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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宗像君與鋼筆事件 中田永一

中田永一

宗像くんと萬年筆事件

解說

中田永一是作為戀愛小說家出道的。他的作品會讓人想起少年漫畫雜志中連載的戀愛喜劇漫畫。比起男女在戀愛中的微妙心理,他更喜歡描寫那種特定情景中產(chǎn)生的荒誕感。據(jù)作者本人說,本篇原打算通過學(xué)生法庭的形式,描寫少男少女的邂逅,沒想到最后懸疑部分反而占了很大比重。雖然已經(jīng)確定會將宗像君做主人公的故事系列化,但至今也沒有任何續(xù)集的消息。

(原載于《小說昴星團》2012年2月號)

(收錄于集英社文庫《致彼時的你Girls》)

-1-

我上的那所小學(xué),午休之后是大掃除時間,大家被分成幾組,打掃不同區(qū)域的衛(wèi)生。我擦干凈走廊正準備回教室時,在樓梯處遇著了夏川同學(xué)和井上同學(xué)。夏川同學(xué)手上提著一件我非常眼熟的東西。

“我在教室里撿到的。正好找不到抹布,就拿來用了……對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那是我的擦手巾。接過來時發(fā)現(xiàn)毛巾還是沾滿了水的,濕漉漉、沉甸甸地壓在手上。她們時不時就會欺負我一下,比如在我背上貼紙,或者在我路過時絆一下。

第五節(jié)和第六節(jié)課是在理科教室做實驗,現(xiàn)在跟她們理論的話肯定要遲到。我匆忙趕回教室,發(fā)現(xiàn)班上大部分同學(xué)都已經(jīng)去理科教室了。我暫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從課桌里取出書本和鉛筆盒,又掉頭往理科教室趕。夏川同學(xué)和井上同學(xué)比我稍晚一步走出教室。理科教室在教學(xué)樓的一層,下了樓梯往那邊走的路上,看到理科教室旁邊的廁所門前貼了“維修中,暫停使用”的告示。男廁所和女廁所都不能用了,上面還有請使用其他廁所的提醒。

那天的實驗內(nèi)容是把各種液體滴在護符一樣的細長條試紙上,然后觀察試紙顏色的變化。紅色的試紙遇到堿性溶液就會變藍,藍色的試紙遇到酸性溶液就會變紅。全班被分成幾組開始做實驗,沒過一會兒,高山君突然喊起來。

“哎呀?哪兒去了?!哪兒去了?!”他在鉛筆盒里翻找一通,最后干脆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在了桌面上。

“怎么了?”國分寺老師問。她是位三十多歲的女性。

“我的鋼筆怎么都找不到了。”

那支鋼筆據(jù)說是他生日時爸爸送的禮物,特別珍貴,外國生產(chǎn)的,要好幾萬日元。我也湊近看過那支鋼筆。亮晶晶的黑色筆身非常光滑,上面還鑲嵌著許多金色的圓環(huán)。筆帽要像擰螺絲那樣擰下來,里面的筆尖也是金色的,筆尖內(nèi)側(cè)有一條溝槽,筆身內(nèi)部的墨水就是通過這條露在外面的槽引導(dǎo)至筆尖上的。這種構(gòu)造對于用慣了圓珠筆的我們來說相當新鮮。

結(jié)果,直到實驗結(jié)束,他都沒有找到自己的鋼筆。除此之外要說還有什么怪事的話,就是沒有任何朋友、在班上完全被孤立的宗像君,竟然舔了實驗用的鹽水和檸檬汁,為此而被老師訓(xùn)斥了一頓。國分寺老師讓各組組長用手捏著顏色起了變化的試紙,然后拿數(shù)碼相機拍下來。這些照片之后會作為此次實驗的總結(jié),在教室后方展出。雖然是五六兩節(jié)課連起來做實驗,但中間也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有幾個人去了廁所,我則跟留下來的同學(xué)一起聊天。

第六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起后,這一天的課程就全部結(jié)束了。我們離開理科教室,往自己的班上走去。之后再開個我們叫“回家會”的班會,就可以從學(xué)校解放了?;丶乙院蟀央婏堝伒拈_關(guān)打開,等媽媽下班買菜回來前就看看書好了。順帶一提,我家是單親家庭,我跟媽媽一起過。望了眼窗外,天空中烏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明明上午還是晴天呢,我這么想著,跟兩名好朋友一起走向教室。

一進教室,先從理科教室回來的同學(xué)一下子都停住了話頭,齊刷刷看著我的臉。一片死寂的教室中,彌散著異常緊張的空氣。不明所以的我和兩個朋友還愣在原地,一貫活躍的和尚頭榎本君開了口。

“山本,給我看看你的書包?!痹捓锍錆M了對我的敵意,“快回話。我要看你的書包。鋼筆就藏在里面吧?”

事后我才知道,高山君做完實驗回到教室后,他的朋友們到處幫他找丟失的鋼筆,課桌里、地板上、講臺桌下面,連走廊之類的地方都看過了。據(jù)說這期間,榎本君在教室后方的架子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墨水污跡。豎三列、橫十二排用來放書包的架子,每個格子都與書包的大小正相匹配。墨水的污跡就滴在我的書包旁邊,正是那支鋼筆使用的黑色墨水??吹竭@一切的同學(xué)理所當然有了以下聯(lián)想。

高山君的鋼筆不是丟了,而是被人偷了吧?滴在架子上的墨水污跡,一定是把筆往書包里藏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筆帽,筆尖撞上去才留下的吧?

“不、不是的……我、我沒偷……”

“讓我看看你的書包。本來想直接打開看的,不過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等到你回來。”

我點著頭,把自己的紅書包從架子上拿了下來。那時我才看到滴在架子上的墨水污跡,在隔板的右邊,緊靠在外緣邊上,好像還被擦過,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那塊污跡。

抱起書包的時候,感覺到里面有個小東西滾來滾去,一陣不祥的預(yù)感涌上我的心頭。榎本君探頭看了一眼,立刻把書包里的東西抓出來往高山君面前一遞。

“你看,果然有?!?

從我的書包里拿出的正是那支黑色筆身帶著金色裝飾的鋼筆。

國分寺老師來開回家會的時候,被教室里的騷亂嚇了一跳。

“你是因為羨慕高山君嗎?”

老師誤會了。因為我是沒有父親的單親子女,所以就認定我一定會嫉妒高山君有個可以送自己昂貴禮物的爸爸。

回家會結(jié)束后,我被帶到了教研室。我一直不肯承認是自己拿的,這讓老師大發(fā)雷霆,揚言要給我媽媽上班的地方打電話。我還是繼續(xù)搖頭,徹底放棄的老師真的打了電話。媽媽在一家稅務(wù)代理公司上班,當時正好是結(jié)束一天工作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一接到電話,她馬上叫了輛出租車,臉色蒼白地沖到了教研室。

聽完老師的話,母親按著我的頭呵斥道:“真琴!你也趕緊道歉!”

“我……我、我沒拿……”

滿臉的鼻涕和眼淚中,我最終也只能說出這一句。老師一副“還嘴硬”的表情。我徹底絕望了,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我。然而,媽媽聽了我的話,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試著跟老師說:“我孩子說,不是她干的……到底怎么回事呢……”

“可是啊,這位家長,鋼筆就是在真琴的書包里找到的?!?

“但是,我家孩子應(yīng)該不會……”

當我們離開教研室的時候,老師投給我媽媽的目光已經(jīng)極為冰冷。剛出校門就下起了雨,我們在便利店買了便當和雨傘,然后逃跑似的回了家。微波爐加熱過便當,吃飯的時候,我們的頭發(fā)都還濕得打卷。

從第二天起,我就開始被大家排擠了,最開始只是背地里說說壞話,但很快就升級到藏我的東西,桌子、椅子也被搬到了教室外面,還有在黑板上寫下“小偷山本去死”之類的事。

“單親就是會養(yǎng)出小偷來,你看是吧?!薄奥犝f了嗎?她家還沒去給高山家道歉呢?!蹦苈牭酱蠹疫@樣的議論聲,不,應(yīng)該說是為了讓我聽到特意說得很大聲才對。

國分寺老師也視我為眼中釘,上課的時候會專門揪著我提問,答不上問題,就只能紅著臉站著,這時候其他同學(xué)就會在底下小聲笑我。原來的好朋友也都躲著我,休息和放學(xué)時我都是一個人。

母親也變得很消沉,好像有其他家長發(fā)郵件過來罵她??擅看挝姨嫠龘牡臅r候,媽媽都會抱住我說“沒關(guān)系的”,還說“比起這個,你能跟大家和好真是太好了”。我沒辦法把在學(xué)校被欺負的事告訴媽媽。

偷鋼筆未遂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早上,我走在上學(xué)路上,半途中突然難受得邁不開步子,想起教室、同學(xué)、老師那些事,手腳就開始發(fā)抖,腦袋也變得一片混亂,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時候,學(xué)校的方向傳來了鈴聲?,F(xiàn)在是早晨班會開始的時間,已經(jīng)徹底遲到了,但我無論如何都走不動。啊啊,我就要這樣走上被欺負得不敢上學(xué)的路了,正胡思亂想著,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哎呀?山本同學(xué)?”

回頭一看,一個背黑色書包的同班男生站在那里。

是理科實驗時,舔了滴試紙用的鹽水與檸檬汁,然后被老師罵的宗像君。

-2-

宗像君是小學(xué)五年級時轉(zhuǎn)來我們學(xué)校的,從那時起就一直沒有朋友。大家嫌棄他的理由非常明顯,因為一靠近他,就會有股臭味撲面而來,好像很多天沒洗澡的樣子,頭發(fā)上全都是油,指甲縫里也滿是黑泥,衣服明顯泛黃,一看就是幾天甚至有可能幾周都沒洗過了。換位子的時候,有女生一聽要跟他坐同桌,都忍不住哭起來了,但他還是一臉困惑。

“你這家伙,臭死了!快去洗個澡吧!”班上有男生這么跟他說。

“我家……很窮,屋子里沒有浴室……”他回答的時候撓了撓頭,立刻有白色的頭皮屑飄下來,周圍的同學(xué)哇的一聲四散而逃。

我第一次跟宗像君說話,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冬天。瑟瑟的寒風(fēng)中,我去便利店的路上,遇到了在地上趴著的宗像君,開始還以為他是摔倒了,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拿著一根棍子,伸進自動販賣機下面的縫隙里,好像在找什么東西的樣子。他注意到我后立刻跳起來,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長長的發(fā)簾把整張臉都遮住了。

“你在干什么?”

“找、找找看有沒有錢,說不定會有人不小心掉進去點兒?!?

他的身體不停地發(fā)抖,上衣雖然還算能御寒,但也就是往年那件破了洞的運動服。該不會他只有這一件衣服吧。那袖口都磨得發(fā)亮了。

“那個,山本同學(xué),”宗像君糾結(jié)地扭著兩只手的手指說,“突然提這種請求,真是不好意思,不過,能不能借我十日元……”

“……行啊。”

“欸?真的嗎?!”

“嗯,反正也就十日元……”

我當場從錢包里拿了十日元給他。

“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剛好就差這十日元啦?!?

他從口袋中又掏出幾枚硬幣,都是些臟兮兮的五日元和十日元硬幣,宗像君滿臉洋溢著笑容地數(shù)了數(shù)這些錢。我心想他大概要買些熱飲或者點心之類吧。然而,宗像君跟我一起走到便利店之后,買的卻是一張郵票。出了店門,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棕色信封,舔了舔郵票粘到上面。

“那是啥?”

“信。寄給我姐姐的。我爸特別小氣,不給我錢買郵票。”

他說自己的姐姐獨自住在其他城市,偶爾會寄錢回來。宗像君想寫信謝謝姐姐,但怎么都湊不齊郵費。我偷瞄了一眼那個信封,背面寫著他家的地址,是個離我家有點兒遠的地方。便利店前就有郵筒,宗像君用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寫著姐姐住址的信封投了進去。

“這十日元我總有一天會還給你的。”他反復(fù)謝過我后就回家了。

要說我們的友情從此開始逐漸加深,那當然是絕不可能的。雖然他后來在教室里跟我搭過話,說“之前謝謝你了”,但我當時正跟好友聊得起勁兒,而且被班上其他人誤會我跟他關(guān)系很好的話,說不定我也會被大家討厭,因為害怕這點,我很冷淡地裝作沒聽見,理都沒理他。從那之后就再沒跟他有過交談,過了春天,又到了夏天,然后就發(fā)生了鋼筆事件。

我蹲在上學(xué)路上,而宗像君盯著我的臉。

“上課要遲到了喲?!?

我被孤立的事,宗像君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種地方,再也不想去了。”

“這、這樣啊……明白了?!?

他朝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

然而突然,他又掉頭回到我旁邊。

“我也翹課算了,只要趕在發(fā)午間餐前過去就行啦?!?

每天的午間餐他總是吃得風(fēng)卷殘云,還要盡可能多盛幾次,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在家里挨餓的緣故吧。后來我才聽說,由于遲遲不交飯費,又次次都要多吃,國分寺老師很嫌棄他。

“在這里閑逛會被車撞到的喲。”

他招招手把我?guī)У搅撕舆叀<氶L蜿蜒的河流仿佛是把幾塊住宅區(qū)拼接起來的縫合線。我們順著混凝土樓梯下到河岸邊,眺望了一會兒水面后,宗像君開口問我:“我有點兒事想問一下,高山君的鋼筆,是山本同學(xué)拿的嗎?”

“才不是呢。”

“真的?你說實話吧,我不告訴別人。”

“我沒拿!我、絕對、沒有拿!”

“明白了,我相信你。我還欠著你十日元,所以就給你十日元份的相信吧?!?

“太少了!”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有點兒驚訝他依然記得冬天那件事。宗像君從書包里掏出了短短的鉛筆頭和皺巴巴的筆記本。

“趁現(xiàn)在還記得清楚,我們把那天發(fā)生的事寫下來吧。”

“干嗎?”

“為了解開謎團啊。只要證明山本同學(xué)沒有偷,問題就解決了?!?

“但是,要怎么做呢?”

“這個嘛……”

我偷偷望向他蓋在發(fā)簾下的眼睛,眼神中的認真讓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從現(xiàn)在起,我們倆一起努力吧。”

宗像君開始問我那天發(fā)生的每一件事,而我則在不斷的嘆氣中把所有想起來的都告訴了他。順便我還問起了他在理科實驗中舔了鹽水和檸檬汁而被罵的事,他紅著臉回答“是因為那些看起來挺好吃的”。

·12:15—13:00 午間餐(這時還在)

·13:00—13:45 午休

·13:45—14:00 大掃除

·14:00—15:50 實驗(發(fā)現(xiàn)沒有了)

·15:50— 回家(會被發(fā)現(xiàn)!)

宗像君在筆記本上潦草地寫下了那天下午的日程,括號里注明的似乎是當時鋼筆的狀態(tài)。

“全是假名啊?!蔽以谂赃吀袊@著。

“筆記這種東西嘛,當然是速度優(yōu)先嘍?!?

“為什么唯獨‘午間餐’寫了漢字?”

“因為,我超喜歡這個詞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午間餐時鋼筆還在呢?”

“那天國分寺老師是跟高山君他們組一起吃的午飯?!?

我們學(xué)校在午間餐時,會讓大家按組把桌子拼在一起吃飯。而班主任會挑一組坐下跟他們一起吃。老師搬一把自己坐的椅子過來,然后其他人把餐盤挪開點兒,騰出個空間好讓老師把自己的餐盤放上來。

“吃飯的時候,老師問那個組的人‘大家的寶物都是什么啊’。我坐得離他們很近,聽得一清二楚。高山君就把鋼筆拿出來給老師看了。所以,吃飯的時候,鋼筆還在高山君手上,那之后才消失的?!?

“鋼筆為什么會消失呢?是高山君自己弄丟了,還是被誰偷了呢?”

“如果是高山君自己弄丟的,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里呢?”

“應(yīng)該是掉在哪里之后,被人撿起來,然后錯放到了我的書包里吧?”

“如果真的有人并非出于惡意而這樣做了的話,那么在山本同學(xué)被指認為犯人的時候,就該站出來說句話不是嗎?沒有這么做,說明他是故意的。不過我怎么都覺得是被偷的。你看,高山君那么寶貝這支鋼筆,不應(yīng)該輕易弄丟它才對啊?!?

鋼筆放在高山君的鉛筆盒中,而鉛筆盒放在他的課桌里,想偷鋼筆的話,必須把手伸進桌斗里。那樣一來肯定會被其他人注意到。我把這個問題說給宗像君聽。

“做實驗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也就是說在午休或者大掃除時被偷的。大掃除時肯定不行,周圍人太多了?!?

因為有兩個組負責的區(qū)域是教室,所以屋子里有二十人左右。要想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偷走鋼筆是不可能的。

“確實呢。只可能是在午休時偷走的鋼筆。那天午休時,山本同學(xué)在干什么呢?”

“我記得是跟鈴井同學(xué)、福田同學(xué)一起聊天。地點好像是教學(xué)樓后面那邊。”我說出了好友的名字。

“如果鈴井同學(xué)和福田同學(xué)肯在大家面前說出那天午休你們在一起,山本同學(xué)的嫌疑說不定就能解除了?!?

“這個就……”

自從那件事以來,她們就再沒跟我說過話,真的還能為了我在大家面前說出實情嗎?如果被認為是我的同伙,可能反而會跟著一起被欺負??斓街形鐣r,宗像君站了起來。

“午間餐要開始了,我得去學(xué)校了。因為今天是我等了好久的三色肉松蓋飯!”

“你記得真清楚啊。”

“一個月的配餐表我都記在腦子里了?!?

宗像君撓著頭,在滿天飄落的頭皮屑中轉(zhuǎn)身往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

下午的街道因空無一人而無比安靜,只有我還在閑逛。實在沒有地方去,我又沿著原路走回了家。傍晚媽媽回家后就問我:“今天沒去上學(xué)嗎?老師給我公司打來電話了?!蔽腋鷭寢屨f走到學(xué)校附近突然覺得不舒服,然后就回來了。媽媽看起來比之前瘦了些,是因為擔心我吧。我覺得很難過,就說了句“對不起”。媽媽像是快哭了一樣搖了搖頭。第二天,然后第二天的第二天,我還是沒有去學(xué)校。

-3-

一周后的某一天,玄關(guān)外傳來一點兒響動,我走到外面,看見投遞口里塞著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年級報和作業(yè)講義。我能想到是某個同學(xué)送來給我的,不過也看得出他很不情愿。

偷了鋼筆,然后藏進我書包里的犯人真是可恨。都是因為那家伙,我才被人誤解,受盡了同學(xué)的冷眼。但是,犯人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如果想把鋼筆占為己有,應(yīng)該是放進自己的書包才對。

說不定犯人就是想讓我被同學(xué)孤立,陷害我是小偷的目的就是讓大家討厭我。若是這樣,那犯人一定是夏川同學(xué)。我的兩個好朋友就跟我這么說過。

“夏川同學(xué)喜歡海野君喲?!?

“而大家又都在傳海野君喜歡的是山本同學(xué),所以咯,一定是因為嫉妒?!?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言,是因為海野君經(jīng)常盯著我這邊看。海野君是個儀容整潔的男孩子,給人留下的都是清潔干凈的印象。說我完全沒在意過他,那肯定是謊話。

我站在玄關(guān)前面嘆了口氣,正要返回家中的時候,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山本同學(xué)。”

回頭一看,是背著書包的宗像君。

我家的房子是比較老舊的一戶型,也是媽媽的娘家。宗像君脫下破破爛爛的鞋子,誠惶誠恐地進到屋內(nèi)。他從我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傳來了一股野狗身上特有的氣息,然后我就看見了他那油膩膩的頭發(fā)。滿身雞皮疙瘩的我終于忍不了了。

“宗像君!我有事拜托你!”

我打開了熱水器的開關(guān),把他推進了浴室。

“肥皂什么的隨便你用,能不能請你先洗個澡?!之后我們再說別的!”

我把淋浴的使用方法教給了一臉困惑的宗像君,然后就關(guān)上了浴室門。雖然想把他的衣服也洗了,但我家又沒有男生的衣服可以借給他。如果爸爸的衣服還留著,大是大了點兒,但至少能給他穿穿。然而,爸爸跟公司的年輕職員出軌后,就與媽媽離婚了,然后逃跑似的搬去了很遠的地方,衣服也被媽媽扔掉了,連一件襯衣都沒留下。

宗像君從浴室出來時果然渾身清爽了很多,雖然衣服還是平時那件破了洞的襯衣和臟兮兮的短褲,但終日籠罩著他的邋遢氣場已經(jīng)消失了。我也終于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迎他了。

“請坐這邊!”

等他在餐廳的椅子上坐好,我又拿出了吃的,都是些便利店或超市常見的小吃和巧克力點心。

“我們邊吃邊聊吧?!?

可是他一直都沒有碰那些吃的,似乎是很不好意思。我打開一包點心,抓了把吃,他才終于也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宗像君放學(xué)后來找我,是為了向我報告他在學(xué)校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其實他并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是偷偷跟在給我送講義的同學(xué)后面找來的。當然也目擊了要交給我的講義被揉成一團硬塞進投遞口的過程。我問是誰干的,他說了個女生的名字。我和那個女孩子因為回家方向一致,以前放學(xué)時還經(jīng)常一起走呢。

“那個,話說回來,給你看這個……”

嘴里塞滿了點心的宗像君帶著一臉幸福的表情,從他破破爛爛的書包里,拽出了破破爛爛的筆記本,展開里面破破爛爛的內(nèi)頁,給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鉛筆字。

“關(guān)于那天的事我已經(jīng)問過大家了,不過有幾個人什么都沒說就轉(zhuǎn)身跑了,所以沒有問到所有人……”

我開始看他的筆記本。

【午間餐時發(fā)生的事】

高山君把鋼筆拿出來給大家看。午間餐結(jié)束后大家把椅子扣在桌面上,推到了教室后方。

【午休時發(fā)生的事】

教室里基本沒什么人,大家都在外面玩,只是不時有人回到教室?不知道誰會在什么時候回來(我在圖書館看書)。山本同學(xué)在教學(xué)樓后面,跟鈴井同學(xué)、福田同學(xué)在一起。

【大掃除時發(fā)生的事】

教室內(nèi)有大約二十人。高山君也是打掃教室的人之一。沒可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從高山君的桌子里偷走鋼筆(高山君本身是犯人的情況另當別論)。

山本同學(xué)的毛巾被夏川同學(xué)拿來當抹布了。夏川同學(xué)說“從地上撿到的”。可是,打掃教室的竹中同學(xué)和牧野同學(xué)看到,夏川同學(xué)從山本同學(xué)的架子里抽出了毛巾。

【理科實驗中發(fā)生的事】

第五節(jié)和第六節(jié)課,在理科教室做實驗。開始十分鐘后,高山君發(fā)現(xiàn)鋼筆不見了。我因為舔鹽水和檸檬汁而被老師罵了。

【回家會之前發(fā)生的事】

從理科教室回到班上,高山君、榎本君、來棲君、佐藤君一起尋找鋼筆。榎本君發(fā)現(xiàn)了架子上的墨水污跡,說這不是山本同學(xué)放書包的格子嗎?山本同學(xué)回來,看了書包里面,發(fā)現(xiàn)了鋼筆。

被同學(xué)們敬而遠之的宗像君,要獲得這么多情報可想而知有多難。大掃除時間那一欄引起了我的興趣。

“果然,我就覺得是這樣。那條毛巾,撿到什么的果然是謊話。夏川同學(xué)就是從我架子上拿的。”

宗像君吃過點心之后又塞了一嘴煎餅。我向他講了自己懷疑夏川同學(xué)偷鋼筆的事。我告訴宗像君她多么討厭我,還有討厭的理由,以及迄今為止幾次找我碴兒的事。說著說著我才注意到?jīng)]給他拿喝的,于是趕緊端出了麥茶。宗像君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帶著靈光一現(xiàn)的表情問我:“被當作抹布的毛巾,是放在架子上的?放書包的那個架子?”

“是啊。就壓在書包下面。因為寬度跟架子的尺寸正好一致。”

宗像君一臉驚訝,連忙讓我說得更詳細些。為此我特意找來了那條帶回家的毛巾演示給他看?!熬褪沁@樣疊,然后放在架子上的,”我把毛巾疊了三折,“這樣一來就跟架子一樣寬了?!比缓髮⒚斫唤o了宗像君。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時沒有開口,不過拿點心的手倒沒有停下。等到窗外開始染上夕陽的紅色,他才終于出聲。

“我說,山本同學(xué),理科實驗的過程中,你記得有什么事嗎?比如,都有誰離開了理科教室?”

“課間休息時,大家都是自由出入的呢。”

實驗占用了下午兩節(jié)課,但是中間夾了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休息時間以外,是不是也有人出入理科教室?”

“有幾個沒來得及去廁所的,后來老師準許他們上課時去了。”

宗像君漸漸沉默下來。我把米洗好放進電飯鍋,然后按下開關(guān)時,他正好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離開沒多久,媽媽就帶著菜回來了。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媽媽突然對我說“吃太多點心會發(fā)胖喲”。因為她看到了垃圾桶中塞著大量的空點心袋子。

第二天,我還是沒有去學(xué)校,在家里待了一天。傍晚的時候,門鈴響了,我以為又是宗像君就去開門,卻看到海野君站在門口。

“那個,給你這個?!?

他遞上了折得很整齊的講義。一般都是由回家順路的人輪流給缺席的人送講義的,看來今天輪到海野君了。他身上穿著與宗像君完全不同的整潔衣服,怎么撓頭也不會有頭皮屑撒下來,更不要說他用的那種讓人覺得味道很香的洗發(fā)液。

“謝謝?!?

接過講義,不知為何,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沉默下來。

“那,我就走了……得去輔導(dǎo)班了。說起來,宗像君他,好像在跟大家問來問去的,有什么事嗎?”

“他在幫我。”

“要小心點噢,據(jù)說宗像君,在之前的學(xué)校被抓到過偷拿東西。我是聽國分寺老師說的。就覺得還是,不要跟他來往太密的好?!?

海野君說完就離開了玄關(guān),快步順著我家門前那條路走了。家里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本來想看看書的,但總惦記著海野君說的事,怎么也靜不下心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宗像君被抓到偷了東西。還說什么不要跟他來往太密,讓我更加擔心了。

我收拾好走出門外,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找宗像君問一下,便向他住的那片區(qū)域走去。前一年的冬天,宗像君向我借十日元的那天,我在他拿的那個棕色信封上看到了住址。雖然不記得具體小區(qū),但對那片街道還是有印象的。

走了一段后,景色越來越蕭瑟起來。一進入他住的地區(qū),就開始有揚沙飛塵的翻斗車在身邊來來往往。滾滾濃煙從工廠的煙囪一直升騰至空中,仿佛隨時都會坍塌的單元樓,被西沉的太陽染成了紅色。我一邊查著貼在郵遞信箱上的門牌標簽,一邊繼續(xù)向前走,又看到赤裸上身、形似黑社會的男人站在路邊抽煙,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嚇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哥哥——!吃我一招——!”傳來一陣小孩子的吵嚷聲,沿著破破爛爛的狹窄小道望過去,只見宗像君正陪著一群幼小的男孩、女孩玩耍。小孩子們從四面八方圍攻著他,宗像君一面連連慘叫著“疼疼疼,別打了,別打了,別打了”,一面在地上打滾。并不是被欺負,只是陪他們玩而已。我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宗像君?”

“哎呀?山本同學(xué)?你怎么在這里?”

他那張滿是污泥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跟他在一起的都是鄰居家的小孩子,見我跟宗像君聊起來,他們就互相追逐著跑去別處玩了。

“剛才海野君來給我送講義了?!?

“海野君嗎?”

“我聽說了……偷拿東西的事。宗像君,你在以前的學(xué)校,被抓到偷拿東西,這是真的嗎?我越想越覺得不安,就想來問你一句,偷走鋼筆的人,不會是宗像君吧?”

他垂著頭,發(fā)簾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偷拿東西的事是真的。那時我實在太餓了。走在商店街上,不知不覺就把店前面擺放的點心揣進了衣服里。不過,偷鋼筆的人真的不是我。”

“我可以相信你嗎?”

“真的不是我?!?

“知道了。就像宗像君相信我那樣,我也相信宗像君?!?

松下這口氣,我重新開始觀察周圍的建筑。我家已經(jīng)算是夠老舊的了,但比起這一帶的房子卻還要好得多呢。宗像君指給我看面前的兩層簡易樓,沿著布滿鐵銹的金屬樓梯走上去,二樓其中一間就是他的家。

“現(xiàn)在我爸爸喝醉了正睡著,沒法帶你去我家了,萬一把他吵醒就麻煩了?!?

“你姐姐還好嗎?”

“嗯。應(yīng)該還在努力工作?!?

據(jù)說他姐姐在一個叫“肥皂島”的地方上班,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店。

“抱歉,這么突然地跑來了。”

“沒事啦,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么?”

“鈴井同學(xué)和福田同學(xué)都沒有理我,似乎是不想聊起跟山本同學(xué)有關(guān)的事?!?

“這樣,那就沒辦法了呢?!?

現(xiàn)如今,跟我扯上關(guān)系的話,很容易就會被當成是我的同伙而受人欺負。她們想要保持距離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

“不過,我說山本同學(xué),明天,你來學(xué)校一趟吧?!?

“學(xué)校?!”

“我感覺已經(jīng)能證明你的清白了。不過要把話說清楚,還是得山本同學(xué)自己到場?!?

宗像君的書包就扔在他腳邊,看起來他放學(xué)后連家都沒回就跟附近的孩子玩了起來。他從書包中掏出筆記本,撕下了其中一頁交給我。

“這個是今天查清的一些事,我都寫下來了。”

我接過來,就著昏黃的夕陽快速看了一遍。

【理科實驗中發(fā)生的事·追加記錄】

得到老師的允許去上廁所的一共五個人。

榎本君(A),高山君(C),海野君(B),夏川同學(xué)(A),井上同學(xué)(A)

海野君在上廁所之后還去了趟保健室(他自己似乎還想隱瞞,但調(diào)查后可以確定這一點)。他找保健室老師要了創(chuàng)可貼,說是“手指受傷了,想用創(chuàng)可貼貼一下”,但老師并沒有看到他的手指有傷口。

我歪著頭想不明白。這是什么???實驗中有誰去過廁所是這么重要的事嗎?

“話說,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名字后面為什么還要加上ABC???”

“啊,我忘記加備注了,那是他們各自上廁所的地點。A是二層樓梯附近的廁所,B是一層理科教室附近的廁所,C是一層教研室附近的廁所。”

“嗯……那海野君去保健室的事為什么也寫在這里?”

“因為很重要啊?!?

“為什么?”

“因為海野君就是犯人啊?!?

追逐嬉戲的小孩子們又是叫又是喊地從我們面前跑過。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反復(fù)跟宗像君確認了很多遍。夕陽終于也落下去了,天空的顏色漸深,薄紗般的黑暗從四周聚攏過來。

-4-

跟媽媽吃過早飯,我拿著書包和手提袋走出家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宗像君就站在我家玄關(guān)外面。

“我來給你弄個能提升勇氣的護符吧?!?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管黑色的美術(shù)顏料,繞到我背后擺弄著我的書包。十秒左右,那個什么護符就弄好了。

“你沒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沒有啦,沒有啦,毛巾帶了?”

“裝在這里了?!?

我讓他看了看手提袋。昨天分別的時候,他特意對我說,去學(xué)校的時候一定要帶上那塊被當作抹布的毛巾。

“很好。那我就先走了?!?

說完,宗像君朝著學(xué)校走去。

而我也拖著沉重的步伐出發(fā)了。退縮的念頭不時就會涌上心頭,我拼命忍著,一點兒一點兒向?qū)W??拷局性诤影哆呑艘粫?,在馬路上徘徊了一會兒,甚至還走回了家門口,就這樣花去了幾個小時,結(jié)果也不知道那個護符有沒有起效。

即便如此,我還是打算到學(xué)校去,因為實在太在意宗像君昨天說的話了。他非常肯定海野君就是犯人,卻又不肯告訴我理由?!爸灰忝魈炜先W(xué)校,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說完這句,他就再也不肯開口了。

白色的教學(xué)樓總算出現(xiàn)在眼前,踏進校門時過度的呼吸令我感到窒息,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穿過樓道,上了臺階,壓抑著想要嘔吐的欲望,我推開了教室的門。

這時正在上第四節(jié)課。班上同學(xué)的視線一瞬間全部投向了我。正在黑板上寫數(shù)學(xué)公式的國分寺老師停下手來,說了句:“哎呀,你來啦。”我拖著打戰(zhàn)的雙腿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大家仍然不時偷瞄我?guī)籽郏缓笮÷暤刈h論紛紛??吹搅撕糜砚従瑢W(xué)和福田同學(xué)的臉。鋼筆的主人高山君顯得非常驚訝。夏川同學(xué)、榎本君,還有其他一部分同學(xué)都皺起眉頭瞪著我。宗像君和我對了一下眼神。我把書包掛在桌旁,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來。

海野君也和大家一樣回頭看著我,像是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般盯得緊緊的。

“山本同學(xué),謝謝你拿出勇氣來上學(xué)。那么大家,我們重新開始上課吧?!?

國分寺老師面帶微笑地說道。

我的桌面上還留有鉛筆涂鴉的痕跡,不過很明顯已經(jīng)被橡皮擦過了,橡皮渣還零星可見,分別有淺粉和淡藍兩種橡皮的渣滓。我記得兩位好友就各自用著這種顏色的橡皮。

環(huán)視教室一周,我發(fā)現(xiàn)后面墻壁上的裝飾變得不一樣了?,F(xiàn)在展示的正是事件發(fā)生當天大家做的理科實驗總結(jié)。按照分組,貼著老師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是各組組長用手舉著實驗試紙。這么說來,海野君也是組長來著,他們那一組的照片上一定是他的手。

我打開書包,準備拿出教科書的時候,有什么東西打到了頭,低頭一看,地板上滾落著一個紙團。我撿起紙團,將它展平,上面寫著“小偷去死”。

“那個,老師……”

聽到聲音,我抬起頭來,就看見宗像君站在那里。全班都望著他。

“老師,我有事想說?!?

“什么事?”

“是鋼筆被偷那天的事。我稍微做了點兒調(diào)查。”

我的胃就像被擰了一下似的。果然,還是應(yīng)該算了吧。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懇求他不要再興起波瀾,然而他繼續(xù)說著。

“我認為,山本同學(xué)被當成犯人,是一個誤會。”

國分寺老師揚了揚眉毛。

“這件事與上課無關(guān),你坐下吧。”

“可是……”

“坐下!”

國分寺老師的語氣已經(jīng)相當可怕了。宗像君一臉困惑地撓了撓頭。周圍的同學(xué)馬上稍微挪遠了桌子以便跟他保持距離。大概是想躲開那些落下的頭皮屑吧。

“快坐下,宗像君!”

國分寺老師用教師專用的教科書敲打著講臺桌,大聲說道。有幾個人甚至被嚇得肩膀一震。不過宗像君卻沒有絲毫動搖。他直直地盯著老師的眼睛,突然,踏著自己的椅子站到了課桌上。全班都愕然地抬頭仰望著他。而他兩腳站在桌子上,也居高臨下地環(huán)視著我們。

“山本同學(xué)不是小偷!我可以把這件事說清楚!所以請讓我說吧!”

國分寺老師走到宗像君的位子上用盡全力想把他拽下來,而宗像君則拼命抵抗,用他那雙破破爛爛的鞋子在老師衣服上留下了無數(shù)的腳印,這無疑讓老師更加憤怒了。周圍的女孩子都尖叫著逃到一邊,遠離扭打中的兩人。坐在遠處的同學(xué)則站起來尋找能看得更清楚的位置。騷亂的動靜甚至傳到了隔壁教室。國分寺老師終于架住宗像君的兩只胳膊把他拉到地板上時,正趕上隔壁班的老師因為擔心而跑來看情況?!皼]事吧?”隔壁班老師問?!鞍“?,不要緊,什么事也沒有?!眹炙吕蠋熩s緊回答。

“大家都坐下吧。”

幾乎所有同學(xué)都回到了座位,但宗像君依然站著。

教室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四十五分,還有三十分鐘就是午間餐時間了。國分寺老師終于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宗像君的請求,大概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樣下去也上不了課。老師帶著一副“這叫什么事啊”的神情坐到了擺在教室前方窗邊下的椅子上。

宗像君站在講臺上,開始往黑板上寫事件發(fā)生當日午后的時間表。他問過高山君,確認了午間餐時跟老師聊天的內(nèi)容,以及那時鋼筆還在他手邊的事。臟兮兮又邋遢、頭皮屑亂飛、散發(fā)著奇怪臭味的他,一直都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性格以及他的想法。對大部分孩子來說,與他交談也肯定是第一次。

“大掃除的時候,教室里有很多人。所以,能夠從高山君放在課桌內(nèi)的鉛筆盒里偷走鋼筆的時機,我認為只有在午休期間教室空無一人的瞬間。但是,山本同學(xué)在午休期間并沒有進過教室?!?

“你有證據(jù)嗎?”

聽到國分寺老師這樣問,宗像君垂下了視線。

“山本同學(xué)說她沒有進過教室。”

“僅憑本人的說辭是不能當作證據(jù)的。”

宗像君為難地撓起了頭。我也開始感到不安。

“午休時間的事怎么都無所謂啦,”說話的是從我的書包中翻出鋼筆的榎本君,“重要的是,鋼筆是在山本的書包里找到的。”

“這么說來,在山本同學(xué)的架子上發(fā)現(xiàn)墨水污跡的就是榎本君吧?”宗像君問道。

“是我發(fā)現(xiàn)的,那又怎么樣?”

“山本同學(xué)的架子上有墨水污跡。正是這一點才奇怪。因為午休時,山本同學(xué)的架子上鋪著毛巾來著,對吧,夏川同學(xué)?”

所有人都回頭去看夏川同學(xué)。

“欸?什么?為什么問我?”夏川同學(xué)嚇了一跳。

“大掃除的時候,是你把山本同學(xué)的毛巾從架子上拿下來的吧?然后當抹布用了對嗎?”

宗像君把我總是在放書包的架子上鋪一塊毛巾和大掃除時夏川同學(xué)拿我的毛巾當抹布用的事,一一向全班做了說明。

夏川同學(xué)四下掃視著大家的臉,慌忙解釋道:“那、那是……掉在地上的,我只是把它撿起來……”

“但是,有人看到你是從山本同學(xué)的架子上拿下來的?!?

“誰?”

夏川同學(xué)惡狠狠地瞪著教室中的每一個人。在她這樣的逼視下,竹中同學(xué)和牧野同學(xué)畏畏縮縮地舉起了手。夏川同學(xué)立刻把矛頭轉(zhuǎn)向她們,但是教室中的其他人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大概是明白過來自己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了,她又反過來對我和宗像君怒目而視?!懊碓趺礃痈@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啊?”夏川同學(xué)反咬道。

“我讓山本同學(xué)把那塊毛巾帶來了,就請她還原一下當時的情景吧?!?

按照宗像君的指示,我從手提袋中拿出毛巾。雖然大家的視線令我心驚膽戰(zhàn),但我還是站起來,把毛巾疊成三折,放到了架子上。由于寬度一樣,架子的那一格剛好被毛巾嚴絲合縫地蓋住。我又拿過掛在課桌旁的書包,像往常一樣把它放進了架子中。書包前蓋的曲面朝前,我突然想到,犯人說不定就是從書包前蓋與書包側(cè)面的空隙中把鋼筆塞進去的。

宗像君站到我旁邊往架子里面瞄,教室里大部分人也都從椅子上站起來想看個究竟。

“那天也是這么放的嗎?”宗像君問夏川同學(xué)。

“不知道!”夏川同學(xué)沒好氣地回他。

“問你話就好好回答!”榎本君像要沖過來打架似的沖她嚷。

“知道了啦,真是的!……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就是從書包下面把毛巾抽出來拿走的啦!滿意了吧!”

“你這家伙,真差勁兒啊……”

“山本同學(xué)無罪的理由就在這里。”宗像君回頭對國分寺老師說。

“什么意思?”

“墨水的污跡,是落在這個地方的。”

宗像君所指的是放著書包的那一格右前方的位置。然而他指著的地方,正蓋在毛巾下面。

“這種狀態(tài)下無論是撞到筆尖,還是被墨水滴到,臟的都只是毛巾,而不會弄到架子上,所以沾上了墨水污跡這件事,是發(fā)生在毛巾被抽走的大掃除時間之后?!?

宗像君回到教室前方,用黑板上寫好的時間表向大家說明。

“換言之,犯人是在大掃除之后把鋼筆藏進書包里的??墒巧奖就瑢W(xué)在大掃除結(jié)束回到教室時,遇到了夏川同學(xué)和井上同學(xué)。她就是在那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毛巾被當成了抹布的?!?

說完,宗像君像是在尋找誰似的巡視了一圈,最終,他的視線落到了井上同學(xué)臉上。

“井上同學(xué),那時候你是跟山本同學(xué)、夏川同學(xué)在一起的吧?”

她困惑地點了點頭:“嗯、嗯。我們回到教室,準備好教科書,山本同學(xué)先一步去了理科教室。”

“那時候,山本同學(xué)有時間把鋼筆藏進書包嗎?藏起來之前還要把筆帽打開,因為這樣才能在架子上留下墨水污跡。順帶一提,那個筆帽是旋擰式的,打開再重新扣上各需要花費五秒左右,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到擦掉墨水的時間?!?

“我覺得她沒那個時間。我們都是從課桌里拿了教科書,然后馬上就離開了。我和夏川同學(xué)是跟在她后面離開教室的?!?

宗像君點點頭,看向大家:“在實驗中,山本同學(xué)一次都沒有離開過理科教室。這一點同組的好幾位同學(xué)都能證明。課間休息時也一直在跟別人聊天。但是實驗結(jié)束回到教室一看,那支鋼筆卻莫名出現(xiàn)在她的書包中。架子上還留下了墨水的污跡。盡管山本同學(xué)根本沒有機會做這些事?!?

宗像君的話語強而有力地在教室中傳播開來。所有人都在驚異中漸漸接受了他的主張。然而,教室的寂靜,終于還是被打破了。

“……說不定,有其他人幫她?!?

我回頭去看說話的人,是海野君。他用手肘撐在桌面上,眼睛直直地盯著講臺上的宗像君。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沉默地聽著,現(xiàn)在終于開口了。

“也許是別人幫她偷了,然后藏起來的呢?”

“你是說有幫兇嗎?”

“如果有同伙幫她藏起了鋼筆,就不能斷言山本同學(xué)沒有偷了吧?”

“那名同伙,在山本同學(xué)一個人受到指責的時候,為什么沒有站出來幫她呢?如果我是山本同學(xué),一定會對見死不救的同伴感到憤怒,才不會只讓自己一個人受懲罰?!?

“說到底這些也不過都是你的想象嘛。另外我還有一個問題要說。那就是墨水的污跡。雖然你說墨水的污跡是在大掃除以后留下的,但真是如此嗎?會不會有其他可能呢?比如,山本同學(xué)在午休時偷了鋼筆,然后打算藏進書包里。藏起來的時候,因為把書包拽出了架子,而導(dǎo)致毛巾掉在了地上。墨水的污跡就是在那時弄上的。雖然山本同學(xué)也發(fā)現(xiàn)了并且想要擦掉,但沒辦法弄干凈,只好把毛巾重新擺回去遮住,然后再將書包放回原位。這樣的話墨水污跡就是在午休時弄上的,并且跟其他情報也沒有矛盾之處?!?

教室中頓時響起了許多贊同的感慨聲,連國分寺老師都在跟著點頭。確實如此,如果假設(shè)真的是這種情況,那么“我沒有在午休期間藏起鋼筆”的說法就被否定了。

“要把鋼筆放進去的話,只要利用前蓋側(cè)面的縫隙就可以了呀,根本用不著從架子上特意把書包拿下來吧……”

宗像君不死心地反駁著,而海野君只是搖了搖頭:“那種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想說你的推論里存在疑點?!?

看著沉默下來的宗像君,我的心中一陣苦悶。到此為止,宗像君都在拼盡全力地證明我的清白,即便是在沒有決定性證據(jù)的情況下,他依然一點點地努力說服大家。然而,由于海野君的聯(lián)想,這一切都被推翻,打回了原點。

宗像君的眼睛看向我這邊,目光中滿是畏縮。沒辦法啦,我在心里默念著。能做的你已經(jīng)都盡全力去做了。正在此時,教室里響起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

“……我在午休的時候,一直跟山本同學(xué)在一起。”

鈴井同學(xué)站了起來,向著國分寺老師說道。又是一聲椅子響,福田同學(xué)也站了起來。

“我也跟她們在一起。所以,不是山本同學(xué)干的……”似乎是因為害怕,她的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鈴井同學(xué)和福田同學(xué)向大家證明著我的清白。

“午休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在教學(xué)樓后面……”

“一直都沒有接近過教室……所以,山本同學(xué)不可能偷鋼筆!”

如果她們的說法被采納,那么無論是宗像君的推理,還是海野君的聯(lián)想,就都不重要了。大家都會相信我是無辜的,然而……

“有證據(jù)嗎?”海野君問她們兩個,“一般只會認為你們是為了袒護朋友而說謊的吧?”

“為什么你要這么說?!”

鈴井同學(xué)發(fā)出哭喊似的聲音。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我們?nèi)艘恢痹诮虒W(xué)樓后面。如果有這種東西,宗像君一定會提到的。

一片嘈雜的教室中,國分寺老師拍了拍手。

“明白了,已經(jīng)可以了,就到此為止吧。大家都安靜一點兒。還有鈴井同學(xué)和福田同學(xué),你們也坐下吧?!?

“可是,我們那天午休的時候,真的是三個人在一起的!所以,山本同學(xué)沒有偷鋼筆!”鈴井同學(xué)說道。

“這一點我已經(jīng)知道了,就當是這樣好了吧。你們?nèi)齻€人在一起,就這樣吧。所以,大家都冷靜下來。這件事不用繼續(xù)下去了。”

“老師!老師什么都不明白!”福田同學(xué)叫起來。教室里鴉雀無聲?!拔覀?nèi)齻€,真的、真的是一直在一起……因為害怕,所以一直都不敢說出來……老師,是真的……請相信我們……”說話間大滴的淚水從她臉上落下來。

可國分寺老師卻只是一臉嫌麻煩的表情。

“所以我不是說相信你們了嘛。山本同學(xué)不是偷鋼筆的犯人,你們就想說這個吧?老師認同這一點了。所以,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稍微早了點兒,不過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吧?!?

老師結(jié)束了話題,教室里同學(xué)們卻還是議論紛紛。

我的嫌疑,真的解除了嗎?不,老師這么說只是為了控制住場面。大多數(shù)的同學(xué)還在為各種的主張而亢奮著,忍不住要跟鄰近的好友討論一番。鈴井同學(xué)和福田同學(xué)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我們?nèi)齻€都哭了,互相看看,彼此都是一臉的不安。這個時候,大家的聲音終于漸弱下來,最終誰都不出聲了。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同一件事:宗像君還站在講臺上。

“宗像君也回去座位上吧。”國分寺老師皺起了眉頭。

“老師,剛剛您說山本同學(xué)不是犯人,是真心的嗎?”

“是啊?!?

海野君露出滿臉的不服氣,但也沒有出聲抗議。

宗像君繼續(xù)對老師說:“那么請再給我一點兒時間。老師已經(jīng)明白了山本同學(xué)不是犯人,但是,如此一來,真正的犯人是誰就是個問題了。如果能夠找出真正的犯人,大家心中殘留的最后一點兒對山本同學(xué)的猜疑,也就可以徹底消除了吧?”

時鐘的指針剛剛滑過了正午。結(jié)果,宗像君并沒有離開講臺。

“如果山本同學(xué)不是犯人,那么犯人為什么不把鋼筆放進自己的書包,而是放進了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呢?恐怕,偷鋼筆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也是因為如此,才會故意在架子上留下墨水的污跡。”

教室里寂靜無聲。由于太過緊張,我飛快跳動的心臟發(fā)出巨大的響聲,總覺得要被周圍人聽到了。國分寺老師坐回到了窗邊的椅子上。她答應(yīng)了宗像君的請求,條件是下課的鈴聲響起時必須結(jié)束??赡苁呛ε虏蛔屗言捳f完,他就又要站到桌子上去了吧。

“大概,那滴墨水的污跡,就是為了引人找到鋼筆所在,是表明‘就在這里噢’的標志。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有可能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鋼筆,就這么以高山君的鋼筆不見了告終。所以犯人的意圖,就是讓別人在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中發(fā)現(xiàn)鋼筆,從而嫁禍給她?!?

“……等一下,”插話的還是海野君,“就算山本同學(xué)不是犯人,墨水的污跡依然可能是偶然弄上的???”

“高山君的鋼筆帽是旋擰式的,不可能因為剮到哪里而弄掉筆帽。犯人自己不小心在架子上留下墨水污跡根本是不可能的吧?所以,墨水污跡是犯人有意為之?!?

“就算不是偶然,像我剛才所說,如果毛巾是拿出書包時帶到地上的,那么從這個角度考慮,墨水污跡依然有可能是午休時弄上去的?!?

“明白了。不過,現(xiàn)在姑且還是讓我在假定沒有這種情況的前提下說下去?!?

海野君環(huán)視了國分寺老師和大家的表情,點了點頭:“好吧……”

“說到底,犯人是怎樣把鋼筆放進書包里的呢?我認為是從前蓋側(cè)面的縫隙里插進去的。山本同學(xué)似乎習(xí)慣把前蓋朝外放,所以這種方法還是可行的。而且比起把書包整個拿出來要簡單得多。這種情況下,就不會把毛巾帶下來,而滴上墨水也就是大掃除之后的事了。后面我要說的話,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上的。”

他偷瞄了一眼海野君,確認對方?jīng)]什么要反駁的。

“……當時,犯人為什么沒有選擇在午休時把鋼筆藏進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呢?因為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有人走進教室,干這種事的時候被人撞上了怎么行。要么是先把鋼筆帶在身上,要么是先放在某個安全的地方,總之要等一個教室里只剩他自己的機會。終于,這個機會在大掃除之后出現(xiàn)了?!?

宗像君指向黑板上所寫的時間表?!按髵叱龝r間”的下一項寫的是“理科實驗”。

“在實驗中,高山君發(fā)現(xiàn)鋼筆不見了,犯人也在實驗中把鋼筆藏進了書包。實驗占用了兩節(jié)課時,中間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不過這時候很多人出入理科實驗室,也有不少人回了教室。這種情況下是無法避人耳目地完成往別人書包架上滴墨水的工作的。所以犯人在休息的十分鐘內(nèi)應(yīng)該沒有行動,而是選擇了這以外的時間。”

宗像君看了看大家,繼續(xù)說下去:“除了十分鐘的課間休息之外,在做實驗的過程中,也還是有辦法離開理科教室的。實際上在當天,就有幾個人得到老師的允許后,在實驗中去了廁所,都是課間休息時沒去成廁所的人。而我認為,犯人就在這些人當中。當大家都留在理科教室做實驗的時候,這個人裝成去廁所的樣子,實際卻回了教室,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可以慢慢實行自己的計劃。是這樣吧,海野君?”

聽到他這么說,所有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海野君,就是你把偷來的鋼筆,藏進山本同學(xué)書包里的吧?”

教室里仿佛沒有任何人聽懂了他的話。大家面面相覷,眼神中傳遞著“這家伙在說什么胡話啊”的意思。海野君不只外形上從頭到腳干凈整潔,學(xué)習(xí)也非常好,還被大家推舉成了學(xué)習(xí)委員。而另一方的宗像君則是骯臟和惡臭的源頭??梢哉f兩個人有著天壤之別。我當然是相信宗像君的,可是跟他沒有任何來往的同班同學(xué)們會怎么想呢?

海野君自然也嚇了一跳。他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向國分寺老師。

“老、老師!我沒有做過!”

老師瞪著宗像君:“適可而止吧!你這樣說有什么證據(jù)嗎?”

國分寺老師也是相當信任海野君的,理所當然會護著他。然而宗像君卻完全不理會老師的問話。

“在理科實驗中,得到老師允許去過廁所的,就我問到的范圍內(nèi)一共有五人。也可能有人是忘記了,說不定還有更多人去過。但是,在這五人之中,有一個人的行為非常可疑,那就是你?!?

海野君站在座位上與講臺上的宗像君對峙著:“那天我確實在你說的時間去了廁所,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昨天,我問過你的吧?‘你去的是哪個廁所?’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嗎?”

“是理科教室旁邊的廁所啊。這還用問嗎?”

說得沒錯。在理科教室做實驗的時候,當然是去旁邊的衛(wèi)生間上廁所。誰還會特意繞遠道呢?

“是啊,還用問嗎?可是,其他四個人都不是這么回答的?!?

“欸?”海野君的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

“五人中的三人去了二層樓梯附近的廁所,剩下的一人去了一層教研組旁邊的廁所。這兩個廁所都遠離理科教室。而且,在課間休息時去過廁所的人,我想也都會這么回答。那一天,使用過理科教室旁邊廁所的人,大概全校也只有你一人了?!?

海野君顯得非常困惑,倒是班上的其他人中,有幾個似乎明白了宗像君的意思,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我也終于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一天,理科教室旁邊的廁所是無法使用的。然而你卻說自己去的就是那個廁所。之所以你沒有看到廁所門口貼的那張‘維修中,暫停使用’的告示,就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去廁所,而是回到了教室對吧?”

“……是我說錯了,”海野君僵著一張臉開口道,“想起來了,我去的也是別處的洗手間。只不過你昨天問的時候我就順嘴一答?,F(xiàn)在細想的話,那邊確實是暫停使用的?!?

“因為你的回答很可疑,我就著重調(diào)查了一下。比如說,大家看,就是那里?!?

宗像君指向教室后方的展示板,上面貼著那天以組為單位的實驗總結(jié)。實驗的經(jīng)過和結(jié)果都用五顏六色的記號筆寫在上面,還附帶著照片。

“你們組的照片上,捏著試紙的就是你的手吧?雖然沒有照到手,但每組都是派組長為代表拍照的,所以那應(yīng)該就是你的手沒錯。你的手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對吧?”

所有人都轉(zhuǎn)頭去看照片,并沒有什么特別奇怪的地方,只是滴上堿性溶液而變藍的試紙上帶著一點點紅色,可能是實驗失敗了吧?值得注意的也就這么一點而已。

“我問過保健室的老師了,你應(yīng)該是在離開理科教室后,去保健室要了那個創(chuàng)可貼。跟保健室老師說的理由是手指受傷了,對吧?”

海野君一瞬間咬了下嘴唇。

“……去廁所的時候,我弄傷了手指。說出來有點兒傻氣,是摔倒時割破的。所以去過廁所后,就找老師要了創(chuàng)可貼?!?

“那時候的傷還留著嗎?可以給我們看看嗎?”

“早就沒了?!?

“真的是受傷了嗎?我不這么認為。你是為了必須把手指藏起來才貼的。因為以那樣的姿勢拍照,手指會被記錄在照片中,所有人都能看到。這樣一來,留在指尖上的東西,就會暴露自己是犯人的事實。雖然你努力洗過手,但沒辦法徹底洗干凈對吧?墨水的污跡到頭來還是如你所愿發(fā)揮了作用呢。告訴了我們‘真正的犯人就在這里’!”

宗像君撩開了亂蓬蓬的發(fā)簾,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那樣子讓我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違和,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表情。為什么看起來,像是在嘲笑海野君似的?

“快點兒坦白了吧。你從實驗中跑出來,一個人去了教室,在把鋼筆藏進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之前,先在架子上留下了墨水的污跡。但在那時發(fā)生了意外。墨水沾到了你的食指指尖上,也許是滲到了指甲的縫隙里。雖然你去洗過手,但還是很難弄干凈。如果就這么回來做實驗,自己的手很可能被拍進照片。這樣一來就等于向大家證明了自己是偷鋼筆的犯人。所以你去找老師要了一個創(chuàng)可貼,打算以此掩蓋住。”

“胡說!”海野君瞪著宗像君大喊。

“哼,我哪里胡說了?”

“大家不要被他騙了!這家伙所說的,不過都是推測而已!他連一點兒證據(jù)都沒有!我真的是手指受傷了!”

“很快就能愈合的傷口,還需要特意去貼創(chuàng)可貼嗎?海野君,你也太弱不禁風(fēng)了吧?”

“煩死了!閉嘴!閉上嘴你這個窮鬼!”

海野君的聲音回蕩在教室中。大家都無法掩飾自己的困惑之情,從來沒有聽海野君這樣講過話,連國分寺老師都嚇了一跳。

“這就是你的本來面目嗎?”

海野君用手指著宗像君,回頭看向眾人:“這家伙一定是想把自己干的壞事嫁禍給我!一定是這樣!犯人就是他!因為這家伙,在以前的學(xué)校就偷東西被抓到過?。⊥典摴P這種事,也肯定是他干的!他是想把鋼筆賣了換點兒零花錢!老師,你是相信我的吧?”

國分寺老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僵在原地。

海野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對、對了!大家都忘了嗎?墨水的污跡也可能是午間休息時弄上去的啊!是因為書包被拿下來過,才導(dǎo)致毛巾掉到地上的啊!犯人是在午休時藏起鋼筆的!說什么是我在做實驗中藏起來的,不過是那家伙栽贓我而已!夏川同學(xué),你來證明給大家!”海野君又看向夏川同學(xué),嚇得她肩膀都抖了起來。“你把山本同學(xué)的毛巾拿來當抹布的時候,看見架子上的墨水了吧?!對吧!沒錯吧?!你只要這樣說一句,鋼筆就是在午休時被藏起來的了!我也不會被當成是犯人了!拜托你了,快說吧!”然而夏川同學(xué)只是用恐懼的眼神看著他。

“跟其他人拉關(guān)系也是于事無補的。你的對手在這里。而且,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證據(jù),能夠證明犯人就是你。那可是決定性的證據(jù)?!?

宗像君的臉上露出蔑視他人的笑容,仿佛是受了這個笑容的刺激,海野君更加激動起來。

“證據(jù)?!在哪里?拿出來看看?。 ?

“事先說明,這可不是我捏造的。為了這次的事,我仔細調(diào)查了山本同學(xué)的書包,因此才發(fā)現(xiàn)的。”宗像君走向教室后方的架子,拿出了我剛才放在里面的書包,“山本同學(xué),我借用一下?!?

海野君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他旁邊。宗像君抱著我的書包與海野君在教室后方相對而立。

“你再站遠一點兒。我怕你想毀滅證據(jù)。”

“哪兒有什么證據(jù)?”

“你自己都沒注意到吧。食指上沾著墨水的情況下,你碰了書包上的某個部位。沒錯,留下了帶墨水的指紋呢。而且這個指紋可清晰了,能夠輕松辨認誰是犯人。只要跟你的食指指紋對照一下,你就沒話說了!”

“說謊!”

“是真的噢。你也有犯傻的時候嘛……”

海野君突然向宗像君撲過去,爭奪一陣,他從宗像君手上搶到了書包,粗魯?shù)貋砘胤粗鴷耐鈧?cè),但似乎并沒有找到像是證據(jù)的東西,然后他又打開鎖扣去看書包里面,因為顛來倒去地翻騰,我的書本和鉛筆盒都掉了出來,散落在他腳邊。

“在哪里啊?!”

“你看,就在那兒。有一塊墨水的污跡吧?”

宗像君所指的是書包前蓋里側(cè)的位置,在靠近邊緣處有一塊黑色的痕跡,確實看起來很像沾著墨水的手指印上的形狀。我也是現(xiàn)在才注意到這塊污點。不對,再怎么說注意不到這個也太奇怪了。

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宗像君在我家門口,對我的書包動的手腳。雖然他說這是勇氣護符。記得當時,他確實拿著一管黑色的顏料來著。

我一下明白了宗像君的用意。他偽造了一個證據(jù)。

“哈、哈哈……”海野君抱著我的書包發(fā)出了干澀的笑聲,“哈哈哈哈……”他的肩膀奇怪地抖動起來。班上所有人都對他投以厭惡的目光?!斑@個,根本不是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哈哈,連墨水都不是,哈哈,哈哈哈哈。明明就是顏料……”宗像君臉色發(fā)青:“哎,不、不是啦,那個,就是墨水的污跡……”“哈哈哈,你是打算陷害我嗎?哈哈哈哈,這個污跡,哈哈哈,才不是我弄上去的……”“胡、胡說,就是你拿書包時蹭上去的!你在那個時候,就是碰了這個地方!”“哈哈哈,那個時候我啊,根本就沒有碰這里,這個玩笑太幼稚了,哈哈,哈哈哈哈……”

宗像君一瞬間松了口氣,嘲諷的表情從他的臉上完全退去,他回頭看著班上的其他人。

“海野君剛剛這樣說了?!莻€時候我啊,根本就沒有碰這里?!?

海野君還在繼續(xù)笑著,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而宗像君這句話的含義,慢慢浸透了整間教室。在此期間,海野君的笑聲逐漸變小,最后終于完全消失了,并且他也明白過來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代表了什么。

“等、等一下,剛才那個,是他……用這種幼稚的圈套設(shè)計我!”

宗像君指向教室后方的墻壁,那上面貼著理科實驗相關(guān)的展示。他的眼睛瞄向海野君那一組的照片。

“你捏著的那張藍色試紙,在手指接觸的地方變成了紅色吧。你在試圖洗掉手上沾的墨水后,馬上貼了創(chuàng)可貼,所以才會變成這樣。溶解了墨水成分的水,會被創(chuàng)可貼吸收。我也查過那支鋼筆所用墨水的生產(chǎn)廠家了。外國的墨水都帶有很強的酸性。也就是說,那一天,你的手指確實沾上了墨水。試紙的變化就能證明這一點。”

下課鈴聲響起,第四節(jié)課結(jié)束了,時間是十二點十五分。走廊里傳來了學(xué)生們穿行聊天的聲音,然而教室中卻一片寂靜。國分寺老師也同樣沉默著。這之中只有一個人——宗像君,動了起來。他從呆立的海野君腳邊,將我的書本撿起來。他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尋常神色,剛剛那戲謔的模樣,可能只是為了激怒海野君而特意表演出來的吧。宗像君把書包和撿起的東西一起抱到了我的座位上。此時我才看到他的手指、手腕、肩膀和腿都在打戰(zhàn)。是啊,如果沒能成功讓海野君說漏嘴,可想而知現(xiàn)在的你是何等處境。因為偽造證據(jù),大家說不定會比對待我更加殘酷地對待你。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對他說。他的眼中飽含著淚水。宗像君一定也很不安吧,一直在與緊張和壓力戰(zhàn)斗著。為了不被大家察覺而拼命忍耐住了,但其實,他也是很害怕的吧。

-5-

最終,海野君的動機是什么呢?為什么他會如此恨我呢?傳言不是還說他喜歡我的嗎?其實,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聞,就是因為有人發(fā)現(xiàn)他總是朝著我的方向看。大家都以為那是出于某種善意的感情,事實卻并非如此。他對我抱有的應(yīng)該只是憎惡之情,一有機會就會給我設(shè)下陷阱,平時也只是為此尋找時機而已吧?真相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在說清所有理由前就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走了。關(guān)于憎恨我的原因,雖然不能得到確認,但現(xiàn)在想來,我總覺得應(yīng)該是由于我的爸爸。

有件事是在他轉(zhuǎn)校之后我才知道的。與爸爸出軌的那個年輕的女職員,好像是海野君的表姐。爸爸跟媽媽分開后,帶著那個人搬到了很遠的地方?,F(xiàn)在他們好像也還是住在一起。據(jù)傳聞為了支付給媽媽的撫慰金和給我的贍養(yǎng)費,他們生活得很拮據(jù)。我并不知道海野君對他的表姐抱有著怎樣的感情,但想必那是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吧。如果真是這樣,對于奪走他表姐的男人,以及作為那個男人的女兒的我,當然也就不會有好印象了。

宗像君證明了我的清白以后,我就沒有再被欺負了,又可以跟好朋友有說有笑地在一起了。有不少同學(xué)都向我道了歉,我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生活。媽媽也收到了其他家長的道歉郵件,我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愉快地聊學(xué)校生活了。

但是偶爾我還是會做被眾人指責的夢,然后從夢中驚醒過來。這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并且躺回床上,調(diào)整呼吸,然后想想宗像君。

最后一次與宗像君說話,是某個冬天的夜晚。吃過晚飯以后,我正跟媽媽看著電視聊天,就聽見玄關(guān)處響起了門鈴聲。媽媽起身去看,很快就叫我也過去。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宗像君穿著往常那件像是從哪里撿來一樣的運動衫站在門口,讓人看了就覺得冷。媽媽連忙讓他進家里來。他是我們家的恩人,這件事媽媽也知道,而且招待他來我家吃了好多次晚飯。但是那一天,宗像君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反常。

“我馬上就得回去了。”

他這樣對媽媽說過后,就朝向我這邊一段沉默,仿佛是在考慮如何組織語言。不知是不是因為寒冷,他看起來有點兒心神不寧的樣子。

等了半天,他終于開口道:“我是來跟你告別的,其實我要搬家了……”

我讓媽媽留在家中,自己穿上鞋,走到外面。我跟宗像君站在家門口說話,呼出的白氣一團團消逝在冷風(fēng)中。我從家里出來時只穿了單衣,現(xiàn)在也跟他一樣凍得瑟瑟發(fā)抖。

他說是搬家,其實是連夜逃命。他爸爸借了高利貸還不上,只好帶著他一起逃走。

“今晚就必須離開鎮(zhèn)上。所以我想,最后來跟山本同學(xué)打聲招呼。”聽著他的話,我心中滿是酸楚,只敢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他頭發(fā)亂蓬蓬的,因為太久沒有洗澡,而散發(fā)著強烈的味道,還積滿了污垢。但這樣的他,卻是我的英雄,將我從不見底的深淵中拯救了出來。所以,他的離開令我非常難過。

“好突然啊……”

“我也是剛剛聽爸爸說的。”

那件事之后,班上跟他說話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他交上了朋友,每天都那么開心,真是太遺憾了。

“說起來,這個給你。”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樣?xùn)|西,“我在自動販賣機下面找到的?!?

他手中的是一枚略帶污跡的十日元硬幣。

我把它接過來細看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謝謝,宗像君,真的謝謝你……”我在鼻涕和眼淚中,就只能反復(fù)說著這一句話。

他從學(xué)校消失后,過了好幾個月,班上的同學(xué)也還是沒有忘記他,甚至小學(xué)畢業(yè),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以后,再遇到那時的同班同學(xué),還是會興奮地聊起那一天他站在講臺上解決整個事件的情景。每次一起聊過關(guān)于他的話題后,我都會感到些許寂寞。即使是長大成人的現(xiàn)在,他給的那十日元我依然保留著。無論遇到什么挫折,只要看到這枚硬幣,我就會想起他,想著如今的他又會在什么地方做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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