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格子西餐館內。

此時，萬國對面坐著的已經不是郭美歌了，而是剛才在大堂里的那個墨鏡女子——江山。

江山仍戴著墨鏡。侍應生給她和萬國都端上了咖啡，江山點頭致謝。

”你見過我嗎？”萬國問。

”聽說過，可是沒見過。”江山說，”你是我們的偶像啊，我們這些跳槽離開油醋街的人。”

”你要我的簽名嗎？還偶像呢。”

江山微微一笑，”說真的，只要有人談起跳槽，老師們十有八九會談起你，說我們的萬醫生啊以前……”

”不會只談起我一個吧？”

”還有倉，倉什么，以前在我們醫院拖地的好像。對了，他應該和你是一起的吧？”

”他是我老板。”

”啊？真的？呵呵，逆襲了。”

萬國死死地盯著江山看。由于墨鏡的掩護，她的表情不明顯，但她的嘴角還是露出了不自然。

”我妻子，是你的同行。我是通過她找到你的，請別見怪。”萬國說。

”沒什么。這個世界本來就很小，小到連一個人都容不下。”

”你，好像有心事？”

江山黑黑的墨鏡對著萬國。萬國也看著她。稍頓，江山摘下了墨鏡。萬國吃驚地發現，她的雙眼周圍明顯紅腫。此時的江山已經不再直視萬國了，而是耷拉著眼皮，看著咖啡杯。

”我睡不好。”她說。

”沒有哭？”

江山抬眼看了萬國一下，隨即又低下眼睛看著咖啡杯。然后她突然抬頭，堅定地說：

”好了，我們，都別再裝了，好嗎？我真的好累。”

”我一直等著你說這句話呢。”

此時在上海老味道面館內，章頤，郭美歌和Jojo坐在一張靠玻璃墻的桌子邊吃面。章頤面對著玻璃墻坐著，邊吃邊不時抬頭看向外面。郭美歌背對著玻璃墻坐在章頤對面，邊吃邊緊張地看著章頤。只要章頤抬頭看外面她就和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干嘛老看我啊？”

”啊？沒，沒看你。看外面，看馬路。警察么，習慣了，時刻看著馬路上的動靜。”

Jojo卻只管擼面，”呣，這大排面好吃。小時候的味道，濃油赤醬！”

”還符合規矩。”章頤神補一句。

”什么規矩？”Jojo問。

”不是美歌說的，那什么規矩？”

”是合規！哦喲，還規矩規矩，黑社會啊？”郭美歌嚷嚷道。

”對，合規么。這面沒多少錢，應該屬于合理招待。”章頤說。

”哎，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好不容易吃到一碗有腔調的面，還在說合規？”Jojo不滿。

郭美歌突然又喊：”吶，你又看我了！”

”我在看外面！不信，我說給你聽。剛才外面走過一個男人，從右邊往左邊走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脖子里掛著Burberry的圍巾。一分鐘后，他一定走進這家店來。”

郭美歌回頭看外面。街上沒人。她又轉頭看向門口，門正好被推開。Burberry男走了進來。

Jojo很驚奇，”哎唉！真的鬧！厲害的我的警官！”

”你認識他？”郭美歌問。

”還有更厲害的。我數到三，他肯定又離開這里。一……”

郭美歌和Jojo都看向門口。Burberry男也看向她們。章頤不動聲色地繼續數數。

”二……”

Burberry男繼續看向這里，貌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然后——

”三！”

本來正在往里走的Burberry男馬上轉身推門出去。

章頤看也不看他一眼，臉上露出無比得意的笑容。

Jojo驚呼：”厲害了我的……”

”大叔！”郭美歌神補刀。

”警察么，就這點本事。”

章頤說完他低頭吃面，并挑釁地發出呼嚕嚕的聲響。

郭美歌回頭看外面。只見Burberry男從左邊走過來，然后往店里偷看了一眼，馬上逃也似地往前跑，消失得無影無蹤。郭美歌回過頭來，看著低頭吃著面的章頤，不吱聲了。

章頤連吃了幾口面，發現沒動靜，便抬起頭來偷偷看郭美歌，發現她已經失去了銳氣。

”哼，沒幾把刷子還真唬不住你了。”章頤心里說。

紅格子西餐館內，江山在說話。

”剛才在電話里你一說你也是油醋街醫院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陣溫暖，還差點掉下淚來。你別見笑，也許你永遠也體會不到我現在的心情。”

”也許我能體會。”萬國說。

”我知道你在千馬，還有你老板，倉里滿。我無數次地聽到過他的名字，從譚斌那兒。”

”看來你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了？”

”知道。是為了譚斌。剛才我在糾結，到底要不要見你？后來我很快決定來見你。”

”為什么？”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油醋街醫院的老師們談起你每次會說阿拉萬醫生，阿拉萬醫生，非常親切，非常自然，像在聊自己的哥哥。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好人。”

萬國貌似不好意思似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嗎？”

”更重要的，是我現在實在需要一個人能幫幫我。我快崩潰了。”

”如果我能幫到你我會跟高興的，江山。”

”你能！而且只有你能。我相信你。”

”你最后一次見Paul，哦不，譚斌是什么時候？”

”去年三月份，我和他分手了。之后，我們又見過幾次，就是喝喝咖啡吃個飯什么的。”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戀愛的？”

萬國的這句話像在一潭死水里點開了漣漪，江山神色蕭條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戀愛？好奇怪的說法。我們之間是不是戀愛，我是一直糊涂的。”

”好像故事很深啊！”

”我欣賞他的才華。他是一個怪人，我是說他想問題的角度很特別。可是我喜歡。”

”其他人不喜歡他嗎？”

”你喜歡他嗎，萬醫生？”

萬國被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搞得有點狼狽。他端起咖啡，邊喝邊思考。

”我和他接觸不多。”他說。

”按理說，你們這種業務關系應該接觸很多。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喜歡他。”

”他，好像很清高，不容易接觸的樣子。”

”沒關系，不是你一個人不喜歡他。大多數人都不喜歡他，覺得他不容易相處。”

”可是他又身處一家外資企業中國區總經理的職位，我不知道他這種性格……”

”你說到點子上了。性格決定命運。他就不應該做總經理，甚至，不應該進這個行業。”

江山的話觸到了萬國內心的某處。萬國苦笑了一下，”性格決定命運。”

江山繼續沉浸在回憶里，”記得我們分手的那次，是他約的我。我們去了崇明。”

一年前的三月份，早晨，崇明公交車站外，陽光明媚，普照大地。

譚斌和江山，一人背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從車上下來。江山說：

”現在有誰還會坐輪船然后坐公交車在崇明玩的？也只有你會那樣做。”

譚斌仰頭看著天，然后伸開雙手，擁抱著陽光，”啊！多舒服的太陽！”

”你開車來不是也能曬太陽嗎？干嘛非要坐船然后又坐公交車啊？”江山還在埋怨。

”體驗一下年輕的感覺。”

”我倒是體驗了腰酸的感覺。快給我拿一下！”

江山把背包遞給譚斌，然后轉了轉腰，活動了下筋骨。

農家樂餐廳內空蕩蕩的，只有譚斌和江山兩個人一桌。桌上擺了幾盤菜，譚斌仰頭干了一杯啤酒。

”哎！舒服！不開車的最大好處就是能隨時喝啤酒。”

”你喝啤酒好了，我可以開車啊！”

”女司機？呵呵，還是算了。再說，這次我要你陪我喝酒。來！”

說著，譚斌幫江山倒滿了一杯，然后自己也滿上了。江山握住啤酒杯，驚呼：

”啊呀！這么冰！”

”我不喝不冰的啤酒，你知道的。”

”那要我也喝這么冰的啊？我的胃會不舒服的。”

”我今天啥也不干，就兩件事。喝酒，釣魚！”

”都是你喜歡的事，你怎么不問問我我喜歡做什么啊？”

”你就陪我做我喜歡的事。”

”無恥！”

江山舉杯和譚斌干杯，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小口。譚斌卻喝了一大口。

紅格子西餐廳。

”那天，我覺得他有點不對，而且預感到我們會吵架。”江山說。

這時，侍應生端上來兩盤香煎鱈魚放到萬國和江山面前。萬國說：

”這就是我推薦你的鱈魚。你一定會喜歡。”

”怎么你們男人都愛說這句話——你一定會喜歡？”

”那……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萬國一頭霧水地看著江山，發現她的臉上又掛出了兩個字—回憶。

農家樂餐廳內。

江山放下酒杯，眉頭皺在一起。她用手摸著肚子，”完了完了，肚子被凍住了！”

譚斌卻意猶未盡，”多爽！其實冷天人的內火更重，所以更應該喝冰啤酒。”

”這家店沒人的。你肯定沒做過攻略，選了這么一家沒人氣的。”

”我從不做攻略。去再遠的地方玩也不做。跟著感覺走，走到哪算哪。”

”又來了。這是不成熟的表現好吧？也只有我能慣著你。”

”我看見他們家招牌了，獨一無二的羊肉！等一會兒端上來，你肯定喜歡。”

”你知道我肯定喜歡？連你自己都沒嘗過吧？”

”因為寫著獨一無二啊！你不就喜歡獨一無二的嗎？再干一杯，羊肉就端上來了。來！”

”好吧，算你懂我。就看在這獨一無二的份上，喝！”

說著，兩個人同時仰頭灌酒。譚斌喝了幾大口，江山最后還是只喝了一口。

”不行不行，太冰了。”

”哎！就冰啤酒好喝。”

”把我肚子凍出病來有你好果子吃！”

紅格子西餐廳內，江山正在吃香煎鱈魚。萬國看著她，問：

”好吃嗎？”

”很好吃。我喜歡鱈魚，但我不喜歡油膩。這鱈魚做得剛剛好。”

”我是問那羊肉，獨一無二的，味道怎么樣？”

”啊？”

江山眼前的鱈魚漸漸地變成了一鍋紅燒羊肉。

江山緊皺著眉頭看著譚斌，”不能吃。根本沒有羊肉的味道，就是一鍋醬油。”

譚斌吃了一口羊肉，”不喜歡這獨一無二的風味？”

”這是毒一誤二！是毒害的毒，耽誤的誤。毒害了一個人，卻誤了兩個人的事。”

”你還挺會想。”譚斌用力咀嚼羊肉。

”我說的是認真的。你的性格，毒害你一個也算了，現在卻要耽誤兩個人的事。”

”還有誰？”

”我。連我也被耽誤。這次羊肉事件只是許多耽誤事件之一。”

譚斌掙扎著咽下嘴里的羊肉，”我耽誤你了。我毒害你了！”

江山委屈地看著譚斌。

傍晚，在大片大片的金黃色油菜花地里，譚斌和江山興高采烈地走來。他們來到魚塘邊的小屋前。

”可以租魚竿嗎？”譚斌問。

小屋門前坐著一個紅臉膛老漢。他正在抽煙，剛才一直在好奇地看著譚斌和江山走出油菜田。

沒一會兒，譚斌和江山已經坐在魚塘邊了。周圍沒其他人，江山頗為落寞。

”為什么我們來的地方都是沒有人的？”她問。

譚斌正從自己的包里拿出包裝精美的魚餌。他把一塊魚餌掛上魚鉤，拋竿下水。

江山見譚斌不吱聲，便把身子往譚斌這兒挪了過來，和他靠得更近了。

”這次把我約出來玩，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江山問。

譚斌看著水面上的浮標，”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覺到你心里不高興。每次你有心事的時候都強裝笑顏。除了我，你還能和誰說？”

”我不想再做了。”

”嗯？做什么？”

”總經理。”

江山一愣，”是不是又被千馬欺負了？”

”不是。是我覺得美國人太過分了。”

”美國人？你的同事啊？”

”我老板的老板，首席運營官，將來要做CEO的主。”

”他怎么過分了？他離你那么遠。”

”照理他是不應該直接給我下命令。可是中國的業務一直是他用來炫耀的資本，他很看重。要不是中國前幾年持續增長，他也不會從歐洲被提拔到美國總部。現在他要沖擊CEO了，中國對他來說就更重要了。沒有兩位數的增長他就會抓狂。”

”那你就讓千馬進貨好了。”

”貨壓得太多了，我都替千馬擔心。壓貨，賬面好看，其實產品都在倉庫里，沒良心啊！”

”你是說中國的高增長，其實都是泡沫？都是壓在千馬倉庫里的庫存？”

譚斌沒有吱聲。他靜靜地看著水面上的浮標。浮標一動不動。

”那你為什么每年還要接受那么高的指標呢？”江山問。

”中國的市場被人為地夸大了。在朗飛總部，中國的增長速度是不可以降的，否則股票市場馬上就給你眼色看。這個泡沫只能被美國人越吹越大，可就是不能破。”

”所以，你不想干了？”

”這么多年，我主要的事就是逼著千馬壓貨。作為一個總經理，我都已經有罪惡感了。”

江山把目光投向水面上的浮標，想著什么。

紅格子西餐廳內，侍應生過來收走了萬國和江山面前的盤子。萬國說：

”難怪我總覺得他和其他原廠的人不一樣。原來他是一個有罪惡感的人。”

”他對自己有很高的道德標準，而且對自己的要求是發自內心的。我就喜歡他這點。”

萬國咧著嘴笑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樣的話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也真是夠為難的了。”

江山突然沉下臉對著萬國。

”所以他必須死，對嗎？”

萬國被嚇了一跳，”我沒有說死，我是說為難。他是因為我們千馬不得不壓貨而有罪惡感嗎？”

”不是。說實話千馬在他眼里微不足道。他是因為違背了自己的原則而有罪惡感。”

”呵呵，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千馬在誰的眼里是微不足道的。”

”你心里不用不舒服。在譚斌眼里，這世界上沒有幾樣東西不是不微不足道的。”

”真繞口。不過我還真聽懂了。”

”就是那樣的。即使我，在他眼里也微不足道。”

”那你，還跟著他？”

江山低垂著眼簾，喝了一口水。

那水漸漸地變成了養魚塘的水……

天色漸暗。譚斌和江山還坐在魚塘邊，靜靜地看著水面上一動不動的浮標。只聽見紅臉膛在大聲地喊：

”還沒釣到魚啊？”

譚斌當做沒聽見。江山回頭一看，原來紅臉膛正站在邊上看著他倆。

”沒呢。你這里面到底有沒有魚啊？”江山問。

紅臉膛笑了，”開玩笑！別人幾分鐘就能釣上十幾斤魚，偏你倆啥沒有。”

”為什么呀？”

”還問我為什么。你們不用我的魚餌么！”

”為什么呀？”

”你還真好學。你想想，我每天用自己配的飼料喂魚，這魚塘里的魚都吃習慣了，當然愛吃啦。我的魚餌也是用我的飼料做的，你不用，偏偏用自己帶來的魚餌，這魚能愛吃嗎？”

”有道理哈！”

”要么用我的魚餌，要么就地挖蚯蚓。反正得用這里的東西，自己帶來的沒用。”

說著，紅臉膛一揮手就離開了。

江山一下子站了起來，跟著紅臉膛跑過去。譚斌還是一動不動。

江山從紅臉膛后面趕過來說：

”我買一包你的魚餌！”

”你男人一看就是個死腦筋。到哪兒就要用哪兒的料，這道理不懂啊？”紅臉膛嘀咕道。

”他很聰明的，不是死腦筋。”

”那就是自以為是，一條道走到黑，鉆牛角尖，到頭來，苦的是自己。”

”哦喲，你有那么恨他嗎？”

”哪行都有哪行的規矩。你看，我們是按照釣到魚的分量收錢的。一般都能釣上個五六斤吧，把釣到的魚拿來，我一稱，有幾斤就給我幾斤的錢，然后魚你拿去自己吃。他倒好，什么也沒釣著，連魚餌都不買。我倒不是恨他，這……”

”行了，你煩死了。給！”

江山遞給紅臉膛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紅臉膛一驚，”我沒錢找給你啊！”

”不用找了。你拿著吧，省得又煩。我們釣不到魚，我有罪惡感了。”

江山說完拿起一包魚餌就轉身走了。紅臉膛看著江山的背影，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多好的姑娘！可惜跟錯了人。”

紅格子西餐廳內，侍應生端上兩盤糯米芒果放在萬國和江山面前。

”啊？這里有泰國甜點的嗎？在法國餐廳里？”江山驚奇道。

萬國說：”這個，偶爾會有。我猜你一定會喜歡，所以就……”

”又來了！”

”重新說。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因為我喜歡，所以我就推薦給你了。”

”這個可以說。”

”希望你喜歡。”

”這個多余。”

萬國夸張地做了個失望的動作，然后低頭用刀叉擺弄起芒果，”后來呢？”

”后來，如我所料，他不肯換我買的魚餌。于是我們就吵了起來。”

魚塘邊。

天色更晚了，譚斌還是坐著一動不動。江山拿著魚餌袋子站在一邊看著他。

”我都買來了你還不換。為什么呀？你這樣釣到天黑也釣不到的。”

”這不就是釣魚的樂趣嗎？我知道用你的魚餌肯定能釣到，可是那樣就沒樂趣了。”

”那釣魚不就是為了釣到魚嗎？”

”No，釣魚的樂趣在于以為能釣到卻遲遲釣不到。”

江山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舉起那包魚餌就要咂向譚斌的腦袋，可最后還是忍住了。她想了想，然后在袋子的一角撕開一個口子，一抬手便把整袋魚餌通通倒在魚塘里。

譚斌還是坐著一動不動，雙眼死死盯著水面上的浮標。稍頓，江山喊了起來：

”啊呀呀！這么多魚啊！都趕來吃我的魚餌啦！真多！還真有那么多魚啊這魚塘！”

她的腳下水花飛濺，一大群魚撲騰著在水下搶食。江山高興地蹲下來伸出手要撩魚。

”你還釣什么魚啊！拿個網兜來就能直接撩魚了。”江山喊。

”沒樂趣！”

聽到這幾個字，江山一下站了起來，”可是我有樂趣！剛才那個人說得沒錯，你就是個死腦筋一條道走到黑的怪人！壓貨那么點事，都知道是行規，有哪家公司不給經銷商壓貨的？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有的甚至還有潛規則你知道嗎？我知道你對此不屑一顧，可是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和千馬惺惺相惜起來，還說什么有負罪感。你對我有負罪感嗎？我吃了你推薦的羊肉，結果吃下去一肚子醬油。你讓我陪你喝酒，我那么冰冷的喝下去，肚子都變成了一個冰箱！到現在還在胃疼。釣魚就釣魚，偏偏想著怎么釣不上魚！我多么想你釣上魚來，我親自從魚鉤上取下魚，然后回去幫你熬魚湯喝。那是一幅多美的鄉村野趣圖啊！你倒好，說什么釣魚不是為了釣上魚！你神經病！人家是姜太公，你是漿糊公！你腦子里的水比這魚塘的水還多！”

江山一口氣說完了，期間還運用了大量的肢體語言。可是譚斌還是我自巋然不動，只是冷冷地說：

”兩點。一，我不是為了千馬而有負罪感，我是違背了自己的道德標準而有負罪感。二，即使釣上魚來也不可以拿回去煮湯。我要把魚放回到魚塘里，這樣我和魚大家都高興。”

”你神經病！你繼續和你的魚高興吧，我要回家了！”

”就知道你一發火就要回家，所以才不開車來的。”

”我這就去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

說完江山轉身就走。譚斌繼續坐著釣魚，浮標繼續一動不動。一秒，二秒，三秒……譚斌突然一下子扔下魚竿站起身來，轉身去追江山。水面上的浮標——一直一動不動的浮標此刻卻突然往下一沉！

紅格子西餐廳。

侍應生收走了萬國和江山面前的餐具，然后為兩人倒滿水杯。江山喝了一口水，”麻煩你能不能給我換一杯溫水？謝謝。”

侍應生點頭而去。江山說：

”我一直喝不慣冰水。譚斌卻能把冰塊放在嘴里咔咔咔嚼碎著吃。我聽著那聲音就胃疼。”

”看來他內火大。可是他表面很冷，這就沖突了，會很難受。”萬國說。

”后來他來追我，在油菜花田里把我逮住了。結果他又帶錯了路，多走了兩個小時。我累得倒頭便睡，還做了一堆噩夢，夢里他和我說我不懂他，要和我分手。第二天醒來，我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分手吧。”

”他一定會淡然地說，好吧。”

”看來你已經看懂他了。他連為什么都不問，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該干嘛干嘛。”

”其實他還沒反應過來。過個幾天他就會再來找你。”

”呵呵，沒錯。看來我已經把他的內心全都暴露在你面前了。”

”是個好人。內心強大，有自制力。只相信自己的判斷，精神上是個遠離塵囂的人。”

侍應生過來把一杯溫水放到江山面前。江山點頭致謝。

”后來我們又見過幾次，都是他約我。我沒發現他有什么問題，除了……”

萬國靜靜地看著江山等她說下去。江山猶豫了片刻繼續說：

”除了他每次都提起他們那未來的CEO的做法違背compliance，他已經無法忍受之類。”

”我現在才知道Paul為了這種事一個人忍受著那么大的痛苦。”

”這就是他的問題。他只會對我一個人說，其他人沒一個了解他內心的痛苦。”

”他媽媽……”

”他不會和他媽媽說，怕她擔心。”

”你認識他媽媽嗎嗎？”

”我是先認識他媽媽才認識譚斌的。”

”哦？”

”上次他媽媽住在我們特需病房，那時候我還沒離開醫院，這就認識了。后來就認識了譚斌。再后來，我和他說我想跳槽到藥廠做，譚斌給了我很多幫助。所以，就好上了。”

”呵呵，好上了。所以，你，一直不認為你們是在談戀愛？”

”他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那是一個無比干凈的世界，容不得半點塵埃。累啊！”

”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那次，我記得很清楚，是去年7月30號，禮拜天。他開車來接我，卻不說要去哪里。”

去年七月三十日，譚斌開著車在高架路上疾馳。江山手里拿著手機坐在旁邊。她不時看手機上的地圖，”我們去哪里啊？都快出上海啦！”

”神秘酒店。訂房的時候是這么說的。”譚斌說。

”去酒店干嘛啊？你瘋了。還以為你要綁架我。”

”的確是綁架。不過不是為了贖金，而是為了懺悔。”

江山臉上露出了緊張的表情。她又看了看手機，”喂，還是回去吧，啊？我害怕！”

車子繼續往前開去。

神秘酒店到了。

這是一間很有情調的酒店。大堂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后院，后院里脆竹成林，微風習習。

譚斌和江山在大堂里走向后院。

”原來神秘酒店是這家，還不錯。我很好奇，就訂了一晚的房間，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酒店。”譚斌說。

”本性難移，你永遠對神秘的東西充滿好奇。”江山說，”啊！這竹林很棒！”

譚斌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江山。

”今晚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要做一個決定。你，會陪我嗎？我們聊天。”

江山緊張地看著譚斌，”那個，我們，可以先吃飯嗎？我餓了。”

”我們去竹林里邊吃。走！”

譚斌攬著江山的肩膀朝竹林深處走去，但是江山的思緒卻回到了紅格子西餐廳。

”我已經不是他女朋友了，我不想再和他這樣不明不白。所以……”

”所以，你就逃走了？”

”沒有。在吃飯的時候我陪他喝酒，把他灌醉。”

”你能喝酒？”

”其實我酒量很好的，就是不愛喝冰啤酒。那天我點了紅酒，大多數都是他喝的。”

”你是不是還想著開車把他送回家？”

”你真聰明。這方面譚斌就是個傻子。他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還以為我會陪著他。”

說著，江山低下了頭，貌似懺悔似地看著水杯，眼睫毛顫動著。

”我真的開車把他送回了家！這是我第一次酒駕，酒駕！要被譚斌知道他非殺了我不可。”

”他這種人怎么允許你酒駕。”

”要開車就滴酒不沾。這是他一直說的話，也是一直這么做的。他很有自制力。”

”他到底要和你說什么？”

”我把他馱到他家床上。他還在不停地嘀咕。我聽見他說有秘密文件要寄給華爾街什么什么。我問他是什么文件，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怕他嘔吐發生意外，就打電話把他媽媽喊過來了。也正因為這樣，他媽媽現在把我恨得要死。因為，因為……”

說到這里，江山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她抽泣了幾下，淚水更如江水決堤，一瀉而下！

萬國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哭得雙肩亂顫的江山。

”因為，因為第二天他就被公司解雇了！我應該留下來陪著他的！可是我……”

”他知道第二天會被解雇？”

江山抽泣著點了點頭。她的臉已經哭成了水田。

”后來我想起來他酒后說了好幾次有一個叫Johnny的明天要和他開會什么什么，還說不在辦公室開會卻在酒店里開會，一定是要下手了之類的話。我當時根本沒往那邊想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許，還是那句話，性格決定命運。”

”可是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如果那晚我一直陪著他，說不定可以讓他改變想法！”

”改變想法？”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他一直想要揭發他們公司那個未來CEO的做法違反了合規條例，他一直在猶豫，在思想斗爭。也許，他那天找我，就是要和我談他的這個想法！可是我……”

”你會怎么做？”

”我會勸他不要揭發，不要！他又不圖錢財，只是為了內心的干凈，何必呢！何必呢！”

”你可以再去找他啊！”

”我不知道！那天之后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了！他切斷了和我的聯系！第二天被公司解雇的事我也是在他出事后才知道的，是他媽媽告訴我的！他媽媽對我說，這輩子她不會原諒我，就因為那天我沒有陪著他，沒有聽他要說的話！我……”

江山已經泣不成聲了。萬國把身子靠向椅背，默默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西餐廳里空蕩蕩的，連侍應生也不見了，只有江山的哭聲在回蕩。

”那天，哪怕我在他的嘴上親一下，也有可能會一瞬間改變他的想法！可是我沒有！我沒有！都怪他不好，搞什么神秘酒店啊，好好說話不行的嗎？一輩子都在作怪，在作怪啊！現在好了，連人都沒了！嗚嗚嗚嗚……”

萬國在心里無數次地重復著那句話——性格決定命運。他已經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Paul在被朗飛解雇后的那段日子里一直在苦苦尋求著揭露Williams Lynch違反compliance商業操守的內心邏輯和實施方案。他首先需要說服自己那樣做是符合他那套道德標準的，然后還需要找到一條合法的途徑。那段日子，他一定像個苦行僧，在看不清目的地的混沌道路上越走越黑，越走越累，連那個唯一可以說說話的人也不再陪。可是，他為什么最后去了磊磯村呢？想到這個問題，連萬國自己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這時萬國的微信鬧了一下。是郭美歌：

”你兄弟在對面上海老味道里等著你出來呢。自己看著辦吧，我走了。”

上海老味道面館內章頤一個人坐在桌邊喝著水。郭美歌和Jojo都已經不見了。章頤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街對面紅屋子西餐館的門口。這時，剛才那個Burberry男再次從玻璃墻外經過，邊往店里偷看了一眼，邊快速地走到門口，推門而入。進來后他徑直走到章頤身邊說：

”啊！章隊，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沒想到你會光臨我這小小的點心店啊！”

說著他伸出手來要和章頤握手。章頤抬頭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用手碰了下他的手，沒握。

”怎么到現在還鬼鬼祟祟的，看見我還躲開了？有本事你一直不要回來。”章頤說。

”哪里哪里！剛才正好有點事先走開一下。你看我能有這店還是托您的福……”

”行了行了，我走了。”

章頤站起身來作勢要往外走。

”幾年沒見了，章隊，高升了沒？高升了的話兄弟給擺酒啊！吃大排面！”

章頤惡狠狠地瞪了Burberry男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面店。Burberry男看著他離開，”就你那臭脾氣，還真當不了官！”

章頤從街上走進紅格子西餐廳，站在大堂里猶豫著。這時，電梯“叮——”地一聲，門開了。章頤一眼瞥見萬國在電梯里，便立刻轉身裝作問旁邊的一個服務員。

”那個，你們停車場從哪里下去啊？”

萬國喊他，”行啦，這里哪有停車場？別裝了，走吧！”

”啊？你還沒走啊？我記得剛才停在地下室了啊，可電梯也不下去啊！”

萬國搖頭微笑。章頤還一臉無辜的樣子，然后跟著萬國朝門外走去。

萬國和章頤在弄堂里停得到處都是的車子間穿梭地走著。章頤說：

”你那個徒弟，呀！不要太幫你哦！不讓我上樓吃飯，還一直攔著不讓我監視你。”

”可你干嘛要監視我呢？”

”我知道你在樓上見一個什么人。警察么，越不讓我知道就越想知道。”

萬國已經走到自己的車旁。他打開車門，問：

”你的車呢？”

”哦，我看看，應該就在附近。”章頤裝蒜。

”我先走了。你別疑神疑鬼的，有什么事我還能不告訴你？累不累啊這一天天的。”

”知道了。你先走吧，我找找車。”

萬國微笑著跳上車，利索地收拾停當，開著車離開了。

沒一會兒萬國的車拐到了淮海路上。車開得很慢，萬國用車載藍牙和史云通話。

”喂，你吃飯了嗎？”

”都幾點了還吃飯了嗎！你要讓我幫你做事，可不可以換一個花招？”

”吶，我剛才和江山見了一面。”

”怎么說？”

”我覺得她不適合做銷售。難怪要被山之源炒魷魚呢。”

”為什么？”

”她內心脆弱，是個情感過于豐富的人。做銷售，你懂的，要傻傻的才行。”

”就像你徒弟那樣的？”

紅燈！萬國來了個急剎車，身子往前一沖。

”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喇叭里傳來史云咯咯咯咯的笑聲。

”一說到你徒弟就緊張成那樣！是不是差點闖紅燈了呀你！”

”說江山呢！”

”我這里呢，倒是有一個辦公室的位子。我需要一個幫我做數據分析的。”

”你真機靈！”

”你那點伎倆，哼！”

”那我通知她來找你？不好吧？還是讓你們人事部通知她吧？”

”這個不用你管。說吧，給我一個理由先。”

”德國廚具！”

”真的？！你別耍賴啊！我這次出差真的會運回來的！”

”不見兔子不撒鷹！”

”我這就安排她來面試！嘿，我說了那么久德國廚具，還不如一個丫頭管用！”

車外傳來警察吹哨子的聲音。一個警察指著萬國的車。萬國馬上提速過路口。

”我早就想好要送你的，只不過時機未到。現在時機到了。”

”你真是個唯利是圖的人！我不是，所以我會挑最簡單的那套買，不會很貴。”

”哦。”

”你居然說哦！不管，我就買最貴的那套，我喜歡！喂，不說了，我開會了！”

萬國笑著按滅了藍牙電話。他的車沿著淮海路由西向東往前一路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