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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從會通的角度深入研究語法(代序)

北京師范大學 周流溪


友生高秀雪以句法—語義界面(接口)理論的基本框架來研究英語和漢語的中動結構,取得了很好的進展,具見此書之中。這是她努力學習、應用和改造生成語法理論的階段性成果,也是她能從會通的角度(a coalescent perspective)對語法進行深入研究的結果。

生成語法理論是一種解釋性結構語言學理論(往往自稱形式語言學),著重追求解釋的充分性;這對于過去偏重于描寫也大體滿足于描寫的語法研究來說是一個重大變革。而其所謂充分的解釋還常常不止步于一般的概括性解釋,乃是要從人類語言的共性(universality)或普遍現象(universals)的高度來進行解釋。但是那就往往既難以做到,也難以討好了。雖然如此,這條研究思路還繼續在語言學界堅持前行。近來,生成語法理論的大將之一杰肯道夫下決心改造生成語法而提倡句法—語義界面理論;生成語言學陣營自稱奉行認知路線,至此才真正出現這種舉措(但杰肯道夫的認知路線并非體驗主義的認知路線)。我及時讓幾位(在碩士階段曾專攻生成語法的)博士生跟進句法—語義界面理論,率先在國內開展相應的英漢對比研究;高秀雪是第三個在此領域做出成果的同學。

在我和高秀雪就其博士論文的該研究課題進行切磋的過程中,我同她約定要以句法—語義界面理論(或曰改造過的生成語法理論)來深入研究中動結構,但又曾反復向她提出了要從會通的角度來進行英漢對比的要求。所謂會通,除了英漢會通之外,其實必然還要有路線的會通。只有從會通的角度來觀察,才能在至今已有的(往往是單一路線的)研究中有所開拓并深入下去。她對此并無異詞;但真正實行起來卻還走了一段長路。現在我提及此事,不是要來說她個人的長短,而是想要就她和她的“同志”們原來所奉行之路線來說個長短。

最初高秀雪只準備按照當前語言學界里一些人的思路來探討中動結構,也就是“這道門拉起來很重”之類的句子。她認為按定義就應該只研究這類句子。但定義完全是人為的東西;人們大可為某個概念作不同的界定。由于在這樣根本性的問題上一時跳不出一個虛幻的洋框框,她在論文開題過程中曾大傷腦筋:一方面很希冀自己的論文能有創見,一方面又還滿足不了會通的要求。我不得不向她痛批一些“專家”的做法。某君曾在一篇發表在“核心期刊”的論文中,一開頭即按“學術規范”給他要論述的“中間結構”(middle construction)以例證定下了范圍,相當于下了個定義;而此定義很狹隘,是抄自外國學人的著作。其實所謂“中間結構”就是“中動語態”結構。在這些洋人和某君之前,至少幾十年前,語法學家就已經頗為詳細地探討過中動語態這種語法現象了。在中國,既然active voice已經習稱“主動語態”,而passive voice習稱“被動語態”,那么middle voice譯成“中動語態”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雖然“中動語態”之名不一定完美,但它至少與現存的兩個常見術語處在同一系列,一望而知;還有什么必要別出心裁另起一名呢?似乎某君不知道早有這種語態,卻以為開天辟地是從他們開始的。但這還可能只是小事。而問題更在于學界的傾向:“中動語態”并非罕見之物,為何要等待當下某個學人來下定義?為何要以某個句型為準?若以為越雷池一步就不行,那么就不可能有大的作為,不可能有新的開創。在這一狠批的勸導下,高秀雪才打消了重大的顧慮,而解放了思想。不過因為要照顧當下的研究環境和便于開展句法和語義的理論闡述,她現在維持了middle construction一名,而譯為“中動結構”。但這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確認了中動(語態)結構絕不止一兩種已被虛幻地“認定”的句型。這樣做了,研究的局面就打開了。

漢語中可以說有大量的語句采用中動(語態)結構。這很自然,因為其中標記不多或不明,判定為中動語態是適當的處理。如果一定要認定某些漢語的(無被動語態標記)句子是用被動語態,就難以服人。而說它們用的是中動語態,雖然也非絕對正確,但至少可以方便地類比于外語的相應結構。我告訴高秀雪:世界語(Esperanto)中有大量語句使用中動語態,帶語法(詞形)標記。很多人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語;要用世界語來談論民族語言的語法好像不可靠,也難以想象。其實,世界語是從世界諸語言尤其是歐洲語言中提煉其優點而創造的國際語言;故也可借這把公用尺子來衡量各語言。它是模仿民族語言的,但有時從某個語言“抄”來的表達法在另一個語言的眼光看來不一定討好。比如歐洲語言從古到今的不少帶反身賓語的表達式就是如此。世界語從法語抄來一個存在句的sin trovi(法語作se trouver“發現自己”):Birdo sin trovas sur la arbo.(“一只鳥發現自己在樹上”——樹上有一只鳥。)Sin trovi(亦可說trovi sin)這個表達式就不“合理”。所以世界語者們把它改造為trovi?i,如Birdo trovi?as sur la arbo。原來的sin trovi是主動語態,而trovi?i便是中動語態。(如果一定要用被動語態,那當然是可能的,形式是esti trovita;但其意義與sin trovi并不相同,如Birdo estas trovita sur la arbo是“樹上有一只鳥被發現了”。)又如,“洗澡”說成“洗自己”好像很有理,但太麻煩!于是Mi banas min(我洗澡)也不妨說成Mi bani?as。有些事情的表達歐洲語言習慣用被動語態,到了世界語中就是:Li estas nomita Johano(“他被命名為約翰”——他叫約翰), Li estis naskita en la jaro 1990(“他被生于1990年”——他生于1990年)。然而現在世界語者們更愿意說Li nomi?as Johano和Li naski?is en la jaro 1990。這兩句新的表達法里又用了中動語態。(看來是那些其本族語中不喜歡用被動語態的世界語者推動了這種語風轉變。)要之,后綴-i?i把一個及物動詞變成了不及物動詞,這是有形態標記的;改用這個標記的及物動詞一般就可以判定為中動語態。但在漢語中類似表達的使用和分析不總是如此嚴格處理。“他叫約翰”,是他被人叫還是他叫自己呢,人們平常說漢語時根本沒有想過。(英語說He is named或called John,則是明確地表示被人起名叫做約翰了。)“他生于1990年”,是他自己生出自己嗎?當然不是;他還是媽媽生的。但說“他被生”,豈非太費勁、太不自然嗎?現代英語說成He was born…,這個born本應是borne(即bear的完成體被動分詞),其所以變為born是因為說英語的人們也曾覺得borne太沒必要了吧。但無論如何,至今英語于此并不像漢語那樣干脆采用中動語態。中動語態的表達在這樣的事情上真是非常得體、簡潔。

然則我們完全不必因為英語中沒有(或少有)類似的說法就懷疑漢語中的這些形式是否是中動語態。中動語態在漢語中的使用相當普遍。別的語言也盡有類似的情況,不少表達形式并帶有語法標記。世界語采用之或仿用之,是完全自然的事,等于是承認了眾多語言中的這一常見的普遍現象而已。而漢語中的中動語態還常常簡化到連相配的介詞也不用,如:“此問題的論述見于第三章”、“此問題的論述見第三章”——后者并不比前者少見,雖然按理前者更“嚴密”。但應注意:“關于此問題的論述,參見第三章”卻是主動語態的說法(祈使式),因為“參見(參看)第三章”是“請你參閱第三章”(See Chapter Ⅲ)之意。一般外語學人對于漢語中的這些形式各異的表達法并不一定都熟練掌握和自如運用,或曰對于漢語的語態問題并不很敏感。這也就難怪外語界中不少攻語言學者往往人云亦云,一聽到今人妄稱的雷池就頓感心虛而裹足不前了。

高秀雪在著手研究的關鍵階段決然擴大了她所研究的中動結構的范圍,包括廣泛見于漢語中的許多形式,并且旗幟鮮明地把中動結構形式總體上概括為兩大類型:一類是評價性中動結構,另一類是描寫性中動結構。這兩種結構分別對主語的性質進行評價和對主語的狀態進行描寫。這是很好的見解。

作者認為:漢語的中動結構不是被動結構也不是作格(ergative)結構,而是話題結構的一部分。故探討漢語中動結構也同探討英語中動結構一樣要解釋其話題結構的機制。但因漢語是話題凸顯型語言,而英語是主語凸顯型語言,漢語中動結構里的話題機制與英語的自然不全一樣。這些作者已在書里合理解釋過了。

書中還有不少勝義,值得體會。作者把中動結構的特征大別為兩種:典型性特征和定義性特征(主動形式表示被動意義和隱含論元是定義性特征)。從定義性特征出發,書中擴大了中動結構的范圍(尤其是漢語中動結構的范圍)。這就從定義的迷霧中走出一條路來。作者指出:結構、功能、認知三種研究路徑都存在一些問題——生成語法研究過分注重結構的一致性,對非典型中動結構缺乏解釋;更嚴重的問題是中動構成規則缺乏概念/經驗基礎,具有特設性。認知語法研究和功能語法研究雖然具有概念/經驗基礎,但不能把中動結構和其他相關結構區別開,忽視了中動結構的句法特征。作者要結合生成語法研究和體驗性認知研究的優點并避免其缺陷,采用了句法—語義界面的理論。但是題元角色、詞匯語義事件結構和句法事件結構這三種界面都存在問題而不適合做句法—語義界面;故作者以杰肯道夫平行框架理論為基礎建立了一個綜合性的句法—語義界面,它包含三個方面的概念結構:事件結構、物性結構和信息結構;其中事件結構在句法—語義連接中起主導作用,物性結構和信息結構通過遵循語義相容原則和語用原則起補充作用。注意:生成語言學盡量少談語義,更不講語用學;但句法—語義界面理論則不但要重點談語義,還要借助語用學。在信息結構層面,世界知識、句內語境、話題鏈和其他語用因素能夠解釋那些事件結構和物性結構難以解釋的中動結構。

當然,生成語言學“注重語言形式和形式化處理”這個優點此書是保留下來了。這從作者對兩大類中動結構的事件程式之形式化表述里就可以看出來。這種形式化表述可以簡明地顯示句法結構的組成及其運轉機制。除了事件程式之外,物性結構和信息結構為中動結構的生成提供了更多的制約條件。按,制約條件是解釋性結構語言學的“常規武器”;如果不明確規定制約條件,則所謂解釋就“上不了(分數)線”。比如在漢語中,有些動詞結構被物性結構層面的生命度限制和預測性條件所排除,不能成為中動結構。這就是一種帶有可操作性的解釋。

書中專門設了一章來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討論英漢中動結構的異同。這是必要的,也是使解釋能更好地落實的舉措。比如對于漢語能出現更多的中動結構(“這把椅子坐起來舒服”等),而英語不然,就提供了不同的解釋。但這些解釋仍有待深入探討。其實英語中動結構也有泛濫的一面。但為何泛濫,作者和很多人都并未回答。其實這同英語語法越來越松散隨意的演變趨勢直接相關。這要從歷史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特別進行研究。(在習慣中動結構的中國人看來,英語某個中動結構的泛濫好像不算怪事,但那些其母語有嚴格形態的人感覺如何就難說了。比如在另一個極端:梵語動詞要在形式上區分主動語態和中動語態[兩個語態各有9個形式],二者都可稍作變通而兼表被動意義。顯然,不能只依據英語的現象來強行解釋一切語言。)

無論如何,高秀雪這項會通性成果應該說是很可觀的。不過我們還不能滿足于已有的成績,仍然要繼續開拓。開展英漢對比是會通的行動,定會有所收獲。但按理我們還應該去觀察、比較盡量多的語言,才能真正發現或驗證語言的共性。語法范疇是很微妙的東西。試觀察一下形容詞。漢語沒有級的范疇,但我認為可以建立一個“生動性”(vividness)范疇:“紅”能有“紅紅”、“紅彤彤”、“紅艷艷”等生動形式;這種現象帶有普遍性,也就可以考慮給它立一個范疇。其次,漢語的“紅紅”、“人人”、“個個”、“看看”都是重疊形式,但在不同詞類中重疊的作用又不一樣。此中有無共同性呢?若無共同性漢語為什么出現這些跨詞類形式呢?我們或者能說,重疊就意味著信息的增加(這是通則);但那是怎樣的增加,還要細論。英語不怎么使用重疊形式;但其他語言也有使用的,不但東方語言重疊形式較多,西方語言也不一定排斥重疊形式。這就值得對比研究。漢語的動詞重疊可見于這樣的句子:“那樣的歌兒哼哼還可以,真要高聲唱出來就不好聽了!”(這里面有無中動結構?)

鄂倫春語的語態范疇有5個之多:主動語態、使動語態、被動語態、互動語態和共動語態,各有其語法形式。像使動語態(causative aspect)這種現象,本來并不稀奇,但很少語法書會把它作為與主動語態、被動語態并列的語態來處理。如果我們習慣于主動語態、被動語態的二分老框框,就會把使動語態歸入主動語態。(使動結構倒是當前各派語法關注的熱點。)但我們不能說鄂倫春語的傳統語法體系是沒有道理的;反之,我們還要預備面對其他語言的比這更復雜的情況(前人曾提及各語言的“語態”差異可達10種以上)。那么,能否把鄂倫春語或別的什么語言的某個范疇與我們已知的范疇統一起來作出解釋,就成為對語法理論的考驗。

還有比這難些的問題,如上文提到的作格結構。漢語、英語沒有這種結構;俄語和梵語格很多,也無作格。藏語卻有。無作格的語言和有作格的語言怎樣在格的理論上統一解釋呢?猶記不久之前,有人想用作格理論解釋“中國女排大敗韓國隊”和“中國女排大勝韓國隊”里的句法奧秘;結果不了了之。因為漢語沒有作格,硬要套用作格理論是困難的。但現在語法學界有把作格泛化的傾向。此書說:中動結構會使用及物動詞(或說它加上賓語是“復合及物動詞”)、作格動詞、不及物動詞。按:作格是名詞的格;嚴格說來不應該有“作格動詞”。其實此書(和別的不少著作)所舉的英語例句并不真正出現作格(作格有形態標記)。作格,在各語言中情況也不盡相同,例如:(1)有的語言主語用作格,動詞是及物的,賓語用游離格(游離格也做不及物動詞的主語);(2)有的語言主語用作格,動詞是及物的(賓語用對格),不及物動詞的主語則用主格;(3)有的語言(印地語)主語用作格(=斜格+后置詞),動詞限于完成體,而未完成體動詞的主語和賓語都用直格(原格)。顯然,要在這些語言的不同情況之間作出統一的解釋已非易事,還要兼顧那些沒有作格的語言呢。此書肯定了那些批評韓禮德功能理論不善處理中動語態的意見;但韓禮德是在其及物性系統里談中動語態,它與“動效語態”(包含主動語態和被動語態)相對立——這好歹是自成系統的說法(生成語言學家也把中動結構看成是及物動詞結構里的事)。而那些將功能觀點與認知觀點結合起來的人所提出的解決方案把中動語態不放在語言的觀念(表現)功能層面而放在人際功能層面,也不容易把問題說清楚。要之,恰當確認語法范疇并做出統一的貫通性解釋,是很難的事;而這卻是語法研究的重要目標之一。

此外,在語言研究中我們可因旨趣之異而進行描寫、比較、解釋、計算。必要時,描寫、比較、計算都可以為解釋服務。按照不同的路線或思路(結構、功能、認知等)來工作,描寫、比較、解釋、計算又可有不同的作為;如何結合具體情況實行會通研究,如何把語言研究多方面引向深入,確實還有很大的活動空間。語言研究沒有“唯一正確”的路線。在研究中維持路線的純粹性或嚴謹性,有正當的理由;但是語言研究不是數學研究或化學研究,語言研究帶有人文性,要嚴格“科學地”遵循某條純粹的路線是困難的。我說及這些,是贊賞高秀雪能解放思想而取得現在的成果;也是希望作者能再接再厲,不斷擴大研究范圍,更好地借助會通性的研究而在語言學理論上做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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