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繡芝轉過身去，一個身穿短褂長褲的少年正用手撐著桌面，神情十分囂張。

程繡芝捂住額頭站起來，因為少年比她高，只能抬頭看他。

“你這小孩怎的這樣不懂禮貌？！”程繡芝真的生氣了，她雖然一直運氣不好，但這幾天真的是運氣差到爆炸，什么人都敢欺負她，果然她不適合主宅。

“呸！你才是小孩，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小姐了是吧！”少年叉著腰，神情桀驁，毫不認輸。

“行了，行了，大家都各退一步，一會兒夫子就要來了！”聽到夫子要來，少年馬上安靜下來，整個學堂里頓時鴉鵲無聲。

程繡芝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的同桌是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女孩，但她很明顯并沒有搭理程繡芝的意思。

一位身著長衫的夫子走進來，他個子不高，一張馬臉，青白色的膚色，看上去古板又刻薄，唯有那一雙小眼睛極富光彩。

他輕搖折扇，重重地咳了一聲，“人都到齊了是吧!保持安靜，你們來這里就是學本領的，有了一技之長，才能在程家生存下去，你們來這讀書，是程大老爺慈悲，你們一定要對成老爺感恩戴德，踏踏實實地為程家做事，明白了嗎?”

“明白!”看到周圍的人都很激昂的樣子，程繡芝也只好跟著吼。

“好了，今天先教你們識字，首先……”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程繡芝學得非常認真，雖然學堂略顯簡陋，學生年齡參差不同，有男有女，但程繡芝還是沉浸在學習中無法自拔。

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是這樣的愛看書，直至亥時仍抱著書，于現(xiàn)實世界她的生活暗淡無比，書本里的世界卻是精彩無限。

直到素兒提醒她該就寢了，這才戀戀不舍的把書放下。

長工學堂并非日日開放，一周只習三天課，其余幾天皆要上工。

程繡芝百無聊賴地在花園里閑逛，她不準素兒走近。秋風習習，桂花飄香，她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

她蹲在一株月季前，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不知道是誰這么大膽，把三公子都給打了……”

“聽說老爺氣壞了，要叫大夫人徹查呢!”

“是嗎?打到哪兒了呀，可別打壞了……”

“好像是鼻子，也不知是怎么傷的，偏他又不說，哎呀……”

“可是大夫人她……”

“好了好了，別講小話了，一會兒夫人該訓我們憊懶了……”

丫鬟們的聲音逐漸遠去，程繡芝的心卻提了起來。

三少爺被打傷了！？

該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天哪。

會查到她頭上嗎？

程繡芝思緒翻涌，一不留神就來到了學堂。

可惜關了門沒法兒進去，程繡芝在暗自惋惜。

她轉過頭卻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準備翻窗進入學堂。

“誰！？”

那人嚇得從窗上摔了下來，程繡芝走近一看，這不就是在學堂里欺負自己的那個小子么？

程繡芝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你這混小子怎么在這里，今天可不是上學的日子，你偷偷翻進去做甚？”

“我…”少年語塞，漲紅了臉，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臭??！什么味道？”程繡芝這才聞到一股濃郁的臭氣，她視線轉移，落在他身旁的兩桶糞上。

程繡芝看著情形也明白了個九十，沒想到這小子竟也是個愛看書的，挑著糞都不忘來這看看書。

少年更加無地自容了，他低下了頭，小聲道：“你…你切莫告訴別人?！?

他的聲音細如蚊蟻，程繡芝湊近他，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說說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神情驚訝極了，沒想到她竟沒有露出厭惡嫌棄的表情，此時又靠的他那樣近，他的臉越發(fā)紅了。

程繡芝是真的不覺她以一位富家小姐的身份如此有多么奇怪，在偏宅里，她的活動范圍很大，程家并不拘著她，也不指望她成長為一個貴女。

她從小接觸的人多是村里的孩子，去過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鎮(zhèn)上，在她心里并沒有多么深的等級尊卑之分，與丫鬟素兒的關系也是姐妹多過主仆。

“我…我叫程標，你莫要離我這樣近，你…我身上臭得很。”他的聲音更加低了，無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程繡芝仔細端詳他，他長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此時他們的主人明顯有些驚慌，正無助地亂轉，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皮膚黝黑，看著倒是有幾分俊朗。

“好了，我也不逗你了，你既是想來看書，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你應當先去向夫子請示，”她轉身做出離開的樣子，余光里看見他低垂著頭可憐的模樣，在就要走出院門時，程繡芝突然回頭，笑著說:“你下次要來看書記得帶上我，咱們搭個伴看書不也挺好，還有人放風。”

“這”他摸摸頭，很懵的模樣，程繡芝邁著輕快的步伐，笑著離開了。

來主宅前她還擔心找不到玩伴，這不是就有了，這個叫程標的小子心地倒不算壞，還難得愛看書。

打傷陌生男人的事也隨之被她拋擲腦后，誰又會想到她在程家將會經(jīng)歷的一切呢?

至少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在學堂里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羅襟濕未干，又是凄涼雪，從秋天到冬天要走多少步?從少女變成女人要接受怎樣的洗禮?從素不相識到情根深種要多少韶光?

程繡芝穿著素兒為她做的粉色素絨繡花襖，下身著穿花云緞裙，愈發(fā)顯得嬌俏可人。

她如同蝴蝶一般在院子里穿梭，將丫鬟素兒遠遠甩在身后，來到長工學堂，今天是她與程標約定好一起去學堂看書的日子，素兒無奈只得為他們放風。

程繡芝輕輕敲打學堂后面的窗戶，她把耳朵放在窗紙上，聽到里面的聲音:“日落香殘，免去凡心一點。爐熄火盡，務把意馬牢栓?！?

她彎彎嘴角，小聲地說:“禿驢!”聲音里都含著笑意。

窗門被打開，鉆出一個大腦袋來，這人不是程標是誰?

兩人緊緊地對視，程繡芝先忍受不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推開程標，小腳一踮，小手一撐，輕輕松松翻進了學堂，管也不管身后疼的哇哇叫的程標，自顧自的走到書桌前，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那邊程標還在怪叫，程繡芝卻堵住耳朵做聽不見的模樣，惹得他作勢要打人，怒氣沖沖的樣子。

程標“啪!”的一聲，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從屜里摸出一本小人書，仰躺著開始讀。

程繡芝看了可不樂意，伸手便欲去抓，奈何身高不夠，只能張開爪子在空中亂晃，卻抓不住書角。

“喂!你這人是怎么回事，買了小人書也不叫我一起看，你這人真是好不義氣!”程繡芝撅起嘴，瞪眼看著他。

程標也學她撅起嘴，惡趣味地將書舉得更高“就是讓你拿不到，你能把我怎么樣啊?耶～”一副賤賤的樣子。

程繡芝突然停下來，嘴角向下，眼神嚴肅，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生氣了，這下程標可不敢再賣壞了，趕緊將書遞到她眼前，討好地說:“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這個話本就是專門給你買的，作你的生辰禮物怎么樣?”

程繡芝依然不理他，偏過頭去，程標只得將手放到她面前揮舞，“喂!真的生氣啦?真的不要了?這可是我半個月的工錢呢!”

看著他臉上討好的笑，看著他發(fā)紅的手，程繡芝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你以后莫要再做這種事了?！?

程標沉默了一瞬，他握緊了拳頭，復又松開。

“好?！?

清晨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溫柔地灑在拿著話本沉默的少男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