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四方院內。
院子有些年代了,石墻根兒上幾片斑駁的苔蘚,讓院子增添了一絲厚重蒼涼之感。院中長有兩棵樹,左側是一棵桂花樹,右側是一棵石榴樹。
桂花的‘桂’通‘貴’,石榴多子。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鎮稍富裕些的人家,這兩種樹在庭院中都多有栽培,寓意花開富貴,多子多福的意思。
斜月如鉤,掛在初夏的夜空,一條長長的云,像仙女舞動的飄帶般,浮動在月鉤周圍,遮了月亮的一角。
與院子表面上看起來的厚重蒼涼之感不同,三開間的主屋大房里,各樣設施輝煌華貴,卻也不失典雅。
單腳站立的仙鶴銅爐中,燃著一縷薄薄的輕煙,屋內清香撲鼻。
雕著松鶴延年的黃花梨木塌上,一白衣男子擁衾半臥,眉眼清寒如雪,墨色長發用一根白色錦帶簡單束在腦后。
睡塌上放了一張茶色茶幾,茶幾上是一盞垂著五彩瓔珞,繪著各色花草的六角琉璃罩燈。
柔和的燈光映在男子如雪的眉眼上,眉睫間暗影疏斜,如芳菲時節十里長提邊,染了熏風的萋萋芳草。
雖是初夏,天已轉暖。塌邊不遠處,卻放著一個火盆,炭火通紅,偶爾幾聲畢剝聲響,炸出幾個紅亮的火花。
火盆旁垂手立著一個中年男子,雖是管家的裝扮,卻自有一股凜然之氣,如非戰場中摸打滾爬出來的,絕非會有這樣的氣質。這立著的人便是金廣。
“將軍,您真的決定了?”金廣面有憂色。
“嗯,燒了吧。”陳君睿睫毛顫動了下,望了一眼罩燈下放著的鬼臉面具,淡淡道。
鬼臉面具也是金屬材質,炭火不可能燒毀,卻可以燒去面具上帶著的氣息,秦月的氣息。
金廣嘴唇動了下,想說什么卻又不太能說出口。
將軍自前日回來,便像變了一個人,對著這鬼臉面具一坐就是半天,不說話也幾乎不吃東西。
他細細問了凌夜風行才知道,將軍變得如此這般,可能跟陳家給他定的童養媳穆晚晚有關。
當初關于穆晚晚的身份,將軍說他來探查,他也便撒手沒管。數日來并無將軍關于這女子的半點消息,他也只當探查艱難,一時定不了案。
卻不想將軍在聽到那女子的一番想要退親的言辭后,忽然離了陳家回了鎮上,不言不語兩天一夜后,又忽然決定把秦月的鬼臉面具燒了,抹去秦月的氣息。
這番操作他雖然不解,卻已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將軍,只怕是喜歡上了那人……
“燒完后把鬼臉面具示于世人,就說秦月已然葬身火海,尸骨無存。”陳君睿把面具遞給了金廣,最后看了一眼這面具,面具上,大似銅鈴鼓出的眼,似在瞪看著他一般。
“將軍……”金廣想要堅持,這秦月的氣息不能抹去。她的氣息一旦抹去,拇指靈軍便徹底失了下落,將會留下永遠的隱患。
陳君睿揮了揮手,示意他照做。
“現時這世上,除了你我和凌夜風行知道這拇指靈軍的事情外,再無一人知曉。世人只知道秦月墜崖尸骨無著,如今把這燒過的面具置于世人面前,也算是咱們親自給秦月畫上一個句點。雁回嶺下要起一場大火,就說這面具是從那嶺下火海中所得……”
“此等末事,屬下自會安排,無需將軍擔心。只是屬下斗膽再請將軍三思,燒了這面具便是徹底斷了秦月的線索。陳家父母給將軍定的夫人,疑處甚多,也許她便是……”金廣不甘心,試圖最后一次勸說陳君睿。
“這幾日我都有觀察于她,若她真是秦月,絕不會那般清淡安然,一個人的容貌或許可以更改,但是氣質卻是藏不住的。況如若她真是秦月,靈軍真在她手中,她早已出世運籌,何必呆在這小山村受清苦。”
“話雖如此,可……”
“燒了吧。”陳君睿擁緊衾被。夜風透窗,浮動窗邊的白色紗簾,如虛無縹緲的清夢。
從今后,世上再無秦月。從今后,他幽深的眸中,將會時時映出一個人的影子,那人的名字叫穆晚晚。
理得清理不清的皆拋下,不管過去是非,不管真假,以后的悠悠歲月,他只想她在身旁,她只是穆晚晚。
金廣輕嘆一聲,把鬼臉面具投進了畢剝跳躍的火光中。
對于那個女子,將軍其實也是有懷疑的吧,甚至說不定將軍已經確定,那女子便是秦月。如今卻匆匆了結,實在不像將軍的作風。但將軍主意已定,自己也只能服從。
也好吧,將軍多年孤身一人,也是時候身邊有個人照顧了。
只是不能徹底消了拇指靈軍這個隱患,到底心中難安。要知道,將軍可是消滅秦國的聯軍將軍,若秦月真的死而復生,催生了拇指靈軍,第一個復仇去找的,必定是將軍。
以后的護衛,看來得更加加強了。金廣暗暗沉思。
同樣的銀鉤照著陳家小院。
自從那日齊煜走后,陳君睿便變得寡言,對她也不似往日隨意。陳家父母不在的時候,更是不會跟她有半句言語。又在第二天一早便回了鎮上,說是東西置備的差不多了,他先去看看,再好好擺設一番,不日便來接陳家父母去住。
對于陳君睿的離開,自己是有些愧處難安的,因為許正是自己三番兩次的退意讓他心生寒意,這才離了家。
自前日走后,已經兩天過去,陳君睿還未回來。
看來真的是自己的那一番言語徹底冷了他的心。
是不是是自己真的思慮太多?他其實真的就是一個做出了一點成功的商人?
月如鉤,月色半明半暗。
看不清別人的同時,穆晚晚覺得似乎也有點看不清了自己。她到底是在思慮自己是否傷了那個人的心,還只是單單在……思念他那個人。
天一亮,穆晚晚便起了來。開門聲驚飛了杏樹頂上站著的幾只灰雁。
原來是灰雁看杏子掛上了色兒,來偷吃杏子了。
是了,該是杏子熟的時節了,原本青亮的杏子大部分已經發黃。想起那人在樹下接杏子的笨拙模樣,不覺嘴角彎了起來。
早飯煮了雞蛋,弄了幾個清樣小菜。對于穆晚晚日益見長的廚藝,陳家二老贊不絕口,直夸穆晚晚的手藝在這桃村,無人能及。
吃完飯,陳家二老便又去了鎮上。陳老太原本要收拾了碗筷再去,穆晚晚堅持自己刷洗,陳老太也只得罷了。
收拾完碗筷,拉好灶房的門出來,便看到那人笑盈盈搖著扇子走了過來。
朝霞的光映在他溫涼如水般的白色綢衫上,他像是從萬丈霞光中走了出來。
不清寒亦不痞氣,只是望著她柔柔地笑。那笑容啊,跟橘黃的朝霞一樣,暖得人心里發癢。
他笑喚道:“晚晚。”
沒有似往日無個正形般喚她娘子,而是喚她‘晚晚’。
她給自己起名穆晚晚,暮色的晚,晚霞的晚。他卻在這滿院的朝陽與霞光中,喚她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