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無征兆。

傍晚六點的天空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舊抹布，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鋼筋水泥森林之上。林野剛把濕透的外套甩在狹窄出租屋的椅背上，手機屏幕就在昏暗的光線里突兀地亮起，嗡嗡地震動起來，像個瀕死的蜂。他瞥了一眼，是貼吧私信的圖標在跳動，發信人——“東哥”。

手指劃過屏幕，一行字像冰錐猝然扎進眼底：

【東哥】：“小雅姐走了。”

林野腦子里“嗡”的一聲，指尖懸停在冰冷的玻璃上方，那四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死死勾住了他的視線。走了？什么意思？回老家不回來了？還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他猛地吸了口氣，帶著一股子焦躁和莫名的恐慌，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

【觀音山.】：“？”

幾乎是立刻，東哥的消息又跳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東哥】：“割腕。人沒了。”

手機從掌心滑脫，“啪”地一聲掉在堆著泡面桶和煙蒂的凌亂桌面上，屏幕朝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離，只剩下窗外驟然狂暴起來的雨聲，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無數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割腕？小雅姐？那個總是帶著點清冷、笑起來卻又很溫柔的小雅姐？那個會系著圍裙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為他做飯、靜靜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小雅姐？那個抱著叫“平安”和“喜樂”的流浪貓、說想開個花店的小雅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猛地抄起手機，指尖顫抖得幾乎無法準確點中那個綠色的通話圖標。撥號音響起，單調而漫長，每一聲都敲打在他繃緊的神經上。

“喂？”東哥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沙啞和濃重的疲憊，背景里似乎還有隱約的、壓抑的啜泣和鄉音濃重的說話聲。

“東哥！你他媽說什么胡話！”林野的聲音劈了叉，幾乎是吼出來的，尾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小雅姐怎么了？你再說一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只有電流的嘶嘶聲和背景模糊的嘈雜在拉扯著林野的神經。

“是真的，野子。”東哥的聲音沉了下去，每一個字都清晰而緩慢，帶著確認死亡后的麻木和疲憊，“就在老家，她。晚上在自己的房間里…發現的時候，是第二天了…流了…流了一地的血…人沒救回來。”

“砰！”一聲悶響，是林野的膝蓋狠狠撞在了鐵質床沿上。劇烈的疼痛瞬間襲來，卻奇異地沒能蓋過胸腔里那片驟然擴大的、冰冷的空洞。他靠著冰冷的鐵質床滑坐下去，后背緊貼著粗糙的墻壁，瓷磚的涼意透過薄薄的T恤直刺骨髓。手機從脫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跌在出租屋地面散落著瓜子殼和零食包裝袋的污跡里。屏幕倔強地亮著，通話仍在繼續，東哥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像隔著厚重的毛玻璃。

“嗡”的一聲，林野感覺自己的頭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發黑。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劣質墻灰簌簌落下。手機緊緊貼著耳朵，東哥后面的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斷斷續續地涌進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真實感：

“……年前就回去了……誰想到會這樣……家里人都哭瘋了……就葬在村后頭……”

“……原因……現在也說不清……唉……”

林野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東哥后面那些關于葬禮、關于老家情形的描述，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不受控制地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下去，蜷縮在墻角那片油膩的陰影里。出租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混合著泡面調料和煙草的污濁氣息，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

他像個溺水的人，徒勞地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氧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又悶又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尖銳刺痛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不是悲傷，至少此刻還不是那種綿長而清晰的悲傷，更像是一種被瞬間掏空的茫然，一種被巨大力量狠狠摜在地上的鈍痛，還有一種……一種尖銳的、讓他渾身發冷的——虧欠。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又頑強地亮了起來，微弱的光芒在昏暗的角落里掙扎。不是東哥，是微信。置頂的那個對話框——那個他很久沒有認真點開過的、備注著“小雅姐”的對話框。

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兩周前。

那是一條語音信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窗外傾盆的雨聲、東哥在電話那頭遙遠模糊的嘆息、出租屋里死寂的空氣……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個小小的、帶著紅點的語音條，像一個沉默的、血色的句號，釘在那里。

鬼使神差地，林野顫抖的指尖，終于點向了那個小小的紅點。

短暫的空白后，聽筒里傳來一個熟悉得讓他心尖都在抽搐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些輕，帶著隴南老家那邊特有的、軟軟的尾音，背景里似乎有細微的風聲，還有隱隱約約的……鳥鳴？她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

“小野？……隴南這邊的油菜花……開了，黃燦燦的一片一片，一直鋪到山腳下……風一吹，好看得很……”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和試探，“你……你要不要……抽空來看看？”

語音播放完畢，手機自動陷入了黑暗。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那溫柔的聲音，此刻卻成了最殘酷的刑具。林野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他想著那句“你要不要來看看”，眼前卻仿佛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冰冷的房間，枯槁的手腕，以及……窗外那片她至死也沒能真正擁有的、金燦燦的油菜花田。

“她走前……沒提我嗎？”是我特意忽略了吧。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厚重的云層，短暫的死寂后，沉悶的雷聲隆隆滾過天際，如同命運敲響了沉重的喪鐘。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像無數細碎的哭嚎，瞬間模糊了外面那個燈火流離的世界。

林野蜷在冰冷骯臟的墻角，手機從他徹底脫力的手中滑落，再次掉在地上，屏幕朝下。他猛地抬起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洶涌地奔流而出，瞬間濡濕了掌心，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喉嚨里發出一種破碎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像受傷野獸在陷阱里絕望的悲鳴，最終被窗外更加狂暴的雨聲無情地吞噬、淹沒。

墻角那片污濁的陰影里，只剩下一個蜷縮的身影，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整個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那個再也無法回答的、關于油菜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