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一出高鐵站，林子涵的車就穩穩的停在她面前。

“真的不好意思，大過年給你從家里搞出來，改天一定讓沈卓然登門賠禮道歉。”林子涵抱歉的說道。

宋清沒有理會他，眉毛依然緊皺著，“他現在在哪？”

“還在手術吧。”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電話里沈阿姨應該在旁邊，我沒敢深究下去。”

林子涵嘆了一口氣，“這事也是只有我們幾個走得近的家知道，明面上是沒有的事，沈卓然不是沈明理叔叔的孩子，是他妹妹沈明婉的孩子，當時明婉阿姨未婚先孕，沈爺爺大發雷霆，但明婉阿姨當時軍校還沒畢業，顧及到明婉阿姨的前途，把孩子過繼到明理叔叔的名下，本來瞞得挺好，后來我聽我爸媽說不知道干嘛有天明婉阿姨和沈爺爺吵了起來，然后口不擇言說了一些話，卓然聽到了，然后緊接著明婉阿姨就在邊境執行任務中重傷昏迷，腦神經受了傷，一直躺在療養院，然后今年又發現了腫瘤的跡象，病情逐漸加重，初一晚上離世的。”林子涵絮絮叨叨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來。

副駕駛上的宋清靜靜的聽著，沒有言語。

林子涵側身看了一眼沉默的宋清，繼續說道“初一當天本來大家是聚在梁雨家吃飯的，結果醫院出了事故沈卓然得趕回醫院，隨即療養院也出了事，但當時沈卓然上了一臺很重要的手術，沒辦法半路撤下來，等趕去的時候明婉阿姨已經走了，那天沈奶奶也情緒激動的說了他幾句，他也沒有反駁，從那天開始，包括籌備葬禮什么的，我也沒聽到沈卓然開口說話，整個人的感覺像是行尸走肉一樣，沈阿姨送過去的湯什么的動都沒動，有些著急才給我打了電話。”

宋清看著不遠處的醫院大樓，消化著林子涵說的那些話，眉頭松開了，但眼神中還有淡淡的愁緒。

“宋清，拜托你了。”林子涵止住宋清下車的動作，滿含真誠的說道

宋清回頭笑了笑，“今天麻煩你了，不需要拜托我什么，反而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林子涵看著漸漸走遠的宋清，瘦瘦小小的身影踏著風雪步伐緩慢而堅定，雖說看不見她的表情，林子涵腦中閃過那張蒼白著臉緊緊抿著嘴唇的模樣。

沈卓然，救兵我給你搬到了，你走不走得出來看你自己了。

宋清掃著大屏幕上的值班信息，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往神經外科樓層走去，迎面碰上的護士止住了宋清的腳步。

“您是來找沈醫生的？”李護士試探的問道

宋清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李護士溫柔的笑了笑，順手按了12樓的按鍵，“沈醫生現在不在科室，他應該在12樓的中央手術室做手術，您可以去那里等他，最近他不怎么會回辦公室，一般都在手術室。”

“好的，謝謝您了。”

“忘了介紹，我叫李小艾，是神經外科的護士，之前見過你幾回。”

宋清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身，“你好，我叫宋清，麻煩你了。”

寒暄幾句后，電梯停在12樓。宋清禮貌的揮手道別，然后順著指示牌往手術室門口走去。

拐彎處就看見手術室門口圍著一群焦急等待的家屬，便大步往那走去，余光間撇到安全出口樓梯上的身影，腳步停了下來。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沈卓然不著痕跡的滅掉手邊的煙頭，熟練的動作引起了對面的眉頭緊皺，抬起頭準備離開，卻在看到了來人，生生愣在原地。

宋清看向他，也看著他眼神中寂寥的光微微心驚，她想過他是什么樣的頹廢，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但是卻不是現在這樣，如往常一般的臉龐，眼底卻沉沉墨色，翻涌的情緒全壓在眼底。宋清晃了晃神，眼角瞇著笑，臉上帶著不著粉飾的笑容，朝沈卓然伸出了右手，輕聲說道，“走，我們回家。”

還沒等宋清反映過來，自己就落入了緊緊的懷抱，懷抱熟悉卻有著淡淡的煙草味，沈卓然的懷抱有點緊，像是想把宋清融入自己骨子里一般。沈卓然頭倚在宋清的肩膀。

“宋清。”沙啞的聲音里藏著別人難以覺察的難過。

宋清回抱著他，深深的把自己藏在他懷里，雙手若無其事的在他身后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傳遞著令人安定的力量。

宋清就這樣緊抓著沈卓然的手，冰涼的手逐漸有了溫度。

“餓嗎？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宋清牽著沈卓然的手，仰頭問道

沈卓然看著宋清明艷熟悉的笑容，眼底的濃墨似乎開始消散，點了點頭。

A市的春節似乎因為大家的返鄉顯得沒有那么熱鬧，夜燈初上，街上冷冷清清的三兩行人走著，吃完飯的宋清挽著沈卓然的肩膀，絮絮叨叨說著家里熊孩子的趣事，眉眼間都是強撐的開心，盡力挑起沈卓然并不高昂的興致，看著沈卓然落在遠處無焦點的眼神，突然側過身，抹去眼角泛起來的淚意，失了言語。

沈卓然耳邊的聲音停了下來，飄遠的思緒也拽了回來，下意識看了一眼身邊的宋清，正好捕捉到她抹眼淚的動作，腳步立馬停了下來。

“不好意思，剛剛出神了，沒有聽清楚你說的什么，對不起。”沈卓然低著頭看著她，臉上帶著抱歉。

宋清被他臉上的抱歉弄得心頭一酸，剛壓下去的眼淚又用了上來，宋清胡亂的擦了擦臉，轉頭在黑暗中抹掉那豆大的眼淚，隨后路燈的光下揚起了笑臉。

“沒事，剛就是給風迷了眼。”

沈卓然輕輕揉亂她的頭發，聲音暗暗，“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宋清伸手忍不住摸摸沈卓然微微發青的眼眶和明顯瘦削的臉，低聲說道，“有點冷，我們回家吧。”

打開燈的那一刻，宋清一眼就看見茶幾上散落的酒瓶，微微皺了皺眉

“有點亂，這段時間喝酒會讓我好睡一點。我馬上收拾干凈”沈卓然開口解釋道，沒有告訴宋清他盡管喝酒也整夜整夜睡不著的事實。

宋清擺擺手，“你先去洗漱，趕快休息，我一會檢查看你有沒有睡覺，你看你黑眼圈都掛到了嘴角。”

沈卓然捏捏宋清鼓鼓的臉，“哪有這么夸張。”

說完還是乖乖的去二樓準備洗漱。

宋清拿著垃圾袋走到茶幾前，掃到沙發上明顯有人躺過的痕跡和丟在一旁的毯子，眼底閃過一絲難過，小心翼翼的把紅酒瓶塞進袋子里，腳下一動，茶幾下的垃圾桶滾了出來，散落一地的煙頭。宋清蹲下身子，卻沒有打掃的動作，反倒環著腿，呆呆的蹲在原地，客廳里安靜得豎起耳朵能聽到茶幾那細細的啜泣聲。一天積攢下來的難過和心疼似乎全部在此刻爆發，眼前似乎出現了沈卓然坐在這里的樣子。一根接著一根，一杯接著一杯，宋清眼前閃現的是全然陌生的沈卓然，但心里涌起來的難過似乎多得讓人窒息。今天看到他在樓梯間抽煙的樣子，隔著門突然有種感覺，他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克制和隱忍，那些所謂的禁欲理智的氣質，似乎也是在從不示人的悲傷中練就出來的。想到這，宋清的心似乎抽痛的更厲害，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如何勸解，任何話在生死面前瞬間渺小，盡管掩飾的很好，但那真切的悲傷似乎吞沒了他整個人，而且任由擺布的沉淪。

沉溺在自己情緒里的宋清沒注意到身后的身影，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正因為怕你擔心，才選擇不告訴你。”

宋清聽到耳后傳來的聲音，眼淚掉的更兇，哽咽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沈卓然伸手從背后環抱著她，低低的笑聲從胸腔傳來

“你怎么比我這個當兒子的眼淚流的都多。”

宋清聽到他故意開玩笑的語氣，一把推開了他，站了起來，沈卓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直愣愣的坐在地上，沒緩過神。

兩人面面相覷的對視了幾秒，宋清微不可覺的嘆了嘆氣伸手拉起坐在地上的沈卓然，卻被沈卓然拉進自己的懷抱，宋清還沒來得及說話，臉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別哭了。”沈卓然低低的聲音帶著一絲心疼。

宋清看著兩人極其親密的距離，輕輕撫上他眉間消不下去的憂愁，“去睡會，好嗎？”

“你陪我。”沈卓然的語氣里多了一絲依賴，像是卸下了鎧甲一般。

“好。”

昏暗的床頭燈，沈卓然緊緊的擁著宋清，頭放松的靠在她的胸前，散落在肩前的碎發落在沈卓然頭上，恍惚間有種安靜的旖旎感，沈卓然下意識攬著宋清的腰，鼻翼間彌漫的是她獨有的味道，不是多濃烈的香水味，淡淡的果木香氣讓沈卓然連日來繃緊的心弦松了下來。

“宋清。”沈卓然瞇著眼仰起頭，與宋清暖暖的視線相撞。

宋清輕輕捏著沈卓然在被窩外的耳垂，“先不用說，等你睡醒，想告訴我的時候再說。”

沈卓然看著宋清，恍神間好像見到16歲在門外的自己，臉上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清亮堅韌，眼底來不及藏住的情緒在燈光下一覽無遺。

“你別因為我哭，我不想看到你這么難過。”沈卓然在她下巴上落下一吻。

“沈卓然，你什么時候能這么為自己考慮就好了。”

沈卓然心神一震，下意識抬頭，看向宋清的眼睛。

“沈卓然，你不必做眾人的神，你也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你就是個普通人，有很多小毛病，喜怒哀樂是家常便飯，那就何必為難自己，既然那么難過，又干嘛那么隱忍克制呢？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喜歡的沈卓然，不管怎么樣，奶奶和沈阿姨叔叔都對你如此。”

沈卓然怔怔的聽完宋清的話，失神的撫上宋清的臉頰，指尖輕輕滑過，眉，眼，鼻子，掩住心里翻騰的情緒。

“宋清，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對我說這番話。”

宋清聽著他語氣里不太明朗的情緒，忽的軟了眼角，抓住停在自己臉上的食指，小心翼翼的握住，“沈卓然，我真的不是很會安慰人，但看到你忍著難過的樣子，我真的好難過。”

沈卓然微微前傾，在她的鼻尖落下一吻，再次對視眼里似乎消散了全部的霧色，留下來的是星星點點的光。

“16歲那年我去找爺爺下棋，在門口聽到他們激烈的爭吵......”

書房里，沈明婉完全不忌憚皮椅上坐著的人，我行我素的說出自己的想法，“爸，這場行動結束后我想提前退役。”

皮椅上的人悠悠轉了過來，眼神像鷹一般的落在直挺挺的沈明婉身上。

“我說過，這事沒得商量。你無需再提。”

“我這不是商量，爸，我心意已決.....”

話音未落，迎面一個黑色物體飛了過來，沈明婉沒有躲避，直直的被老頭子扔來的書砸中了額頭，沈明婉悶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是當我話耳邊風是吧，明年是你升少校的最重要的一年，你說不干就不干了嗎？，你做事考慮過后果嗎？爛攤子誰給你收拾，你當年走錯路，天天不著調，不然怎么會一聲不吭把卓然生了下來，可后來呢，還不是你哥給你擦屁股！”沈爺爺看著面前犟著脖子不愿低頭的女兒，口不擇言的怒罵道

這個女兒生來就是軍人的料子，這也是沈正中最驕傲的事，可惜一直玩心未定，脾性有點邪氣，這些年大大小小的錯沒少闖，最荒唐的事就是大學瞞天過海休了半學期的學，沈正中找到她的時候，肚子已經大了起來，那時候不是沈明理攔著差點沒打死，談戀愛玩過火還不讓對方負責，沈正中聽到這番解釋差點一口老血沒噴出來，但實在抵不住對女兒的感情，把孩子留了下來，卻留給了當時已經結婚的大兒子。

“爸，然然跟這事沒關系，您這時候把這事翻出來什么意思呢！”沈明婉的語氣里明顯帶著憤懣。

沈正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中氣十足的說道“話放在這里，退役報告你是別想打下來的。我沈家不允許有這種半途而廢的廢物！”

沈明婉直直的站在那里，眼神亮的嚇人，死死的盯著座位上的父親，常年軍人積累的戾氣一下被激發了。

突然門外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伴隨著玻璃碗碎掉的聲音，“卓然，你怎么在這！”

沈明婉愣了，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急忙拉開書房的門，不遠處樓梯口臉色慘白的卓然端著象棋盤站在那里。

“卓然。”沈明婉下意識向他走近，剩下來的話停在嗓子眼，不知怎么開口

沈卓然忍住心中的驚濤駭浪，藏住臉上的震驚，迎了上去，“姑姑，幫我端一下棋盤。我去幫媽媽收拾一下。”說完，便從沈明婉的旁邊走過，走到王微的面前，和往常一樣帶著撒嬌的語氣，

“媽媽又瞞著我給牛奶里加那些亂七八糟的營養品了吧。每次用碗端來都不是好事。”

王微看著沈卓然微微發抖卻極力裝鎮定的樣子，下意識看了一眼像木頭一樣的沈明婉，心里有了疑慮，這孩子站在那里多久了，聽到嗎？

王微收拾好心情，摸了摸沈卓然的頭，“你這孩子，高中正在長身體，多吃點營養品補補怎么了，媽媽天天為了騙過你還得絞盡腦汁，剛突然看見你，你看嚇得媽媽碗都掉了，你什么時候上來的。”

輕描淡寫的提問，讓沈卓然收拾碎碗的動作停了下來，低頭的樣子并不能看到他是什么表情。但還是很快揚起壞笑說道“我剛上來呢，準備和爺爺下棋，媽媽我真的不想喝營養品了。”

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終于在沈卓然的三言兩語間落下帷幕，但十幾歲的孩子心性又能裝得多像呢，王微和沈明婉交換了眼神，悠悠的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然后呢？”宋清睜著眼睛，下意識屏住呼吸聽著接下來的發展。

“然后，整個沈家都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還配合我演戲演了兩年，當時我是對她有著恨意的，我接受不了她為了個人前途不愿要我，兩年內，我也再也沒親近過媽媽，也不是有特別多的機會，因為后來她和老爺子鬧脾氣，然后主動調到邊境禁毒，再回來的時候就再也沒醒來過，爺爺也因為，倒了下去，臨去世前才把這事擺在臺面上說。才知道當年是爺爺逼著她，生下來可以但是必須回去繼續讀書而且我得給我媽媽養，她只能做我的小姑，不然爺爺不會讓她留下我。當時爺爺軍銜很高，他不能讓沈家蒙羞。”

宋清把手塞進他的手心里，發現他的手心涼涼的沒有什么溫度，試探的問道，“所以，爺爺對你不是特別好？”

沈卓然搖了搖頭，臉上染上一絲悲傷。“不，相反的是，所有人都把我寵上天，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是如此，媽媽為了我也沒再生自己的小孩，小時候我基本能在大院里橫著走，誰都不怕，唯有怕的就是當時的小姑，她大都是時候都很溫和，但對于我的管教是極其嚴厲的，見到她會犯怵但是莫名會有親近的想法，以前以為自己是皮癢想被虐，后來才明白了原因。”

宋清看著陷入回憶里的沈卓然，臉色糾結。

“后來我去了國外讀書，她一直被安置在療養院，剛開始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關系，如何面對她，如何面對媽媽，讀書的前兩年除了寒假我也不怎么回國，后來似乎看淡了很多，在征得爸媽的同意我把我的名字移到了她的戶口名下，回國上班后會偶爾去療養院陪陪她。我開始面對這些狗血殘忍的現實，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開始想著試著能不能往好的方面發展，對于她的病，之前參與的醫療項目有其治愈希望，可因為她的身體太弱，我想著遲一段時間送她過去，但沒有機會了......”

沈卓然低低沉郁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連他自己說著說著都自己走了進去，稍稍動了肩膀是被枕頭上的濕意拉回了思緒，看著咬緊嘴唇淚流滿面的宋清，一下慌了手腳。

“怎么了，你哭什么？”

宋清圈住沈卓然的脖子，深深埋在他的肩膀里，無聲的掉淚，一會悶悶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沈卓然，我替你哭，你不要再難過了。”

連日來被壓抑的情緒在宋清溫暖的話里突然禁不住，一滴淚滑落眼角，沈卓然緊緊回擁著她，“傻丫頭，愛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