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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問題與限定

自20世紀90年代始,中國的司法改革展開了全方位的推進,而中國司法實踐中的法律論證,尤其是以裁判文書理由陳述作為標志的一種法律論證,越來越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和青睞,的確有如學者所稱,“……每一份判決書至少都要講出充分的理由,這樣的要求并不過分,甚至是社會對法官提出的基本要求”。[2]無需爭辯,這些法律論證,已迅速成為司法改革的一個組成部分,并有逐漸增加之趨勢。近期較明顯的,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后,其第152條明確規定,“判決書應當寫明……作出該判決的理由”。與此類似,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試行),其第2條規定,“在刑事裁判文書中,應當說明量刑理由”,第3條規定,“量刑意見應當具有一定幅度,并應當具有相應證據和理由”。可以發現,人們常評論,甚至常爭論司法中的法律論證,以期指出這些論證的理由是否充分,進一步,期待從法律實踐及法律學術兩個層面,提升“法律論證”的意義。所有這些,均預設了一個基本前提:需要法律論證,且更需要使之充分。

從中國現有的學術話語和實踐話語看,關于“充分”的法律論證,兩種思路是主要的。其一為規范思路;其二為實證思路。規范思路,積極主張從技術上研究法律論證,并以不斷推進法律論證的一般意義為要旨,而細節上,積極主張司法實踐應朝向“充分陳述法律理由”的目標不斷改革。如有學者指出,“……缺乏針對案件具體情況所作的入情入理的分析,或者在說理中邏輯性不強,論證力不夠,使人難以信服……應當采取有效措施予以解決”。[3]與此對應,實證思路,從現實角度卻認為,法律理由是在實際的制度環境中體現意義的,且認為,法律理由對在不同制度環境中的法律論證而言,自然會有不同的現實譜系;換言之,人為的改革努力,并不能解決不同環境中的實際法律論證問題。[4]當然,盡管強調實際的環境現狀及制度制約,但實證思路,并未因此否認“法律論證理由應當充分”這一理想,其亦認為,“隨著司法改革步驟的加快,法學界人士對我國法院的司法判決書提出了很多批評。除了一些規格上的問題外,主要的批評針對的是,我國的判決書公式化,判決理由普遍過于簡單,缺少甚至沒有法律論證和推理……這些批評從總體上看是正確的”。[5]這意味著,以最終追求而論,兩種思路是一致的,其均在希望,中國司法中的法律論證,有朝一日可實現標準的、理想的“充分”,乃至由此實現了“令人信服”。

毫無疑問,無論規范思路還是實證思路,其研究頗有益,促進了法律學術及法律實踐領域相關問題的理解,而且在實踐中,也是頗有價值的,催生了中國法律審判實踐積極且穩妥的理性化愿景的一個滋長點。但兩種思路,均存在理論上的盲點。換言之,此兩種思路,雖然都涉及了然而卻都未深入討論一個重要的問題:從法律論證機制本身看,“法律論證理由充分”的追求,是否會遭遇到令人疑惑的邏輯路徑的變數,甚至是與原預期背道而馳的變數?這里的意思是,當追求充分的法律論證時,或許追求結果,恰變成了“無法充分”,甚至變成了“越是想要充分則越是無法實現充分”。這一問題,頗為復雜,也是十分具有誘惑力的。如果對其不能加以必要的澄清及細致分析,則對法律論證真正意義的理解,便會有所折扣。本章及下一章,將結合多年前出現的、且曾被人們激烈爭論的一份刑事終審裁定書,[6]并以其作為基本的材料來源和敘事平臺,分析相關的“變數”問題,或相關的邏輯路徑困惑問題,進一步,以論證這樣一個觀點:司法中,應該作出法律論證,但這種法律論證不應追求“充分”。而此觀點,看似消極,實則卻是有益的。本章和下一章將分析表明,即使在當下中國司法可以作出所謂的充分法律論證的條件下,[7]要求“使之充分”,依然可能不是一個令人期待的目標。

首先需要說明幾個問題。

第一,通常認為,以司法角度論,訴訟案件就其法律解決而言大致可分為兩類,其一是沒有爭議的案件,如一方起訴,而另一方承認或沒有任何抗辯,且法官之間對案件的審判,亦無爭議;其二是有爭議的案件,如爭訟雙方各執一詞,彼此提出了針鋒相對的觀點和理由,而法官,也可能分享或自己擁有不同的意見。[8]人們一般相信,在第二類案件中,通過相互爭論或法律論證這個通道,將會出現兩種結果。第一種結果,即爭議得到了解決,故而,爭議案件轉變成了沒有爭議的案件,如一方通過庭審、辯論或閱讀裁判理由發現自己是不對的,或者,認為對方更有道理,進而承認、接受對方的主張或裁判結果;第二種結果,即爭議無法得到解決,這意思是,通過互相爭論或法律論證這個通道,雙方包括法官之間的雙方或多方,沒有一方接受他方的主張,或者,未達成妥協,進一步,某一主張或裁判結果未獲得認可(盡管,最后必須面對裁判或作出了裁判)。

可以看出,“法律論證理由應當充分”的制度建設期待,主要是以第二類案件情形作為現實的基礎,并以其作為應化解的目標。因為,恰在這種情形中,似乎才會展示法律論證的話語權威,展示其所表達的邏輯知識力量或說服力量,直至表明一個樂觀的前景,即充分的法律論證,如何能摧毀不應存在的爭議結構,或如何能夠展示法律裁判的中立的正當性。針對第一類案件,或稱沒有爭議的案件,法律論證,應是沒有實際意義的,且可能多此一舉。[9]

因此,本章及下一章,將集中考察基于第二類案件情形而呈現的法律論證問題。本章及下一章所討論的終審裁定書,也屬于基于第二類案件而產生的裁判文書,更準確地說,是第二類案件中的第二種情況。[10]

第二,作為限定,本章及下一章所要討論的“充分”,是指除運用細節化的明確法律規定,包括條文化的法律原則,及運用一般形式邏輯推理加以論證這兩種方式之外,對其他輔助性論證資源的大量使用,直至不斷使用。[11]而輔助性論證資源,主要包括三項:(一)說理方法;[12](二)經驗常識;(三)法律原理。[13]如果僅適用細節化的明確法律規定或條文化的法律原則,及一般形式邏輯推理,以論證自己的法律觀點,應認為,此與“充分與否”是沒有關系的。因為,當僅閱讀“細節化的明確法律規定或條文化的法律原則”,和僅閱讀“形式邏輯推理”之際,絕大多數情況下,閱讀者只會發覺,此為“這么規定”,這是“本來如此”的,不會發覺,其是“很有道理”的。而“很有道理”,才是“充分”這一概念的另外語匯表達方式。可以理解,若期待促使一個法律論證“很有道理”,則人們勢必會竭盡思考所能,去不斷地使用說理方法、經驗常識和法律原理等,此緣于,與法律相關的話語實踐總是如此展開。其實,這也是中國法律界、法學界主張法律論證充分的主要內容。如《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編者曾對一個自己認為值得贊揚的裁判文書提到,“……這份判決書,從內容到形式一改以往許多判決書‘查明’‘認為’‘判決’模式,給人們造成法院判決‘不夠講理’甚至‘不講理’的印象的這種弊端,成為在堅持程序公正的前提下,運用事實和法律充分說理的典范。該判決書……前后呼應、分析透徹、情理法渾然一體”;[14]有學者亦提到了此類內容。[15]還可從另一角度來說,“充分”一詞隱含了“量增”的指涉,即“可用理由”的不斷添加,即“說理……還要全面。所謂全面,就是指該說的必須說完整、說窮盡……”。[16]至于“法律論證”的含義,在本章和下一章中,是指僅運用細節化的法律規定,包括條文化的法律原則,及運用一般形式邏輯,對法律枝節觀點進行推演,進一步,支持法律基本觀點證成的思維活動。若這樣定義,對“法律論證”,用“單純”一詞加以修飾,更適宜。進一步,對單純的法律論證,本書的觀點是,可使用“嚴密”一詞加以描述,而“嚴密”一詞,通常沒有“量增”的指涉。

因此,本章及下一章將主要圍繞說理方法、經驗常識、法律原理,以論證“應提出法律論證,但是不應使之充分”這一觀點。

第三,眾所周知,司法中的法律論證,包括了隱蔽的和公開的。法官個人的某些思考、合議庭的某些討論,又如中國法院審判委員會的某些討論,其中法律論證,如果并不見諸文字,則是隱蔽的,如果以裁判文書方式公布出來,則是公開的。當然,另有所謂審判秘密的“內部文件”,如合議庭筆錄,其所包含的法律論證,也可說是隱蔽的法律論證。由此看,司法裁判文書表現出來的法律論證,盡管是公開的,但其既可能表達文書形成之前的論證過程,也可能沒有表達,或沒有完全表達。本書忽略這些區別。因為,本章和下一章所討論的觀點及內容,對隱蔽的和公開的法律論證均有意義,或說均有主張性的“批評或建議”。就此而言,另一方面看,盡管本章和下一張的觀點也許可視為在某種意義上,恢復了西方羅馬法傳統中曾經有過的一個古老觀念,即司法裁判文書不應提供裁判理由的說明論證,[17]但本章和下一章的觀點,僅僅是在某種意義上恢復的。本章及下一章的觀點,在主要方面與之有別。首先,本書認為應提出法律論證,只是不應使之充分。其次,本書認為不論在公開的司法裁判文書中,還是在“內部”的司法討論過程中,都須盡力不使之充分。[18]這是從根本上,嘗試以另一視角,重新審查法律論證中的“充分”問題。

第四,本章及下一章所依據的基本材料,是一份終審裁定書,其關涉著名的“莫兆軍案”(詳情見后文)。對法律實踐生產出來的文本進行分析,對本書閱讀者而言,易造成“筆者是在支持某方、反對另方的法律立場”的印象,而且,許多相關的另外作者提出并展開分析的出發點,亦的確如此。[19]但需聲明,表明支持或反對哪方立場,卻不是本章及下一章的論證目標。緣此,本書將盡量不從“我認為”的角度,以概括各方的所謂爭論焦點,并澄清所謂爭論的關鍵和誰對誰錯。本書作者,不是作為一名具體的法律實踐者,以考察這一文本在“規范理由”意義上的生成過程,討論其內容究竟“應當”是如何的。因此,本章及下一章,將盡量避免像法律實踐內在參與者[20]那樣,提出自己的“規范式”的“概括意見”,盡管此就敘述方法而言,是十分困難的。[21]

另需補充的是,該裁定書所包含的意在“充分”的諸如“說理方法”、“經驗常識”和“法律原理”等其他論證資源,在當下中國法院許多追求法律論證充分的裁判文書中,當然包括“內部”的司法討論中,也是被較普遍使用的,特別表現了中國法院目前“充分論證”的主要特征。[22]此外,這一裁定書,是某省高級法院作出,且經過了審判委員會的討論(詳見后文),從審判級別及“司法權威”的意義看,亦具有某種材料普遍正式性的涵蓋能力。故這一裁定書,具有足夠的范例意義,可表征中國司法追求法律論證充分的主要傾向。這也是本章及下一章,以其作為基本材料來源和敘事平臺的緣由所在。而從“個案”性的、一份具有如此涵蓋能力的裁定書入手,細致梳理并辨析其中內容,展開深入討論,另可將真實的“經驗”和一般化的理論,最密切地聯系起來,以避免單向度的泛論,或“揣測性”的推導。因此,較詳盡地闡述該裁定書的內容,不可避免,亦為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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