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較與爭鋒: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理論、問題與實踐
- 韋冬主編 沈永福副主編
- 5770字
- 2019-09-29 16:54:57
第二節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產生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在最初產生時,是作為與個人主義相對應的術語出現的。19世紀法國馬克思主義者保爾·拉法格,在一篇題為《集體主義——共產主義》的文章中,第一次對集體主義一詞進行定性和論述。拉法格指出,集體主義一詞,最先在法國經濟學家和空想社會主義者那里,表現出的是一種社會制度。這種社會制度的基礎,是承包由國家壟斷的工程的那些彼此獨立甚至彼此競爭的生產協作社。拉法格堅決反對這種性質的集體主義,認為這種所謂的集體主義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其實質是資本主義的個人主義,而非集體主義。拉法格認為,只有用共產主義來定義集體主義,只有在共產主義的意義上來理解集體主義,只有把集體主義理解為共產主義的同義詞,才是真正的集體主義的內涵。(注:參見夏偉東:《道德本質論》,231頁。)
從本質上說,社會主義集體主義,是現代社會主義運動特別是現代科學社會主義運動的直接產物。社會主義與集體主義有著密切的關系,集體主義不僅僅是社會主義的經濟學說、政治學說,而且是社會主義的道德原則,集體主義反映了人們對制度的道德設計和道德愿景,預示著道德的發展方向。
一、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產生的歷史根源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不是憑空產生的,不是人類的道德烏托邦。它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是對人類原始集體主義和階級社會中各種形式的整體主義的揚棄。
集體主義是人類最古老的道德精神之一。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集體主義是原始社會的共同體主義。恩格斯說,“全盛時期的氏族制度,如我們在美洲所見的,其前提是生產極不發展,因而廣大地區內人口極度稀少;因此,人類差不多完全受著同他異己地對立著的、不可理解的外部大自然的支配”(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112頁。)。簡陋的生產工具、惡劣的生存環境、頻發的自然災害、低下的生產力水平,使原始人必須要結成群體,以集體的力量與自然抗衡,來實現原始個體的生存和類的延續。集體主義廣泛地存在于氏族和部落之中,成為將個體與共同體聯結在一起的天然的血緣紐帶和道德紐帶。在這里,人們共同勞動、平均分配、純樸無私、友愛互助,原始集體主義使古代氏族社會成為人類道德發展史上美好的、純樸的道德高峰。但是,這種集體主義對于個人而言,它只意味著對外在必然性的服從,還不是個人理性的道德選擇。同時,它又是狹隘的、有界限的,是一種僅限于在本部落和本氏族的范圍內才表現出來的美德,還帶有蒙昧、野蠻、甚至是血腥的原始特征。這種原始的集體主義或者原始的共同體主義,只是人類童年的道德產物。
進入階級社會后,原始集體主義被階級社會的整體主義所取代,從而使人類的道德表現出某種“退化”和“墮落”,但是人類社會古老而純樸的集體主義精神并沒有隨著古老的氏族制度的崩潰而消亡,而是以階級社會虛幻的整體主義的形式表現出來。恩格斯說過,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生產的每一次進步,同時也就是被壓迫被剝削階級即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的一個退步。對一些人是好事的,對另一些人必然是壞事。一個階級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對另一個階級的新的壓迫。一個階級所擁有的一切權利,意味著另一個階級的一切義務。根據恩格斯的論斷,在階級社會中,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進行剝削的合法性與合道德性,一定建立在維護該剝削階級一己私利的基礎之上。人類打破原始共同體的臍帶,步入新的階級社會的歷史,不過是少數人壓迫大多數人、剝奪大多數人利益、謀求一己私利的歷史而已,“而這一新社會自身,在其整整兩千五百余年的存在期間,只不過是一幅區區少數人靠犧牲被剝削和被壓迫的大多數人而求得發展的圖畫罷了”(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113頁。)。因此,在階級社會中,如果說有所謂的“集體主義”,它只能是代表剝削階級利益的“整體主義”,只能是一種“擴大了的、甚至是公開倡導的集團利己主義和階級利己主義”(注:夏偉東:《道德本質論》,230頁。)。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并不是脫離人類文明大道憑空捏造出來的烏托邦思想體系,而是人類文明進程的必然產物,是人類社會中人與人、個人與整體之間的關系一種歷史的否定之否定的結果,是對人類原始集體主義和階級社會中各種形式整體主義的揚棄。
首先,社會主義集體主義是社會利益和個人利益根本一致的才能夠在社會發揮作用的道德原則。只有這兩種利益真正統一起來,才能“把個人的目的變成普遍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變成合乎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獨立性變成精神的自由;使個人以整體的生活為樂事,整體則以個人的信念為樂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一卷,2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其次,社會主義集體主義要求克服集體的虛幻性,使得集體能夠真正代表每個人的利益訴求,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達到根本統一。只有在社會主義的集體主義原則中,集體利益才能最大限度地成為盡可能多的個人利益的真實代表。在真實的集體中,個人對集體有一種由衷的歸屬感,使得“人只有為同時代人的完美、為他們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達到完美”(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一卷,459頁。)的道德理想成為現實。
最后,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強調個人利益對社會利益的自覺認同。在原始共同體中,人們對于集體的服從,主要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原始共同體中的個人是“彼此完全沒有差別”(恩格斯語)的簡單同一。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則是個人自由地道德選擇的結果,個人對集體的需要、信任和服從,不是對外在必然性的盲從和屈服,而是出于對集體主義道德原則的認同和服膺。從人類道德發展史的角度看,社會主義集體主義道德原則的出現,是人類道德文化發展的歷史必然。
二、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產生的現實基礎
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是私有制發展的最高形式。在資本主義社會,自由競爭的經濟終將使每個人變成一座孤島,貪欲成為人們一切行為的動力,人變成了金錢的奴隸,社會變成了一堆相互排斥的原子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完全異化為金錢關系。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充分發展,使得生產資料歸資本家私有的經濟制度成為所有私有制發展的最高形式,又使得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成為道德發展的最高形式。
物極必反是事物的發展規律,也是人類道德的發展規律。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在造就自己的掘墓人——無產階級的同時,無產階級的集體主義的道德原則取代個人主義的道德原則,也是人類道德發展的必然。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人被異化為金錢和財富的奴隸。恩格斯說,私有制為基礎的文明時代的發展,是建立在對人的貪欲的刺激基礎之上的,“它是用激起人們的最卑劣的沖動和情欲,并且以損害人們的其他一切秉賦為代價而使之變本加厲的辦法來完成這些事情的。鄙俗的貪欲是文明時代從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動作用的靈魂;財富,財富,第三還是財富——不是社會的財富,而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單個的個人的財富,這就是文明時代唯一的、具有決定意義的目的”(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196頁。)。資本主義的充分發展使人對財富的貪欲和攫取發展到了文明時代的頂峰,人的行為被貪欲所驅動,人成為金錢和財富的奴隸。金錢的數量和財富的多寡決定人的價值,除了賺錢,人們不知道還有別的幸福;除了金錢的損失,人們也不知道還有別的痛苦。“誰有錢,誰就‘值得尊敬’,就屬于‘上等人’”)成為流行的評價準則,成為衡量善惡的唯一標準。正如莎翁名劇《雅典的泰門》中,莎士比亞借憤世嫉俗的泰門之口,控訴金錢的罪惡,“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高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貨幣和財富的出現是文明時代的產物,但只有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人們對金錢和財富的渴望被刺激到無以復加甚至扭曲和變態的程度。
人的存在必須要有物質生活的保證,但人之為人,并不僅僅只有感性的物質生活的一面,還必須有精神的維度。否則,人只是單面的、干癟的、物化的存在。如果使人的“最卑劣的沖動和情欲”大行其道,從經濟領域滲透到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那么金錢拜物教必將使人在對金錢和財富的追求中迷失人的本質,精神生活物化,人文關懷缺失,價值世界淪落。人是一個復雜的存在,既感性,又理性;既有物質生活,又有精神生活。資本主義經濟將人完全異化為金錢的奴隸,是對人的存在的豐富性的否定。當這種否定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引發人們對自身存在的規定性、對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對金錢與生活意義、對財富與幸福關系的重新反思。當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不能為人們的反思提供意義支撐和價值依據的時候,一種新的道德原則的出現就成為必然。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社會倫理關系被異化為金錢關系,人類整體被異化為一個個相互排斥的孤島。在資本主義社會,“廠主對工人的關系不是人和人的關系,而是純粹的經濟關系”《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477頁。)。不僅僅工廠主和工人之間的關系如此,社會生活中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包括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都以是否能賺錢來衡量,都是一種直接的金錢關系或者變種的金錢關系。他們在與人交往的時候,隨時都在心里進行著投入和產出的經濟學計算,用恩格斯的話說,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是國民經濟學家”。而當一個社會的倫理關系被異化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的時候,說明這個社會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已被破壞,這樣的社會必定是一個充滿危險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松散的,人處在一種孤島的狀態,甚至視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獄。資本主義社會的自由競爭原則,否定了人作為一個社會存在的本質屬性,將人割裂成為一個個孤獨的、原子式的存在,那么,這種對人的社會屬性原則所做的最徹底的否定,也必然會走向徹底否定自身的道路,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關系的窘境尋找新的道德出路。因此,當人們反思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關系的現實,就必然會走向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反面,以人與人關系的應然狀態——人的自由聯合體,來取代人與人的敵對狀態,“人類社會為了擺脫‘偶性’的控制,為了把自由發展的條件置于自身的控制之下,就必然會重新聯合起來去否定那使人類分離為孤獨的原子的原則”(注:夏偉東:《道德本質論》,232頁。)。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對個人主義原則的取代,并不是純粹的上層建筑層面的否定,而是有著深刻的經濟基礎和政治根源。資本主義制度使得私有制得到了最充分的發展,但同時也成為真正社會化大生產的嚴重阻礙,社會不公正問題加劇,“如果群眾的道德意識宣布某一經濟事實,如當年的奴隸制或徭役制是不公正的,那么這就證明這一經濟事實本身已經過時,另外的經濟事實已經出現,由此原來的事實就變得不能忍受和不能維持了”(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204頁。)。解放生產力,就必須改變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的所有制形式,這是無產者掙脫鎖鏈、解放自己的經濟基礎,也是集體主義道德原則的經濟基礎。在工人階級登上歷史舞臺的過程中,個體的力量無疑是單薄的,只有將單個的無產者聯合成為全世界的工人階級,只有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與舊的勢力相抗衡,才能在階級對抗中取得勝利,這是集體主義道德原則賴以成立的階級基礎。
三、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道德愿景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社會所進行的道德否定。對一種舊道德的否定意味著對另一種新道德的向往。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凝結著人們對人類社會道德發展的理想和憧憬。
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是人們對制度的道德設計,表達了人們對真實的集體的道德渴望。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現象時指出,在私有制條件下,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是分裂的,社會分工是自發形成的,還不是出于人們的自愿,人們為了生計,只能是一個獵人、漁夫或者牧人,或者是一個思想家,此時人的活動對于人來說是一種異己的力量,人無法超越這種力量,只能受這種力量的驅使,這就是人的異化狀態,“而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537頁。)。在這里,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緊張對立的私有制已經被消滅,舊式的分工已經不存在,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分裂已經彌合,人的異化狀態已經消除,“他們在這個新集體中不是以階級成員的身份出現的,而是以個人的身份出現的;他們結成的這個新集體,不再是他們的得以發展的新的桎梏,而是他們獲得自由的前提條件”(注:羅國杰主編:《倫理學》,145頁。),這種真實的集體就是人的“自由聯合體”。
在這個聯合體中,集體的虛幻性已不復存在,“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53頁。)。在利益構成上,集體利益并不是凌駕于個人之上的利益實體,而是真正代表著集體中最廣大成員個人利益的集體利益;在利益的性質上,這種集體利益既引領著個人利益,又不與個人利益相異化;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關系上,這種真實的集體利益既蘊含在個人利益之中,又超然于個人利益之上。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關于個人與集體、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關系的理解是辯證的:一方面,它要求個人要維護社會整體利益,維護集體利益的至上性,倡導個人為集體利益作出必要的犧牲;另一方面,它強調集體主義作為社會主義的道德原則,蘊含著對制度的道德設計和道德考量,它應當摒棄以往社會中各種形式的集體主義、整體主義的虛妄性,真實地代表集體中每個成員的利益訴求,增進他們的福祉。因此,對制度的道德要求與對個人的道德要求,應該同時成為集體主義原則的題中應有之義。
社會主義制度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超越。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原則作為制度的道德要求,具有堅實的基礎。我們現在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自由聯合體”尚屬于未完成的制度構想,而不是今天已經實現的現實。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集體,盡管在性質上已經有別于階級社會中以整體利益之名、行個人私利之實的虛假集體,但距離馬克思、恩格斯所闡述的理想的集體,尚有相當長的路要走。堅持集體主義原則,要求集體中的每個成員,有義務保證集體利益向著正確的方向發展,使其盡可能多地代表每個成員的利益,使其不致向與個人利益絕對對立的虛幻集體和虛幻的集體利益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