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卿)批《伶史》輯錄考略[1]
鈕驃
在一個半世紀的京劇藝術發展史中,一代大師王瑤卿先生以其赫赫功績,完成了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歷史任務,他在表演、編劇、導演、創腔、教學諸方面有著全智全能的卓越成就,貢獻宏巨。并且,由于他出身梨園世家,廣為交游,又親身經歷了京劇歷史的開創期和繁盛期,見博識廣。他以非凡的記憶力熟知京劇界的軼聞、掌故和同行們的家世、生平。為后世的戲曲研究工作提供了他耳聞目睹的許多第一手史料,洵足珍貴。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做學生的時候,常到前門外大馬神廟——我們這位老校長的寓所去上課受教。課前課后,閑話之中常常聽到老人家滔滔不絕地講起那些有趣的菊壇掌故、劇人逸事,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可惜的是,當時自己年少無心,還不懂得應該“有聞必錄”。雖然灌到耳朵里不少,年深日久,有些在記憶中漸漸淡薄;有些簡直忘得一干二凈。而今怎能不深感悔憾無及呢!
幸者,一九六二年晚秋,一日,往訪榮增學兄(瑤翁之四孫)于大馬神廟舊古瑁軒,彼以近人穆辰公所著《伶史第一輯》一冊惠贈。同時,示以另冊內有瑤翁朱筆眉批者見覽。我奉讀批語,內容豐富,涉及的許多史料都是現行于世的文字記載中所不見的,殊覺貴重。這是瑤翁留下的有關劇作、題跋、后記等文字手跡之外的一份難得的遺稿。承榮增兄慨然允借,遂以蠅頭楷書,一一過錄于所得之冊,并加點讀,奉若家珍。十年亂中,幾經隱存,又隨身攜之寄旅武林,最后總算保留下來未受損毀。今謹與《伶史》原文有關章句對照錄之,并略事稽考,以供海內外的戲曲研究家和讀者們探討。
《伶史第一輯》(下簡稱《伶史》),著者穆辰公。全書正文以四號宋體鉛字豎排,筒子頁線裝本,封面由王鳳卿先生以隸書題簽,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五月一日初版,由北京漢英圖書館發行。這是一部流傳甚廣的紀傳體近代戲曲史料書籍,影響較大,其內容常為研究者所征引。書中所修近代京劇名伶傳略者凡三十二人:以“本紀”體寫十二人,“世家”體寫二十人。作者在書前的“凡例”中雖有所申述,“名伶事跡多湮滅無征,非取材耆老之口碑不可,其無事可傳者,則略之,絕不為之穿鑿附會”,“惟外間傳說,鮮能征實,出于臆造者猶不遑枚舉。本書擇其信而可征者著之。其荒唐無稽之談,則概付闕如,用昭信史”;但也承認“其間尤不免魯魚亥豕之誤。……此輯不過先事求教閱者,幸賜珠玉,以匡不逮”。看來,作者正是抱著這種“求教閱者”的意愿,將這部作品贈與王瑤卿先生的。贈書時間當在一九一七年的夏天。瑤翁對這部書的批點,估計不出一九一七年后的一兩年內,也就是說在一九二〇年前,瑤卿正當四十歲左右的時候。從筆跡上辨認,與同時期瑤翁手抄劇本中的筆跡相對照,也可以測定,這是瑤翁中年時期的手筆。作如上分析,無非是為了把批點的年代,有個大致地認定。
在十二“本紀”中,除對何桂山、金秀山、郭寶臣、德珺如各章未作詳批外,余者均批之甚詳;二十“世家”中,只批點了前十一人,后九人只字未批。可以看得出,批點至此中輟,沒有再繼續下去。剩下的九人是羅巧福(即“嘎嘎旦”,壽山、福山之父)、張云亭(昆旦,芷荃之父,文斌之祖父)、陸長林(昆老生,連桂、金桂之父,鳳琴之祖父)、李壽峰(即李六、李成林,壽山、壽安、鑫甫之兄)、陸玉鳳(工正旦,小芬、華云之父)、葉中定(工凈,中興之兄,春善之父)、姚增祿(工武生,楊小樓、余叔巖之師)、劉永春(即劉春,工凈,何桂山弟子)、許蔭棠(工王帽老生,德義之父)。這些都是梨園名家,關于他們的史料,瑤翁必深有所知,可惜未作批點,沒有留下片言只字,實在是莫大的憾事!
《伶史》作者雖在書的“凡例”中有“絕不穿鑿附會”之類的申述,但一經瑤翁過目,擇揀出來的“魯魚亥豕之誤”,為數還真是不少的。盡管如此,今天我們還是應該感謝這位作者。如果不是由于有了他撰述上的舛誤,也不會引出瑤翁這位知情者的匡正,從而為后世的研究工作留下了可信的第一手史料記載。
下面,對照錄之:
一、《伶史》一頁:“程長庚者,字玉珊,號四箴堂。”
王批:“號玉山,住百順胡同,四箴堂乃門前之堂號,非號也。”
按:這在瑤翁同曹心泉、陳墨香、劉守鶴合寫的《程長庚專記》(一九三二年一月《劇學月刊》創刊號)中,也有所記述:“長庚寓大百順胡同西頭路南,門榜曰‘四箴堂’。他有一副清音燈擔,卻又起名為‘椿壽堂’。心泉說:大老板名椿,長庚是他的小字,所以清音燈擔上掛了‘椿壽’的字樣。”
一九七九年秋,筆者與蘇移同志得京劇音樂名宿遲景榮先生的領引,曾尋訪了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俞潤仙、楊月樓、譚鑫培……諸京劇開宗大師的故居,百順胡同路南“四箴堂”舊址,今已作街道工廠,新門牌為三十四號,比鄰三十六號為楊月樓故居,四十號為俞潤仙故居。
二、《伶史》三頁:“長庚有子名章甫,善鼓板;有侄名章善。有孫二:少棠、繼仙。”
王批:“有子二人,一名章弧,一名章甫。少棠兄弟四人;繼先兄弟二人,一名招官,均是章甫子。”
按:這在《程長庚專記》中亦有記述:“他有兩個嗣子:一是養子章甫,一是從子章瑚。”
近人張次溪撰《程長庚傳》(一九三一年五月《戲劇月刊》一卷三期)中也說:“長曰章甫,次曰章瑚。章甫有子繼先、招官。”
顯然,瑤翁所書的“章弧”即音同字不同的“章瑚”。此曾詢及遲景榮先生,也說章甫(一作章圃)是抱養子,章瑚是過繼子,無誤。至于章瑚的兒子少棠兄弟四人,只知少棠通德文,一九〇一年八國侵華聯軍攻占北京后,強迫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時,少棠曾被聘作與聯軍統帥瓦德西談判的譯員。李鴻章允諾以上海道職位相酬。但由于他是梨園藝人子弟不能入官,而被地方官員參劾未成,所以少棠不愿提及祖上長庚。兄弟中另三人,均不業梨園,名字未見傳世。
綜上所引,當可肯定,有些記述程長庚的文字中,把章甫說成“生子”、章瑚說成“章善”和說長庚只有“兩個孫子”,都是失實的。
三、《伶史》三頁:“孫菊仙者,津人也……銳意于武舉業,刀馬之暇,酷好聲曲。”
王批:“菊仙乃是天津一鋸碗匠出身,并非應武試者”,“孝欽皇后(引者按:即慈禧)曾著伊唱《百草山》耍笑他。”
按:世傳記述有關孫菊仙的文字資料,大多是說孫為武舉出身,曾任武職,如沈宗畸《便佳簃雜鈔·孫伶傳》中說他“少嫻音律,富膂力,習武。……清中葉東南多事,從提督陳國瑞轉戰有年。”周明泰《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中說他:“十八歲戊午中武秀才;二十一歲辛酉投軍陳國瑞麾下,受傷二次,改派管理右路軍械所差使;二十七歲丁卯改投英西林宮保軍營,時已由軍功保至花翎三品銜,候補都司;……二十八歲戊辰隨至兩廣總督任,充武巡捕。”后世介紹孫氏生平者,基本上都是以上述說法為據,何況更有《伶史》在先,又因周說較為詳盡,故一直為研究者所采用沿襲至今,連新版《辭海》和《中國戲曲曲藝詞典》的“孫菊仙”條目釋文中,也有“原系武秀才”的字樣。盡管王夢生《梨園佳話》中只提到“其先本為商”,小織簾館主《名伶小紀》(二)中也只說其“初業糧食商”(一九二八年七月《戲劇月刊》一卷二期),然而均未被征引,影響不廣。瑤翁所批孫為手工業工匠出身,并舉慈禧故意讓孫演唱《鋸大缸》加以揶揄一事為佐證,看來并非毫無所據。這個與眾不同的提法,很值得研究家們進一步稽考。
另,《伶史》二頁中,記有程長庚婉勸孫菊仙棄功名而業梨園的一段對話,瑤翁也批道:“程素最輕視孫處,曾用足踢過。菊仙如何能與伊若此之近?”可見,程、孫的關系并不融洽。
《伶史》九頁,關于程長庚評譚鑫培的聲音“太甘,近于柔靡,亡國之音也”,評孫菊仙的聲音“固壯,然其味苦。味之苦者,難適人口”的記述。瑤翁也批道:“苦甘之論,乃孫處在上海時人所說之話,程大老板并未說過此話。”
四、《伶史》四頁:“時(引者按:一九〇〇年,庚子之役后)菊仙亡在滬,太監不敢以實報,因以其名列死籍中。由是菊仙不敢回京師,且不敢以實名問世,號為‘老鄉親’。”
王批:“在庚子后,菊仙并未報死。‘老鄉親’三字并非不敢露真名時所改,實天津同鄉之本行人恭維他所起也。”
按:《便佳簃雜鈔·孫伶傳》中說:“伶人老鄉親,天津善歌者也,津人以同里故,以此呼之。”
張伯駒先生曾說過:孫系天津人,天津好戲劇者皆以“老鄉親”稱之。這個名號的由來,有段故事:當年,凡外地演員去煙臺演唱者,務須先去票房拜客送禮,演出始能順利;否則,或終場無一好聲,或票友手提一燈,將燈點著而去,觀眾即尾隨而出,至空場停演。孫去煙臺演出,對票房疏于禮節,首場演出《空城計》,自出場至城樓,臺下默默不睬,孫唱至“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一句,改為了“我面前只可惜對牛彈琴”,于是,臺下大嘩,令其停演,并要在臺上磕頭賠禮。當時煙臺有一班在當地經商任職的天津人,也在觀劇,乃起而抗言,謂孫改唱戲詞,固為非禮,但孫為天津人,是我們老鄉親,票房如此待他,便是藐視天津人。雙方要打群架,互相僵持不下。另有觀戲者,從旁調停,認為雙方各有失禮之處,應該言歸于好,雙方始罷。次日,仍由孫重演《空城計》,自始至終彩聲不絕。此后,即將孫菊仙名,易為“老鄉親”。
五、《伶史》十一頁:記清末,譚鑫培赴慶王(奕劻)府堂會“慶王因語鑫培曰:‘鑫翁此來為寒宅光,良感。然必看薄面,為眾賓演劇兩出。’鑫培曰:‘不難,惟我疾新愈,不敢應命。’固強之,鑫培曰:‘王爺必欲使我歌兩出,能使一軍機大臣跪我,則必應命。’慶王有難色,忽一人已匍匐于鑫培腳下矣。視之則軍機大臣那桐也。鑫培見而大笑,幾絕其纓。是日果歌兩出,其傲慢不羈如此。”
王批:“鑫培雖有自傲之名,也絕不能如此。此說未免太過。”
按:此則軼事,為近代多種戲曲史料所記述,而情節各異,大有徑庭。如日人辻聽花《書譚鑫培遺事》中載:“光緒戊申年,項城五十生辰。……(端方)戲謂譚曰:‘今日宮保壽誕,君能連唱兩出,為我輩增色乎?’譚不欲,曰:‘除非中堂為我請安耳。’那桐大喜,乃屈一膝,向譚曰:‘老板賞臉!’譚無奈,是日竟演四出。”日人波多野乾一《京劇二百年之歷史·伶界大王譚鑫培》節中則記:“一日,慶王府邸為其福晉大開壽筵。……慶王曰:‘今日特煩演雙出。’譚首肯之。然要求軍機大巨中之一人跪請彼前,則可應命。……忽一人趨至,不待譚之言終,曰:‘老板賞臉!’哀求長跽于譚之前。彼何人斯?軍機大臣那桐也!譚呵呵大笑,遂演兩出。”近人劉守鶴《譚鑫培專記》中也謂:“光、宣間慶親王為妾做壽,邀譚唱兩出。譚說‘我的病剛好一點,恐怕不便遵命。如果是要我唱兩出,便是軍機大臣下命令也不行。除非那軍機大臣向我跪求,面子礙住了,我就只好不顧性命,唱兩出。’話猶未完,已有一位朝衣朝冠者,向伊跪下,即軍機大臣那桐是。是夕,譚始勉強唱兩出。”(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劇學月刊》一卷十二期)近人遠生《小叫天小傳》又云:“肅王耆善家唱戲,軍機大臣那桐為戲提調。叫天已唱兩出矣。座人欲叫天更唱一出,莫敢言者。那率爾言之,叫天固持不可。那乃長揖而向之曰:‘老大哥賞我一個臉罷。’叫天無奈,乃勉強更唱一出。”(《娛聞錄》九冊、《梨園叢錄》)另,日人獨石馬的《清季軼聞》、裘毓麐的《清代軼聞》中對此事亦有記述。
將以上幾種不同的記述相較,當能看出,記載的乃是同一事件,主要人物也是譚鑫培和那桐。但又不難發覺,由于輾轉傳聞,各加潤衍,其說不一,已現失實之弊。據說,按清制,大臣只向貝勒、郡王、親王行請安禮。譚鑫培有“譚貝勒”的外號,即是因為這次偶受那桐一禮而得。但并未曾以“必欲使我歌兩出,能使一軍機大臣跪我,則必應命”之詞要挾,更不是那桐“匍匐于鑫培腳下,……鑫培見而大笑,幾絕其纓”。如果說這確是發生在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事,是時瑤翁已經二十八歲,已與譚老合作多年,朝夕與共,對其性情當是深有所知的。況且,若實有如上情況,劇界內必有傳聞,不脛而走,瑤翁絕對不會毫無所知,所以他認為《伶史》上的說法不足取信是有根據的。
六、《伶史》十一頁:“鑫培家居,似已無心世事,然家無余財,其子五人……”
王批:“譚有八子二女。”
按:《伶史》所述,確屬舛誤。老譚確有八子:長子嘉善,原唱武生,后改經勵科;次子嘉瑞,人稱“譚二”,先演武丑,后業操琴;三子嘉祥,習武旦,兼青衣,后改小生;四子嘉榮,演武生;五子嘉賓,即小培,工老生;六子嘉樂,未入梨園;七子嘉祜,稱“八爺”,系武行;八子嘉祿,稱“九爺”,從文;二女:長女適上海著名武生夏月潤,次女適著名須生王又宸。這在譚富英《我的祖父譚鑫培》(一九八一年第二期《戲劇論叢》)一文中,亦有記述。
七、《伶史》十一頁:言譚鑫培“比來,年事愈增,而精神矍標,不類七旬之人,所演之戲,皆其壯年時物,精粹不減于疇昔。”
王批:“此數語是實在情形。”
按:瑤翁自青年時代,一九〇五年(光緒三十一年)夏搭入同慶班,就與譚老同臺獻藝,在臺上銖兩悉稱,相得益彰。合演的《汾河灣》、《南天門》、《打漁殺家》、《桑園會》、《寶蓮燈》、《武家坡》、《御碑亭》、《珠簾寨》、《法門寺》、《戰蒲關》、《牧羊卷》、《三娘教子》、《四郎探母》等劇,紅極一時,有的被譽為“戲中神品”,可見他們二位默契相知的程度。瑤翁贊同《伶史》中之所述,是從與譚老多年合作的舞臺實踐中切身體會到的,說來中肯,非同一般旁觀者的評議。
八、《伶史》十二頁:“郭寶臣本紀”一節,瑤翁批有:“別號小元紅”字樣。
按:清末北京山陜梆子的名須生郭寶臣,其藝名有多種叫法:如“元元紅”、“元兒紅”、“老元元紅”和“小元紅”,頗使后世莫衷一是,常出張冠李戴之誤。按瑤翁批語,稱“小元紅”是妥切的。在齊如山《京劇之變遷》中有云:“十年前,梆子班唱老生的有‘小元紅’名郭寶臣。……從前另有一位‘老元紅’,所以大家管郭寶臣叫‘小元紅’。”考梆子演員中以“元元紅”為藝名者先后共有三人:最早的“元元紅”名張四喜,蒲州梆子演員,郭寶臣之師;嗣后的“元元紅”即郭寶臣。為了加以區別,便呼張為“老元元紅”,郭為“小元紅”;再后又有一“元元紅”,乃天津的魏連升(一作魏聯生),則冠之以“小”,即“小元元紅”,以示區分。
九、《伶史》十四頁:談侯俊山“角為小旦,十三歲即有聲于時,號曰‘十三旦’;或曰旦角為類十有三,俊山兼能之,故名。”
王批:“實是十三歲出臺,號‘十三旦’。”
按:瑤翁肯定其前說,意兼否定其后說。后說確與事實不符。侯俊山本工梆子花旦,兼能武小生戲,如《英杰烈》、《辛安驛》、《花田錯》、《七星廟》、《雙鎖山》、《翠屏山》、《小放牛》和《伐子都》、《八大錘》等均為拿手。從他所擅長的這些劇目上,已反映出了他的戲路子,后說顯然不能成立。齊如山《京劇之變遷》中也說:“又比方十三旦,也因為才十三歲就出名了,所以叫十三旦。”
十、《伶史》十五頁:記“德宗(引者按:即光緒帝)嘗自命題,使俊山破之,亦通順類秀才文”。
王批:“俊山更目不識丁。”
按:侯俊山出身于農民家庭,幼而失學,九歲即人科班學戲,“目不識丁”乃是常情。光緒末葉,瑤翁經常與侯俊山一同參加“傳差”或堂會演出,互不陌生,對侯的文化程度有所體察了解,是不難做到的。說侯“目不識丁”當是實情。《伶史》寫侯能夠破題作文,達到秀才的水平,是不符事實的。
十一、《伶史》十七頁:記劉鴻升“拜常二莊為師,入慶春班,……初演黑凈劇,以新進無憑假,名不甚彰。……后以與譚鑫培配《失街亭》,傭資始漸增。尋患足疾,需人而行。……有外館商人李三者,憐之,為延醫。鴻升感激父之。老伶俞潤仙亦憫其窮,飯之于家,且曰:鴻升有喉,當不久居人下,足疾非害也。鴻升居潤仙家數年,足不出戶。”
王批:“劉拜二莊后,出臺唱二路花臉。在四喜班時,因秀山、永春二人脫離后,有素云、二立、三寶諸人大捧之下,聲名日起。天樂園陪譚君演戲增份之事,實在無有。李玉臣代他醫病是實。俞潤仙與他素無交際。”
按:批語中的“秀山”即金秀山、“永春”即劉永春(亦名劉春),都是當時的名凈。“素云”即朱素云(小生),“二立”即胡素仙(旦,二立為其乳名),“三寶”即路三寶(旦,名玉珊,三寶為別人所贈之名,并用作藝名)。“李玉臣”也有寫作“李豫臣”或“李翼臣”的。
劉鴻升的成名曾得力于朱、胡、路的推重,這是未見記載的。“鴻升居潤仙家數年”則屬子虛烏有。
十二、《伶史》二十頁:記黃潤甫“嘗供奉內廷,……一日與孫菊仙合演《逍遙津》。潤甫狀曹操,狠厲越常度,借以諷諫太后,勿進奸臣,為子孫憂。太后怒其過狠,罰其與金秀山演《雙搖會》。”
王批:“孫處庚子后到上海才演《逍遙津》一劇。菊仙在京里時,未演過《逍遙津》。黃君一生就未唱過此戲。”此前并有:潤甫“官名祥瑛,在內務府燈籠庫當差,先走票,后入梁園,搭三慶班唱《三國志》本戲而得名。”
按:據清廷升平署檔案所載:孫菊仙入宮充當教習是光緒十二年二月十五日(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日);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年)走失,共歷十六年。孫南下赴滬是在此之后,從一九〇二年(光緒二十八年)起,才先后與潘月樵、李春來、夏月恒共開天仙茶園、春仙茶園和新舞臺。瑤翁即指一九〇二年后這段時間內,孫菊仙才演了《逍遙津》。當然不是在京中,更非在宮內。查王芷章先生《清代伶官傳》中所錄:孫菊仙入宮后,自光緒十二年二月十六日至二十六年五月十五日所演劇目中,確無《逍遙津》一劇。因此,“諷諫太后”、“太后怒其過狠”之說也當然不復存在了。查孫菊仙演《逍遙津》見于記載者,最早是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七日(民國八年戊午臘月二十六)夜場,育化會義務戲大軸,與高慶奎合演。再一次是同年九月三十日(民國八年己未八月初七)夜場,在第一舞臺,義務戲壓軸。(見《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況且,瑤翁還指出黃潤甫一生中,非但未與孫合演過此劇,即使與別人,也并未唱過。
查黃卒于一九一六年六月(民國五年丙辰五月),《伶史》出版于一九一七年五月,正好黃已去世一年。故此,瑤翁筆下才概括言之“黃君一生……”,毫不模棱。瑤翁年事雖低于黃老,但他們都曾同期活躍于舞臺之上,誰常演哪些戲、不演哪些戲,都是了然熟知的。瑤翁所批,當是信而可征的。而《伶史》作俑,貽誤后人,至今仍常為研究者們所征引,然實屬向壁虛造,無中生有。
瑤翁批之“搭三慶班唱《三國志》本戲而得名”,實指黃在《群英會》、《長坂坡》、《陽平關》諸劇中所扮演的曹操而言。黃有“活曹操”之譽,就是因在三慶班同程長庚、徐小香、盧勝奎、楊月樓、錢寶峰等合演這些戲而得。另外,他還常與田桂鳳、楊小朵等人合演《戰宛城》,也是拿手杰作,為后人奉為圭臬。
另,《伶史》記:“潤甫以丙辰年五月卒,無葬資,楊小樓買棺斂之。”瑤翁批:“黃君故去,乃是樂宅所贈的棺材。”“樂宅”即北京中藥商“樂家老鋪”的樂家,通稱“同仁堂樂家”。
十三、《伶史》二十二頁:“薦德霖于三慶科班,習梨園業。”
王批:“并無三慶科班,乃大老板所立之四箴堂科班。”
按:同、光年間的三慶班為“大小班”,即除有成年演員外,并有童年演員同臺演出,類似而今的“劇團帶學員”形式。程長庚曾于百順胡同西口內路南寓所立小班,即瑤翁所說的“四箴堂科班”,后由程子章甫主持,改用“椿壽堂”為名。教師有崇富貴、田寶琳和一位唱武旦的朱先生(名字不詳)及本班大師兄殷榮海等。徒弟有陳德霖、錢金福、李順亭(李五)、張淇林(長保)、李壽峰(成林,即李六)、李壽山(大李七)、陸杏林、侯幼云等。瑤翁與其二弟鳳卿和遲月亭、李鑫甫也在這里練過功。
據遲景榮先生述:“百順胡同院內有三層北房,每層一連五間,外院一層是徒弟們練功學戲的功房。程大老板住中層,最后一層住程氏家眷。徒弟們生活很苦,吃焦丁米(呈黑褐色的老米)飯,清水熬白菜。李五在菜湯里放點芝麻醬和醋,用以泡飯,吃得香極了!每日程大老板盥洗已畢,吃過早點,便把徒弟們集合一起,站成一排,逐人詢問學戲情況:‘你學什么戲了?’徒弟答后,便令徒弟背誦一遍,如有錯誤,為之教正,背不出者受罰。當時由李順亭經管發點心錢,每人一份,共六十二份,由此推測出當時有徒弟六十二名。”這個科班是歷史最早的京劇科班,造就了許多優秀人才,因為它附屬于三慶班,又是由程家主持,所以近代戲曲史料中多以“三慶科班”記之。而當時實無此名稱,只冠以堂號,正如瑤翁所批。
十四、《伶史》二十二頁:記陳德霖“光緒中葉,為其全盛之時,嘗供奉內廷。”
王批:“德霖在少年時,并未有多大名望,民國以來入老年,名始大噪。”
按:光緒中葉,有時小福、余紫云、吳順林(藹仙)在前,陳德霖多演昆腔折子戲,如《出塞》、《刺虎》、《琴挑》、《寫狀三拉》等,近人羅癭公《鞠部叢譚》中云:“德霖昆曲功力最深。及光緒中葉,昆曲極衰,無人過問,其時德霖亂彈功力尚淺,歌臺之上,黯然無色,及他日銳進,至登峰造極。”此說可為王批佐證。陳德霖平生善自調攝,潛心練嗓,終年不輟,所以他年歲愈老,韻調愈高,五十歲后演出《祭江》、《祭塔》、《孝義節》諸劇,被推為一時絕唱。他性格溫厚慈祥,待人誠摯,其藝其德,頗得后輩尊仰。瑤翁與王蕙芳、姜妙香、王琴儂、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諸位均從其問藝,尊稱之為“老夫子”,由是陳老名聲更顯。
陳老生于一八六二年(清同治元年壬戌),正是他五十歲的時候,一九一二年進入民國,所以瑤翁批作:“民國以來入老年,名始大噪”是確切無誤的。
十五、《伶史》二十三頁:記龔云甫“初師劉桂慶,學老生,嘗演于津門,未能紅也。及回京,值孫菊仙掌四喜部,乏老旦,菊仙令云甫改習老旦,使熊連喜為之師。”
王批:“云甫初出臺在陳丹仙所稱(成)之鴻奎班,后來才拜熊連喜,搭四喜班始成名。”
按:據《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載:龔云甫“入南官園孫華亭之華蘭習韻票房學老生戲,后經果桐來(名武丑)、遲韻卿約入小洪奎班,唱三月余,由孫華亭介紹拜孫菊仙為師,改搭四喜,……在四喜班改老旦。”這與瑤翁批語正相吻合。瑤翁青年時代,與陳七十合演《五花洞》,以假金蓮勝過真金蓮,從此假金蓮為觀眾視作“頭路活兒”就是在小鴻奎班的事。對本班的情況,瑤翁自然有所知聞,言之當會無誤。
另,《伶史》記“云甫略通文義,能讀書史,故其說白清晰,無訛字。”瑤翁批日:“無訛字,純用京腔大字。”這正是龔云甫能夠壓倒當時的老旦謝寶云,儼然居為老旦之首的重要因素之一。龔不但在唱工中揉進了綿邈清新、紆徐嫵媚的青衣腔,而且大膽采用了京音京字,使聽者耳目一新,又加之他那肖似老嫗的扮相,吸收了旦角身段的做派、塑造了各不雷同的形象,必然為人所喜聞樂見。
十六、《伶史》二十五頁:《梅巧玲世家》一節中記:“光緒初,巧玲卒于家,有子兩人,伯曰大瑣,仲曰二瑣。二瑣……唱青衣,不亞于巧玲,且承父業。……二瑣有遺孤名裙姊者。……裙姊者即梅蘭芳也。……清季大瑣益窘,乃以裙姊拜于朱小芬之門。”
王批:“梅君曾為四喜班主,余紫云、朱霞芬皆出其門下。”“二瑣名肖芬,唱小生兼花旦,名不甚彰。蘭芳乳名群兒,并不叫裙姊。雨田因云和堂主人朱霞芬與伊是師兄弟,才將蘭芳送去門下為徒,霞芬雖早死,有師母照管。小霞、小芬、幼芬均是霞芬子,與蘭芳系師兄弟,并非是伊師父。”
按:清同、光年間名旦梅巧玲門下弟子皆以“云”字排名,如余紫云、劉倩云、陳嘯云、鄭燕云、朱靄云等。靄云即霞芬。梅(蘭芳)先生的《舞臺生活四十年》中也記有“朱霞芬有三個兒子,老大叫小霞,老二叫小芬,是梅先生的姐夫,老三叫幼芬”,與瑤翁所批相符。
據《同光朝名伶十三絕傳略·梅巧玲》一章記:“巧玲娶陳金爵之女,生子二,長名雨田,次名肖芬,即世所傳大瑣、二瑣也。”查雨田一名明祥、一名啟勛,大瑣為其乳名;肖芬即竹芬,一名明瑞、一名啟壽,乳名二瑣(一說雨田名明瑞、肖芬名明端,似不確)。世傳戲曲文字史料中,肖芬多以“竹芬”記之,而內行人則多呼之為“肖芬”。蕭(長華)老生前提起梅二先生就總以“肖芬”稱之。他曾對筆者說:“梅肖芬與宋萬泰老先生合演《探親家》,一飾親家太太、一扮鄉下媽媽,二人一胖一瘦,被人謂之‘肘子蝦米’。”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玉成班在湖廣館演出堂會的戲單中,《閨房樂》一劇的演員也是以“肖芬、薇仙”(薇仙即陸小芬)記之(見《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今人有說肖芬名“雨卿”者,則不知何據?
瑤翁所批梅、朱兩家的關系,在《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中也有記載:“竹芬有子一人,小名群兒,名瀾,藝名蘭芳,字畹華,自幼由伯父梅雨田撫育,從師伯父云和堂名昆旦朱靄云門下學戲。”兩說正好互為印證。
十七、《伶史》二十七頁:“第一舞臺落成,主其事者,以蘭芳能系社會望,羅致之,當獲厚利,于是簡員卑詞厚璧往聘蘭芳。蘭芳意為之動,受其聘。適為田際云所偵,以為蘭芳朝行,天樂園夕倒類。因膝行入蘭芳宅,頓首于地,哀其妙行,且曰:君朝行我夕死,君夕行我朝死,恐亦非君之利也。”
王批:“未免罵際云太苦,哀求許有,膝行入宅一事則無。”
按:北京柳樹井第一舞臺,落成于一九一四年初夏,六月九日開張。是時,梅蘭芳先生正搭田際云(即想九霄,亦作響九霄)所組的“翊文社”,原即“玉成班”,經常演唱于前門外鮮魚口天樂園(即今大眾劇場)。因一九一四年春節前,官方下令通知,把所有“班”的名稱,一律改為“社”,玉成班才從農歷正月初一起,改名“翊文社”的。
梅先生在他的《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一集中,對搭翊文社這段經歷,有專門章節敘述。以梅先生的為人、品格,自然不會把田際云曾哀求他的這件事記進去,現已無從核實。但從他所記述的其他情況中,依然可以窺測到,《伶史》對田際云的描述是不足取信的。更難以找到導致“膝行入宅”這一行動的理由。梅先生說:“民國三年翊文社的陣容,老生有孟小如、賈洪林、瑞德寶、高慶奎。武生是田雨農……。旦角有王蕙芳、路三寶、胡素仙跟我。老旦是謝寶云,小生是張寶昆。這臺角色,要算整齊了。”(見《舞臺生活四十年》)當時梅先生的戲碼,大都排在倒第二、三。如與孟小如的《桑園寄子》、《趕三關》,與謝寶云的《母女會》、《孝義節》,與王蕙芳的《樊江關》、《五花洞》等,并不十分吃重,即使梅先生撤出,也絕不會導致“蘭芳朝行,天樂園夕倒”的局面。況且從玉成班到翊文社期間,梅先生已曾于一九一三年隨王鳳卿先生赴滬演唱,一度離去過,先例在前,并未造成《伶史》所述的那種后果。可見瑤翁的批語是以事實為據的,《伶史》未免過于夸張失實。
《伶史》三十頁中有對梅先生伯母的許多微詞,瑤翁也批曰“未免冤枉人”。
十八、《伶史》三十一頁:述俞潤仙(菊笙)“清時,嘗供奉內廷,深荷孝欽太后寵。”
王批:“潤仙生平未入內廷當差,只隨外班演過戲而矣。”
按:據清廷升平署檔案所載,自一八八三年起至一九一一年止(光緒九年至宣統三年),先后挑選的民籍教習,演員一項共八十余人,以武生行當挑進的有楊隆壽、瑞德寶、周如奎(周瑞安之父)、楊小樓、董生(即董鳳巖)、楊長福(即楊長喜,楊隆壽之次子)六人,并無俞潤仙在內。可見俞確未以“供奉”身份演唱于內廷,至于隨外班“傳差”演出而進宮則會有的。
十九、《伶史》三十四頁:“俞贊庭者,潤仙之第三子也,行九,人以‘老九’呼之……;俞華庭者,潤仙之妾腹子也……;潤仙尚有一弟,……人呼之為‘俞二爺’……;孫棣棠者,字藕香,潤仙婿也。”
王批:“老九乃俞之第一妾所生,老九還有一弟,在幼時亡去,華庭乃第二妾所生,俞二名光輝。孫藕香乃均春堂姜儷云之徒,妙香之師兄也。”
按:一般都說俞潤仙共有四子,據瑤翁所批,實為五子:長子占鰲,不業梨園,次子振庭,人呼“俞五”,三子贊庭,人呼“老九”,四子華庭。弟兄三人,均工武生。另有一子,即贊庭之弟,幼時夭亡。五人乃為三母所生。婿孫棣棠,即武生孫毓堃之父,系小生姜妙香先生之父姜儷云(雙喜)的門人,故以“香”字排名,名藕香。與諸如香、陳葵香、王蘭香、何薇香、李桂香等為師兄弟。
二十、《伶史》三十五頁:“(余)三勝皖人,……顧家貧無力就外傅,業賈復無資,以梨園為能治生,遂入伶籍。”
王批:“三勝乃安徽某科班出身,以黃忠戲得名,《珠簾寨》一劇乃伊所編。”
按:幾十年來,戲曲研究者們無不說余三勝為鄂人,似乎已成毋庸置疑的定論。只有《伶史》和后來天柱外史氏所撰的《皖優譜》中云為“皖人”。值得思考的是,瑤翁對《伶史》所述不僅未作批駁,進而更說“三勝乃安徽某科班出身”。當然,外鄉人也可能到安徽去坐科,何況安徽與湖北接壤,相隔不遠。然而有一點不知是否可以作如下推測:即余所入的科班,不是以唱楚調為主的漢班,而是以唱徽調為主的徽班的可能性相當之大。與余叔巖相交甚厚的老顧曲家張伯駒先生也說過余三勝是徽派老生,并說他唱的二黃戲《上天臺》、《宮門帶》,西皮戲《長亭》、《天水關》、《火焚紀信》、《鳳鳴關》、《摘纓會》皆為徽派之戲。循著這些來自不同方面的“只言片語”所提供的線索,若能進一步追根尋源找出更充分的論據,那么許多行之數十年的舊論,恐怕就大有值得重新探究的必要了。筆者愿在這里提起研究家們的注意。
瑤翁所批“以黃忠戲得名”,言之實確。據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年)刊本《都門紀略·詞場門》所載各班主要角色及他們擅場的劇目,春臺班余三勝名下的第一出戲就是《定軍山》黃忠。陳彥衡《舊劇叢譚》也說譚鑫培的《定軍山》就是學余三勝的。足見余的黃忠戲堪稱一時之冠,為后人所師法。
《珠簾寨》原為凈角戲《沙陀國》,李克用一角是由花臉扮演的。自余三勝開始才由老生應工,劇本也隨之有所變易。齊如山《京劇之變遷》的開宗第一條就說:“《珠簾寨》的李克用,原來本系染臉,自春臺班朱大麻子扮演,才勾大花臉。余三勝去李克用,又用本色臉,譚鑫培宗之,現在都用本色臉了”。吳燾《梨園舊話》中也把《珠簾寨》列為余三勝的杰出佳劇,評為“獨出冠時,觀之令人神旺。”蕭老生前也常說,余三勝的靠功戲是最著名的。
《定軍山》、《珠簾寨》均為譚(鑫培)派及至后來的余(叔巖)派的看家戲,實一脈相承于余三勝。
二十一、《伶史》三十五頁:“余硯芬者,字紫云,三勝子也。”二十六頁:“小余三勝者,紫云子而三勝孫也,無字,名叔巖。”
王批:“紫云乃三勝承繼子。”“叔巖有二兄一弟,兄學胡琴,其二皆無名聲。”
按:余紫云名金梁,字硯芬,入景和堂梅巧玲門下。因梅氏弟子皆以“云”字排名,又取名紫云。從瑤翁的批語中,始知紫云非三勝親生,實為承繼子。叔巖幼時演唱貼名“小小余三勝”,而非“小余三勝”。按程(硯秋)夫人果素瑛先生說:余紫云則有過“小余三勝”之稱。
紫云有四子二女:長子第福,字伯欽,綽號余瞎子,從孫老癟學操胡琴;次子第祿,乳名大祿,不務劇業;三子第祺,字小云,乳名二祿,即叔巖,是繼譚鑫培之后,京劇老生藝術又一高峰的代表人物;四子第祉,一名卓夫,即須生余勝蓀(“三勝之孫”意),藝宗程(長庚)派,后患精神病而終;長女素霞,叔巖之姊,適果湘林(仲蓮),即程硯秋先生的岳丈;次女因病早亡。
二十二、《伶史》三十七頁:“楊月樓者……父某為江湖上刺槍棒者。咸豐中,來京師賣藝于天橋下,名伶張二奎,奇其技,收養于家,俾為拳棒師。后遂業伶。時楊月樓方十余歲,善拳勇,而喉音殊洪亮,二奎因錄為弟子,職為老生”。
王批:“月樓乃張二奎所立私寓徒弟,幼時學武生。(楊父)為拳棒師實系訛傳。(月樓)中年始改老生。”
按:楊月樓的父親名楊二喜,是唱武旦的,并非拳棒師。月樓幼入忠恕堂張二奎門墻,排名玉樓,與俞玉笙(即俞菊笙、潤仙)、陸玉鳳(旦)、沈玉蓮(老生)為同輩,后改名月樓,藝兼文武而又能演猴兒戲。文戲《四郎探母》、《打金枝》、《五雷陣》、《牧羊卷》等,足傳二奎衣缽。武戲中的短打戲《惡虎村》、《連環套》之黃天霸,長靠戲《賈家樓》之唐璧、《昊天關》之趙義均為拿手,尤以《長坂坡》之趙云名傳遐邇,有“活趙云”之譽。《梨園舊話》中也說:“楊本以武生著名,后始兼演須生,二者并負盛譽”,與瑤翁所批吻合。
二十三、《伶史》三十八頁:“楊小樓,……童時隸小榮春科班,學老生,以身體健碩,改業武生,所工劇為《長坂坡》、《戰宛城》、《冀州城》、《艷陽樓》、《惡虎村》、《落馬湖》、《連環套》諸劇”。
王批:“小樓在科班時,就學武生,演《陳塘關》、《蓮花塘》諸劇。月樓故后,伊每搭班演戲必砸,有‘象牙飯桶’之別號。庚子以后,入‘寶勝和’,又去天津,名才漸漸而起。”
按:楊小樓是小榮椿科班二科的學生,入科后即從楊隆壽、姚增祿等學武生。梅(蘭芳)先生說:“楊老板從小在小榮椿坐科,入手就學武生。我外祖(引者按:指楊隆壽)給他開蒙,第一出戲教的是《淮安府》。”(見《舞臺生活四十年》)《伶史》中說“學老生”,顯然有一誤。所列舉諸劇也都是楊氏中、晚年時期所常演的劇目,非幼時所能為。坐科時則常在《陳塘關》、《蓮花塘》等群戲中扮演角色。《陳》劇系演《封神演義》中哪吒出世的一段故事;《蓮》劇系演虬龍興水作怪,天庭擒拿龍族的故事,一名《拿火龍》,后又改名《慶安瀾》;都是神話題材的“燈彩戲”,或稱“砌末戲”。《蓮》劇先由四大徽班中的和春班排演,后為小榮椿科班所常演,又為小天仙科班所賡續。向年楊當是扮演《陳》劇中的哪吒、《蓮》劇中的小龍,此二角都是由娃娃武生應工的。
據徐蘭沅先生說:“楊老板在‘榮椿’出科之后搭班,不但派不上正戲,而且連配角都當不上。”扮個《挑華車》的岳帥,還被撤換下來。(見《舞臺生活四十年》)遲景榮先生轉述乃翁遲月亭老先生說過的:“小樓剛出科班后,到天津搭班,只應武行(行話俗謂‘打英雄’),才拿十八塊錢包銀,還是關在他伯岳丈周春奎的面子上。這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直到三十歲前后才紅的。”(楊的岳父周文乃春奎之弟,故稱春奎為伯岳丈。他說有誤)。
蕭老也說過:“光緒二十七年(一九〇一年)小樓二十四歲時,初搭‘寶勝和’班在大柵欄慶樂園演唱。先貼名‘楊小樓’打不響,改貼‘小楊猴子’才轉微為盛,后來又在天津打響,就漸漸紅起來了。”
以上王、遲、蕭、徐諸家,與楊氏均非一般關系,素常過從甚密,又是多年的舞臺搭檔,諸說一致,當是實確情況。
二十四、《伶史》三十九頁:“甲午和局方成,國力漸蹙,太后(引者按:指慈禧)見小樓劇,不禁有感,須顧德宗,淚為之下。嗚呼!聞鼓鼙而思將帥,其是之謂歟!”
王批:“甲午時,小樓正是‘象牙飯桶’之時代,何曾入內廷當差?庚子后始入內承差,乃是從天津歸京復搭‘寶勝和’之時代也。”
按:甲午(一八九四年,清光緒二十年)時,楊氏年方十七歲,藝能尚未成熟,不可能被挑選入宮,慈禧觀其演劇之說自然不能成立。據清廷升平署檔案所載:楊小樓的挑進年月是“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十五日”(即一九〇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時年二十九歲。這是與“甲午”相隔十二年以后的事了。
二十五、《伶史》三十九頁:“俞菊笙嘗微服觀其(引者按:指小樓)演劇,嘆曰:楊月樓有子矣!因呼小樓至其家,以平生所工劇,舉以授之。”
王批:“小樓之戲,乃是聘姚增祿、張長保所學,潤仙并未傳過一出。”
按:小榮椿科班的老板兼教師中,楊隆壽、姚增祿是教武生的;范福泰、唐玉璽是“看功先生”,擔任武功、把子方面的基本訓練;萬春茂、王求安是“抄功先生”,擔任毯子功長短筋斗方面的訓練。楊小樓在科班里所打下的技藝基礎,自然是受益于這些師輩。至于學戲方面,盡管曾以“俞(潤仙)派門人”標榜,而實際上他曾從之受業的名師不下十來位,茲分述如下:
(一)坐科時期除從楊隆壽、姚增祿學《淮安府》、《八大錘》一類的基礎戲外,同時還從楊萬清那兒學了不少戲。唐伯弢《富連成三十年史》中述:“楊(萬清)君昔充‘小榮椿’之武戲教員,于武生戲,極有心得,小樓從之學藝,獲益不淺。”蕭老也曾說過:“小樓的能耐,一半是跟楊萬清學的。”楊后來曾任教于“喜連成”科班,康喜壽、何連濤、金連壽、駱連翔、王連平都曾從其受業。
(二)承繼家學也是楊小樓師承的一個重要方面。《長坂坡》就是學乃父楊月樓。如俞潤仙演趙云頭上是打扎巾,楊月樓則是戴白夫子盔;俞演此劇,有“問軍”一場(趙云在尋找糜夫人的途中,遇一軍卒,詢問主母的下落,然后直奔西南而去),楊演則無有此場。楊小樓演唱此劇,在扮相、場子、表演各方面均循自家路數。二十世紀一十年代至二十年代期間,楊氏在北京還曾多次反串老生戲,如《探母》(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在第一舞臺)、《大登殿》(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均在第一舞臺)、《法門寺》(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二日在開明戲院)、《戰太平》(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在第一舞臺)。其中的前三出就都是當年楊月樓常演的“奎派”佳劇。
(三)據遲景榮先生述:楊小樓的《安天會》、《武文華》、《狀元印》和《寧武關》、《麒麟閣》都是向張淇林(長保)學戲。查《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載,以上出戲的初次貼演日期連續集中在一九一七年四月至轉年八月期間。想來,這段時間正是楊向張學戲期間。《蜈蚣嶺》是由范福泰教的。《林沖夜奔》、《武松打虎》是一九二二年楊小樓到上海演出時,經名凈李連仲介紹向牛松山(長寶)學的。
(四)據蕭老述:一九〇一年,楊氏二十四歲那年,經他介紹,曾正式拜了王福壽(綽號“紅眼王四”)為師,學了《趙家樓》,還有《惡虎村》的李五。
(五)譚鑫培是楊的干爹,在藝術上時常對其指教。曾給楊說過《戰宛城》,指點過《鐵籠山》、《狀元印》等劇。
(六)王楞仙、錢金福、鮑吉祥、俞振庭幾位在念白、身段、把子方面也都對楊氏有過幫助和影響。楊氏對黃月山、王益友的戲也都有過借鑒。
(七)最后要提到俞潤仙了。史家們和老觀眾無不知道楊小樓是俞潤仙的及門弟子,楊也確實是宗法俞派的,演唱過許多俞派名作。人們自然以為俞向楊傳授了不少的戲,《伶史》上也說俞“以平生所工劇,舉以授之”。其實,宗俞的三大家:楊小樓、尚和玉、俞振庭,都不是經老俞一招一式、一字一板地教過的。尚、俞(振庭)是由老俞的內弟張玉貴(別號張老,錢金福的姐夫、武生張增明之父)為之說戲,然后經老俞指點的。楊也是以自己所會的戲去求教老俞,請其加以指撥。遲景榮先生說過這樣一段軼事:庚子后,楊小樓在天津唱紅了,返京時帶回來了特產酥糖,讓管事的給余(玉琴)老板送一份去。管事的也沒問是哪位yu老板,便送到俞潤仙俞老板家了。俞非常高興,說:“我這個師侄還真惦記著我這個師叔!”(因與月樓是師兄弟)感動之下,對來人說:“回去告訴他,哪些戲有不明白的地方,盡管來找我,我給他說。”楊聽說后,喜出望外,隨即到俞家請益,頭一出便給他“歸著”(整理加工的意思)了《挑華車》,告訴他“大戰”一場,高寵該怎樣摔叉、怎樣捋馬鬃等等。由此可以推斷,在這之前,俞沒有給楊說過戲。這種“畫龍點睛”式的指授,與姚增祿、張長保、楊萬青那種手把手地“細摳”(精雕細琢)是不一樣的。所以瑤翁批作“潤仙并未傳過一出”是不無道理的。梅(蘭芳)先生對此,也講得極有分寸,他說:“(楊)出了科,正趕上俞菊笙的極盛時代。他看到了俞的這種有創造性的藝術,不肯輕易放過。一面用心觀摩,一面認真學習。結果就把俞老先生最擅長的靠把戲《鐵籠山》、《挑華車》等的技巧盡量吸收過來,豐富了他自己的藝術。”(見《舞臺生活四十年》)這與后來宗楊(小樓)派藝術的人,并不一定就都直接受到過楊老的親傳是同等情況。
看楊小樓的師承,可以說他是藝宗俞楊(月樓、隆壽)、博學眾家。這說明了他本著“做多師之徒,讀諸家之書”的求學方法。這為他后來取得超凡的造詣、成就為一代宗師,把京劇武生藝術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二十六、《伶史》四十一頁:“楊桂云者,字朵仙,皖北人也。父某,舊隸四喜部,職為武旦,兼昆亂,人呼為‘武旦楊二’。”
王批:“桂云之父名楊五,唱小花臉,搭四喜班,立德春堂私寓,羅百歲乃是伊門下弟子。因老而無子,桂云亦是伊之徒弟,本姓閻,自幼父母雙亡,楊五認為己子,隨改楊姓。不知武旦楊二從何處得來傳聞?”“楊五還有一子,亦幼時抱養者,乳名四兒,唱武生,名不甚彰。”“幼朵還有一弟,名連官,幼時已亡去。”
按:世傳史料中,多把楊桂云(朵仙)父親(實為師父)的名字記作“楊桂慶”,行當寫為“花旦”,按瑤翁所批,看來世說不實。況且,無論是師徒,或是父子,名字中同排一“桂”字,也難免讓人產生疑竇。羅壽山早年師事楊五,與楊桂云配演了許多玩笑戲,因常隨桂云車后步行入園,故有“跟車丑”的外號。桂云姓閻,《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中有錄載。《梨園舊話》中也說:“楊桂云為德春堂弟子,本閻姓,后為堂主楊五義子。”楊五的另一子,乳名四兒,唱武生者,即楊德云(見《皖優譜》)。
《伶史》四十二頁,記楊小朵同一江南人合拍一照而被詐騙的事,瑤翁亦批:“同人照相被騙一事實無。”瑤翁是楊桂云的女婿,批語中所述的情況當是翔實無差的。
二十七、《伶史》四十三頁:“余玉琴者,……父大海,……致玉琴于梨園,倩人代覓名師,師度其材,可為文武花旦。”
王批:“余大海天津科班打上手者,后入北京春臺班。玉琴幼時被其父典與上海馮某為徒,與學武旦。”“余玉琴本姓于,因大海不識字,入春臺班時,寫人名牌者誤寫此‘余’字,至今未改回來。”
按:戲曲史料中,關于余玉琴先輩的記述,頗不一致,有說“(余)父得海,與四川道臺某,有金蘭契,嘗隨之入蜀,掌文書之事”(見《清代伶官傳》),有說,“(余)祖余江伯候補知府”(見《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若按瑤翁所批,上述二說則可置疑。另如,對余玉琴的師承,說法也各不相同,都值得進一步稽考。
二十八、《伶史》四十五頁:“余潤華者,玉琴兄也,字春芳。”
王批:“春芳幼時亦是四箴堂后科之徒弟,曾習武旦,因其相貌太粗,改學武二花臉。……春芳尚有二子,長名三元,唱武旦,辛亥年亡故,次名八萬,習老旦。”
按:關于余春芳,《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中記載:“武凈余春芳,名潤華,……九歲投入四箴堂三慶科班,名余起林。”《皖優譜》亦載:“余春芳,字潤華,一名起林,……年九歲,入四箴堂三慶科班,工武凈。”均與瑤翁所述相符。
二十九、《伶史》四十六頁:“(王)聚玉,幼師花臉朱春升,盡得其傳,隸四喜、春臺等班,一時之名角也。……子一名葵芳。”“聚寶字懷卿,幼從武花張大四學武生,隸四喜,繼走津滬。……子三:蓉芳、蕙芳、菊芳。蓉芳一名永利,幼習武生,藝承家學。”
王批:“聚翁只演花面而矣,名角二字不敢恭維。聚玉之子名蓉芳,行六。槐卿入京搭‘嵩祝成’,與黃月山齊名。嫡妻華氏,生子三人:長名大立,性癡傻,幼年亡去;次名二立,又名葵芳,即現在上海的武花臉王永立是也;三名三立,因得瘋病而亡。繼配梅氏,乃雨田之妹,生子二人。長名蕙芳,按次第排行在四;次子名菊芳,行五。”
按:王聚寶,字槐卿(一作懷卿),即武生王八十,名旦王蕙芳之父、梅蘭芳之姑丈。史料中關于蕙芳弟兄一輩的記載,常有訛誤,《伶史》即是一例。瑤翁所批甚詳,蕙芳弟兄輩按大排行順次實為:(一)長子大立,早亡;(二)次子二立,名葵芳,即永立(一作永利),工武凈,久居上海,辛亥革命時在上海曾隨潘月樵、夏氏弟兄參加過陳其美組織的攻取江南制造局的戰斗;(三)三子三立,病死;(四)四子蕙芳,工旦,善繪事,曾與梅蘭芳齊名,世謂“蘭蕙齊芳”;(五)五子菊芳,一名玉文,小玉成班坐科,習武生(以上均為槐卿子,嫡妻華氏生三子,續室梅氏生二子);(六)蓉芳,學文場,聚寶的哥哥聚玉之子,大排行六。同輩姊妹幾人,《伶史》未提及,故瑤翁未批。據考一適姜妙香、一適遲景昆(世恭父)、一適田雨農(際云子)、一適黃潤卿(楚寶父)、一適尚小云。
三十、《伶史》四十八頁:“蕙芳字湘浦,小字四利子,幼隸云和堂習花旦,師秦稚芬,世所呼為‘秦五九’者是也。”“受第一舞臺之聘,與王風卿合演《武家坡》、《汾河灣》諸劇。”
王批:“蕙芳在云和堂并未學得一出戲,出師后始受其姨夫秦五九教授花旦戲。玉珊、德霖均系拜門之師,此二位一教半出《紅霓關》,一教一出《銀空山》而矣。蕙芳從未唱過《武家坡》,大概是近來聽戲之人與《汾河灣》分不清楚之故,把兩出全寫上,免得閱書人挑眼耳。”
按:《伶史》作者把“云和堂”與“秦稚芬”說在一起,顯然不對。云和堂主人是朱靄云(霞芬),而秦稚芬是“國興堂”主人。瑤翁批作“出師后……”便擇清了前后兩段時期上的混淆。從瑤翁批語中還使我們知道,王蕙芳雖為路三寶、陳德霖的門人,而所獲甚少。其實,給予蕙芳教益最多的倒是瑤翁本人,然他出于自謙,只字未提。《古瑁軒弟子記》中就說:“王蕙芳從瑤卿請益最多,亦不在弟子之列,所謂有其實而無其名者也。瑤卿盛時,蕙芳屢與同班。”(一九三四年七月三卷七期《劇學月刊》)查《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自一九一四年六月第一舞臺建成開業以來,王蕙芳在這里所演唱的劇目中,《汾河灣》是有的,而《武家坡》確無。王在其他戲園,也未貼演過此劇。瑤翁所批實確。
三十一、《伶史》四十九頁:“田際云者,高陽人也,名瑞麟,別號‘想九霄’。”
王批:“田際云原名麟瑞,后改瑞麟,將兩字顛倒著用,不知何用意?”
按:世傳戲曲史料中,均記田際云名為“瑞麟”,據瑤翁所批,此名已非最早的原名了。“將兩字顛倒著用”始于何時、原因何在?待考。對《伶史》此節中所記田際云幼時學藝及身世情況,瑤翁批曰:“出身來歷無錯亂處。”
三十二、《伶史》五十頁:“際云十五歲,已飛(蜚)聲滬上矣,金桂茶園遣人來邀。際云因之滬,月得包銀百兩,最受歡迎之戲,為全本《春秋配》、《蝴蝶杯》、《鳳連山》。”
王批:“《春秋配》系伊得意之戲,《蝴蝶杯》等無聽說過,《鳳連山》戲名太冷,有無錯誤不敢胡說。”
按:田際云生于一八六四年(同治三年),十五歲時當為一八七九年(光緒五年),本年赴滬同往者還有黃月山、達子紅、孫彩珠、陸小芬、譚鑫培等,合演于金桂園。《鳳連山》實為黃月山主演的《鳳凰山》之誤。或為《伶史》作者記錯,或為書中誤植。
三十三、《伶史》五十一頁:“《斗牛宮》劇,腳末中有畫一幀,繪九天仙女像,際云每飾此角,畫上置一額,文為‘想九霄’。想九霄者,滬人贈際云之綽號也。”
王批:“‘想九霄’際云之別號,《斗牛宮》畫上橫匾亦用此三字,可見其不通之處。”
按:這里,瑤翁對演員脫離劇情進行自我宣傳的做法是鄙薄的,可見其對藝術嚴肅認真的態度。
三十四、《伶史》五十三頁,記述田際云之子田雨農的一節,瑤翁在上批曰:“雨農為人甚好,《伶史》出版之期,即是雨農去世之月,可慘享年二十三歲!”
按:《伶史》出版之期為一九一七年五月,適逢田雨農逝世,瑤翁深為悼惜!
田雨農幼從茹萊卿、董鳳巖學武生,能戲頗多,常演《惡虎村》、《連環套》、《英雄義》、《戰宛城》、《冀州城》、《鐵公雞》、《金錢豹》諸劇,是民初玉成班、翊文社的臺柱,常年露演于大樂園,在津滬各地也負聲譽,與韓長寶、小寶義(即曹寶義、曹藝斌之父)齊名。關于田雨農,梅(蘭芳)先生介紹說:“他唱武生,扮相英俊,武功純熟,學的是俞五(振庭)一派。”“我同他合演過《長坂坡》,是賈洪林的劉備、郝壽臣的曹操、王蕙芳的甘夫人、我的糜夫人。糜夫人‘跳井’一場,他做得很認真,一點不肯偷懶。……就憑他這一身本領,要不是死得早,到他的晚年,也一定可以有很大的成就的。”(見《舞臺生活四十年》)。
三十五、《伶史》五十三頁:“汪桂芬世家”一章中,提到汪父“連寶職為武生,以《獨木關》、《英雄義》諸劇,能見其長。”
王批:“《獨木關》一戲來路甚低,汪君并未演過。”
按:汪父“連寶”實為“年寶(一作年保)”之誤。據《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記:桂芬“父為四喜部著名武老生,后掌春臺部,名年保,號雨樓”,與任七十、楊月樓、俞潤仙為同時人物。考《獨木關》一劇,最早見于高腔班和梆子班劇目中,二黃班首演此劇者為黃月山。黃享名于光宣、民初時期,而汪早于咸同年間就獻藝菊壇了。瑤翁批作“汪君并未演過”當是實情。從《京劇之變遷》所記“汪年寶系大頭(引者按:即汪桂芬)之父,唱武生,極有名。當年《打虎》、《夜奔》等戲,身段姿勢異常之好,極能叫座”數語中,可見汪之所擅。曹心泉也說:汪年寶的《打虎》、《夜奔》最著名。
三十六、《伶史》五十三頁:“桂芬幼隸陳丹仙所營之春茂私寓。”
王批:“桂芬與陳丹仙系師兄弟。”
按:汪桂芬幼入春茂堂陳天全(蘭笙,號星垣,丹仙之父)門下。同門師兄弟均以“桂”字排名、“仙”字排號。如陳桂寶,號丹仙,習武生;韓桂喜,號鳳仙,習青衣兼武旦,陳桂壽,號蟾仙,習花旦兼小生,注桂芬,號美仙,初學旦兼老生,曾改老旦,又學操琴。入陳丹仙門下的乃是后來的老生賈洪林。《伶史》作者張冠李戴,所云實誤。
三十七、《伶史》五十一頁:記述田際云在滬時,曾與汪桂芬、潘月樵往普陀山進香受戒,各取法名,田為德音、汪為德硯、潘為德文。
王批:“際云的記載說桂芬法名德硯錯矣!伊名德聲。”
按:田、汪、潘各取法名之事,雖與其藝事無干,然而卻常見于史料之中。有說汪稱“德生道人”的,也有說稱“德心大師”的,均不確。稍細心些便不難看出,其法名的末一字“音、聲、文”都是從職業特點取意的。瑤翁此批,免再訛傳。
三十八、《伶史》五十五頁:“會內廷傳差,值大雨,桂芬以為必中止矣,竟不到差。翌日,升平署即傳桂芬去,大加申斥。桂芬雖心不悅,而無可如何,遂蹣跚一破廟中,坐化而去。”
王批:“桂芬死于嗜欲,并非氣死的。”
按:查清廷升平署檔案載:汪桂芬病故于光緒三十四年五月(一九〇八年六月)。這年,汪四十九歲,與“年四十九,以病瘵死”(曹惆生《中國音樂舞蹈戲曲人名詞典》)之說是一致的,可見汪桂芬是因染癆病致死,正如瑤翁所批“并非氣死的”。
三十九、《伶史》五十六頁:“朱文英者,……拿手戲為《打瓜園》、《蟠桃會》、《取金陵》、《盤絲洞》。”
王批:“《盤絲洞》為梅慧仙之絕戲,朱四十何嘗演過。再者,非武旦之戲。”
按:蕭老說過:“朱文英素有‘橫(讀去聲)武旦’之稱,在臺上火勃勇猛,少嫵媚氣態,不常演文戲。偶爾扮演《翠屏山》的鶯兒,也非所長。”而《盤絲洞》的蜘蛛精是花旦的本工,為梅巧玲所演紅。當時,凡專工武旦者,不僅朱文英一人,其他人也不搬演。
四十、《伶史》五十七頁:“閻金福,順天人,幼走津滬,職為皮黃青衣,成名后,來京師。”
王批:“金福唱掃邊青衣,非名角也。”
按:閻金福即著名武旦九陣風(閻嵐秋)的父親,一生主要是為人配戲,名不甚彰。
筆者不揣學識谫陋,輯錄王瑤卿先生生前為《伶史》所作的眉批四十條,略事補證,不妥之處諒必難免,敬祈讀者、專家們不吝指謬。
一九八二年孟春于佳黍樓
[1] 本文連載發表于《戲曲藝術》198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