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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斯芬克斯

1943年11月22日—23日

目之所及,天地相連,這里就是地球上最寧靜、最莊嚴的地方之一。這是最后一道與撒哈拉沙漠相連的懸崖,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之一。夏天里,氣溫駭人地攀升到110華氏度(約合43攝氏度)之上,斯芬克斯周圍沐浴在陽光下的土地被曬得膨脹起來,閃爍著微光。在這里,不知情的游人會迷失方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炎熱、干渴與寂靜,荒無人煙的沙漠將這一切都冷酷地暴露在人前,令人萎靡,茫然不知前路。陽光熾烈,折射在沙礫上,白耀耀一片,刺得人眼花。甚至天氣本身,也和時空玩著花樣。3月下旬,可怖的喀新風[1]就要刮起來了,狂風會挾帶著沙礫,在吉薩高原掃蕩肆虐,讓這片土地連著將近五十天都無法住人。多少年來,成群的綿羊湮沒在一場場可怕的暴風雪里,也不知有多少人就這樣被沙海吞沒。千年滄桑,只有斯芬克斯,這尊世上最古老、最有名的紀念像之一,始終靜靜躺在這片會流動的沙山漠海之中。

蒼穹之下,這里孕育出史上最神秘的文化之一,古跡的魅力與浪漫的歷史結(jié)合在一起。法老曾經(jīng)腳踏這片土地,埃及艷后與愷撒大帝亦如是。古羅馬元老院的眾議員身著白色的托加,襟袍飄飄,從此地攫取了大量的金銀與數(shù)不勝數(shù)的財富。隨后許多個世紀里,神職人員領(lǐng)著這里的子民,沿著尼羅河祈禱,為他們的領(lǐng)袖歡呼,或?qū)φ鞣甙l(fā)出驚嘆。開羅,這座中世紀的古城依從尼羅河兩岸綿延而建,亦是世上最宏大的城市之一。阿拉伯的哈里發(fā)[2]來過,隨后是奧斯曼帝國的蘇丹,他們先后征服了它,把開羅變成了自己王國的戰(zhàn)利品。拿破侖也曾企圖征服這片神秘魔幻的土地,最終卻徒勞而返。埃及——這個發(fā)祥自沙漠與河岸的古老國家,就和世上許多帝國一樣,歷經(jīng)世事起伏,風雨興衰,終至文明的光環(huán)緩緩褪去,沒落消亡,甚至連蘇伊士運河的出現(xiàn),也不足以徹底挽救它的命運。直至20世紀,它仍是強權(quán)手中的棋子——今時今日來說,則是英法交鋒中的戰(zhàn)略獎勵。

如果說,古埃及的榮光早已消逝在歷史長河中,那么在1943年硝煙彌漫的秋天,它那令人嘆為觀止的神跡卻仍舊存在。這片土地依然色彩迷幻。絢爛的日落與瑰麗的熱帶風情交織在一起,多姿的花草遍布在金色的田野上。棕櫚樹在風中搖曳,道上的驢車滿載而歸。清真寺與宣禮塔聚滿了教眾信徒,繁華的街上,樸素的咖啡亭與奢華的香料鋪雜陳其間,充斥著一串串關(guān)于商貿(mào)政治的笑談之聲。開羅本身就是一個人山人海的大市場,弄蛇人和苦行者隨處可見,埃及公共場合中特有的香氣更是四處彌漫。若是把視線挪向市郊,就會發(fā)現(xiàn)埃及的過去一直都保留在那里。

往開羅的西南望去,傳說中的金字塔就矗立于彼處,仿佛一座座古時的摩天大樓或人造山峰,綿延橫亙,占據(jù)著長長的地平線。幾個世紀以來,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都忘記了這些巨型對稱石峰背后的歷史,相反,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篤信一個共通的解釋:金字塔是約瑟(Joseph)[3]的糧倉。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這個說法。歷來,不止一個統(tǒng)治者認為,金字塔下埋藏著古代的黃金。有一次,巴格達的哈里發(fā)甚至命令他的士兵拆除胡夫金字塔。還有一次,一位統(tǒng)治者頒布法令,下令拆毀這些遺跡。鉆探工人和鑿石匠花了八個月,每天只能拆下一兩塊巨石。不出一年,眾人索性選擇放棄,只留下記史者的一句評價:“完成先驅(qū)的遺愿,尚且道途漫漫。”就這樣,大部分金字塔得以幸存,但斯芬克斯獅身人面像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當奧斯曼土耳其人決定把手上的埃及帝國送給馬穆魯克貴族(Mameluke)[4]時,這些托管者選擇將斯芬克斯神圣尊嚴的面孔作為試練新槍支的靶子。

世事最是難料,在19世紀的金字塔開掘中,從這里掠走了豐富戰(zhàn)利品的人卻以西方探險家為主。雕像、木乃伊、畫作乃至古時的石頭都被打包,成箱地運出埃及的港口,抵達歐洲各國的首都。當青年時期的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來到埃及,準備用畫筆描繪金字塔時,它們的奧秘早已公之于眾,其中的珍寶也一一陳列在大英博物館的廊道里。

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之中,唯有粗獷的沙礫在悄然挪動,無垠的蒼穹隨四季轉(zhuǎn)移,萬古不變,永世長存。到了夜里,碩大的星星依舊閃爍,一如往昔,千年如一日。在古埃及的傳說中,人們頭頂泛著柔光的銀河是人為的巧妙手作,銀河就是天上的尼羅河。那時候,祭司認為銀河中匯聚著一個個路標,指引著死去的法老走向他們的來生。

然而,人們在1943年抬頭凝視這條星河的時候,也許并不只會想起這個古老的傳說,而是會想起些別的。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肆虐,天上的這條往生之路大概會變得非常擁擠。每過三秒,世上就有一個人死去。

正值其時,西方人再一次集體抵達開羅。

就在一年前,埃爾溫·隆美爾(Erwin Rommel)帶著德國士兵攻克了阿拉曼(El Alamein)[5],那里離開羅只有150英里。德國人計劃從阿拉曼出兵,先控制蘇伊士運河,再北上英屬巴勒斯坦,直至與從蘇聯(lián)南下的納粹軍隊會師。然而,在殘酷的阿拉曼戰(zhàn)役之后,英國伯納德·蒙哥馬利(Bernard Montgomery)將軍成功地迫使他們退至相對安全的利比亞和突尼斯。這也是盟軍對德軍的第一次重大勝利,二戰(zhàn)中第一個切實有形的轉(zhuǎn)折點。不過,現(xiàn)在戰(zhàn)爭的陰影再次籠罩了埃及。

那是個不尋常的下午,一隊黑色車輛呼嘯而過,輾轉(zhuǎn)朝著金字塔和斯芬克斯進發(fā)。車里坐著盟軍的主要領(lǐng)袖:海軍將領(lǐng)、陸軍將領(lǐng)、學者,還有兩個手握未來西方民主命運的男人——溫斯頓·丘吉爾與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

這一天是11月23日,寒風簌簌,沙海泛起層層漣漪。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tǒng)和大不列顛的首相忙里偷閑,正在開羅會議期間觀光游覽。這場會議是盟軍首腦三次會晤的第一場,也是這場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會議之一。這趟行程起于丘吉爾的提議。他目光奕奕,沙啞的聲音中帶著幽默與溫情,盡管此時他感冒還沒好,渾身仍充滿了一貫的熱忱。早先某一天,丘吉爾到羅斯福的別墅里茶敘,當他第一次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羅斯福深受震動,竟然力圖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很少會如此失態(tài),等到他緊緊抓住扶手,關(guān)節(jié)都變白時,他才痛苦地意識到他根本做不到。“總統(tǒng)先生,”丘吉爾適時地說道,語氣十分堅定,“你一定要來,哪怕只是為了看看斯芬克斯和金字塔,我已經(jīng)全都安排好了?!?

日落時分,氣溫降了下來,夜幕下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他們乘車抵達了吉薩高原,東面是三座醒目的幾何對稱型建筑,西面即王室墓地,埋葬著四千多具木乃伊。他們剛剛才找了一位當?shù)氐膸?,在附近領(lǐng)路。不過最激起羅斯福和丘吉爾想象的,仍當屬斯芬克斯,無論是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謎,還是它那獅身人面的造型?,F(xiàn)代的埃及人把它稱作“Abu al-Hol”,即“恐怖之父”,但在那些古埃及建造者眼里,斯芬克斯是美好、詼諧與敬畏的不朽象征。此刻,他們二人從各個角度審視著這座獅身人面像,思索著它神秘的微笑,不見蹤跡的鼻子,還有那不可思議的鷹形雙翼。他們的視線也不由得順著它堅定的目光,向荒涼的吉薩高原和遠方望去。丘吉爾不由得好奇,它在訴說什么。

日色西斜,余暉漸漸隱在了金字塔的身后。平日里的羅斯福和丘吉爾最是風趣健談,而這一刻,他們都驀然陷入了奇妙的沉靜之中??破仗兀–optic)教徒[6]就曾把高原上攪動的烈風稱作“永恒的聲音”。在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中,羅斯福和丘吉爾找到了一處可以喘息的地方,遠離了歐洲、北非和環(huán)太平洋地區(qū)的修羅場,隔絕于世,仿佛此時此地都是凝滯的。剛好在這個時刻,他們共同分享了這種感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空沐浴在愜意的晚霞之中,地平線上顯出了一道薄薄的粉色,昭示著今天的結(jié)束與明天的緩緩來臨。丘吉爾的目光掠過羅斯福,臉上帶著難掩的歡欣,他的眼里含著淚水,輕聲說:“我敬佩這個男人?!?

但羅斯福沒有泄露任何心緒。他總是魅力無限,此刻只瞇眼凝望著落日的余暉。在好些方面,他都和斯芬克斯一樣難以捉摸,冷靜自持,不露聲色。巧的是,歷史恰將這次會晤冠以“斯芬克斯會議”之名。在隨后的歲月里,羅斯福又將做出一些痛苦至極卻十分深遠的決策,影響了戰(zhàn)爭的全局。

* * *

同樣是在這個11月的下旬,陽光籠罩著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的歐洲堡壘(Festung Europa)[7]。黃昏迫近,英格蘭飛行基地的上空傳來了一陣陣遙遠的、低沉的嗡鳴聲。這里距柏林約有600英里,柏林就在基地的西南方向。盟軍的戰(zhàn)機一一列隊排開,一波又一波地起飛,過程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對講機噼啪噼啪地響著,那是成百個飛行員在通話。座艙里,他們還在忙著定位自己,檢查轉(zhuǎn)速計。機組人員在匆匆檢查著墜毀程序,其他人則在研究地圖。地勤人員站在外面,抬頭看著半黑的天幕,驚嘆著上空有多少架飛機。這一晚的突襲還只是昨日行動的延續(xù)。最終,空中聚集了764架轟炸機,它們無一不緊緊地按照編隊而行,場面震撼,蔚為壯觀。

戰(zhàn)機起飛,云霧繚繞在機身四周。這是一支無敵的空中艦隊,由469架蘭開斯特重型轟炸機、234架哈利法克斯轟炸機和50架斯特林轟炸機組成,另有英國皇家空軍的瑰寶——11架絕妙的輕木質(zhì)蚊式轟炸機護航。機群飛越英吉利海峽,低空飛行,避開德國人的雷達偵測。30分鐘不到,它們已掠過荷蘭上空,在蹭上哈茨山區(qū)的高原梯田前,已深入德國領(lǐng)空的心臟部位。它們早已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么。11月22日與23日這兩天,也是柏林戰(zhàn)役的第四晚,機群肩負著第二個作戰(zhàn)任務。盟軍對納粹德國的神經(jīng)中樞進行了16次密集空襲,這次就是其中之一。歷史很快就會證明,連同先前的那個晚上一起,這將是戰(zhàn)爭中對德國首都最具打擊性的突襲轟炸。

柏林本身就像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是第三帝國(the Third Reich)布防最重的城市。它擁有最先進的空防體系,包括三座高射炮塔。即使飛機可以在空中散下無數(shù)鋒利的彈片,這些高射炮也能給予這些家伙致命的打擊,猶如利刃割黃油一般,輕易就能擊中機身鋁制的腹部。城中還布置著一圈高度精準的88毫米防空高射炮,再加上一座位于柏林動物園內(nèi)的指揮中心。探照燈繞著柏林,在空中到處搜尋;聒噪的煙霧發(fā)生器往外吐著巨浪般的滾滾濃煙,模糊了整個城市的視線。建筑群之間甚至串起了偽裝網(wǎng),令飛行員、槍手和投彈兵很難認得清每條街道。

然而自7月起,德國人在他們嚴謹?shù)姆烙な吕锉3值倪@份鎮(zhèn)定自若就被掃蕩得所剩無幾。當時英美對漢堡實行了一系列粗暴的空襲,炮火風暴般接連席卷了德國北部幾個古老的漢薩同盟[8]港口,那是希特勒通向世界的大門,絕大多數(shù)房屋都是木制的。貪得無厭的大火吞噬了屋頂和木墻,迅速蔓延了一個又一個街區(qū),所到之處,勢不可擋。據(jù)一名女性記錄,整個地區(qū)都被吞沒在火海中。她一點也沒有夸張。四天之內(nèi),約有4.3萬名平民喪生,盟軍把半個漢堡市變成了廢墟,引發(fā)了一片混亂。心理受創(chuàng)的幸存者被送往柏林,從那里抵達相對安全的東部。其實這不過都是無用功,因為很快,連柏林人自己都會在盟軍的轟炸機飛抵之前,不顧一切地逃離那座城市。

11月18日,盟軍的復仇轟炸開始了。

這一次,盟軍的轟炸機和護航隊在空中排開達數(shù)英里,準備集中空襲城市西區(qū)。經(jīng)由歐洲北部的平原南面,他們穿過厄爾巴島(Elba)沿岸叢林向著東北方向擺蕩而上。離柏林只有50英里時,飛行員訓練有素地關(guān)掉自己的無線電通訊設備,保持靜默,悄悄挑選著轟炸目標,以期給德國人保留幾分驚喜。在1萬英尺的高空中,氧氣明顯變得稀薄,空氣就像冰一樣。蘭開斯特機組飛抵柏林市郊,準備在這里投下7000磅炸彈。彈艙打開了,炸彈帶著高亢尖銳的呼嘯聲落向地面,隨后是擊中目標時傳來的一連串轟隆隆的雷鳴聲,空中翻騰起一朵接著一朵的蘑菇云。后來,一名飛行員興高采烈地回憶道,當他駕駛的轟炸機扔下炸彈的時候,他忍不住歡呼了起來:“這兒!就是希特勒的城市!”

飛機下方的城市在搖晃。放眼整個首都,墻壁開裂坍塌;街道上突然滿是橫飛的磚塊和玻璃碎渣;空氣被種種噪音撕裂:門從合頁上猛然扯開的聲音,窗戶粉碎的聲音,整棟整棟的建筑物像紙袋一樣坍塌委地的聲音。在空中,爆炸的閃光如此強烈,戰(zhàn)機的座艙變成了一個明亮到令人睜不開眼睛的橙黃色光團,仿佛正直接向著太陽飛去。然后一切又都在轉(zhuǎn)瞬間陷入了黑暗。柏林的防空防御系統(tǒng)開始了他們的反擊,盟軍的飛行員不得不穿過敵人重重的炮火:狂怒的高射炮,地面騰起的爆炸,還有濃密的黑煙。空襲繼續(xù)的每一分鐘里,盟軍的損失都在升級。許多機組成員,包括飛行員,或被高射炮擊中,或被德國人的機關(guān)槍打傷,或被凍得失禁——座艙是不保溫的,在戰(zhàn)斗的高壓和寒冷的高緯度環(huán)境下,有的人直接尿在了座椅上。最后,德軍的高射炮在空中縱橫交錯,密集到仿佛可以行走其上,有的戰(zhàn)機無處可逃,就這樣變成了火球。

但在下方的城市,猛烈的空襲陣勢令柏林人都驚呆了。在許多街道上,火光明亮如白晝。淡藍色的煙霧從被襲建筑物的窗戶里盤旋而出,人們開始害怕被活埋,被炸彈擊中,甚至尸身都無法找到。有的人還能慌張地朝公共防空洞跑去,但更多的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警笛尖嘯長鳴,防空炮火照亮了整個夜空。人們爭相逃命,在絕望的推搡中相互踐踏致死。

柏林人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轟炸機還在往這邊開,突襲和隨后的屠殺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當爆炸在城市中橫行時,市民能聽見戰(zhàn)機與炸彈靠近的步伐,那是不祥的聲音。每一聲都要比剛才的更近、更響、更劇烈?!八械胤蕉贾鹆?,”一位幸存者回憶當時的絕望,“廢墟一直在坍塌?!笨峙碌鬲z也不過如此。就連納粹的“宣傳喉舌”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本人都承認:“我看到的是真正的粉碎?!斌@恐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在街上奔逃,臉上裹著圍巾,一邊咳嗽,一邊在倒塌的墻根、碎玻璃渣和漫天塵土中輾轉(zhuǎn)穿行。到處都是還在冒著煙的瓦礫土堆、漏水的管子和失事的電車殘??;到處都彌漫著灼人的熱浪、嗆鼻的濃煙,散落著燒焦了的磚塊。

到處,都能在頭頂看見盟軍的轟炸機。

成片的街區(qū)不復存在,連外交使館都不能幸免于難?;疖囌緡乐厥軗p,兵工廠和音樂學院也一樣。整個蒂爾加滕區(qū)(Tiergarten),無論是那些高雅講究的住宅,還是占地630英畝的公園,包括德國陸軍部所在地,都毀于戰(zhàn)火。伴著滾滾沖天的濃煙,盟軍空襲的目標還包括國家歌劇院、德國劇院、國家美術(shù)館、布里斯托爾酒店、慈善醫(yī)院、市立醫(yī)院、婦產(chǎn)醫(yī)院和歷史上著名的威廉皇帝紀念教堂(Kaiser Wilhelm Memorial Church)。甚至,轟炸名單上還有伊朗、意大利、法國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大使館,以及波茨坦火車站。最令德國人感到恥辱的是,武器彈藥庫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因為那里是納粹黨衛(wèi)隊行政學院和帝國衛(wèi)隊的軍營。有的人在恐懼中沉默著看著另一些人歇斯底里地推搡著涌入柏林動物園的地下防空洞,與此同時,在市內(nèi)輕軌沿線上,更多的市民只能在站臺上或車廂里尖叫,或者在震驚中無助地茫然亂走。然而,情況最糟糕的是柏林郊區(qū),那兒斷了電,電話也用不了了,隨處可見人們被活埋的可怖畫面,尸體燒得焦黑,噼啪作響,攣縮得只有幼童那么大,像垃圾一樣被輕賤地拋在路上。

一個蓋世太保寫道,“街道看起來就像是戰(zhàn)場”。即使是聞名遐邇的柏林動物園,也變成了廢墟。

轟炸還在繼續(xù),折磨著地面上的一切。夜間爆炸像一場令人發(fā)狂的合唱,噼啪作響的燃爆聲與之相和。一場奇異的“雨”貫穿著始終,閃閃發(fā)光的鋁箔碎片緩緩地從空中飄落到街道上,這是盟軍在混淆德軍雷達的視聽。到了這個時候,連避難所也不總是那么安全了。一個嚇壞了的年輕人眼睜睜地看著頭頂?shù)牡乇ぬ旎ò彘_始晃動,搖擺,顫巍巍地挺了幾分鐘,最后突然崩塌。他是在廢墟中幸存下來的極少數(shù)人之一。

一連串的轟炸還在繼續(xù),經(jīng)常是按照八個炸彈一組的頻率,威嚇著整個城市。柏林人漸漸意識到,原來這是因為每架飛機的彈藥艙都裝著八枚炸彈。等到盟軍的戰(zhàn)機終于調(diào)頭西飛,打道回府時,足足有20分鐘的時間,機組仍然能看得見柏林滿城灼熱的紅光照亮天空。

次日清晨,太陽升起,滿目皆是瘡痍。房子還在燃燒,濃煙如云,人們幾乎無法呼吸。他們步履蹣跚,膽戰(zhàn)心驚地走在馬路上,間或被腳下的碎片和殘骸絆倒。一位日記作者記錄下這一冷酷的事實,“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在腳下嘎吱作響”。成千上萬具遺體展露著生動的細節(jié)——在砸得粉碎的枝形吊燈下,在花瓶和水晶器具的碎片中,在成堆的碎瓷片里。與此同時,大火還沒燒盡,天空呈現(xiàn)一種骯臟的灰黃色。戈培爾巡視了遍地尚在冒煙的廢墟之后說道:“除了殘墻斷垣,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見。”

一周過去,柏林已經(jīng)變成了人間地獄。近50萬人無家可歸,約有1萬人受傷。逝者的遺體被安放在學校禮堂和體育館等待認領(lǐng)。僅僅這一周時間里,就有差不多4000人被殺死。盡管如此,希特勒最忠誠的支持者們并沒有被嚇倒,納粹信徒們在整個城市如山的廢墟上插上了一面面小黨旗和“卐”[9]字徽。

然而,在歐洲還有幾百萬人被納粹政權(quán)無情地折磨著。對他們來說,盟軍在德意志首都的轟炸無異于希望的曙光。而對普通德國人來說,這一場空襲同樣也意味著點什么——他們一直堅信這個國家可以保護好自己,但這一刻,這個信仰強烈地動搖了。赫爾曼·戈林(Herman G?ring),這位希特勒指定的接班人和空軍總司令,曾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一顆敵人的炸彈能落在德國神圣的首都。但現(xiàn)在情況正如一名美國將軍所吹噓的,“60秒的時間,就可以摧毀累積了100年的努力”。這場無情的空襲過后,某個柏林人帶著不祥的預感描述整座城市此刻的心情?!艾F(xiàn)在,我們只能任憑敵人擺布了。”他喃喃低語。

而這些,恰恰就是羅斯福和丘吉爾知曉盟軍返回相對安全的英國領(lǐng)空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畫面。

* * *

其實,這世上還有盟軍轟炸機未曾抵達過的地方,而那里的人們絕望地等待著,甚至懇求著這些轟隆隆的戰(zhàn)機飛來。他們滿懷期冀地仰望天空,想知道盟軍什么時候會來。

* * *

僅僅在盟軍發(fā)動大規(guī)??找u的前一天,在遠離柏林戰(zhàn)場與開羅外交謀策的地方,500多名荷蘭人拖著步子,哆哆嗦嗦地穿過了一座小果園。那里只剩下寥寥幾棵果樹,他們沿路而下,走下一個斜坡,盡頭是一間被土山環(huán)繞的屋子。其中有幾個人在哭泣,大多數(shù)時候能聽見的還是人們的低語。他們步履沉重,身心疲憊。大一點的孩子緊緊抓住身旁年齡更小的孩子,或托著他們的屁股往前走,心驚肉跳。老人和身體虛弱的人走得很慢,骨頭彎得快要貼到地上。走著走著,約有165名波蘭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大部分人都很恐懼,可幾乎沒有人能確定自己到底在恐懼什么。

這間屋子冷得異乎尋常,等待著他們的到來。笨重的屋門在他們身后砰的一聲重重關(guān)上。

墻上,是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刮痕。

一個年輕的波蘭女人開始聲嘶力竭地大喊:“德國……一定會為我們流的血付出沉重的代價,去死吧,這群野蠻人,納粹德國的走狗!”幾乎是在同時,波蘭人都跪倒在地上,緊緊握住彼此的手,開始祈禱。然后,屋里響起了歌聲。他們唱的是《希望之歌》(Hatikvah)[10],雖然從未有人正式規(guī)定過,但這是猶太人心目中的國歌。“我們的希望還沒有破滅,做個自由的人,再次回到我的故鄉(xiāng)?!焙商m人這樣唱道。很快,波蘭人就加入了他們,異口同聲,一起唱了起來:“波蘭還沒有滅亡……”他們唱的也是他們的國歌。在這間孤零零的屋子里,上百個聲音越唱越響亮:“我們的希望……也永不會破滅。”

大貨車轟隆隆的聲音從墻外傳來,車上噴著紅十字會的標志——救助病人、傷者、流離失所和無依無靠的人的通用標識。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現(xiàn)在屋里鎖了166個人,渾身脫得精光。孩子們凍得直打顫,歌聲卻越唱越到高潮,情感難以自抑。看守們站在外面的硬地上,匆匆地從車上往下搬卸罐頭。就在這個時候,黨衛(wèi)軍士兵平靜地打開了門上的窺視孔。

屋頂叮當一響。

毒氣一傾而下,屋里傳出了尖叫聲。

* * *

這就是1943年戰(zhàn)爭中的西方世界,1944年的前夕。這將是改變歷史的一年。富蘭克林·羅斯福和盟軍正設法力挽狂瀾,而美、蘇、英三巨頭有史以來第一次坐在一起,在德黑蘭進行了為期三天半的緊張會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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