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求是園名家自述(第二輯)(中國人民大學校史研究叢書)
- 中國人民大學校史研究叢書編委會
- 18194字
- 2020-08-20 16:01:28
戴逸自述

摘要:戴逸(1926—),江蘇常熟人。著名歷史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清史研究所教授,中國人民大學首批榮譽教授、首批一級教授。本文回顧了他幼年時的成長經歷,青年時的求學歷程,以及在中國人民大學工作期間的教學、科研情況,特別是他親身參與清史纂修工作的有關經歷。
幼年酷愛讀書,種下喜歡歷史的種子
1926年9月,我出生在江蘇常熟,名叫“戴秉衡”。我的父親教過私塾,抗戰以前任本縣財政局長,所以我家算是一個小官吏家庭。我的家鄉常熟是個文化底蘊豐厚、名人薈萃的地方,自古以來哺育了許多政治家、文學家、詩人、畫家和藏書家,如元代畫家、《富春山居圖》的作者黃公望,明清之際在桂林堅持抗清而壯烈殉國的名士瞿式耜,晚清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小說《孽海花》的作者曾樸,等等。一些文化名人的舊居也聚集在這里,清朝大學士蔣廷錫的府邸就在我家旁邊;錢牧齋、柳如是的房屋“榮本樓”和我家僅一墻之隔;我家斜對門是江南著名藏書樓“鐵琴銅劍樓”的主人瞿良士在城內的住家;隔巷又是以刻書印書聞名的“汲古閣”毛氏的舊店。我小時候,家里的一條街上還有不少“進士第”、“狀元坊”。家鄉人以他們為驕傲,這也使我對歷史上的人和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許,我喜歡歷史的種子在那時候就已經種下了。
我父親平日廣結文人墨客,常常邀他們來家里吟詩作畫、高談闊論,所以我家里也形成了一定的歷史文化氛圍,我耳濡目染,多少也受到了一些影響。但事實上,我對歷史的興趣卻是從連環畫開始的。小時候,我的家鄉有許多靠出租“小人書”謀生的人,他們挑著載有各種各樣“小人書”的擔子走街串巷。每每家里給我幾個銅板,我都用在了租書上。我最感興趣的就是歷史故事,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東周列國志》、《說唐》、《說岳全傳》等。每本歷史故事書,我總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又看,愛不釋手,至今我還能報出《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綽號與姓名。在當時那些租書人中,有一位既租書,又會“說書”,他能把歷史故事說得栩栩如生。現在如果有人問我,你是怎么喜歡上歷史的,我會回答“最初是受了連環畫的影響”,因為它是我最早閱讀的歷史書,而那位租書人就是我的啟蒙老師。盡管小人書里的歷史知識并不準確,但它喚起了我一種特殊的興趣和愛好。若沒有童年的這段經歷,我對歷史的興趣可能會長眠心底。
小學的時候,我功課不好,雖然我愛讀小說和連環畫,但不愛讀正課,從不好好閱讀課本,并且不愛說話,不愿與人交往。因此,我的成績非常差,功課好幾門不及格,小學幾乎未能畢業。畢業典禮那天,我知道自己不能畢業,躺在家中的一張藤床上,發悶犯愁,手里拿著一本彈詞小說《天雨花》,也看不進去。忽然,另一位與我同班不能畢業的劣等生,飛快地跑進我家,高興地大喊:“戴秉衡,快走!快走!到學校去,今天典禮會上宣布要發給我們畢業證書,我們也能畢業了!”我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趕緊去學校,果然拿到了畢業證書。學校是“網開一面”,把我們這兩個劣等生“奉送”畢業了。
小學是畢業了,但下一步考初中又是個難關。我報考了縣立中學,發榜的那天,父親去看榜,回家的時候臉色陰沉,不言不語。我知道情況不妙,連羞帶怕,躲到親戚家去了。
中學沒考上,很可能就此斷絕了接受教育的機會,去當商店學徒,我的幾位堂兄就是這樣走上人生道路的。偏偏這年“七七事變”爆發,全國開始了抗戰,我們全家逃難到了上海租界里。在上海,我的兩個姐姐進了當時遷到上海的蘇州女子師范學校讀書,鄰居的孩子們也在小學和中學讀書,每天晚上都在我家復習功課、演算習題,他們都有書可讀,唯獨我一個人坐在壁角里無事可做,如此情景長達半年之久。這時我心底逐漸升騰起渴望上學的強烈愿望,每天早上坐在窗臺上目送兩個姐姐上學,晚上盼著兩個姐姐回家。有時候我偷偷翻開姐姐們的書包,似懂非懂地偷閱她們的書本。這樣,本能中蘊藏的求知之火就慢慢燃燒起來了。
于是在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蘇州中學。這所中學因為抗戰的緣故,遷到了上海租界,校址設在四馬路外灘。可以說,我默默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但因為我成績很差,所以只是個備取生,候補正取名額。盡管如此,我還是獲得了一個上學的機會,興沖沖地每天跑很遠的路去上學。
現在回想起來,我并不是一個頑劣透頂、愚笨不堪的孩子。小學時雖不愛讀書,卻很喜歡讀小說、說故事、聽京戲、聽評書,簡直入了迷。有一次聽評書出了神,竟在書坊里聽到晚間10點鐘,晚飯也沒有吃,急得家里人到處找我。住在上海時,有一次我到新世界聽京戲,因為票價便宜,站在最后排,從下午2點一直站到夜里9點多,粒米未進。當時的演員是夏月珊和王競妍,后來我才知道都是名角。現在想來,人看似頑劣愚蠢,卻往往有內心的愛好與潛在的才能,蘊藏在心底,只有當得到正確的教育和引導時,這些潛能才能得以發揮,才可能脫穎而出。
中學時成績優異,愛好詩文詞賦
進了蘇州中學,好運氣接連光臨。由于我是備取生,不能像正式學生那樣按身高排座位,只能坐在最后。正取生是按高矮排列的,有兩位最年長的正取生長得最高,學習成績最佳,且品行端正,坐在最后排,和我這個矮小、年幼且成績不佳的備取生坐在一起。日子久了,我們三個人成了最親密的學伴,一起讀書,一起游玩,一起走路回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們的學習、談吐、品行時刻影響著我,像春風細雨一樣不知不覺地熏陶著我,我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雖還不能奪取第一、第二名,但已經名列前茅,特別是語文課,學期末經常能奪得第一名。這樣,從初中到高中,我的成績穩步上升,不僅一舉摘掉了劣等生的帽子,而且還成為了班上的優等生。
在中學時代,我對歷史的興趣越來越濃厚。那時候,語文和歷史是我最喜愛的課程。進入高中后,正好趕上日本偷襲珍珠港,美日開戰,上海租界被日軍占領。于是,我回到了故鄉的常熟中學(后改名為省立第七中學),期中插班,就讀高中一年級。那時學校的課本已經滿足不了我的讀書欲了,于是我就去尋找課外讀物。當然,隨著年紀增長,我已經不再看連環畫了,這時候我找來的就是一些古籍書。常熟的藏書樓很多,但到我讀中學時已經進入抗戰時期,戰爭的破壞導致經濟蕭條,藏書樓已風光不再。好在街市上還保留了幾家小小的古籍書店,書店里擺著各種線裝書,書店的老板允許人們在那里隨便翻看。書店里的書雖然不多,也沒有特別珍貴的版本,但對于一個中學生來講已是極其豐富的寶庫了。書店沒有座位,只能站著,我就這樣貪婪地閱讀著各種經史子集、詩文詞曲,盡管是生吞活剝、一知半解,但我仍感到新鮮有趣。書籍中展現的我國悠久古老的歷史文化,我們祖先披荊斬棘創造生活的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和享受。如今已經幾十年過去了,書中的一些篇章,我依然能夠背誦如流。那時候,我讀到特別喜歡的書時也會想方設法買下。這樣日積月累,到高中時,我居然也擁有了自己的一個小書庫。有了一定的閱讀積累,此時的我便開始嘗試寫散文隨筆,其中一些文章在報刊雜志上發表了。那時候,我先后在《常熟日報》等報刊發表過《春》、《談扇》、《愛山篇》、《送畢業同學序》、《投考記》等文章。后來進入北京大學又寫了小說《巫師娘》,散文《故宮巡禮》、《西南聯大復員見聞》等,發表在天津《大公報》上。
“人生難得一恩師”,我之所以能夠不斷進步,同我遇到的幾位好老師不無關系。中學期間,我的語文課本都是文言文,從未學過白話文。初中時代的語文老師姓邵,松江人,是一位精通古文、認真教學的好老師。在他的推薦下,我課外閱讀的大多是《曾文正公日記》、《浮生六記》以及林琴南翻譯的外國小說,這樣就培養起我對古文的愛好。
回常熟中學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開設了一門中國文學史課程,我入學時已學到漢賦。這門課程令我心懷大開,用的課本由歐陽溥存編寫,商務印書館出版。老師是楊毅庵先生。楊毅庵先生是無錫國學專修館的高才生,又有家學淵源,深受陶冶,對中國古代詩文極有造詣。他講授的中國文學史課程非常精彩,指點文章,論說千古,讓我這個16歲的孩子聽得如癡如醉,十分入迷。楊先生對我的用心學習似乎也很欣賞,要我在《中國人名大辭典》和其他書籍中查找古代文士詩人的小傳,匯集成冊,用鋼板刻印后,發給同學們參考。不久,我便成了楊先生的義務“助教”,幫他查找資料、抄寫作品。他也悉心教授我古文作業,每到寒暑假,我幾乎每天上午都到他家中補習課程。他為我和其他學生講授《左傳》、《詩經》、《荀子》、《莊子》和《昭明文選》。他的講授,清晰細微,一篇文章之新,用筆之妙,煉句之工,用字之切,講得頭頭是道。他還常常運用古人吟詩誦文的方法,朗誦詞賦和駢體文,平仄對仗,抑揚頓挫,聲遏行云,真正是美的享受。
在楊毅庵先生將近三年的指導下,我高中時代就接觸到了經史子集各部類的書籍,古文修養有了較大提高。可以說,我從楊先生那里獲取的學習所得最為豐厚。至今每逢教師節,我總會想起楊先生對我的殷殷教誨,是他幫助我奠定了歷史研究的知識基礎,他是我在學術領域的第一個領路人。
我在高中時,還有一位對我影響很大的同學陸蔭喬(新中國成立后改名戈平,新華社記者)。他比我大三歲,原是新四軍戰士,1941年日偽“清鄉”,他躲藏在城里家中,失去了組織關系,到高中就讀。他思想進步,有很多進步的文藝書籍借給我閱讀,最多的是魯迅、茅盾、田漢的作品,給我打開了新的閱讀世界。夜間我常獨坐小樓,一燈一卷,沉溺在書海之中。陸蔭喬從未向我明說自己是新四軍,但他的思想、言行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對他十分敬佩。我當時已認定他一定是位共產黨員。抗戰末,我們從高中畢業,陸蔭喬只身偷渡長江去找新四軍,不幸被日軍捕獲,身陷囹圄,受盡酷刑。抗戰勝利后,國民黨仍繼續關押著他。1946年秋,我赴北京大學就讀時,去常熟監獄探望他,和他相泣而別。
棄理從文,跨入北京大學歷史系的門檻
1944年,我高中畢業后,陰差陽錯地考進了上海交通大學鐵路管理系。這是因為抗日戰爭期間,上海的學校都遷往內地,剩下的沒有一所像樣的文科學校,而我又不甘心在二三流的大學就讀,加上那時“重理輕文”的風氣很重,讀文科在當時毫無出路,畢業后就是失業,而學理工科則比較容易找到一份養家糊口的職業。因此,我一下狠心,就報考了當時在上海最為有名的交通大學。
在上海交通大學就讀一年后,抗日戰爭取得勝利,淪陷區的人民無不歡欣鼓舞。當時我正在交大上二年級,由于一心向往文科,喜歡歷史和文學,因此對所學的鐵路管理毫無興趣,覺得那些理工科的課程同自己格格不入。我有一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心中充滿了苦悶和矛盾。那時候就想硬著頭皮學下去,畢業后能夠在鐵路部門混個飯碗,度過一生罷了。在交大學習的這段時間里,我依然堅持寫小說、寫散文,當時的《大公報》、《時事新報》常常登有我的文章。
1946年的暑假,我住在上海交大徐家匯的校舍里,沒有返回常熟老家。突然有一天,宿舍樓下來了一幫人,張貼告示,掛上布幅,布置教室。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北京大學從昆明遷回北京,準備在上海招生,考場剛好設在我所住宿舍的樓下。這真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我沒有多作考慮,就報名投考了北京大學歷史系。我的本意不過是試一試,沒想到考試發榜時,居然考上了歷史系的正取生。這一來,反倒使我為難起來。當時我正在交通大學讀二年級,下學期即將升三年級,兩年后就可以畢業。如果要上北京大學的一年級,從頭開始再讀四年,豈不是太虧了?我的同學、朋友、親戚大都勸我不要去北大,我也確實很猶豫。但是對文史專業的思慕以及對北京大學的仰望,又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北上求學。
在這個舉棋不定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堅定了我前往北京的決心。當時上海交通大學是汪精衛偽政府管轄下的學校,留在上海讀書的學生竟被稱為“偽學生”,只有從重慶沙坪壩遷回的交通大學學生才是正牌學生,能夠拿到國家公費,上學、住宿、吃飯都不必花錢。而我們這些所謂的“偽學生”必須參加甄別考試,考試合格才能成為正牌學生。這一歧視性的規定對淪陷區的學生造成了很大的刺激,蔣介石來上海時,所謂的“偽學生”就曾成群包圍他的行轅進行抗議。現在我考上北大歷史系一年級的正取生,雖然虧了兩年,但卻無須甄別,入學時即能得到公費,四年在學期間學習和生活都有經濟保障。有了這層原因,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上海交通大學的學籍,投奔北京大學,踏進了心儀已久的北京大學歷史系的門檻。從此以后,我的人生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在那個時代,工科畢業生好找工作,收入也比較高。但從童年時代培養起的興趣和愛好,卻使我走上了清貧寂寞的歷史教學和研究之路,并且一生樂此不疲。
北大求學,投身學生運動
我進入北京大學這座洋溢著自由、民主的學術殿堂后,真是夙愿以償、如魚得水。當時的北大名師云集,胡適、鄭天挺、沈從文、賀麟、朱光潛、邵循正、許德珩、向達、鄧廣銘等著名學者的課我都聽過。輔仁大學的陳垣先生曾到北大講課,我也聽了。這些老師們的專業不同,講課風格各異。有的邏輯嚴密,立論精當;有的內容充實,援引繁富;有的學識淵博,口若懸河。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注重啟發式教育,從不照本宣科。他們全都沒有固定的講義,在課堂上評古論今、談笑風生、答難解疑、出口成章。講授的問題,有時寥寥數語,一帶而過;有時則尋根問底,反復論證,窮究精義。他們鼓勵學生獨立思考,課堂上和課堂外,師生們可自由交流,各抒己見,相互問難。我在這樣的氛圍中,對歷史學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聽過沈從文先生講的國文課。他講課的方式比較特殊,先講課,然后帶一位助教批改作業,講課時會把課文里描寫的意境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大學二年級有門課程叫“史料目錄學”,這是歷史研究法系列講座的第一講,由胡適親自授課。雖然是史學系的課,但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去聽了。人實在太多,就臨時改在學校北樓的大教室授課。教室內座無虛席,稍微遲去一點的同學只能站著聽。我為了聽這堂課,提前兩三個小時去搶座位,坐在第一排,還帶了一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明元清系通紀》,這是著名史學家孟森的著作。胡適一踏進教室就看見我,于是走到我的座位前翻了一下書說:“這是一部名著,你好好地讀讀!”胡適不愧是大學者、大學問家,將歷史研究、考證源流講得深入淺出、形神并茂。
在北大求學期間,圖書館里浩如煙海的藏書令我目不暇接,如獲至寶。我如饑似渴地讀書,廢寢忘食地學習,恨不得一口氣吞下全部的知識,并立志要獻身于學術研究。然而,事與愿違,當時的國民黨統治下,政治腐敗,民不聊生,我對此深惡痛絕。此時,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更是把我從一心鉆研學術的幻夢中驚醒,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使我奮不顧身地投入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學生運動當中。
1946年12月,北平發生了“沈崇事件”,一名北大女生被美國大兵強暴。我帶頭在北大參加了學生抗議活動,上街游行,散發傳單,召集會議。1947年,我加入了“民主青年同盟”,并當選為北大學生自治會理事,同時參加了進步社團“南北社”,還參與創辦了“孑民圖書室”。“孑民”是北大老校長、國民黨元老蔡元培先生的名號,經向校方登記,該圖書室成為一個公開的合法社團組織,我被推選為圖書室的常務干事之一。為便利藏書,在圖書室籌辦期間,我們向總務處借用了一間小教室,同時組織同學們募捐書籍。幾個月后,捐贈的圖書已從一千多冊猛增到數千冊。這些圖書偏重于社科類、文藝類著作,其中有不少是宣傳馬克思主義、針砭時弊的政治書籍。當時這類圖書在同學們當中很受歡迎,但由于部分書籍屬于國民黨明令查禁的范圍,于是我們就想了個“真名隱去”、“假語村言”的辦法,在登記目錄時另起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書名。
由于我積極投身學生運動,北京大學的中共地下黨組織將我列入入黨考察對象。1948年5月下旬,地下黨組織派專人找我談話,決定發展我為中共黨員,我十分激動地表示愿意為黨的崇高目標而不懈奮斗。但由于暑假在即,履行入黨手續的事情就被安排在暑假結束返校后再舉行。
1948年6月,我回到家鄉常熟度假,與外界的聯系少了許多。此時,南京國民黨政府行政院從全國發生的一系列學潮事件中嗅出了地下黨活動的氣息,并且于8月17日發出通知,聲稱要“徹底清除匪諜”,嚴禁罷課游行、聚眾請愿。北平軍警憲兵也于8月19日發出通緝令,對參加學潮的骨干分子實行大逮捕。這份通緝令刊登在全國各大報刊上,但我卻渾然不知。8月下旬,我按照地下黨的事先部署,赴上海聯絡點碰頭,然后準備坐招商局的輪船返京復課。在聯絡點碰頭時,有地下黨的同志告知我北京正在實行大逮捕,并將當日出版的報紙給我看。他們要我先回常熟,過一兩個月再聯系。于是,我又回到常熟,先是住在自己家中,后來為了安全起見,隱居在鄉下外婆家。
此時,著名的明清史專家、北大秘書長鄭天挺教授看到報上登了我的名字,知道我已到南方,就寫信到常熟給我的父親,告訴他我被通緝的消息。因為我明清史專業成績很好,所以鄭教授很喜歡我。他說我是好學生,相信我是沒有問題的,要我在家鄉暫時避避風頭。
10月中旬,我看風聲已過,就再次赴上海與一位同樣遭到通緝、隱居無錫家中的華姓女同學坐船到天津,找到地下黨的秘密聯絡點,準備由此前往華北解放區。但由于聯系發生差錯,兩個人只有一張北京地下黨提供的路條,我就讓那個女同學先走,自己仍舊回到北京。第一夜,我住在同學家里,第二天悄悄回到學校,準備找地下黨辦理去解放區的手續。第三天早上,我想出去找黨組織,結果在學校食堂吃早餐時,被守候已久的國民黨特務拘捕,交特刑庭審訊。
鄭天挺教授聽到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將我遭到拘捕的消息向胡適作了報告。因為我到北大去上學的時候,家鄉有一位北洋大學的教授錢昌時寫了封信把我介紹給胡適,后來胡適把我找到他家里去談話,所以他認識我,也知道我是功課比較好的學生。此時,一向以愛才、惜才、護才著稱的胡適立刻提筆寫了封信給特刑庭庭長,稱我是北大的優秀學生,不是“共黨分子”,應予保釋,并迅速派專人將信送到特刑庭。當時,胡適在國統區有很高的聲望,所以他寫的信很管用,我在里面關了3個小時就被放出來了,特刑庭給了一個“保釋在外、聽候傳訊”的處理。
當天我重獲自由后,立即向地下黨組織作了匯報。黨組織給了我一個聯絡暗號,并立刻安排我離開學校,前往華北解放區。到了滄縣(今滄州市),在我填寫表格時,接待人讓我改個名字,以免因為我參加革命而使親友受到株連。我當時聯想起豹子頭林沖因怒犯高衙內被發配滄州的故事,覺得自己遭國民黨通緝被迫離開北大來到滄縣,正如一只脫鷹之兔,于是就改“秉衡”為“逸”,寓意逃離虎口。從此,我就更名為戴逸。
進入華北大學,系統學習馬列主義
到滄縣后的第二天,我們來到泊鎮,這是滄縣南運河邊津浦鐵路上的一個美麗小鎮,也是華北地下黨的活動據點。我在泊鎮住了十幾天,后輾轉到了石家莊,進入設在正定縣的華北大學一部學習。
剛到華北大學時,正是傅作義在北京計劃偷襲石家莊的時候。軍隊已從保定出動,而正定是到石家莊的必經之地。傅作義到達正定時,正是全民備戰之際,街上不時可以看到民兵和群眾的巡邏隊伍,許多人在忙著挖壕和轉移物資,一片大戰前的忙碌景象。華北大學是解放區知識精英的薈萃之地,尤其需要保護,因此校內人員已經全部撤離到冀南的邢臺。過了幾天,傅作義的偷襲陰謀大白于天下,國民黨軍隊只能偃旗息鼓,不敢輕舉妄動。此時,事態逐漸平靜,局勢趨于緩和,撤離的華北大學師生重新回到了學校。
華北大學是一座革命的熔爐,旨在鍛煉、培養青年知識分子以迎接即將到來的全國解放,當時的校長是吳玉章,范文瀾、成仿吾、錢俊瑞、田漢、艾思奇等許多名人都在這里工作。華北大學分設四個部,一部是政治部,也稱“政治訓練班”,領導是吳玉章、成仿吾、錢俊瑞等。一部的學員最多,有26個班級,每個班有六七十人,我被編在第17班。二部是教育學院,屬于比較正規的本科,分設系科,我的夫人當時是二部的學生。三部是文藝學院,文藝部和文工團都在這里,歌劇《白毛女》的演員郭蘭英、王昆,話劇演員藍天野都在三部,新中國成立后以三部為基礎成立了中央戲劇學院、中央美術學院和中央音樂學院。四部是研究部,人最少,部長是范文瀾,艾思奇也在研究部。
當時全校師生有5000多人。這么多人其中一部分借住在正定的天主教堂,因為天主教堂房屋多,占地面積大,便于活動。但由于人太多,還有一小部分住在正定勝利街的一所大宅院內,我們班就住在那里。二部同樣借住在勝利街,三部住在隆興寺內,四部則借住在王士珍的大宅院內。
在華北大學期間,我系統地學習了馬列主義,這使我以后的歷史研究有了正確的理論指導。當時,根據工作的需要,我們先是學習中國革命史。給我們講授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是胡華老師,他是華北大學最年輕的教師。我雖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學生,讀過一些通史和專門史,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黨為何誕生、如何成長、如何奮斗、如何歷經挫折走向勝利,我毫無所知。第一次從胡華老師那里獲得這些知識,了解到當代最重要的歷史發展,我猶如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對共產黨的崇敬之情更加深切,革命的信念也更加堅定。
正式走上歷史研究道路,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工作
新中國成立后,華北大學遷往北京。由于形勢發展很快,百萬雄師下江南,急需大批干部,華北大學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南下干部的培養任務,而培養時間只有3個月,可謂“時間緊,任務重”。此時,華北大學的總部設在北京,天津和石家莊設分部,三個地方一共有20個區隊,每個區隊有七八個班,從華北大學分到南方和西南各省的干部不計其數。我是華北大學北京第八區隊的干部,區隊長就是胡華。
到了分配工作的時候,上級讓我們填寫工作志愿。我雖然參加過學生運動,但并不想從政,我的興趣還是在學術研究上,于是填了“歷史研究”四個字。這樣,我就被分配到華北大學一部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組,在胡華先生的領導下工作,從此正式走上了歷史學研究的道路。到了1950年,華北大學重組為中國人民大學,成為共產黨在新中國成立后創辦的第一所新型正規大學,我也在這所大學工作、生活、奮斗,直到今天。
之前提到由于胡適的保釋,使我虎口脫險,但也因此讓我的入黨時間推遲了5年。當時黨組織要對胡適為何保釋我進行審查,可胡適1949年去了美國,因此無從調查。經過我的耐心和努力,終于又一次通過了組織的考驗,于1954年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實現了我多年的夙愿。
工作之后,我寫的第一本書是一部章回體的抗戰小說。因為日本侵華是我親身經歷的,我當了八年的亡國奴,期間經歷的屈辱、悲慘、痛苦和恐怖,真是訴說不盡。當時東北出版了一本通俗的解放戰爭史,我受到啟發,就計劃寫一本抗日戰爭史的普及讀物,把中國人民經歷的苦難、日軍的暴行和中國人民的英勇斗爭介紹給讀者。經過斷斷續續兩年多的努力,我終于寫成了《中國抗戰史演義》,取筆名“王金穆”,1951年由新潮出版社出版,那時我才25歲。書是用章回體寫的,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年少時讀的那些演義類書籍的影響。這本書雖然幼稚,但卻是我學術道路的起點。后來這本書印過好幾版,銷路很廣,還曾在一些廣播電臺播放。
1952年,我被調到中國歷史教研室,開始從事中國近代史的教學和研究。這段時間,我一面承擔繁重的教學任務,一面撰寫《中國近代史稿》和《北洋海軍》等書。當時我先后為幾屆研究生班主講中國近代史,考慮到國內沒有一本完整的、適合高等學校授課的近代史講義,我決定撰寫《中國近代史稿》。經過幾年加班加點的撰寫,到1958年,《中國近代史稿》第一卷即告完成,一共38萬字,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時我32歲。該書得到了范文瀾、翦伯贊、尚鉞、吳晗等史學前輩的賞識與好評,也成為了我的第一部代表作。這部書的較大篇幅是關于太平天國的,在寫作過程中,我時時會想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革命,感到兩次農民革命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聯系和類似之處,但是其內容、特征和結局又很不同,因此我深深體會到歷史發展的連續性、相似性和多樣性。我以前學習的革命史知識對我理解太平天國有很大幫助,對歷史和現實的理解互相促進,現實知道得更多,對歷史的理解也會更深。
由于教學和科研上的突出成績,1956年我剛滿30歲時,就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成為新中國第一批晉升為副教授的青年學者。我同時兼任吳玉章校長的學術秘書,協助吳老撰寫回憶錄。1959年,我列席全國群英會。1960年,我出席全國文教戰線群英會,還擔任了吳晗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的編委。這一年,我在越南綜合大學授課時,越南政府授予我胡志明勛章。1961年,我被推舉為高教戰線先進工作者。
“文革”動蕩年代,不舍科學研究
《中國近代史稿》第一卷完成后,接著我就開始第二卷的寫作。但從1957年起,政治運動不斷,加上我又先后擔任了中國歷史教研室主任、歷史系副主任等行政職務,因此用于研究的時間大大減少。1963年,我完成了第二卷40萬字和第三卷10多萬字的寫作。正當第二卷即將付梓之時,“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全國,打斷了我國社會生活的正常進程,該書的出版也被擱置。我同其他許多學者一樣,被剝奪了從事研究工作的權利。
由于我在1964年寫過《論清官》一文,因此被指為宣揚階級調和的“大毒草”,遭到批判、圍攻。此外,在我被借調到中宣部期間,我在周揚同志的領導下與龔育之、邢賁思、林甘泉合寫了一篇以“方求”為筆名的文章,題目是《〈海瑞罷官〉代表一種什么社會思潮》。這篇文章被指是周揚為反撲“文化大革命”而作,因此我被打成周揚的“黑干將”、吳晗的“馬前卒”,被拉去揪斗游街。
緊接著,我被下放到江西省余江縣的中國人民大學“五七”干校勞動。在將兩噸重的書籍賣給廢品站后,我去了江西余江,被分在二連養豬班,任務就是喂20多頭永遠也喂不肥的“老頭豬”。一起當“豬倌”的都是“國字號”的“反動學術權威”,包括胡華、吳樹青、項沖、于震洲、孟沖、劉志珍等人。我們每天挑泔水、洗豬圈、煮飼料、值班守夜,同時還要開展革命大批判。為了讓這些“老頭豬”長肥,我買來多本《養豬指南》,多方鉆研。無奈的是,我這個研究史學的“豬倌”雖然看了很多書,還是沒有把豬養肥。
提到胡華教授,其實我剛到解放區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并且一直跟隨他學習和工作。我和彥奇是他的助手,跟著他一起做一些抄錄、分類、歸納的工作,后來編輯成《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參考資料》。這是解放初期的一本暢銷書,是胡喬木讓胡華編的,出版后行銷甚廣。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和胡華一起遭受過“造反派”的沖擊,也曾擠在一間“牛棚”里。在江西“五七”干校,我們還曾同在養豬班當過“豬倌”。師生情誼,歷久而彌深,我始終感激他對我的培育之情。
在這些動蕩的歲月里,我不忍讓大好的時光白白流逝,抓緊一切可能的機會,積累資料,思考問題,為重新投入科研工作做準備。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我依然手不釋卷。1973年,中國人民大學被撤銷,我和一部分同志撥歸北京師范大學。當時“四人幫”依然在肆其淫威,學術研究還無法正常開展,時間和條件都受到很大限制。我在這樣的夾縫中另辟蹊徑,經過幾年的努力,完成了《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一書,并于1977年出版。寫作這本書的緣起是1969年發生的“珍寶島事件”。之后中蘇兩國舉行邊界談判,蘇聯的歷史學家帶著檔案來談判,可我們沒有。外交部就希望歷史學界開展邊界問題的研究,為談判作參考。當時有人通知我到外交部去開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去了以后,當時的外交部副部長余湛在會上講,現在要跟蘇聯就中蘇邊界的問題進行談判,這其中牽扯到很多歷史問題,希望我們能夠收集這方面的東西。于是,我花了四年時間,對《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的背景、談判情況、條約文本和爭議問題作了詳細的研究,寫成了《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一書,以此澄清一些歷史上有爭議的問題。
盡管這部書寫于中蘇邊境沖突之后,帶有明顯的政治性。但我努力保持冷靜客觀的立場,力求從學術角度研究中俄東段邊境的沿革。當然,當時蘇聯已經公布了不少檔案資料,中俄尼布楚邊界談判時充當翻譯的兩位外國傳教士張誠和徐日升的日記中也有記載,我又從故宮查到滿文中有關尼布楚談判的奏折。由此,我得以詳細地展示中俄談判的具體細節。
復校后重獲學術生命,研究重點轉向清代歷史
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全面復校,我受命組建清史研究所,隨后擔任所長。從此,我的研究重點轉到鴉片戰爭以前的清代歷史上。這段歷史是國內外研究的薄弱環節,長期以來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史料浩繁而研究成果寥寥。但這段歷史離現在很近,與今天的社會息息相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經歷了十年“文化大革命”,此時的我格外珍惜眼前的大好環境,懷抱著強烈的學術熱情投入到科研工作當中,著述之豐,涉及領域之廣,大大超過了“文革”前的十年。當時社會上還沒有一部系統和篇幅適中的清史著作,因此我向郭影秋副校長建議,先編寫一部簡明扼要的清史。這樣就開始了《簡明清史》的寫作。書稿是集體寫作的,我擔任主編,投入了很大的精力,閱讀大量史料,審稿時逐章逐節甚至逐句逐字修改。70多萬字的書,前后花費了大約7年時間,第一、第二冊分別于1980年和1984年出版。該書被稱為國內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系統全面地研究鴉片戰爭以前清代歷史的專著,多次重印,發行量超過5萬冊。國家教委指定其為大學文科教材,并被評為全國優秀教材,榮獲北京市第一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和吳玉章優秀教材獎。
與此同時,我主持了列入國家社科基金“六五”計劃項目的《清代人物傳稿》(下)十卷、《中國歷史大辭典·清史》(上)和《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卷》清史部分。1987年,我的論文集《履霜集》問世;1992年,新作《步入近代的歷程》一書出版,同年出版專著《乾隆帝及其時代》;1993年,主編《二十六史大辭典》;1994年,與楊東梁、華立合著的《甲午戰爭與東亞政治》出版;1997年,《繁露集》出版,同年又主編了《近代文史名著選譯》39冊與《中國近代史通鑒》10冊;1999年,出版了近期論文集《語冰集》、《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戴逸卷),并主編完成了“211工程”清史子項目《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清通鑒》等。
改革開放后數十年來,我撰寫或主編書籍30余種,同時發表文章600余篇。1992年初,在對乾隆帝多年研究的基礎上,我在《清史研究》1992年第1期上發表了具有代表性的學術論文《論乾隆》。在這篇文章中,我首次將乾隆帝所處的18世紀的清朝與同時期的英、法、美等國的歷史進行了全面的比較研究。繼而,我又在《清史研究》1993年第1期上發表了《十八世紀中國的成就、局限與時代特征》,指出18世紀的中國是繼承總結的時代,是孕育著轉變和面臨著選擇的時代。這樣,我就從歷史的縱向和橫向全面提出了自己對乾隆帝及其所處時代的獨到見解。此外,我還對乾隆帝的“御制詩文”、乾隆朝的中英關系、第一次廓爾喀之役、乾嘉學派等方面均另文專論,引起了海內外研究清史和滿學的專家學者的高度重視與好評。
在科研方面,我既重視清史學科的基礎研究,又積極倡導和從事兼有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的研究課題。先后被列為國家“七五”和“八五”重點項目的“清代中國邊疆開發研究”和“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就是在我的倡導、帶動下開展起來的,很好地體現了史學研究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的社會功用。
在教學方面,自1978年以來,我同時擔任中國古代史(清史)和中國近現代史(近代史)兩個學科點的博士生導師,先后培養了20余名歷史學博士、碩士,其中包括德國、日本、韓國等國的留學生,在國內外均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在我有關清史研究的演講和著述中,多次提出要對滿族的興起、奮斗、創業的歷史予以重視和研究。我關于學習和研究清史的“興、盛、衰、亡”四階段的第一階段,即是從1583年(明萬歷十一年)努爾哈赤起兵到1644年清朝入關,共61年的歷史。1994年,在沈陽召開的“第七屆全國暨國際清史學術討論會”上,我向國內外專家、學者做了《清軍入關為什么能取得勝利》的學術演講,從歷史的橫向比較中揭示了當時清軍同明軍和農民軍相比所占的優勢。1995年,在由北京市社會科學院和北京滿學會主辦的“滿洲定名360周年學術報告會”上,我以《滿族的歷史功績》為題,從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論述了滿族在發展經濟、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奠定現今的中國版圖、改善民族關系、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重視文化、豐富典籍等方面的重要歷史功績。
對中國古代史、中國現代史,我也進行了研究,曾組織和參與了浩大的歷史典籍編纂工程,如:1993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二十六史大辭典》(三卷集),我擔任總主編,該書獲1993年“五個一工程”圖書獎;1994年改革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通鑒》(四卷集),我擔任編審委員會主任。目前,我除了承擔清史的研究項目外,還在主編篇幅浩瀚的《中華大典·歷史卷》,并與顧廷龍先生共同主編《李鴻章全集》。
這些年來,我曾赴日本、美國、德國、蘇聯、澳大利亞、加拿大、中國香港等地,或應邀講學,或率團考察,或出席學術會議。1979年,我國第一個群眾性學術研究團體——北京太平天國史研究會成立,我出任會長,此后歷任北京市第四、第五屆歷史學會會長。1985年,我榮獲吳玉章科研獎;1986年獲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稱號、人民教師獎章;1994年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和香港“柏寧頓金球獎”;1995年獲香港“柏立基孺子牛金球獎”,同時獲得北京市社科優秀研究成果一等獎。
參與新中國歷次清史編纂規劃,主持新世紀清史纂修工程
易代修史是我國獨有的史學傳統。編纂清史不但有重大的學術價值,而且有很強的現實意義。清朝統治中國達268年之久,其前期在發展經濟文化、鞏固國家統一、奠定中國版圖、加強民族團結等各方面有重大功績,其政策措施多可借鑒。中葉以后,內外矛盾尖銳,實行閉關鎖國,拒絕進行改革,政治日益腐敗,其失誤和教訓實足發人深省。且清朝滅亡至今僅一百年,離我們時間最近,對現實生活影響最大,和當前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民族、文化等各個方面息息相關。要了解和掌握中國國情,根據中國國情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非對清代歷史進行深入研究不可,因此很有必要編纂出一部網羅各方面史實、詳盡完備、篇幅較大的《清史》來。
然而,在清朝滅亡之后,我國一直沒有一部完整、權威的《清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幾代國家領導人都十分重視《清史》的纂修。建國之初,董必武副主席向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提出編修《清史》,引起了黨中央的重視。1959年,周總理要吳晗同志搞一個《清史》規劃,于是吳晗找了我和鄭天挺、任繼愈等人來商量。
我那時才30歲出頭,因為當時研究清史的人很少,我又一直搞中國近代史研究,同時還是北京市歷史學會的常務理事,吳晗是會長,在解放以前我曾到他在清華大學的家中拜訪過他,并且是他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的編委之一,所以他找了我。我向吳晗建議從全國各個大學的歷史系中挑選出優秀的學生,集中進行培養,專攻清史。吳晗贊成這個想法,并且笑著對我說:“把學生交給你吧,你教他們讀《清史稿》、《清實錄》。”然而,正當我們醞釀《清史》編纂方案的時候,趕上了我國的三年困難時期,不僅清史培訓班的事泡湯了,就連《清史》方案的起草工作也停止了。
到了1965年秋,編纂《清史》的工作才又提上了日程。當時,周總理委托中宣部部長周揚召開會議,組成了以郭影秋為首的七人清史編纂委員會,我也名列其中。這次編《清史》沒有再找吳晗,因為“文化大革命”已經臨近,社會上有一股肅殺之氣針對著他。這次找的是人民大學的副校長郭影秋,他是研究李定國的清史專家,曾任云南省省長和南京大學校長,后來調到中國人民大學協助吳玉章校長工作。會上決定在中國人民大學建立清史研究所,作為編纂《清史》的機構。那時我39歲,是其中最年輕的委員。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修史計劃又告夭折。1972年,經中共北京市委批準,學校成立清史研究小組。那時候,由于人大被解散,清史研究小組掛在北師大,各方面條件都很差,清史研究還總是受到政治斗爭的影響。直到1981年,“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后,鄧小平轉下一封建議纂修《清史》的信件,學術界才又開始籌議纂修清史,并初步擬訂了編纂規劃。但當時剛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興,難以顧及修史之事,故此議再度被擱置。
可以說,編纂《清史》的事真可謂“三起三落”,路途坎坷而漫長。到了2001年,學術界再次呼吁修《清史》,政府為此做了慎重考慮,花了一年半的時間進行可行性調查。2002年8月,經江澤民、朱镕基、胡錦濤、李嵐清四位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批準,國家正式啟動了新世紀標志性文化工程——《清史》纂修。這一浩大的工程預計將耗時10年左右完成,我受命擔任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那一年,我已76歲高齡。從第一次計劃編纂《清史》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多世紀,這幾次修史,我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第一次是三十幾歲,現在已經垂垂老矣。對于這個歷程,我不勝感慨,頗有滄桑之感。如今,雖然我年事已高,才力淺薄,但能夠繼郭校長之后參與修史,真乃人生幸事。
這次修《清史》,其體例、體裁、部件、篇幅需要全國的專家學者共同討論,各抒己見,集思廣益,擬定一個比較完善、可行的方案。作為主編,我的編輯思想是要求“文省事增”。文章要寫得簡明,而史事又要求豐滿。其實,寫史最重要的是“真實”。真實是歷史的生命,要把曾經發生過的重大歷史現象真實地記錄保存下來,讓后人知道他們的先輩如何胼手胝足、櫛風沐雨,創造現實世界,要珍惜今天,努力創造更美好的明天。
在具體的編纂過程中,檔案文獻的整理出版是整個工程的半壁江山。為了使編纂工作順利開展,在史料方面的準備工作就必須更加充分。然而,清史資料浩如煙海,許多檔案因為時間過長,損壞腐爛,已經揭不開頁了。因此,僅僅搜集資料就已經是一項大工程。這次修史,我們專門安排了一百多人整理檔案。這一工作可以提高《清史》的質量,而纂修《清史》又可以帶動文獻檔案的整理,兩者相輔相成,并行不悖。寫歷史的人和整理檔案文獻的人適當地分開,齊頭并進,不至于耽誤寫作的時間。當《清史》主體工程基本完成時,各項文獻檔案工程也陸續出臺,形成規模性的文化工程。打個比方,我們要打造一艘航空母艦,不僅僅需要航空母艦,還要有許多驅逐艦、巡洋艦、潛水艇,要形成一個戰斗群。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使《清史》纂修能夠有堅實的資料依據,另一方面是我們要放寬眼界,搶救保護珍貴的檔案文獻。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
我們對此次新世紀編纂清史工程提出的要求是“超越前史,有所創新”。在創新方面,一是具有世界眼光,把清代社會置身在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中來對照,并吸收國外清史研究的主要成果。清朝歷史與以往的朝代不一樣,它自始至終與世界歷史保持著聯系,必須在世界歷史的背景下觀察中國,了解當時西方人對中國寫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二是增加了過去沒有的圖錄部分,而且這個比例占到12卷之多。清代社會的各種繪畫、圖像、地圖、照片都將被收錄進來,如《康熙南巡圖》、《乾隆南巡圖》、《耕織圖》、《紫光閣圖像》等,形象再現了當時的生活場景。三是過去修史中人物只寫官員,沒有平民,這次要充分反映這些人物。比如“樣式雷”是清宮中的建筑世家,他家世代是杰出的建筑工匠,故宮、承德避暑山莊、清東陵、頤和園等中國建筑瑰寶都凝聚了他們的智慧,以前修史是沒有他們的地位的,而在這部《清史》中他們將占有一席之地。至于唱京劇的程長庚、譚鑫培等人也將被寫入此次編纂的《清史》中。要說“超越”,應該是很多的。倒不是修史人的本領大,而是時代給予修史人厚禮。因為清代中國已進入近代化軌道,新事物、新人才大量涌現,這就決定了新修清史必定有大量“創新”和“超越”。
如今,距離《清史》這部巨著的問世不遠了,清史纂修工作進入后期,框架結構早已確定,初稿已收到90%。當這個浩大工程完成的時候,距離《二十四史·明史》的成書之日已有270多年。回首編纂清史這個“十年磨一劍”的過程,我時常會想到古代干將莫邪舍身鑄劍的故事,并且發自內心地希望以這種精神投入到未竟的清史大業中去。
耄耋之年的人生感悟
清史是我的專業,同時也是我的理念之歸宿、精神之依托、生命之安宅,我把畢生的精力都貢獻給了它,可說是寢于斯、食于斯、學于斯、行于斯。我曾刻志自勵,以至誠之心力求敬業,用探索精神去追求未知,用懷疑精神去發現問題,用勤奮精神去搜尋資料,用科學精神去分析疑難,用理性精神去闡釋歷史,在客觀歷史千變萬化的運動發展中尋求其規律,真實清晰地揭示歷史的真相。司馬遷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我材質駑鈍,難期高明,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我常讀清史,愛讀清史,也常寫和愛寫清史文章,尤其是進入老年后專嗜清史,幾乎摒棄其他書籍于不觀,謝絕其他文章而不作。因為清史的書籍和資料浩瀚廣博、無窮無盡,而人的生命太短促,只能于廣闊無垠的清史知識海洋中掬取一勺之水,或觀其大體態勢,或測其某個角落,并不能達到全真和全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句話,我到老年體會得越來越真切。閱讀和研究清史,展示三百年封建王朝的際遇和命運,匆忙地奔馳過興、盛、衰、亡的輪回,從盛世的輝煌走向末世的凄涼,其間的經驗教訓使人感慨,發人深省。
人生道路十分曲折漫長,有順境也有逆境,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事件,有各種各樣的機遇和選擇。有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便改變了人生的歷程,如我幼年時因避日軍而逃到上海,失學一年,卻激發了我的讀書渴求;中學時遇到了楊毅庵老師而能多讀古典文史書籍,稍窺學習門墻;大學時一個偶然投考北大的機會,使我從此進入了歷史研究領域。可以說,老天并不吝惜給每人以發展的機遇,重要的是時刻準備著,努力充實自己,當機遇光臨,能夠迅速認出它、抓住它,選擇自己最為適合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我青少年時代有幸抓住了三次機遇,由此走上了歷史教學和研究的道路。我一直認為,這是命運對我的眷顧與關愛。
如今,我在歷史學的路途上跋涉60余載,不能說一帆風順,也還稱得上比較暢通,沒有遇到太多的坎坷和阻難。也許因為磨難不多,故而成就不顯,碌碌平庸,在學術上鮮有業績。我一生過著讀書人的普通生活,雖攻研有恒,執筆尚勤,著作十余部,文章600余篇,但滿意者少,總有一種“學力不厚”、“貢獻不多”的負疚之感。
“暮年多見世上客,未識真容已白頭”,說的是人到暮年,見多識廣,但還沒能了解世人和世事。其實做學問比這還要難,因為每一種學問廣闊無比,其深難測,要靠積累才能成熟。清朝滅亡僅僅一百年,清史研究今天還處在起步階段。我們清史學科以至整個社會科學必須更加努力、更多積累、更善創新、更快前進。中國需要更成熟的社會科學、更成熟的歷史學與清史學,因為這是提高人民文化素質之必需、加強愛國主義教育之必需、深入了解國情以建設中國美好將來之必需。我相信,中國的社會科學、歷史學和清史學發展將越來越成熟,積累將越來越豐厚,研究將越來越精深,將在新世紀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復興作出輝煌貢獻。
人物簡介
戴逸(1926—),原名戴秉衡,江蘇常熟人。中共黨員,教授,歷史學家。
戴逸1944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學鐵路管理系,1946年又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1948年被國民黨政府通緝,為躲避政治迫害,在黨組織的安排下離開北京大學,前往解放區,進入華北大學一部學習,同年底轉入一部政治研究室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1973年學校撤銷時被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復校后回校工作。1981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博士生導師。1991年開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貼。2005年獲評中國人民大學首批榮譽教授。2009年獲評中國人民大學首批一級教授。曾任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第二屆、第三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國家社科基金評審組成員,國務院古籍規劃小組成員。曾擔任中國史學會會長、東方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北京滿文書院名譽院長等職務。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名譽所長、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長、北京市社科聯副主席和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等職。他在1959年參加了全國群英會;1960年在越南綜合大學授課,被越南政府授予胡志明勛章;1961年被推舉為高教戰線先進工作者;1985年獲吳玉章科研獎;1986年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獲人民教師獎章;1994年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和香港“柏寧頓金球獎”;1995年獲香港“柏立基孺子牛金球獎”和北京市社科優秀研究成果一等獎。
新中國成立初期,戴逸在中國人民大學革命史教研室從事中共黨史的教學和研究,撰寫了《中國抗戰史演義》,通俗地介紹宣傳了八年抗戰的歷史。1952年調往新組建的中國歷史教研室,開始從事中國近代史的教學和研究。他著手編寫了《中國近代史稿》和《北洋海軍》等著述;還完成了《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此書是中俄關系研究領域的優秀著作。中國人民大學復校后,戴逸受命組建清史研究所。此后,他在清史研究方面,開辟了許多新的領域,完成了大量學術成果,共撰寫或主編書籍30余種,發表文章600余篇。他主編的《簡明清史》第一、第二冊分別于1980年和1984年出版。該書是我國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比較全面、系統地研究鴉片戰爭以前的清代歷史專著,列入國家社科基金“六五”計劃項目的《清代人物傳稿》(下)十卷,受到出版界和史學界的好評。在他主持下完成的《中國歷史大辭典·清史》(上)和《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卷》清史部分,均為上百萬字的巨著,填補了清史研究領域的空白。1987年至1999年,他先后出版了論文集《履霜集》(1987年)、著作《步入近代的歷程》(1992年)、《乾隆帝及其時代》(1992年)、《甲午戰爭與東亞政治》(1994年)、《繁露集》(1997年)、論文集《語冰集》(1999年),主編了《二十六史大辭典》、《近代文史名著選譯》39冊和《中國近代史通鑒》10冊,完成了“211工程”清史子項目《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清通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