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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提督與青年

1

七月,偕水師統領丁公汝昌率各船團回防濟師(增援軍隊)。復偕丁公先赴韓境沿海一帶,蕩舢板,探查陸兵下岸處。中途潮退,舟膠于灘。公及丁公赤足履沙石行里許。迨登岸,兩足皆破裂。丁公笑曰:“紈绔少年亦能若是耶?”

這是《容庵弟子記》中的一段文字。容庵,是袁世凱的號。此書共四卷,是袁世凱的弟子沈祖憲和吳闿生二人撰寫的。書中記述了袁世凱事略,但出自門生之手,當然是按袁世凱的口味寫的,似可當作他的自吹自擂來讀。上面所引的文章能使人想見袁世凱反復向其徒眾和家屬講述他年輕時代的情景。

文中的“丁公”,是后來在甲午戰爭中自剄身亡的水師提督丁汝昌,而單單一個“公”字,指袁世凱。

所記七月,是1882年(清光緒八年,日本明治十五年),即壬午年。這年朝鮮發生了“壬午之變”,清政府派兵援助。

清軍三千人,由慶軍統領吳長慶指揮,丁汝昌負責運送。據吳長慶的書簡記載,艦隊到達仁川海面是七月七日辰時——這里的日期是陰歷,若按陽歷,則是8月20日辰時,即上午八時前后。事實上,開始登陸是翌日辰時。

足足花費了一整天,是因為仁川易于登陸的地點已停泊了七艘日本艦只,只好避開,另覓地點。清軍艦隊在三十多公里之外的南陽府海面拋錨。

袁世凱同丁汝昌駕著舢板找尋登陸地點,正趕上退潮,船不能動了,只好赤腳步行一里多路上岸。清代的一里,不過是五百七十六米。走過這段布滿亂石、碎貝殼的海灘,袁世凱的腳被擦傷出血了。丁汝昌見了,笑道:“真難為你這位少爺了!”

丁汝昌的語氣,仿佛是袁世凱在與他并肩統率軍隊。其實,那時候兩人的身份差別很大。也許后來當上總督、大總統的袁世凱回顧往事時,對自己年輕時代的身份總有一種錯覺吧。

當時丁汝昌是與派遣軍司令吳長慶同級的將領,而袁世凱不過是吳長慶的一名幕僚而已。幕僚也稱幕客,是個人私設的秘書,并非由國家正式任命的官吏。原來袁世凱科舉落榜,屬于國家公務員考試不合格者。幕僚也有因主人的保薦而得到中央政府任命的,但那必須有相應的理由。袁世凱在朝鮮非常活躍,得到吳長慶的推舉,終于“奉旨,以同知用,并賜花翎”。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所謂花翎,是用孔雀羽毛做的垂在帽子后面的裝飾物,特為賞賜給五品以上有功績的官吏。

這是那年九月的事,可見七月在朝鮮登陸時,袁世凱還是個白丁,不能與從一品的水師提督丁汝昌平起平坐。

“你看看我的腳!”坐在沙灘上,丁汝昌把腳伸到袁世凱面前。

“嚄!”袁世凱大吃一驚:提督的腳底板似乎相當硬,竟然沒出一點兒血。

“咱倆走的可都是一樣的沙石灘啊!”丁汝昌道。

“您的腳底板真夠硬的。”

“比草鞋是結實多了。”

“簡直像牛皮一樣!”

“這是練出來的,哈哈哈……”丁汝昌放聲大笑。

“太可怕了!”袁世凱瞟了一眼提督的腳掌,毫無顧忌地說道。

“紈绔子弟!”丁汝昌心里又念叨了一遍。

丁汝昌忽然羨慕起袁世凱來。這個無官銜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是河南項城名門望族的后代;而丁汝昌出身于安徽廬江的貧農家庭,從淮軍的一個士卒,經歷千難萬險才升為將領。恰似由小伙計熬成大公司經理的人,對華貴之家出身的新職員的成長環境,往往會驀地生出一種妒忌之感。

他把腳放到沙灘上,端詳袁世凱的臉。

“您怎么了?”袁世凱問。

“讓你看了這么半天的腳底板,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您這是說到哪兒去啦……鍛煉是件好事嘛!要知道有今天,我也在山野里打赤腳,練一練腳底板了。”

“現在也為時不晚。”

“對……我這就開始練。”

“隨你的便。”丁汝昌喃喃說道。

他并不是存心練出腳底板的。生在貧困家庭里,少年時代的丁汝昌從來沒穿過鞋。投身軍旅也是為了糊口。那年月,當兵的都是吃不上飯的人。

也許比乞丐好些吧!人們常常是抱著這種心情從軍的。丁汝昌與眾不同的,大概就在于胸懷大志。他有一種志向:不管怎樣,當了兵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做一番事業。

在一群與失業者稟性相同的士卒當中,稍稍正經些,顯露頭角并不困難。甚至可以說,平平常常地干兩下就會引人注目。

丁汝昌是劉銘傳的部下,曾討伐過捻軍。劉銘傳是李鴻章創建的“淮軍”的將領。

捻軍,是在河南、安徽、山東一帶造反的起義軍,好像與南方的太平天國相呼應似的。所謂“捻”,有拉幫結伙之意,最初產生于農村共同體之中,是行俠仗義的集團,與私販當時屬于專賣的鹽有關。若是干非法營生,就變成自衛的武裝。發生災荒時,這種武裝集團便揭竿而起。蒙古族出身的將領僧格林沁率騎兵與捻軍作戰,慘遭大敗。

如此強大的起義軍,被李鴻章采取分割作戰,終于土崩瓦解。朝廷軍的骨干是淮軍。丁汝昌在討伐捻軍中立了功,從下級軍官升為中堅軍官,進而躋身于高級將領之列。

“因為那家伙識文斷字啊!”昔日的伙伴們半帶妒意地說。的確,丁汝昌很好學,不僅在少年時代,從軍以后也孜孜不倦地學習。

然而,最幸運的恐怕是他當上清軍中為數甚少的水師將領。他的出生地廬江縣是水鄉澤國,他從小熟悉水,船就好似鞋子。升為高級將領以后,他被調到水師。在陸軍中,人才濟濟,是難以超群出眾的,但海軍方面競爭者就不多了。

僅僅是幸運嗎?

不,我自己努力了!

丁汝昌常常這樣自問自答。他以重金雇用通曉外國語的幕僚,翻譯有關海軍的書籍,努力吸取新知識。關于海軍的知識,他被公認為首屈一指。

但出類拔萃也是一種苦惱。對于海軍的事情,連一個水平相當的談論對手也沒有。不被人理解是苦惱的。

丁汝昌閉上眼睛,又回想起歐洲之行的種種場面——霧茫茫的倫敦街道、巴黎的凱旋門、柏林的歌劇……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所以記憶猶新。他是奉李鴻章之命,前往英國購買軍艦,并考察法、德兩國的海軍。

丁汝昌睜開眼睛。

云霧蒙蒙,隱約看見停泊在海上的大清艦隊。那里有他搭乘而來的軍艦“威遠號”,運載兵員的招商局的“鎮東號”和“日新號”,還有裝運武器彈藥的“泰安號”……

“真可謂威風凜凜啊!”袁世凱說。

“差遠啦!”丁汝昌應道,仍眺望著船隊的暗影。

“噢?如此還……”

“同英國水師相比,我們的艦隊簡直是玩具!”丁汝昌站起身,環視四周,他要選定登陸地點。

“我做點兒什么呢?”袁世凱問。

“我沒打算叫你做什么……只是想讓你多知道些海軍的情況。”

“多知道些海軍的情況?”

“必須讓大人物好好了解一下海軍。”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是未來的大人物呀!”

丁汝昌說完笑了,然而,他的側臉卻顯得很凄楚。

2

關于使中國和日本都興師動眾的朝鮮“壬午之變”,略說幾句。

這個事件被稱為“軍亂”,的確是軍隊起了重要作用。

朝鮮李氏王朝已經現出日薄西山的征兆。政界的派系斗爭無休無止,官吏壓榨農民,腐敗到了極點。而派系斗爭的幕后,是清廷和日本牽著線。

自明代起,朝鮮奉中國為宗主國,所以豐臣秀吉出兵朝鮮時,明政府曾派軍救援。明、清交替之際,朝鮮從旁觀望,權衡雙方的力量,先是向清交出人質,誓約服從,及至清兵攻明,要它出兵時,卻又拒不從命。對此,清廷當然曾嚴加責問。

清太宗崇德六年(1641年),清軍攻打明朝的錦州時,朝鮮派水軍五千,供糧食萬石,明確地表明了歸附清廷的立場。到世祖順治元年(1644年),清平定了中原,放還朝鮮人質,并將進貢的數額減掉一半兒,其后也時有減免。

魏源的《圣武記》中有記載:

朝鮮雖為外藩,實同內服。自康熙以后,國有大饑,則以海運漕糧賑之,國中討賊,則頒萬金以犒有功之將。

對于外藩,清政府采取不過于干涉主義,這種放任政策,使外藩實質上享有獨立。就朝鮮而言,當初毋寧說朝鮮方面更想靠攏清政府,因為遇到災荒,能得到緊急救濟,連功臣的賞賜也給承擔了。

可是,清政府在鴉片戰爭中露了馬腳,其軟弱無力已是路人皆知。在朝鮮內部,“投靠清朝絕非上策”的主張日益增強。恰恰從這時候起,日本因明治維新而走上近代化的道路,有了實力,開始向朝鮮擴張。

日本依據1876年的《江華條約》,在釜山和元山設置了特別居留地。在居留地里,日本把持了行政權和司法權,并享有進口免稅的特權。于是,日本商社把大量的外國商品帶進朝鮮,沉重地打擊了當地的手工業者。同時,日本商社囤積糧食,使米價成倍上漲,剝削平民。此外,日本政府還向朝鮮派出軍事教官,企圖把朝鮮軍隊日本化。

日本在朝鮮扶植親日勢力是必然的,親日派自稱“開化黨”,多數是不滿現狀的人。他們把執政集團稱作“事大黨”,加以反對。而事大黨一如既往,大都有依靠中國的思想。

由于日本插手,開化黨的勢力日見強大,事大黨逐漸衰落。到1881年時,形勢急轉直下。

“壬午之變”就是試圖把逆轉的局勢再逆轉回來。發端是朝鮮民眾的反日行動。三菱公司職員大淵吉威、大倉建筑公司職員兒玉朝二郎、東本愿寺和尚蓮元憲誠三人,在日本人居留地以外的安邊府,被激憤的民眾襲擊,蓮元當場死亡,大淵、兒玉身受重傷。

這時,唯恐天下不亂、虎視眈眈的是大院君李罡應。其父是第十六代仁祖的七世孫,從李氏朝鮮的王族來說,這是較遠的一支,但成了第二十一代英祖之孫恩信君的繼嗣之后,一下子近了起來。第二十五代哲宗一死,依照宗例,李罡應的次子李命福繼承了王位,就是李太王。由于年幼,生父大院君攝政,從1864年至1873年,大權在握,為時十年,史稱“大院君執政時代”。

大院君進行了徹底的改革,從行政組織到軍制、文教,對舊制大動手術,修改戶籍法,向兩班(士族)征稅。他的執政固然有進步的一面,但對外卻采取攘夷、鎖國主義,嚴厲鎮壓基督教。

大院君頗有才干,但過于獨斷專行,結果政治上漏洞百出,被政敵鉆了空子。

他的政敵是李太王之妃閔氏一族。在大院君看來,作為自己的兒子的妃子,是他親自選定的,竟然忘恩負義。而閔氏一族認為:太王已經二十多歲了,總有個大院君這樣的保護人,實在討厭。外戚掌握實權,在朝鮮是合情合理的。

閔妃與胞兄閔升鎬攻擊大院君失政,鼓吹國王親政。1873年,大院君不得不交出了攝政權。

這時大院君才五十三歲,年富力強,卻被迫引退,所以此后九年間他一直是切齒扼腕,痛恨至極。名為國王親政,實質是閔妃及其背后勢力掌握了實權。

這時候,發生了反日騷亂。反日情緒最強烈的是軍隊。日本向朝鮮派了軍事教官,企圖使朝鮮軍隊日本化。舊式軍隊的官兵是最怕整編的。兵餉拖欠了一年之久,六月份好歹用糧食代替,發了一個月的餉金,但那糧食卻是發了霉的。官兵們怒不可遏,擁到軍資監毆打經辦人員,并越級向武衛都統使控告,但毫無結果。

“壬午之變”被稱作“軍亂”或“軍變”,就是因為暴亂的主力是軍隊。一年不發兵餉,好容易領到,卻是霉米,所以官兵們忍無可忍了。這是自發的暴動,但伺機以動的大院君豈能放過它。

你們吃不上飯,原因在日本!

閔妃一黨與日本勾結,必須鏟除!

大院君不失時機地煽動。

暴動的目標指向日本公使館和閔氏家族。

《江華條約》已締結五年,而日本公使館是前一年才開設的,被朝鮮軍隊和漢城貧民一舉燒毀。

公使花房義質從長崎向外相井上馨呈上一份報告:

本月二十三日午后五時,暴徒數百人,突然襲擊公使館,矢石彈丸橫飛,館舍被縱火焚燒。竭力防守七小時,政府援軍卻始終未到。沖開一角,直奔王宮,而城門緊閉。不得已撤至仁川府。休息間,又遭該府兵卒襲擊,巡查二人當場死亡,三人負傷,此外尚有死傷。突圍后從濟物浦登船。二十六日在南洋(南陽之誤)而遇英吉利測量船“弗萊因夫西斯號”,備受款待,傷員亦安抵長崎。據聞,二十三日暴徒同時襲擊王宮及閔臺鎬、閔謙鎬兩家。鑒于仁川之不測,釜山、元山等處亦不可疏忽。護衛艦“磐城號”現在元山,另一艦已派往釜山,擔當護衛,并探聽京城事態及國王、政府之安危。近藤書記官、水野大尉等二十四人已到長崎,堀本中尉等八人生死不明。

花房義質

七月三十日午后十二時三十分,于長崎

事后查明,這次事件中被殺的日本人有堀本中尉等十三人,其中有尸可認者十二人。

堀本中尉是日本政府派遣的軍官,在下都監(日本式軍事訓練所)負責訓練朝鮮軍。

“堀本久居下都監,最為韓人所憎……”

正如《東京日日新聞》所報道的,當地人認為下都監是官兵失業的原因,堀本成了眾矢之的。那天,他沒在公使館,正在下都監。民眾向他投擲石塊,他頭扎抹額,拔刀迎戰。不意被人繞到身后,用棍棒擊傷右手,戰刀落地。一人拾起戰刀,將他砍死。

大院君進入王宮,清除閔黨,奪回政權。外面紛紛傳說大院君在王宮內把兒媳閔妃毒死了,于是,政府向全國發布了訃告。后來判明閔妃逃到忠清道清州,平安無事,政府又布告全國,取消服喪令。

3

“膺懲之師”,日本曾多次以這種名義動員軍隊。明治七年(1874年)向臺灣出兵,就聲稱不是要和清廷交戰,而是向殺死漂流到臺灣的日本人的土著興師問罪。公開為對外戰爭進行動員,“壬午之變”的出兵是第一次。

代理陸軍相山縣有朋向東京及熊本兩地的鎮臺發出動員令,命令他們在福岡編成混合旅,并指令其他鎮臺待命。海軍命令“日進號”“天城號”“金剛號”三艦火速駛赴朝鮮,“磐城號”已盤駐在朝鮮海面。這支艦隊的司令官由東海鎮守府司令長官仁禮少將擔任。陸軍由西部監軍部長高島少將指揮,岡本大佐任參謀長,已經回國的花房公使又與高島少將一道搭乘工部省的“明治號”重返朝鮮。“明治號”到達仁川是8月12日午前十一時,“金剛號”三天前在這里拋了錨。

8月20日袁世凱隨丁汝昌勘察登陸地點時,花房公使已經走進漢城的王宮,向朝鮮國王提出了強硬要求:派遣特使赴日本,以國書謝罪;嚴懲罪犯;撫恤被害者家屬,彌補損失;賠償出兵費;為保護公使館,日本有權駐兵;擴大開港地方的權益;放寬旅行限制。這就是后來簽訂的《濟物浦條約》。

“日本以什么姿態出兵呢?”丁汝昌朝前走,袁世凱跟在后面問道。

“軍人不應該管那類政治問題。”丁汝昌答道。

“是的……”

袁世凱嘴上這么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丁汝昌沒有看見他身后的年輕人的動作。

不了解政治狀況,就難以采取果斷的、臨機應變的軍事行動。

軍人更應當關心政治,袁世凱心里想。

“你不是軍人,當然可以議論政治。”丁汝昌緩步踏著沙灘,溫和地說道。他對身后的年輕人有了好感。

“不,豈止要議論,希望你大議特議。我們軍隊是只管打仗……政治上的事,問我這樣的軍人,實在答不上來。”

“像您這樣經驗豐富的人也不明白嗎?”

“不明白。”

丁汝昌停下腳步,又朝海上的艦隊望去。

“遲了一步啊!”袁世凱說道。

他指的是日本動作迅速,而清軍落后了一步,但從他的語氣中卻聽不出惋惜之意。

倘若我說出這句話,語氣一定會更加悲憤激昂,可這個年輕人幾乎是無動于衷。遲鈍,還是沉著?莫非是有教養?丁汝昌暗想。

“就因為中堂不在啊!”說完,丁汝昌回過頭來。袁世凱正瞇縫著眼睛仰望天空。

“中堂在的話,能更快一些嗎?”袁世凱問。

“我想,多少會快些的……”

中堂,是對宰相的雅稱。自唐以來,把負責國政的人叫作中堂。清代不是宰相制。軍機大臣也有多人。清制最高職位為大學士,而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體仁閣等處,都設有大學士。因此,中堂這一稱呼,只用在代表其時代的核心政治家身上。

丁汝昌所說的中堂,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當年四月,因母親去世,他卸下所有職務。本應離職二十七個月,但國家多事,只準服喪百日。

“壬午之變”恰恰在這期間發生了,臨時代行李鴻章職務的是兩廣總督張樹聲。

張樹聲是安徽合肥人,與李鴻章同鄉,也是淮軍的最高將領。李鴻章雖在守制,但其實是張樹聲的幕后人,這是誰都清楚的。不過,表面上他不在朝廷,所以決策遲緩,人們自然要認為是李鴻章沒主持朝政所致。

對,我非做一個這樣的人不可……哪怕只有五分能力,也要人們相信我有十分能力!袁世凱暗暗想。

丁汝昌把李鴻章奉為“信仰”,而這時的袁世凱還沒有什么信仰之類的東西,但他深知信仰是強有力的,是奮斗的智慧。對于什么能使自己成功,什么能使自己失敗,袁世凱有極其敏銳的嗅覺,簡直稱得上是天才。這也許是一種本能吧。不論什么事,他都把它同人生的斗爭聯系在一起。

提起袁世凱,人們馬上會想起他是李鴻章的四大門生之一,是其軍事遺產的繼承人。的確如此,但“壬午之變”時,袁世凱還沒有跟李鴻章直接結識,作為吳長慶的幕僚,他只不過是李鴻章的間接下屬。

“你多大了?”丁汝昌突然改變了話題。

“二十四。”

“在你這個歲數時,我才是淮軍的一個小兵,而中堂已經是進士了。人生真是千差萬別啊!”

話題又拉回到中堂身上。

“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袁世凱縮了縮脖子,說道。

進士是科舉最高級考試的合格者。清代原則上每三年舉行一次這種考試,參加者必須具備“舉人”資格。當舉人也必須過幾個考試關。哪個小鎮出了一名舉人,就會像過年一樣熱鬧。三年一次,萬名舉人云集北京,接受考試,能考中進士的不過三百來人。應試沒有年齡限制,有的人頭發白了,還要進考場。李鴻章的前輩曾國藩中進士是二十八歲,林則徐是二十七歲,后來提倡變法的康有為是三十八歲。當然,康有為在考中進士之前,就已經是相當出名的一流學者了。

二十四歲考中進士,應當說是了不起的。

“你不打算考一考嗎?”丁汝昌問。

“一點兒也不想。”袁世凱立即答道,隨后高興得笑出聲來。他心里認為沒這個必要。

“為什么?”

“我從小就討厭讀書,再厭煩不過了!”

“嬌生慣養!”

“啊?”

“想讀書而不能的人,這個世上多得很哪!”丁汝昌又補充了一句。心中暗想:我也是其中一個。

“這不正像提督說的嗎……人生是千差萬別的。”袁世凱滿不在乎地說。

4

那個時代大都是一個大家族在一起共同生活。在河南省項城縣堪稱郡望的袁家,在縣北的張營修建了碉堡式宅院,附近的人們稱之為“袁寨”。

在重視親緣同鄉關系的時代,家族中出了杰出人物,就會給這個家族帶來興旺。

袁家出了“大官”,那就是袁世凱祖父之弟袁甲三。他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中了進士。曾國藩是三年后的道光十八年中的進士,所以袁甲三是他的前輩。李鴻章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比曾國藩晚三期。在清代,同期考中的進士稱為“同年”,相互之間如親戚一樣,交往密切。查考進士及第的年份似乎很無聊,其實,明白了這個問題,對許多事情就易于理解了。

進士出身,在軍務上威名遠揚,這一點,袁甲三與后輩曾國藩、李鴻章相同。袁甲三是漕運總督,但這是名義上的官職,實際上他正指揮軍隊與捻軍作戰。

因為出了個總督,項城縣張營的袁寨當然是一片興旺景象。袁甲三出征時,也要從家族中挑幾個可靠的青年當幕僚,被選中的有袁世凱的叔父袁保慶。

中國的大家族中,同一輩分的人,包括堂兄弟,名字里一般都有一個相同的字。比如,袁世凱的上一輩都有個“保”字,他的父親就叫袁保中。

袁世凱排行第三。叔父袁保慶膝下無兒,這也許是他跟隨袁甲三頻頻出征的緣故吧。子女滿堂的袁保中把袁世凱過繼給他。

雖然當了養子,起初仍住在同一個袁寨里。袁世凱八歲時,養父袁保慶調任山東道員,于是被帶往山東。道員也稱道臺,正四品。

不久,袁甲三的密友馬新貽當了兩江總督,他認為同樣當道員,還是江蘇好一些,于是為袁保慶安排了職位,先是揚州,繼而是南京。袁世凱自然也跟隨遷移。大概在南京易于謀生,袁保慶調任南京后,袁保中也舉家遷來。

袁世凱是個稱王稱霸的人。養父母覺得他不是親生兒子,有所容忍,而親父母因為已經把他過繼給了弟弟,盡管住在一起,也不便多加干涉。袁世凱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巧妙地利用了這種情況。

袁世凱受到兩邊父母的溺愛。他們為他請了私塾教師。然而,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經常逃學。

家庭教師中有一個姓曲的人,擅長拳法、馬術和其他武藝。袁世凱對讀書寫字只是應付而已,卻專心致志地跟曲先生學武藝。他十二三歲時就能騎烈馬,為此而自鳴得意。

同治十三年(1874年)袁保慶死在南京任上。此時袁世凱十六歲,已經在江南度過五個春秋。這期間,馬新貽、曾國藩、何璟、張樹聲先后就任兩江總督。馬新貽在任上被暗殺,曾國藩也在任上病死,匆匆接任的何璟因父喪離職,于是江蘇巡撫張樹聲代行兩江總督。這是僅僅五年間的事,在袁世凱幼稚的雙眼里會留下怎樣的印象呢?

養父袁保慶的葬禮,由他的好友劉銘傳和吳長慶主持,辦得極其隆重,他們對故友的遺屬也做了安排,袁世凱又回到項城縣。

袁世凱作為高官顯宦的公子住在南京時,當過總督的人中,曾國藩是李鴻章的前輩,馬新貽、何璟與李鴻章是同年進士,張樹聲和李鴻章是同鄉。劉銘傳和吳長慶都是李鴻章創建的淮軍的將領,袁世凱雖然同這些人沒有直接關系,但似乎已經注定他是屬于李鴻章派系,大概明智者早就給他們這樣分群歸類了。

養父死后,袁世凱在家鄉無所事事。堂叔袁保恒看了訓斥道:“年紀輕輕,一天到晚游游逛逛,成何體統?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嘍,住在鄉間,優哉游哉,還是把你這小子送到北京去吧!”

袁保恒的弟弟袁保齡,是直隸候補道,即道員候補。袁保齡不論哪方面,與其說是官吏,毋寧說是學者。教育族中子弟,他是再適合不過的了。而且,因為赴京應考的書生很多,袁保恒指望競爭意識能激起袁世凱的向學心。

第二年,生父袁保中去世。

這時,最為嚴厲的袁保恒從陜甘總督左宗棠的酒泉守將升任吏部右侍郎,調到北京。

那段日子可真難熬啊!每逢想起這一時期的往事,袁世凱總是皺起眉頭。袁保恒本來就是冷若冰霜的人,再加上懷有一種族長意識,總是對族中子弟毫無顧忌地施加體罰。

嬌生慣養的袁世凱開始受到嚴格的監督和管束。他并不怕體罰,怕的是讀書。每天伏案讀書,真不如讓叔父打一頓好受些。

袁世凱次年回鄉應鄉試,名落孫山。鄉試合格,才能成為有資格參加進士考試的舉人。他失敗了,生母和養母兩人乘機勸他與于家姑娘結婚。

十八歲的袁世凱偕新婚妻子返回北京。適逢河南一帶大旱,袁保恒被派往賑災,于是袁世凱又隨行回鄉。

光緒四年(1878年)四月,袁保恒死在河南開封。

這個毫不留情的監督者一死,二十歲的袁世凱頓時覺得如釋重負。

后來,袁世凱經常這樣說:“我好歹能讀書,能寫不太難看的字,多虧了叔父……”不過,當時他對袁保恒的死,一定抱有一種解放感。他把手邊所有的書都燒掉了。

再也用不著讀書了!

袁世凱對朋友們說:“丈夫志四海,安能郁郁于筆硯之間,虛度歲月?”

“丈夫志四海”,是三國時期的詩人曹植的詩句。

袁世凱絲毫不喜歡讀書,對詩卻有幾分興趣。背誦四書五經,他厭煩得不得了,而喜愛的詩總是主動地背誦。

叔父去世那年,袁世凱的妻子生了一個男孩,這就是長子克定。

兩年后的光緒六年(1880年),他向督辦山東海防的慶軍統領吳長慶求情謀事。吳長慶聽說袁世凱要來,不禁有些猶豫,說:“那是袁家的不肖子孫啊!”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也好,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袁家的事情,吳長慶聽到過種種傳聞。袁世凱厭棄讀書,行為放蕩,是人所共知的。

吳長慶本人也不那么愛學習。他不是進士出身,而是參加淮軍以后一步步升上來的。他跟隨李鴻章出入沙場,看到讀書人在戰爭中毫無用處,非常厭惡。

摯友的遺孤袁世凱從小喜愛騎馬舞劍,吳長慶也略有耳聞。也許這樣的人反倒有出息吧。

淮軍是國家軍隊的一部分,同時又是李鴻章的私人軍隊。吳長慶指揮的軍隊叫“慶軍”,劉銘傳的軍隊叫“銘軍”,張樹聲的叫“樹軍”,都冠以個人名號。由此可見,清末軍隊已經私有化,代價是養兵費用必須由首領自己掏腰包。

“好!就讓袁家劣子當幕僚吧!”吳長慶這么決定了。

果然,袁世凱是個值得重用的人物。吳長慶受命去朝鮮,把他編進隨員之中。

“中堂在的話,至少能比現在提前兩天或三天!”崇拜李鴻章的丁汝昌又提起他。

“還是看看登陸地點吧!哪里好?”年輕的現實主義者袁世凱把老練的空想主義者丁汝昌叫回到現實中。

“啊,但愿海面風平浪靜……”說著,丁汝昌苦笑了。他一下子還無法返回到現實中來。

把日本決定出兵朝鮮的消息最早通知給清政府的,實際是德國公使。當時,德國認為日本的背后有英國支持,所以它讓清政府也出兵。

為開赴朝鮮而集結在山東半島的煙臺的大清艦隊,因裝載煤炭遲延了一天。陰歷七月五日起航,遇上風暴,折了回來,又耽擱了一天。

實際上,日本方面在軍艦“天城號”將要開出橫濱時,發現海員中有疑為傷寒的病患者,于是進行艦內消毒,也拖延了一天。

“事已至此,再談什么中堂守制、狂風暴雨也無濟于事嘛!”袁世凱說道。

“是啊……”

丁汝昌注視著袁世凱的眼睛,袁世凱把眼睛滴溜溜地轉動了幾下,露出討人喜歡的神情。

丁汝昌認識袁家的幾個人,曾經同袁甲三、袁保慶一起跟捻軍作戰,與袁保恒也有一面之識。他覺得自己見過的袁家人當中,袁世凱最出色。他不知膽怯為何物,充滿青年人的勃勃朝氣。他的神情,既像是自然的無憂無慮,又像是一種矯揉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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