中間撿個漏兒。

他望著他們交談,注意力時而集中,時而游離,以至于距離他如此之近的兩張青春、熱切,幾乎有些狂熱的臉龐,變得不真實起來。的確是假的,對于這一點,他沒有任何懷疑,雖然只是在某種程度上,畢竟他們是兩個有血有肉的人。“隱藏攝像機”在近些年的普遍使用(有為了開各種各樣的玩笑,也有為了恐嚇腐敗的政客、虛偽的商人、偷稅漏稅者,以及醫療行業中潛入的罪犯)迫使使用者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因為演員不能重復呀,不能嚇跑了入套的鳥。得用新人演出,首秀,不能在熒幕上出現過,哪怕跑過龍套也不行,因為整個社會已經被高度的懷疑精神浸染,演員只要被一個人認出就會功虧一簣。這種不斷增長的懷疑要求演員越來越好,越來越可信。驚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們從來不說結束。當然,他們不用非得是職業的(根據新的《工作合同法》,加入某行會已經不是必需的要求了),但是牽涉面太廣的時候,把一次行動的成敗寄于一位業余愛好者手中,無疑是個困難的決定。

這兩人的確非常好,他們不僅精妙地掌握了行業術語,而且有醫生的動作、痙攣、姿態,乃至聲音……大概是被說服來跟阿克汀合作的醫生吧,那就一定是新招的,因為最初那批狂熱分子艾拉醫生全認識。阿克汀具備足夠的聲望和魅力,能夠成功吸引新的追隨者,投入他渲染成理性與正當的事業。但是事實上,醫生也是人,也受制于無法治愈的疾病的偶然性,遇到徹底沒救的情況,在艾拉醫生面前暴露過的人,就沒法再享受他的醫術。因此阿克汀只能在最年輕的醫生中間尋找活躍者,最不在意個人安危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這兩個醫生都這么年輕。

當然,這個病例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這種概率非常小,大概只有百萬分之一,并且湮沒在其他各種可能性之中,但總是可能的。在這些要命的間諜技術改進之前,事情則完全相反:這是一場表演的可能性太小,他根本都不會在意。那時候,什么都自動被視為真的。不過老提過去的好時候也沒什么意思,因為歷史環境已然作出區隔:以前一切都不同,“怕被愣”不會被記下,全城、全球[6]地傳播,奇跡會被自然而然地接受,因為在奇跡與非奇跡之間并未建立一條明確的界線。

如果能相信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對稱,既然奇跡與非奇跡已經界線明確,也許能期待另一條補充線開始消融:那條區分“怕被愣”與“非怕被愣”的界線。

因為“怕被愣”具有自發的特點,沒有自發性便會如幻覺般揮發殆盡。由此看來,阿克汀可能走得太遠了,現在就他所有的企圖而言,可能正在進入一種宿命般的無果。自從他決定向艾拉醫生以及他的神奇療法集中開火,他就一直在往前趕,這場戰爭一經啟動就停不下來,而戰爭的一切主動權都在他這邊。事實上,直接對抗的最初階段,那些誹謗、詆毀、侮辱,他都瞬間超越了,并且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不會取得任何結果,從本質上說,要歷史重演一場失敗是不可能的,還冒著重建一場成功的風險。于是(但正是他一開始的打算,唯一能讓他站住腳的)他進而試圖創造一個完整的場景,無中生有……除了“再現”,多年前就不斷運用,沒有別的武器了。處于批判焦點的艾拉醫生,已經習慣了像一個穿越雷區的人那樣活著。雷區不光是個戲劇化的說法,而是真的時時刻刻都在爆炸。幸運的是,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爆炸,像空氣一樣覆蓋周身。從一個陷阱中出來不算什么,敵人太頑固,會讓他又掉進另一個陷阱:一次再現喚起另一次再現,他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他從來不知道追捕的人會在哪里收手,其實他們從不罷休。阿克汀,在他看來,就像漫畫里那些大反派,滿腦子盡想著主宰世界……唯一的區別只在于,這場冒險發生在艾拉醫生的世界。

然而,出于循環的法則,一切都會變到對立面,謊言轉一個大彎解為真相,戲劇化為現實……而那些真實的、自發的東西,都在通透顯明的背面。

這一切轉念的時候,救護車繼續跑著,狗對著車輪狂吠(不停拉響的警報大概會發出超聲波的頻率,被狗察覺到),兩個傀儡演員繼續滔滔不絕。現在他們把交互的話語集中在病人身上,他的情況,他的病史。這個倒霉蛋是怎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也就一個醫生通常能在人口中判定那些:不規律的飲食加縱欲,這個“致命二重奏”引發的非正常死亡比戰爭還要多。“致命二重奏”這個過時又莊重的詞語引起了艾拉醫生的注意,但他估計這個詞語的錯時性足以暗示出第二種解讀,如果他垮掉,一定可以翻譯成別的暗號;“致命二重奏”到時候就會變個意思,比如吃了太多的“嘉樂多”巧克力,和太愛看足球電視轉播。

總之,他們現在說話,唯一的目的就是給之后配音做個樣子,甚至可能是設計來引出他的某種回答,變成其他不相干的內容——因為唯一不參與配音的聲音是他的,但話語的含義可能因為上下文發生根本的改變,這很容易做到。

有一個概念比其他更頻繁地出現:植物狀態。實際上,病人機體已經越過了腦死亡的門檻,只是繼續活著,對外界刺激的反應不再有意識,所以也只能接收藥物的作用,而無法轉化為自身能量。當然,這個詞語可以從錄像中刪除,在救護車上說起是為了引出某個評論。阿克汀大概注意到了醫生與樹的對話(他是怎么知道的,真可怕),從這一方面發起攻擊。

他想起一個古老的哥特小說中的故事:一個有叛教之心的修士需要一個奇跡來說服自己繼續留在修道院:這是不可能的,他滿以為不會有奇跡出現。勸他的人答道,如果需要,上帝會行一個奇跡挽留他,問他想要什么樣的。那時他們正坐在修道院花園里,一棵威嚴的大樹下……這個修士心不在焉地說:“那就讓這樹枯萎吧。”于是乎,第二天早晨,樹枯了(其他修士,地獄來的阿克汀們,用了一種致命的化學試/藥劑)。艾拉醫生,固執的游逛者[7],也該要求,“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樹全部干枯”,他每天迷失自己的線路怪異的整座森林。奇跡可能會發生喲,或者直接就發生了……畢竟已經是深秋。

他嚇一跳。

“喂!”

他們在哪兒?要把他帶到哪兒去?他們瘋了嗎?絕望是不是開始讓阿克汀嚴肅考慮使用暴力?何塞·博尼法西奧大街向前,向前,他們跟著直走,直走……似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越過城市,穿過田野,變成遙遠村莊的小街,重又伸向田野……透過車窗(他用余光看了看,一邊還注意著兩位醫生),無盡的空間隱約可見,應該是潘帕斯草原。如果真是,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情,不是開玩笑。沒有什么可以比直線更現實和正常的,然而通過直線可以走向奇跡。他在腦中構想了一個縮略圖:救護車奔馳在空曠無邊的沙漠里,狗跟著一個輪子跑,狂叫……他終于開口了,打斷了交談中某句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他們停下來,因為這正好是他們想要的:艾拉醫生講話。

“答案是不。”

“什么不?”

“我不會為這個人,或者其他任何人做任何事。我從來沒有過,您二位很清楚。”

“但是您有天賦,艾拉醫生……您的神奇療法……”

“哪有什么鬼療法?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

“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您這么有名,所有絕癥患者都指明要您……”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

“難道是媒體造謠?我們為這找了您半個早上,本來可以用在開顱手術上的寶貴時間,全浪費了!您可別說我們是被蒙了!”

“跟我沒關系,我要下車。”

他們瞬間改變了策略。監控器變成紅色,發出尖銳的警報,讓人血液都快凝固了(他們肯定偷偷按了某個按鈕)。他們撲到擔架上,喊道:

“病患全面崩潰!完全分離!沒法干預了!”

盡管這么悲觀,他們還像魔鬼般賣力,互相亂吼、亂罵,歇斯底里。他們給他上起搏器,他的身體變藍,發皺,蜷曲起來。一種化學物質的刺鼻氣味讓車里發悶。前面黑人司機加速,像被傳染了一樣,通過擴音器發一些不連貫的命令。連狗也變狂了。在這種難以描述的混亂中,費雷拉回過頭對他喊: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艾拉醫生!做點什么!救人性命!”

“不不,我從來沒有……”

“做點什么,我的天!他快不行了!”

他從后面抓住門把手。必要的時候,他準備跳車。他們再次改變策略。顯示器突然全部關閉,一切安靜下來,像被施了魔法。

“我們把您送回家,請不要找麻煩。病人已經去世了。”

“您得給我們簽一份文件。”

“不。”

“是出動救護車的表。”

“跟我沒關系。”

“好吧。慢走。”

車已經停了。他們給他打開門。下車的時候,死人說:

“混蛋。”

他發誓這是阿克汀的聲音,盡管他只在電視上見過他。他站定,四下看看。狗不見了,救護車嗚啦啦地加速開走。直到這時他才感到一股腎上腺素的巨浪在體內沖刷。坐飛機一樣的相位差使得這股腎上腺素的涌動失去了用處,因為跟這些虛偽的人交戰的時機已經錯過。總是這樣,暴風雨似的憤怒總在完事之后他一個人的時候爆發,除了自己再沒有對手。總是這樣串聯的時間和“怕被愣”。一個像他這樣的文明人不能因為沒能跟人大動干戈而后悔,但是這里面又懸著另外一個問題,他真是個大男人還是偷奸耍滑的老鼠。他現在離家兩個街區。他看著樹,何塞·博尼法西奧大街上的法國梧桐,突然覺得它們是被設計好的機器,用來粉碎這個世界,直到解放出原子。他這么想,正是戲劇的自然結果。誰說謊言引向真相,虛構匯入真實?戲劇的致命之處正在于其確定的不可逆的解體。這是它的嚴肅性,遠遠超過虛構彩虹般的輕佻。

但至少他安然脫險了。這就是他當日清晨的冒險。艾拉醫生再一次從他頑固的頭號敵人的圈套中逃脫,得以繼續(但還能多久呢?)實行他的神奇療法計劃。

II

那個冬天,因為交了個好運(得到了一大筆錢,足以從經營活動中脫身休十個月的假),艾拉醫生無須擔心物質問題,全心全意投入到作品的撰寫和編輯當中。高枕無憂的狀態是暫時的,因為一旦那筆錢用完,他又得去找掙錢的法子。但是,他希望一輩子總有那么一次,容許自己完全沉浸在腦力工作中,如同某種僧侶和智者,從存在的實用層面里解脫出來。現在已經五十歲的他,要是再不做點什么,就永遠沒有機會做了。

最近人越成熟,越會開始全面考慮他作為象征物創造者的責任。(誰不一直以這種或那種形式創造著象征物?)因為這種象征在視覺上是永恒的,會穿越時間,給未來的思想賦予形式。不僅僅是思想,還有由思想產生的一切。未來本身,未來那一大塊,也不過是從現時出發的那些形式框定和塑造的東西。

當然,時光旅行壓迫形式所做的改變,這使得前途變得相當不可預見。發生在一個領域內的事,可能最終是在其他領域發揮作用,任何一個,包括相隔最遠、最無關的領域。所以他在健康領域的努力,可能越過數世紀,在不相干如天體物理、體育或服裝這樣的領域之中,創造出新的風格。這有什么重要的?真正能使世界興旺昌盛的人,會在變化和旋渦中播種。總之,理念將他包裹于一場夢寐(這對他倒也是天生的),夢中一切相互轉化,過程美好得像藝術品。

矛盾的是,由于他提供給自己的是一個機會,而且是一個不必拘泥于實用性的,純然思考和整理思想的機會,因此隨之帶來了實際行動,以及做事的緊迫性。要行動,因為另一極,理論是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有幾個月就足夠他把理論變成實在的東西了,其間,必然王國不會放松掌控,他身處一個可以寫出一萬首詩、應該嚴肅考慮出版的詩人的位置。

東西。能摸的東西,可以拿在手里,放進抽屜的東西。這個世界總在夸獎那些“做出事情的年輕人”,這種夸獎是有理由的,因為那些東西百分之九十九的價值和內在美,都由時間決定。梳子的作用僅僅在于梳頭(對一個禿子來說甚至連這都沒有),但是一把兩百年前的梳子卻能在古董行作為古玩出售,一把兩千年前的梳子能在博物館展覽、被當作無價之寶。趁年輕要做些事情,因為那是唯一我們完成之后有機會(如果活到老年)看到被時間美化的事,之后做的只能留給后世,自己就錯過了。艾拉醫生放走了那個機會,心里非常痛苦。現在他五十歲,做出點事情也許能還給他些許青春的痕跡,讓時間站到他這邊。

當務之急是把《神奇療法》分成活頁出版,當然首先得寫出來……同時又不需要都寫,因為最近幾年,隨著想法的發展,他做了大量的筆記,數量之多,再寫同一個題目直接就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或者說,可能,非常可能,這就是他年復一年做的事,不斷“改主意”,他自己的主意。繼續寫作,繼續思考(一回事),等于繼續轉變自己的主張,從一開始他得出第一個念頭就這樣了,再想推進也沒有其他辦法,因為主題總是同一個:以奇跡治病。無所謂教義,加上絕對的信念,給這個主題的心理呈現施加了一種可塑性,使其保持永恒的流動,這給他帶來與其他神奇療法的醫生相比的巨大優勢,然而也阻止了他把任何東西具體化。

一個他花費很大心血的相關問題:堅持不使用例子。這種文體既往的修辭建立在陳述病例上,臨床病例、意外病例、罕見病例……當然,所有病例都是特殊的,哪怕最典型的,這一體系中任何文字表述都在跑題。人總以為可以通過例子對觀點進行充分的解釋,但是要讓觀點有價值,應該繼續用其他例子解釋,怎么窮盡呢?更麻煩的是,舉例的方式在“特殊”和“一般”之間強加了等級秩序,跟他的療法的本質完全背道而馳。

此外,還需要考慮一種更有意思,也更面向大眾的展示方法,而舉例法對這種方法是完全回避的。討論一個問題的時候,后者發現一種讓讀者“您自己試試”的機制,讓讀者投身進來。他只要一個例子,一個病例,作為第一頁的開始(更確切地說是第零頁),之后所有的論證都回到這兒,以此顛覆一般和特殊之間的不良秩序。

這樣的萬能[8]例子很讓他頭痛。想一個例子本身并不難,簡直太簡單了,困難在于完全說服自己可以駕馭這個例子。為了避免這種過分的輕易,他保留下腦子里想到的第一個點子,從長遠來看,他認為自己還是做對了的。說起來,啟發他的不是標準意義上的案例,而是一個小寓言,一副以“神奇手套”為噱頭的彈力羊毛小手套。他有過這么一雙手套,冬天散步的時候用,神奇之處在于兩只一模一樣,可以隨便戴在左手或者右手,而且是均碼,適合所有的手,無論小女孩還是大卡車司機。像是對生物對稱性的嘲諷,這種適應來源于織物的彈性,這就是神奇的奧妙。他進而設想的是一雙獨一無二的、真正意義上的“神奇手套”,紅色厚皮,襯安哥拉兔皮,寬寬大大,可以賦予鉆在里邊的手(只有戴著手套的時候)阿勞[9]或者阿赫里奇[10]般的高超琴技……但是這手套又派不上用場,肯定的,彈琴不能戴著手套,特別是這種極地探險似的笨重手套,所以神奇有多奇,這點從來沒被證實過,相應的理論也沒受到影響。只有借助這樣無用的魔幻,才能避免理論退化為教條。

選擇活頁形式出于同樣的理由。他舍棄了更激進的方案,最終回歸這種方式。之前好幾個月,他一直熱衷于畫片收集成冊的創意——“艾拉醫生的神奇療法畫片”,裝在封好的信封里,然后放在報亭里賣……但是這個方案操作起來太復雜,概念上也有些不妥。最后他放棄了畫冊,就像放棄了其他類似或者更有風險的設想。從那些異想天開中,他又回到了“零度”:書,重新開始糾結,因為書的形式(經典的簡單,沒有人比他更會欣賞)會相當受限制。所有這些零零散散的想法最后在中點匯合,那就是可收集成套的活頁圖版,每周發行。周期會為他限定一種工作節奏,而且相比于書,還有個好處是無須在出版之前完成整部作品,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他還沒有給這項工作考慮一個明確的結尾,更像是一部開放式的作品,在固定的框架里融入他思想、視角甚至情緒的變化。

這種先鋒派編輯的幻想并非毫無用處,其間產生的很多念頭最終都被收入選定的形式,而且活頁顯得非常有意思,這讓決策又多了一個好理由。

要恢復插畫傳統,這源于被放棄的畫片計劃,同時對于活頁又是理所應當的,哪有不帶插畫的活頁?他聽說過活頁出詞典,雖然好像有點亂來、不像真的,不過詞典確實很適合配圖,幾乎是視覺上自帶插圖,本身就是一個帶示例的系統性目錄。

他當然會親自畫插圖。他從來不考慮跟插畫師合作,非常恐懼把作品任何方面的絕對控制權讓渡出去。他每天練習,畫得還不錯,盡管總顯得過于抽象,只有極偶然的時候能像個什么。他也可以像別人一樣畫個清晰的圖表,不過只有計劃制造什么的時候才這么干。最近他已經畫了一整本,神奇服裝的款式和效果圖,有些還上了色。

這些服裝(其實跟神奇療法毫無關系,全是思維奔逸中想到的龐大裝置的奇特偽裝),是計劃的一部分。為了說清楚怎么做的(這也需要事后[11]杜撰一個解釋),他需要從文本的價值出發,任何一個文本,包括他能就神奇療法寫的文本。考慮到價值的根源,他得出結論:有必要加入一些自傳成分,非常必要,這不是出于自戀,而是因為那是使他寫的東西持續存在的唯一載體;他希望(希望個什么勁啊)作品能戰勝時間,這也不是出于智識上的自戀,而是因為,如果他的活頁超越時間獲得古董的價值,這本身就是價值,無關真相或者智慧或者風格這些不確定的價值。

與其他事物不同,寫作戰勝時間只有靠作者,如果他生前的運作能激起后世的好奇心,作品是唯一可資的證明。身后的興趣由自傳喚起,自傳里有奇特、不易解釋的小心機,被總在進行中的、永遠正發生[12]的即興演繹粉飾。

好,有一天,漫無目的地看著電視,他突然想到為自己做幾件衣服會很有意思。其實就是做一些撐著彩色布片的金屬架子,再加頭冠、角、光環和鈴鐺,可以在家穿,為了放松、恢復精力或者隨便什么原因。目的不重要,因為這出單人服飾劇的目的是提供一樁逸事……這個目的會自己成形,并且完美適用于他自傳性的美學理論體系,有助于創造他的個人神話。不管有多“怕被愣”(即使是私底下、家里),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甚至已經準備好為作品而犧牲自己,而且這條路走下去能到一種程度,把“怕被愣”和害怕出丑的心理都中性化,融入奇裝異服者被接受、被正常化的形象。

在他看來,這些服飾是一種由金屬絲和布料制成、需要鉆進去的建筑物,所以得考慮一個彎折系統,容他坐下、移動,甚至盤腿或者跳舞。這下設計圖就變得很復雜了。而且,因為體積巨大,他跟家人同住的公寓已經沒有更多的空間,他還得預先設計第二收折系統,以便收進一個可疊放的整理箱,或者更理想的是一個文件夾里。

已經畫好的服裝圖成為他頭幾張活頁的預制[13]素材,之后的就再說吧。也不用在這方面的這個階段太擔心,首先是文本,有了文本,插圖自然就有了。現在只需要確定他會畫,預期總會達成,用模糊的形狀來滿足。

關于文本,很簡單,從上千頁手稿里選出來做“拼貼”[14]就可以了。可以從隨便哪部分開始,不需要任何引入,因為這在集體想象中已經很能被識別了。這種素材的魅力恰恰在于它與某個著名故事的各個版本非常相近。艾拉醫生心想,舉個《圣經》的例子吧,參孫[15]……一個有趣的故事,以掉頭發為核心、變成非利士人的國家大事。有趣的是,在所有人通過各種方式知道了參孫的力量源于頭發之后,其他情節都一樣:生老病死,沒有人不明白,所以發展出一些短小精巧的“變奏”,聽起來像新發明,但又不是憑空的(作者因此避免了因編造新故事而導致成本過高的情況)。

寫作不是一口氣就完成的事情,必須持續地做,盡可能每天寫作以建立節奏……至于出版的節奏,它受一些不可控因素的影響,以活頁形式加以調節,還能顧及發行量和基調,也就是“傳播”。這些象征性的節奏作為事物發展節奏的大框架時,就以某種方式物化了,因為生活,無論個人還是社會的,仍在繼續,這個如歌的行板[16]系統不讓真實生活作為邊緣化的事件展開,它在節奏中不僅復原了整體的流動,也還原每個逸事的細節,包括最不同的細節。由此,他可以相信,沒有什么會逃出他的控制,他不會放過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一次救護車那樣讓他心煩意亂的經歷(這事跟意外之財一起,是他決定開始行動的誘因之一),不再單純是阿克汀醫生施加迫害的“例子”,而是在一個沒有等級、不作推演的宇宙變成特殊的點。

鑒于艾拉醫生方法上的這些特征,出版物必然有百科全書的性質,即便“百科全書”這個詞不出現,整套開放而無窮無盡的活頁也會形成一部整體的、全面的百科全書。那就是他療法的奧秘,一個他堅持的奧秘,他事業的關鍵,會收獲最大程度的關注。

從這個角度看,如同所有時代所有主題的百科全書編撰一樣,這份工作像超人們的苦行……有太多需要做的了!人生應有千年長……在他異想天開的規劃過程中,有一個被他拋棄的想法,類似虛假宣傳冊,非注冊醫師的預付費辦法,會員每個月交一點點錢,需要的時候就可以享受神奇療法。像其他項目一樣(三分鐘熱度,之后被理性澆滅),這件事也留下了痕跡。寫作收納一切,或者說寫作就是由痕跡構成的,而且不僅僅是人的痕跡。

究其本源,寫作的紀律是:控制在寫作本身這一件事之上,保持沉穩、周期性和時間份額。這是安撫焦慮的唯一方式,焦慮總會以某種形式突然出現,因為隨著每一步而出現、充滿全世界的事物有著不可計數、自我生產的特性。在持續寫作的周期(總是不完全的),跟現時的整體以及永恒之間,有一種可以稱為治愈性的對比。

多年以來,艾拉醫生養成了在咖啡館寫作的習慣,好在弗洛雷斯這塊兒咖啡館不少。習慣的力量,加上不同的實際需求,讓他到了一種不坐在哪家熱情的咖啡館桌前就寫不出一行字的程度。阿克汀醫生跟他展開的肉搏戰,考驗著他繼續前往咖啡館的意志,這是公共場所,對他和他的敵人都一樣敞開大門,但如果他想繼續寫作就沒有別的辦法。偏執的陰影開始籠罩他的每一次出行。有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監視了,事實上也確實是。沒有直接的攻擊行為,他也不怕這個,但是間接的攻擊可以有很多種,比如在皇家大道、米拉弗洛雷斯、圣何塞咖啡館。寫作過程中可以發生很多事,或者有很多發生而沒被察覺的事,因為一旦靈感來襲,他就如入無人之境。他確定阿克汀會雇用任何人,任何形態的“人類”,來執行這項監視騷擾行動,所以不太可能通過外表辨別出對手……甚至不能一眼看出誰在盯著他,因為咖啡館里有一千種偽裝方式,很容易找一個戰略位置轉移視線或者只看倒影。他掌握了至少一種保險的辦法來驗證,那就是打個哈欠暗中試探他懷疑的對象:如果那人也打就肯定是了,因為哈欠會傳染。當然,也可能有人純屬偶然看到他、打了哈欠,其實確認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為了心里有個數,自己高興。

在迫使他出門寫作的“實際需求”中,有他妻子對這些智力活動迷信式的輕蔑,而且自從阿克汀醫生借助大眾傳媒來發起誹謗攻勢,輕蔑就轉為了恐懼。她沖他發脾氣,越來越頻繁,抱怨別人認出她、盯著她、對她指指點點,她說自己快不好意思上街了……可別把他弄煩了,他會離家出走的,就像不少被惹毛的丈夫那樣。用不著做什么,都不用升級到歇斯底里,只要他遇到一個年輕姑娘,正好看對眼……他渴望戀愛。糟糕的身體狀況都不是障礙了,正好想在病中戀愛,他突然覺得,那才是唯一真正的愛情。

想到這一點,他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么阿克汀醫生動用了那么多資源,就是沒想過色誘他?他試過那么復雜的、精心設計的、有時候莫名其妙的陷阱……卻從來不用那個最簡單經典的。這不可能是出于道德上的考慮,他干過比這更壞的事情。這不是現實中決定性的考驗嗎?他怎么可能從來沒注意過?對他太尊敬了嗎?認為他超脫于這些誘惑之上?如果是這樣,他可大錯特錯了!憑著艾拉醫生對愛情的饑渴,這是他最有可能屈服的誘惑。他會落入這樣的陷阱,相信愛情的力量,雖然明知是陷阱。這不會成就一段完美的羅曼史嗎,一場殷勤的冒險,實現他在這方面所有的幻想。真的,他會認為輸掉這次戰斗等于贏得整場戰爭。可惜,出于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阿克汀沒有從這方面進攻,是害怕愛情的導彈會反射回他身上,還是要等到其他策劃都失敗以后?

沒有愛情,艾拉醫生被判終身“活頁”……但他應該想點兒積極的,尤其是集中在實際的層面。隨著冬至臨近,他感到那個時間節點已經一去不返。他該制作活頁的小樣,裝幀設計,挑選字體、紙張……做成活頁,這已經定好了……不過得是硬皮的。這可能是合理的,也可能不那么合理;他的某些瘋狂應該保留下來。他考慮過用一種厚硬皮當封面,反襯下數量可憐的內頁,里頭還不確定四張還是八張,不會更多。

他也沒有計算成本。當然必須控制在最低,其實可能都不能叫“成本”,因為也沒什么收益,怎么算呢。這個計劃沒有考慮活頁的銷售,這得成立一個商業性質的公司,注冊為出版社,交增值稅,處理他做夢也不會做的一千種事。他準備免費送,這總沒人管吧。

理想的是兩套貨幣,就像一些東方古國那樣,一種官方的,普通市民用,另一種窮人用,他們當然是人口的絕大多數。這兩種貨幣之間的聯系(現實中并不存在),是把官方貨幣的最小單位,比如一個“生太伏[17]”,分成一萬份作為窮人貨幣系統的單位,也就是“薩貝卡[18]”。一把西瓜子值一個薩貝卡。所有小買賣都用這個,窮人、農民、小孩,沒人用官幣,這點兒微薄的交易已經能夠滿足生存的基本需求。無所謂按“匯率”兌換,誰會攢一百萬個薩貝卡去換官幣一比索[19]?那一點點在另外一種生活水平上也沒什么價值,都不夠買店里最便宜的東西,或者餐館里最簡單的吃食;相反,需要的時候,遠遠不用那么多,一百個薩貝卡,就夠一個月的吃穿用度了,人人有飯吃,大家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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