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言 暴風雪中的一億兩千萬兒童
-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
- (烏拉圭)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 5632字
- 2019-09-11 11:16:11
所謂國際分工就是指一些國家專門贏利,而另外一些國家專門遭受損失。地球上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地區——今日我們稱之為拉丁美洲,過早地成熟了,自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人越洋過海吞噬這一地區的遙遠時代起,拉丁美洲就淪為專門遭受損失的地區。幾個世紀過去了,拉丁美洲完善了它的作用。它不再是奇妙的王國,在這里,現實曾經打破神話,戰利品、金礦和銀山曾超出人們的想象。但拉丁美洲仍舊起著附庸的作用,繼續為他人之需要而存在,成為富國的石油、鐵礦、銅礦、肉類、水果、咖啡、原料、糧食的產地和倉庫。富國從消費這些原料中所得到的利潤遠遠超過拉丁美洲在生產這些原料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利潤。原料購買者征收的稅款大大高于原料銷售者的收入。總而言之,正如爭取進步聯盟的協調員科維·T.奧利弗(Covey T.Oliver)在1968年7月所宣稱的:“現在談論合理的價格是一種中世紀的觀念,我們正完全處在自由貿易時期……”貿易越是具有更多的自由,就越是需要為蒙受貿易損失的人修筑更多的牢籠。我們的審訊和執法制度不僅為處于統治地位的國外市場而運轉,還從被人主宰的國內市場所得的外國貸款和投資中提供源源不斷的大量利潤。1913年,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告誡道:“曾有人說拉丁美洲給外國資本以特許權,但從未曾聽人說美國給外國資本特許權……這是因為我們不給他們這種權利。”他深信:“投資于某個國家的資本會占有并且統治該國。”此話言之有理。在此過程中,我們甚至失去了被稱作美洲人的權利,盡管在“五月花”號的移民定居普利茅斯沿海地區的一個世紀之前,海地人和古巴人業已作為新的種族而被載入歷史。今天對世界來說,美洲就是美國,我們充其量只是居住在一個身份模糊的美洲次大陸,一個二等美洲的居民。
拉丁美洲是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自從發現美洲大陸至今,這個地區的一切先是被轉化為歐洲資本,而后又轉化為美國資本,并在遙遠的權力中心積累。這一切包括:土地——地上豐富的物產和地下富饒的礦藏;人——人的勞動力和消費能力;自然資源及人力資源。各國的生產方式和階級結構取決于每個國家進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程度,每一地區被賦予一種有利于宗主國的職能,依附關系形成的鎖鏈無窮無盡,鏈環將其環環套牢。在拉丁美洲,小國遭受鄰近大國的欺壓,在各國的疆域內,則是大都市和大海港剝削國內糧食產地和勞動力(拉美現有的二十個人口最多的大城市中,有十七個誕生于四個世紀之前)。
對那些將歷史看作一部競爭史的人來講,拉丁美洲的貧窮和落后就是在競爭中失敗的結果。我們失敗了,別人勝利了。但實際上,只是因為我們失敗了,他們才獲勝。正如人們所說,拉丁美洲不發達的歷史構成了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我們的失敗總是意味著他人的勝利;我們的財富哺育著帝國和當地首領的繁榮,卻總是給我們帶來貧困。殖民地和新殖民時期的煉金術使黃金變成廢銅爛鐵,糧食變成毒藥。波托西(Potosí)、薩卡特卡斯(Zacatecas)和黑金城(Ouro Preto)從生產貴金屬的光輝頂峰跌入被掏空了的礦井深淵。毀滅是智利硝石礦和亞馬孫橡膠林的命運,巴西東北部的甘蔗園、阿根廷的栲樹森林和馬拉開波湖(Lago de Maracaibo)一些石油村落的命運,都以令人心酸的理由使人相信,自然界賦予的、被帝國主義掠奪走的財富不是終古存在的。滋潤著帝國主義權力中心的雨水淹沒了該體系廣闊的外圍,與此同時,我們的統治階級(受外部統治的國內統治階級)的舒適安逸就等于詛咒我們廣大民眾永遠要過著牲口般的生活。
鴻溝在擴大。至19世紀中葉,富國的生活水準已超出窮國50%。發展加劇了不平等。1969年4月,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在美洲國家組織(Organización de los Estados Americanos)的演講中宣稱,到20世紀末,美國的人均收入將是拉丁美洲的十六倍。整個帝國主義體系的力量是以局部必須不平等為基礎,這種不平等達到越來越驚人的程度。在日益擴大的差異的推動下,按絕對水平計算,壓迫別國的國家變得越來越富有,如按相對水平計算,它們則變得更加富有。中心資本主義可以制造并使人相信有關它富裕的神話,但是神話不能當飯充饑。構成資本主義廣大外圍的窮國對此是十分清楚的。一個美國公民的平均收入是一個拉美人的八倍,并以十倍于拉美人的速度增長。而且,由于布拉沃河(Río Bravo)以南拉美地區的廣大窮人和少數富者之間存在著無底深淵,各種平均數使人迷惑。的確,據聯合國統計,盤踞社會上層的六百萬拉丁美洲人的收入相當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一億四千萬人的收入;有六千萬農民人均日收入僅為二十五美分,而在社會頂層,那些依靠他人的不幸謀利的人在瑞士或美國的個人賬戶上共存有五十億美元,他們把錢財揮霍在炫耀派頭及無謂的奢侈攀比——這是犯罪又是挑釁——和非生產性投資上(足足占全部投資的一半)。拉丁美洲本來可以用這些被浪費的資金建立、補充并擴大生產和勞動力來源的。我們的統治階級始終被引入帝國主義權力的星座之中,他們毫無興趣來調查一下愛國主義是否比賣國主義更有利可圖,或者研究一下國際政策的唯一做法是否就是乞求他人。因為“別無他法”,國家主權被抵押出去了。寡頭集團的種種借口是為了別有用心地將一個階級的軟弱性同每一國家所謂的缺乏使命混淆起來。
霍蘇埃·德·卡斯特羅(Josué de Castro)聲明:“我——一個曾經接受過國際和平獎的人——認為,對于拉丁美洲來講,不幸的是除暴力之外別無其他解決辦法。”一億兩千萬兒童在暴風雪的中心掙扎。沒有任何一個地區的人口像拉丁美洲那樣增長迅速,在半個世紀里增加了三倍之多。每一分鐘都有一名兒童死于疾病或饑餓,但是到2000年,拉丁美洲人口將達到六億五千萬,其中近一半是不到十五歲的青少年,這猶如一顆定時炸彈。1970年末,在兩億八千萬拉美人中,有近五千萬失業或半失業者,近一億文盲。半數人口擁擠在不衛生的住房中。拉美三個最大市場——阿根廷、巴西和墨西哥——消費能力的總和抵不上法國或聯邦德國的消費能力,盡管我們三個大國的人口相加之和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歐洲國家。按人口計算,今日拉丁美洲生產的糧食少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按不變價格計算,自1929年經濟蕭條以來,人均出口減少到原來的三分之一。從外國主子和我們那些充當代理人的資產階級的觀點看,這個制度是非常合理的。他們以浮士德都感到羞恥的廉價方式將靈魂出賣給魔鬼。但是,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這個制度卻非常不合理,它越是向前發展就越會加劇國家的不平衡和緊張局面以及白熱化的矛盾。甚至連與大莊園和不平等結構安逸共存的強依附性、遲到的工業化,也不是有助于解決失業問題,而是播下失業的種子。在這一塊擁有不停繁衍、沒有工作的大批勞動力的地區,貧困在蔓延,財富在集中。新工廠屹立在享有特權的發展中心,即圣保羅、布宜諾斯艾利斯、墨西哥城等,但對勞動力的需求越來越少。該制度沒有預料到這一小小的麻煩:人口過剩。人口激增,人們毫無顧忌地狂熱做愛。被拋在路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在農村沒有活干,因為大莊園主占有廣漠的荒地;他們在城市同樣無事可干,在這里機器主宰了人。這一制度排斥人。美國傳教士們給大批婦女做絕育手術,分發藥丸、節育環、避孕工具和有記號的日歷,但嬰兒仍在出生;拉丁美洲的兒童仍在頑強地誕生,以爭得在這塊慷慨的土地上有立錐之地的天然權利。這塊土地可能向所有人奉獻出一切,又幾乎向所有人拒絕一切。
1968年11月初,理查德·尼克松大聲地證實,爭取進步聯盟業已走過七個年頭,但拉丁美洲的營養不良和食品短缺現象卻不斷加劇。不久前的4月份,喬治·鮑爾(George W.Ball)在《生活》雜志上寫道:“至少在未來幾十年中,最貧困國家的不滿情緒還不會構成一種摧毀世界的威脅。世世代代以來,世界的三分之二是窮人,三分之一是富人,盡管這是一個令人羞恥的事實。窮國的權利是有限的,雖然這是那么不公平。”鮑爾曾率領美國代表團出席了在日內瓦召開的第一屆貿易和發展會議,并且對大會為改變不發達國家在國際貿易中所處的不利地位而通過的十二項總原則中的九項投了反對票。在拉丁美洲,貧困正在悄悄殺人;每一年都有三顆“廣島原子彈”無聲無息地在拉美人民的頭上爆炸,他們已習慣于咬牙忍受痛苦。雖然這種有系統的暴行不是顯而易見的,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并且還在加劇。這種罪行雖然沒有載入紅色編年史中,卻被編入聯合國糧農組織的統計年鑒中。鮑爾聲稱,富國至今仍然可以逍遙法外,因為窮國還不可能發動一場世界大戰。但是,帝國關心此事,既然無力增加面包,就要盡可能消滅寄食者。一位黑色幽默大師在拉巴斯城(La Paz)的一面墻上涂寫道:“反對貧困,殺死乞丐!”馬爾薩斯(Malthus)的繼承者除了提出在尚未出世之前消滅每一個未來的乞丐外,還能提出什么良計妙策呢?世界銀行行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曾任福特基金會董事長和美國國防部長)斷言,人口爆炸已成為拉美進步的最大障礙。他宣布,世界銀行在發放貸款時,將優先發給實行計劃生育的國家。麥克納馬拉不無遺憾地證實,窮人的大腦少工作25%。世界銀行的技術官僚(業已出世)開動計算機,列出一段十分復雜的有關控制人口優越性的話:“一個年人均收入在一百五十至兩百美元的發展中國家,如果在二十五年內將出生率降低50%的話,三十年后人均收入水平將比不降低出生率可能達到的水平高出40%,而六十年之后將超出一倍。”世界銀行的一份文件就是這樣斷言的。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有一句名言:“為控制人口增長而投資的五美元,遠比為經濟增長而投入的一百美元更有效。”德懷特·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預言,如果地球上的人口仍按目前的增長速度增加,其后果將不僅是增加發生革命的危險性,還將造成“甚至包括我們在內的全人類生活水平的遞減”。
美國國內并未遭到出生率劇增問題的困擾,但它卻比任何人更急于向四面八方推行計劃生育。由于數百萬兒童似蝗蟲般從第三世界的地平線上向前推進,不僅美國政府為此擔憂,連洛克菲勒和福特基金會也都對此深感憂慮。在馬爾薩斯和麥克納馬拉之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已考慮到人口問題。但是在今天,這種全球性攻勢具有一個十分明確的作用,即試圖為各國和各階級之間十分不平等的收入分配辯解,使窮人相信,貧窮是沒有控制生育的結果,以阻擋行動起來造反的群眾的憤怒情緒。在東南亞,在阻止越南人口增長的努力中,節育環、炸彈和霰彈爭相施用。在拉丁美洲,將未來的游擊戰士扼殺在子宮內,要比將他們消滅在崇山峻嶺中或城市街道上更加衛生、更加有效。雖然亞馬孫河流域是地球上人煙最稀少的地區,但各種美國使團仍在該地區為數千名婦女做絕育手術。在多數拉美國家中,不是人口過剩,而是人口缺乏。比利時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比巴西高三十七倍,英國人口的密度比巴拉圭高四十八倍,日本的人口密度比秘魯高三十一倍。拉美人口最稠密的國家海地和薩爾瓦多的人口密度也低于意大利。某些大國提出的借口是對人智慧的侮辱,它們真正的意圖激起了人們的憤怒。總而言之,玻利維亞、巴西、智利、厄瓜多爾、巴拉圭和委內瑞拉一半以上的地域荒無人煙。烏拉圭是一個老齡化國家,其人口增長常低于拉美其他國家,但是近幾年來沒有任何一個拉美國家像它那樣遭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危機,這懲罰幾乎將它拖入地獄的最深處。烏拉圭荒蕪了,肥沃的大草原本來可以向遠比今日還要多的人口提供食糧,然而烏拉圭人民卻在土地上忍受著貧困的煎熬。
一個多世紀之前,一位危地馬拉外交部部長曾預言:“從給我們造成不幸的美國產生擺脫不幸的出路,這是令人奇怪的。”爭取進步聯盟業已死亡,并被埋葬。現在美國更加驚慌而不是寬宏大量地提出,解決拉美問題的辦法是預先消滅拉美人。在華盛頓,人們已有理由相信,窮人并不愿意成為窮人。但是,如果沒有手段,就不可能達到這一目的。否認拉美解放的人也否認我們再生的唯一可能,并且順便也就寬恕了現行的結構。年輕人在增加,他們成熟了,并注意到這樣的問題:這個現行制度的喉舌向他們提供了什么呢?它以超現實主義的語言建議,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提倡節育;認為那些資本過剩但被浪費掉的國家缺乏資本;將扭曲變形的貸款和造成財富外流的外國投資稱為援助;號召大地主進行土改,金融寡頭實現社會正義。他們判定,除由外部間諜挑起階級斗爭外,階級斗爭并不存在;雖然還有階級存在,但他們將階級壓迫視為西方生活方式。海軍陸戰隊罪行累累的遠征,其目的是要重建社會秩序及和平;聽命于華盛頓的獨裁統治者將法制國家建立在監獄之中,為了維護勞動自由,禁止罷工,取締工會。
難道一切都遭禁止,唯有袖手旁觀嗎?貧困并非是命中注定的,不發達也不是上帝的黑色旨意。現在是革命的年代,解放的年代。統治階級驚恐萬分,他們宣稱地獄之門向所有人敞開。從某種意義上講,右派將自己同安定和秩序視為一體是對的,雖然實際上是大多數人日復一日蒙受恥辱的秩序,但總歸是秩序,而安寧則是保持饑餓和不公正的安寧。如果將來出現意想不到的事,那么保守派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驚呼:“人們背棄了我。”軟弱無能的思想家——按主子眼色行事的奴才——很快就使人聽到他們的呻吟。在古巴革命勝利的這一天,被推倒的“緬因”號(Maine)的銅雕大鷹[1],如今雙翅折斷,被遺棄在哈瓦那舊城區的一座門廊內。自古巴之后,還有其他一些國家通過不同途徑和方式,開創了變革的歷程。維護目前現狀的秩序便是維持罪惡。
在拉美漫長、痛苦的歷史中,所有遭扼殺或被出賣的革命幽靈重新出現在新的革命歷程中,過去的矛盾揭示并孕育了今天的時代。歷史是回首往事的先知。它根據贊成和反對的往事預告未來。所以,本書想提供一部掠奪的歷史,同時還要述說目前的掠奪機制如何運轉,征服者如何乘著三桅帆船來到,以及不久前技術官僚們如何乘著噴氣式飛機來到;還要講講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和海軍陸戰隊,西班牙總督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使團,奴隸販子的贏利和通用汽車公司的利潤。同樣,本書也將向人們展示失敗了的英雄和我們時代的革命,揭露丑聞,再現死而復燃的希望:前仆后繼的獻身精神。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考察波哥大(Bogotá)高原古老的印第安風俗時,得知印第安人將在宗教儀式中祭祀用的人稱作“基皮卡”(quihica),意即大門,也就是說,每一個被選中者的死意味著又一個新的為期一百八十五次月圓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