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陳琳便操手去拆已半涼的飯盒。表層的塑料紙帶著水汽被撕拉地扯下，盒蓋下飯菜的香味遮都遮不住，只往人鼻子里鉆。

是臺灣鹵肉飯啊……

整理材料的手沒停，可飯香通過鼻端竄入心肺，又纏上大腦神經(jīng)，生生就能辨認出這味道來。

真是磨人，林楓這樣想。

整理好材料去老溫的辦公室。他辦公室的門半掩著，站在門口，隱約可以聽到些許交談的聲音。

林楓小心翼翼地輕扣門板，等了十幾秒，里面的人喊了一聲“進來”。如果不是幻聽的話，還聽到里頭說了句“領導，周末可就說好啦”之類的話。

老溫五十過半，年齡上已漸入老年人的行列。不過，他倒新鮮，特愛穿牛仔褲，而且極愛顏色淺的。

眼下那條水洗明顯的淺色牛仔褲正立在窗口收著電話，一副不太常戴的老花鏡掛在鼻梁上，斜著眼在手機屏幕上劃拉。

看林楓抱著材料進來，應是心下了然，隨意動了動手指。見狀，她把材料捧到老溫的辦公桌空白處，自個兒則立在一邊，耐心地等著。

老溫發(fā)完消息回到位子上，看了眼材料問。

“是航油的DF？”

林楓很自覺地回復：“是的，溫總。”

接下來，老溫就沒再說話，只是就著陳琳簽過字的地方，在后面跟著簽字，連內(nèi)容都沒多看幾眼。

只是臨走前，老溫多囑咐了一嘴：“今天一定要放掉，別扯后腿。否則你師父喝再多酒，也是白搭。”

林楓顧自地應著，心里卻著實一番不好受。這時正好劉偉芳來催，眼下沒時間來消化，只能憋著一股氣收拾包包。

劉偉芳停好車后就沒上來，林楓直接下樓去停車場找她。進了車門，就見劉偉芳遞過來一個全家的袋子。

“喏，沒飯了，只能買點飯團。抓緊吃吧。”

“嗯，謝謝劉老師。”林楓悶悶地應著，把袋子取過來。飯團應該熱了很久了，握在手里已經(jīng)不怎么燙，但足夠了，林楓想。

依舊是劉偉芳開車，林楓坐副駕駛。等二人趕到分行時，時間已快到一點了。

“我去停車，你趕緊上去找人插隊。”

抵達八樓審批中心，燈還沒開。過道上零星來回游蕩著幾個身影，有熟悉的，是和自己一樣的客戶經(jīng)理。

進去里面，一屋子的二氧化碳襲面而來。悶熱，干燥，還帶著一點點男生宿舍臭襪子的味道。

找到專門負責分派材料的，人還趴在桌上午睡。再瞧那塑料筐子里堆起來的高高一沓，林楓的心突突直跳。

“怎么？”正躊躇著是否把人給叫醒，劉偉芳已經(jīng)站在自己身邊，悄聲地問。

林楓無奈，指了指正在熟睡的人，又點了下堆成小山同樣等著分派的放款材料。

劉偉芳會意，給她使了個稍安勿躁的眼色。又瞧了一眼掛在墻壁的時鐘，已然快接近一點的方向。只不過，審批中心的人都悄然睡著，誰都好像不像浪費這最后的一兩分鐘睡眠時間。

只見劉偉芳靠近了那個位子，伸手輕輕推了一記沉睡的人。那人很快被弄醒，眼睛迷蒙地往力道使來的方向轉(zhuǎn)頭，飽含不理解和很生氣。

“張老師。”劉偉芳沖著人甜甜一笑，用無比軟糯的音調(diào)緩緩說出自己的歉意。“哎喲，真是伐好意思。今早有筆老急的業(yè)務，要當天放掉。只好來麻煩儂了呀。喏，看到伐，噶多材料。真是伐要活了……”

劉偉芳是地道的上海本地人，一口浦東腔，本是有一些硬，卻被她說得軟乎乎的。分派材料的老張，本還是一張陰沉的臉，如今卻已舒朗開來，或許還在某個暗處，悄悄綻開了一朵花，也未曾可知。

看過了陳琳，再看眼下的劉偉芳，林楓不得不接受一個很不愿承認的現(xiàn)實。

女人啊，硬氣總是不頂用的，總是要軟乎了，才有人心疼，從而另眼相看。

可林楓從小接受的觀念里，都是女人要自強獨立，不卑不亢，像男人一樣，挺著脊梁也能在世間行走。

鏗鏘的步伐，干練的行頭，邏輯清晰的言辭，構(gòu)成了林楓少女時期對于職場身份的深刻迷戀。所以當年即便歷史成績斐然，毅然去追尋大女主電視劇里那些女高管的身影，報考了經(jīng)濟系。

從業(yè)兩年有許，林楓無數(shù)次在身無旁人之處，回味自己的選擇，竟品不出幾分滋味。

恍惚間，聽見劉偉芳在叫自己，林楓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老張已經(jīng)被劉偉芳成功公關。

“初審是崔老師。你在這里等著跟蹤流程，我剛臨時被老溫叫去，要去見個客戶。”劉偉芳走時“任重而道遠”地拍拍她的薄背。

崔老師？

林楓在心里嘀咕。

哦，誰呢？

靠，倒霉崔！

片刻內(nèi)領悟了這一事實的林楓，真心覺得流年不利。亦或是今年開春在普陀山少燒了一道香，所以那么背。六個初審，居然又被她抽中了崔倒霉。

即便內(nèi)心舉步維艱，但仍是耐著性子挪到了崔倒霉的位子邊上，輕輕地用再溫柔不過的聲音開嗓：“崔老師，航油的DF放款，麻煩您啦！”

用的是再標準不過的笑容，即便那笑容下的內(nèi)心有多少的無可奈何。

可惜啊，崔倒霉一開始一聽到是航油，悶著看材料的頭一霎就抬了起來。可再瞧清楚林楓的臉，無框眼鏡下的老臉又一霎換了種顏色。

那顏色名叫“冊那，怎么又是你！”

于是乎，在肉眼可見的速度內(nèi)，倒霉崔又將油油的腦袋埋了下去，不予理睬。留下林楓，在一片二氧化碳密集的空間里，凌風而亂。

她瞬時，明白了一句新學會的渾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說的便是她眼下的境遇。

她不想理會倒霉崔，不想在這個中年油膩男面前低頭。可手機表面的時間不斷地變化，提醒著她必須得再次學著陳琳或是劉偉芳那樣，說軟和的話，做低姿態(tài)的事。

“崔老師，航油這次五千萬美金的單子，國際部那邊已經(jīng)打好招呼，定好價格了。麻煩能務必抽空先幫我們看看。”林楓再次將材料往倒霉崔的手邊推了推。

也許是林楓的話說得夠軟和，這次倒霉崔倒是理她了，只是開口就不太友好：“系統(tǒng)提好了？沒什么錯處了？哦，要不你先給張老師看？反正我就是個初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