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08年7月14日—15日
- 此時此地
- (美)保羅·奧斯特 (南非)J.M.庫切
- 1398字
- 2019-09-04 15:28:20
親愛的保羅:
我一直都在思考友誼的問題,它們緣何而起及持久的原因——有些友誼,持續的時間那么長久,甚至超過了那些強烈的情感,以至于有時候會被人們(誤)認為它不過是情感依戀的仿制品而已。我曾打算給你寫封信探討一下這個問題,我想先說,我注意到盡管友誼在人們的社會活動中舉足輕重,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特別是在童年時期更是如此,但令人驚訝的是,人們卻很少動筆談論這一話題。
但隨后我也問自己,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于是,在我坐下寫信之前,我先跑到圖書館快速地查閱了一下。哇,你瞧,我還真是大錯特錯了。圖書館的編目中有關這個話題的書籍很齊全,很龐雜,還有不少是新書呢。但當我走到書架前去翻看這些書籍的時候,可以說我又找回了一點自尊。看來,我還是正確的,或者至少說對了一半:從整體上看,這些討論友誼的書籍都索然無味。友誼,看上去依舊是個謎:我們都知道它很重要,至于為什么人會成為朋友并保持朋友關系,我們還是只能去揣測。
(我在前面說有關友誼的書籍都索然無味,這話什么意思呢?拿友誼與愛情做個比較吧。關于愛情的趣事,可謂成千上萬。比如,男人總會愛上那些令他們想起自己母親的女人,確切地說,這樣的女人讓男人想起母親又忘記母親;在這里,女人既是母親,卻又不是母親。對嗎?也許對,也許不對。有趣嗎?絕對有趣。現在再來看看友誼。男人會選什么樣的人做朋友呢?選那些跟自己年齡相仿、趣味相近的男人?比如說愛書人跟愛書人交朋友。對嗎?也許對。有趣嗎?絕對無趣。)
在我多次造訪圖書館后,還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友誼觀,請允許我在這里說上幾條。
首先,亞里士多德說:人不可能和無生命的物體交朋友(見《倫理學》,第8章)。當然不能!誰曾說過可以呢?但有趣的是——仿佛在剎那間人們就明白了,當代語言哲學究竟是在何處獲得了靈感。兩千四百年前,亞里士多德已經明確指出,那些看似成立的哲學上的假設,都不過是語法上的規則罷了。當他說,“我是X的朋友”這句話時,X一定得是一個有生命的名詞。
其次,查爾斯·蘭姆[1]說,人交友則無需見。這沒錯,也很有趣——這也是一種友情與情愛互不跨界的方式。
再次,朋友之間,至少西方的男性朋友之間,不談論對彼此的感受。再拿戀人們嘮叨個沒完來對比,也就太無趣了。然而,一旦朋友離世,人們不禁悲情大發:“哎呀,來不及了!”(蒙田之于拉博埃西[2]、米爾頓[3]之于愛德華國王,莫不如此。)(問題是:愛情所以喋喋不休,難道是因為欲望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嗎?——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而友誼所以沉默寡言,則是因為它簡單明了而非自相矛盾嗎?)
最后,看看福特·馬多克斯·福特[4]的《隊列之末》中的主人公克里斯多弗·蒂金斯的高論吧:男人是為了能和女人談談才和她上床的。這是在暗示:把女人變成情婦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將她變成朋友,才是重要的一步;事實上,與一個和自己沒有上過床的女人交朋友是不可能的,因為空氣中有太多沒有說出的感覺在從中作梗。
如果友誼真的讓人很難說出有什么趣事的話,那么,對它做深入的探討倒有可能:愛情和政治永遠都是表里不一,而友誼不同,總是表里如一。友誼是透明的。
其實,對友誼最有趣的思考還是來自古代世界。為什么呢?因為在古代,人們并不會把哲學立場當作一種天然的懷疑論,所以也就不會理所當然地要把友誼視為一定是超越其外在的東西,或者一定要得出相反的結論:如果友誼就是它所顯現的模樣,那它就不是哲學研究的合理主體了。
致以良好的祝愿!
約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