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易學今昔(增訂本)作者名: 余敦康本章字數: 4706字更新時間: 2019-12-27 18:22:23
(一)《易》為性命之書
《說卦傳》中有兩段言論對《易》為性命之書作了經典式的論述,后世的易學家往往是根據這兩段言論來闡發《周易》為性命之源、圣學之本的思想。《說卦傳》稱: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揮于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在這兩段言論中,“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三個最具關鍵性的命題,如果對這幾個命題的哲學意蘊能有一個全面準確的理解,就可以舉本統末,以簡馭繁,把握住《周易》倫理思想的總綱。
朱熹在和他的學生討論時,曾反復強調,這幾句本是就《易》上說,是作《易》者如此,后來不合將做學者事看。所謂“和順”,不是圣人和順,而是《易》去“和順道德而理于義”。如吉兇消長之道順而無逆,是“和順道德”也。“理于義”,則又極其細而言,隨事各得其宜之謂也。“和順道德”,如“極高明”;“理于義”,如“道中庸”?!胺藏灾兴f,莫非和順那道德,不悖了他?!碛诹x’,是細分他,逐事上各有個義理。”“‘和順道德而理于義’,是統說底;‘窮理、盡性、至命’,是分說底?!薄案F理”,是理會得道理窮盡;“盡性”,是做到盡處?!案F理”,是“知”字上說;“盡性”,是“仁”字上說,言能造其極也。至于“范圍天地”,是“至命”,言與造化一般?!案F理”是窮得物,盡得人性,到得那天命,所以說道“性命之源”。圣人作《易》,只是要發揮性命之理,模寫那個物事。下文所說“陰陽”、“剛柔”、“仁義”,便是性中有這個物事?!靶悦怼?,便是陰陽、剛柔、仁義?!笆ト艘姷锰煜轮皇沁@兩個物事,故作《易》只是模寫出這底。”“順性命之理”,只是要發揮性命之理?!凹嫒哦鴥芍保妫炌ㄒ?。通貫是理本如此?!皟芍闭撸庩?、剛柔、仁義也。
仔細玩味以上兩段言論,朱熹的解釋是符合《說卦傳》的原意的。這兩段言論都是就圣人作《易》的目的而言。第一段從手段說到目的,指出圣人有見于天、地、人物陰陽變化之理,于是“生蓍”、“倚數”、“立卦”、“生爻”,創造了一套卦爻結構,目的是為了“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第二段是從目的說到手段,指出圣人為了發揮性命之理,于是設立一卦六爻來模寫反映天、地、人三才之道。因此,其中的三個關鍵性的命題囊括天人,通貫物我,具有普遍的哲學意義,是《周易》整個陰陽哲學的理論基礎,如果僅僅把它們理解為一種道德修養的方法,看作是一種學問之事,那就不夠全面準確了。
在先秦哲學中,《周易》的倫理思想之所以獨樹一幟,既不同于儒家的孔孟,也不同于道家的老莊,主要在于它是以陰陽哲學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儒家的孔孟對人性作了大量的研究,并把人性的本質歸結為天命,但卻沒有認識到天實際上是一個受一陰一陽的規律所支配的自然運行的過程,所以在孔孟的思想中,找不到絲毫陰陽學說的痕跡。道家的老莊雖然把宇宙自然看作是由陰陽交通變化所形成的和諧統一體,但是“蔽于天而不知人”,沒有和人性的本質聯系起來,而認為“天地不仁”,其本身并不蘊含任何與人的價值理想相關的倫理意義。比較起來,道家主張不以人滅天,不以故滅命,其倫理思想有著深沉的宇宙意識而缺少濃郁的人文情懷。儒家主張擴充善端,盡其在我,由盡心、知性到知天,其倫理思想則是與道家相反,有著濃郁的人文情懷而缺少深沉的宇宙意識。用朱熹的話來形容,道家的倫理思想“和順道德”,如“極高明”;儒家的倫理思想“理于義”,如“道中庸”。儒、道兩家各有所偏,未能把二者結合起來,融為一個整體。而《周易》的“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則是一個合天人、通物我的完整命題,既有深沉的宇宙意識,又有濃郁的人文情懷,是自然主義與人文主義的有機結合。
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周易》的倫理思想之所以不同于孔、孟、老、莊,還在于它始終貫徹了一條天人合一的思路,一方面通過人道來看天道,認為宇宙自然的變化日新,化育萬物,是天地之大德,是人類價值的源泉,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倫理意義;另一方面參照天道來看人道,強調人應效法天地,根據天地陰陽變化的規律來調整社會人際關系,確定人們合理的行為準則。因此,《周易》所說的天道包含了人道的內容,它所說的人道也包含了天道的內容,天與人在“性命之理”上獲得了有機的統一,而這個“性命之理”也就是《周易》的倫理思想的理論基礎。“性命之理”是統天、地、人而言的,包括天道的陰陽、地道的柔剛、人道的仁義,天、地、人三才都受這個“性命之理”的支配,不僅人有此“性命之理”,天地萬物也莫不有此“性命之理”。這是客觀外在的宇宙秩序的本然,雖然蘊含著倫理的意義,帶有人文主義的色彩,但畢竟是通過人道來看天道,實質上是一個自然主義的范疇。所謂“窮理”,是對此“性命之理”的認知。朱熹認為,“窮理”是就“知”字上說。既然是認知,則有主有客,“性命之理”作為一個被認知的客體獨立于認知的主體之外,人必須抱著冷靜的態度,摒除主觀的成見,對“性命之理”進行客觀的研究。就這一點來說,其與道家的那種冷性的自然主義是相同的。但是,“性命之理”同時也是人性的本質;就外在于人而言稱之為“理”,就內在于人而言則稱之為“性”。因此,對“性命之理”的把握,不僅要“窮理”,而且要“盡性”?!案F理”是窮得物理,“盡性”是盡得人性。朱熹認為,“盡性”是就“仁”字上說?!吨芤住窂娬{發揮人性的本質做到盡處,這就是儒家的人文主義,而與道家的那種純粹的自然主義不相同了。道家偏于“窮理”,儒家偏于“盡性”, 《周易》把這二者結合起來,則天與人、物與我、主與客、內與外才真正打成一片,融為一個整體。命是天命,也就是宇宙秩序的本然對人的支配作用。朱熹認為,“至命”言與造化一般。如能窮得物理,盡得人性,則個體的行為與天地相似,與造化一般,到得那天命,上升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窮理盡性”,即此便是“至命”,理、性、命,只是一物。對這幾種不同的說法,只有根據貫穿于《周易》整個思想體系之中的易道才能獲得全面準確的理解。這個易道,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由于易道統貫天人,所以也被稱為“性命之源”,成為《周易》倫理思想的理論基礎。
“仁義”本是儒家的倫理規范。孔子講仁多,講義少,孟子言仁必以義配,但是他們二人從未把仁義提到性命之理的高度,用陰陽哲學來論證。“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的思想首先是由道家的老子、莊子提出來的,但是他們二人從未把這個思想與人性的本質聯系起來?!墩f卦傳》綜合總結了儒、道兩家思想的成果,溝通了天人關系,認為天道的陰陽就是人道的仁義,人道的仁義也就是天道的陰陽,合而言之,統屬于性命之理,于是仁義這對倫理規范就上升到深沉的宇宙意識的層次,具有極為豐富的哲學含義了。
后世的易學家常常把仁義與陰陽相配,從性命之理的高度來闡發仁義的哲學含義,就此曾經有過許多不同的說法。比如揚雄說,于仁也柔,于義也剛;周敦頤卻以仁為陽,義為陰;朱熹也認為當以仁對陽。仁若不是陽剛,如何做得許多造化?義雖剛,卻主于收斂,仁卻主發舒。這也是陽中之陰,陰中之陽,互藏其根之意。王夫之反對這些機械的配法,認為是“拘文牽義”、“辨析徒繁”,他根據自己“乾坤并建”的易學思想作了新的解釋。王夫之指出,天下無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對待之物,陰與陽是相合以成,兩相倚而不離的,無有陰而無陽,無有陽而無陰。就天地而言,天之有柔以和煦百物,地之有陽以榮發化光,并無判然不相通之理?!皵M之以人,則男陽而固有陰,女陰而固有陽,血氣榮衛表里之互相為陰陽剛柔,莫不皆然?!比柿x與陰陽剛柔的關系也是如此。“仁之嚴以閑邪者剛也,陰也;慈以惠物者柔也,陽也;義之有斷而儉者陰也,剛也;隨時而宜者陽也,柔也。”因此,陰陽、剛柔、仁義,雖有分而必有合,“不可強同而不相悖害,謂之太和”。所謂“太和”,也就是“和順”?!疤斓匾院晚樁鵀槊?,萬物以和順而為性。繼之者善,和順故善也。成之者性,和順斯成矣?!薄昂晚樥?,性命也;性命者,道德也。”
王夫之把性命之理歸結為和順,和順就是陰順陽、陽順陰,陰、陽兩大對立勢力協調共濟,相因相成,維持一種必要的張力,構成天人整體的和諧。這種和順既是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內在動因,宇宙自然秩序的本然,又是人性本質的關鍵所在,倫理思想的根本原理。王夫之的解釋比朱熹等人更深入了一步,而且也更貼近《周易》的原意。照王夫之看來,性命之理不光是指天道的陰陽、地道的柔剛、人道的仁義,還必須進一步理解其要本歸于和順,才能全面準確地把握這個性命之理所蘊含的思想精髓與價值理想。所謂“天地以和順而為命,萬物以和順而為性”,是說天地萬物陰陽的變化不相悖害而和諧統一,歸于和順,這是性命之源。所謂“繼之者善,和順故善也”,專就天人接續之際而言。人稟賦此性命之源而有仁義之性,仁義就是陰陽,單有仁不叫做善,單有義也不叫做善,唯有使仁義達到如同天地萬物那種和順的境界,才叫做善。因此,“和順”二字就是人的道德行為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也是判斷人的道德行為善與不善的最為根本之價值標準。所謂“窮理”,是窮盡得此和順之理。所謂“盡性”,是盡其在我,顯發自身所稟賦的仁義之性,以和順為目標,進行不懈的追求。所謂“至命”,是向性命之源的復歸,如果窮理盡性做到極處,既成己又成物,不僅使個人身心和順,而且使社會人際關系也和順,這就是一個理想的人格,達于至善了?!肚浴ゅ鑲鳌氛f:“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鼻兰刺斓?。由于天道陰陽的變化,使萬物各得其性命之正,這就是太和,也就是和順。這雖是宇宙自然秩序的本然,但就人的道德行為而言,必須發揮主觀能動性,作一番“保合”的功夫。保謂常存,和謂常和。這番“保合”的功夫,是以太和、和順的至善為目標的。王夫之的解釋之所以高于朱熹等人而更貼近《周易》的原意,就在于他特別指出了這個道德追求的最高目標。
儒家對仁義這對倫理規范曾經有過很多討論。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中庸》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薄抖Y記·表記》說:“厚于仁者薄于義,親而不尊;厚于義者薄于仁,尊而不親?!睆倪@種討論可以看出,儒家所關注的不僅是對仁義的內涵作出規定,而且力圖弄清仁與義二者之間的關系。仁的核心是愛,著重于親親;義的核心是宜,著重于尊尊。二者雖是最高的美德,但是具體到某一個人身上,并不能恰到好處。有的人仁多義少,有的人義多仁少,只有把仁和義有機地結合起來,才能做到“親而尊”,避免“親而不尊”或“尊而不親”的偏向。儒家的這些看法是有大量的經驗事實為依據的,《說卦傳》則站在陰陽哲學的高度對這些看法進行了一次理論上的升華,提出了“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的命題。照《周易》看來,為什么仁與義必須有機地結合而不能有偏,是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符合囊括天人的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的本質就在于陰與陽、柔與剛、仁與義的和諧統一。就仁義必須符合客觀外在的性命之理而言,《周易》的倫理思想可以說是“他律”的,但是仁義為人性所固有,人發揮自己的本性,由盡性以至于命,就這一方面來看,《周易》的倫理思想又可以說是“自律”的。把“自律”與“他律”融為一體,既強調人應效法天地,按照宇宙自然的秩序來規范自己的行為,又強調人應發揚自強不息的精神,奮發精進,實現自己所稟賦的善性,而要本歸于和順,以“保合太和”作為道德追求的最高目標,這就是《周易》倫理思想的特色,也是《周易》倫理思想的總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