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面桃花
- 洪靖慧
- 3179字
- 2019-10-31 20:11:06
第一場
【舞臺上只剩下少女秀米。少女秀米一邊自敘,一邊脫去身上的紅色嫁衣,將嫁衣和日記放到床沿上。一邊述說,一邊從舞臺一側走向另一側。
少女秀米:我生長在江南梅城旁一個叫普濟的地方,我的父親陸侃是一位罷官回鄉的鄉紳,在我十二歲那年,他瘋了。離家出走,沒了蹤跡。有人說,他瘋的原因是他把普濟當作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要在那兒建立一個從未有過的世界。我不明白。也有人說,他瘋是因為和人談詩時,把李義山那句“金蟾嚙鎖燒香入”里的金蟾的蟾字寫錯了,他寫成了那個蟬字,蟬,一種夏天的蟲。也有人說,他瘋是因為——母親。
【舞臺另一側光啟,出現大戶人家廳堂布置的黃花梨木椅。
【秀米的母親梅蕓出現,坐在黃花梨木椅上。身旁伺候著丫鬟喜鵲。
少女秀米:我的母親叫梅蕓,父親叫她蕓兒,這個名字在很長時間里我并不知道。我只叫她娘。(走向前,對梅蕓,恭敬地)娘。
梅蕓:(點頭)秀米,從先生那兒下學回來了?
少女秀米:是。(垂首站立,開始內心澎湃的獨白)不知為何原因,我和娘總是不親厚。我和父親親厚,父親喚我秀兒,(驕傲地)他給我起的名字,他說我是個好孩子,將來能成器,做大事。可女孩子怎么會成器呢。(撲哧一笑)這莫非是個夢。(笑聲被母親梅蕓發現,立刻收斂)
梅蕓:(嫌惡地)秀米,呆呆地在那想什么呢?怎么又傻笑起來。(對喜鵲)我看這女孩子還是不要讀書的好,書讀得多了,難保不像她爹,沒來由地瘋了。也不知為什么發的瘋!
少女秀米:(打斷)娘,我聽說,爹是因為……
梅蕓:(嚴厲地)你在外面胡聽到什么渾話?
少女秀米:沒什么,娘,那我回房去了。(轉身欲走)
梅蕓:(喚住)等一等,今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是位親戚,來梅城養病的,會在家住一陣子,就住那個閣樓。你等著,見個禮。
少女秀米:是。(內心獨白)親戚?爹走失了,過了一年多還沒個音訊,怎么平地里又冒出了個親戚?來梅城養病為什么住到普濟?他為什么住在爹的閣樓里?他是誰?是娘的親戚還是爹的親戚?這個親戚他知不知道爹為什么得了瘋病?(嘆氣)哎,我就是這么個胡思亂想的孩子。許是由于我的童年過得太孤獨,母親不大理我,家里也就喜鵲和翠蓮與我說會兒話,喜鵲是丫鬟,翠蓮是父親的妾室。父親……父親沒瘋之前還和我說說話,他告訴我他要畫一張桃源圖。我聽不懂,但我喜歡有個父親和我說話。可是我不敢告訴他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愛做夢,我是一個奇怪的孩子,我心里有種奇怪的激動,我總是會想到死。
梅蕓:喜鵲,請張先生下閣樓來。
【喜鵲下。
少女秀米:我總是會想到死,有大半年了,我發現每個月我都會流血,流好多的血(恐懼地)我以為我要死了……我怕!(復平靜)后來從翠蓮那兒我知道這是自然之道,每個女人都會經歷的。可我還是會想到死,聽見戲文里楊家將唱到黃沙蓋臉尸不全時,我就激動得雙腿發顫,涕淚交流。
【喜鵲領著張季元出現。
【秀米一直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張季元饒有興趣地走到她面前,站住,打量她。
【秀米發現,立刻低頭,退后幾步。
【張季元笑笑,來到梅蕓身邊坐下,蹺著二郎腿,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眼睛卻始終看著秀米。
張季元:這就是秀米吧。
梅蕓:(親昵地)是呀,秀米,叫表舅老爺。
張季元:喲,別把我叫老了。
梅蕓:那叫表叔?
張季元:(盯著秀米)你還是叫我表哥吧。
梅蕓: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張季元:亂就亂吧,這年頭什么都亂,索性亂它一鍋粥。(哈哈笑起來)
梅蕓:你這人,真是……(也笑起來)
【秀米被笑聲弄得不自然,猶疑著邁步想走,正要張嘴和母親梅蕓說回房。
張季元:(突然開口)在讀書了吧,今兒學了什么書?
少女秀米:先生教了陳陶的《隴西行》。
張季元:(來了興致)哦?《隴西行》是好詩,你喜歡嗎?會背嗎?
少女秀米:(脫口而出)喜歡,會!
梅蕓:秀米!(似乎在責備秀米不該和第一次見面的客人這樣熟稔地搭話)
【秀米垂首。
張季元:沒關系,我考考她。《隴西行》我也最喜歡,是那四句吧,(滿懷豪情地)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打量秀米,眼神示意她接句)
少女秀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張季元:對對,就是這兩句,有意思得很,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你說,這河邊一具戰死的尸骨,怎么到了姑娘春閨的夢里呢?(眼睛看著秀米)這就是詩文的妙處。
【秀米感受到張季元目光中的熱辣,身子往后退了一下。
梅蕓:行了,秀米,你回房去吧,我和你表哥還有話說。
【秀米欠身行了個禮,離開,向舞臺另一側走去。
【梅蕓、喜鵲、張季元處光隱。
少女秀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河邊一具戰死的尸骨,是怎么到了姑娘春閨的夢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個月后一個大冬天的清晨,張季元的尸體被人從冰河里撈上來,冰蓋在他尸體上,厚厚的一層,上面竟凝結出一朵朵冰花。那冰花似曾相識,卻看不清,漸漸地就要融化,無可奈何它還是要融化。冰是融化了,可他進了我的夢,他成了我的夢。
【秀米邊說邊走到舞臺另一側,拿起放在床沿上的紅嫁衣,穿上,復拿起日記,翻看。
【舞臺另一側,張季元出現在光下。
張季元: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涼,秘往夏莊開會,商定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纏足者殺,洋槍亦已在運途中,心稍安。返普濟后得知長洲陳記米店老板派人來送信,說失蹤數年的陸侃有了消息。蕓兒遂決定帶著數人前往長洲找尋,原說帶著秀米。聽說我亦一同前往,蕓兒即改了主意。我想是為著我的緣故。秀米聽聞不讓她去,很是生氣,此女子平時不多言語,內心卻極是……
少女秀米:(接讀日記)內心卻極是機敏,多疑,且頗為任性。母女倆遂發生激烈爭吵。
【張季元隱去,只留下秀米和梅蕓、喜鵲在舞臺兩側。
【喧鬧的喜慶鞭炮聲響起,長時間地響,形成一種定式。
梅蕓:秀米,放下這本冊子,不要再胡思亂想,迎親的人都等在外面了,你是快要出嫁的人了。娘再最后說一句,出嫁了就好好當新娘子,盡女人的本分,不要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梅蕓:秀米,你莫要怪娘,娘是為你好。你不能這樣一輩子,女人,遲早還是要嫁的。女人嫁人是要找個盼頭,尋個歸宿。
【秀米不為所動,只是安靜地看著日記。
少女秀米:(冷漠、尖銳地)那娘找到盼頭沒有?娘把爹當做歸宿了嗎?
梅蕓:(半晌才答)你爹他得了瘋病。成天的要造什么桃花源,大同世界。他瘋了,連累了我們娘倆。可你和娘不同,你還年輕,還能逃出去,離開這里,什么也別想。就當什么也沒有過。
【秀米發出兩聲尖刻的冷笑。
梅蕓:(被冷笑激怒)聽到沒有?忘了你爹,忘了這些孽,忘了這本讓你生了魔障的日記。(搶去欲撕)
少女秀米:(爭奪,發瘋般地將日記護在胸前,就像保護最珍貴的東西)娘,別撕,這是他的日記。
梅蕓:(怨恨地)我就是要撕了它。這個混賬他到底寫了什么,害我好端端的女兒得了失心瘋。張季元,你這個瘋子!
少女秀米:(突然抬頭望著梅蕓)娘,他不是。
梅蕓:(猶自沉浸在失控的情緒里)不是什么?
少女秀米:張季元他不是我表哥,我猜到了,娘。(逼視著梅蕓)爹到底為什么瘋的,我也猜到了。娘,我都知道了。
梅蕓:(臉上漾起一層冰冷)秀米,你就要出嫁了,別再胡說八道。記住娘的話,從今往后,扔了這本日記,你還能躲過劫數。
【秀米不聽,緊握著日記。
梅蕓:收拾停當,準備上花轎吧,娘就不送了。三天后,按規矩你要回門,可你嫁去的長洲離這兒很遠,罷了,你就別多跑這一趟了。喜鵲,讓小姐上轎!
【梅蕓下,秀米渾然不覺母親的離去,只是如癡如狂地看著日記。
少女秀米:(突然忘情大笑)張季元啊張季元,你張口革命,閉口大同,滿紙的憂世傷心,壯懷激烈,原來骨子里你是個……(歡快得意地)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了。
【迎親的鞭炮聲又熱鬧地響起。
喜鵲:(怯怯地)小姐,夫人吩咐讓你上轎。(見遲遲沒動靜,又催)小姐。
少女秀米:(放下日記,猛地站起,朗聲)行!我嫁,無論是誰,只要他愿意要,我就嫁給他,由著他糟蹋便了。無論是誰!
【秀米說完,失神地坐回原位,雙手緊緊地將日記護在前胸,就像保護最珍貴的東西。
【鞭炮聲中,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