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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馬克思主義與“文化研究”

面對戰后英國社會的變化及其工人階級狀況,英國新左派的理論家們著力探討了“工人階級文化”、“大眾文化”、“青年亞文化”、“消費文化”以及階級、種族、性別等社會現實問題,提出了“文化實踐”、“文化生產”和“文化政治”等一系列新概念,旨在揭示歷史發展的結構性、多元性、重疊性、矛盾性和復雜性等特征。他們力行“文化研究”是為了克服“經濟決定論”的僵局,以確立一種總體化的“文化的馬克思主義”。通過跨學科的“文化研究”,他們試圖建立起一種“文化唯物主義”的理論范式,以求解決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的銜接問題。對于這種“文化研究”的理論路線及其基本觀點的梳理,同時也是從一個側面對于整個“文化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認識。

西方馬克思主義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就逐漸形成了一條“文化主義”的思想路線,也可以說是出現了一種“文化的轉向”(the turn to culture)。只要翻開相關的理論文獻,我們就會發現一個十分清晰的思想軌跡:在十月革命之后,面對理論與現實的落差,為了突破教條化和簡單化的“經濟決定論”,幾乎所有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左派知識分子紛紛接納帶有總體性特征的文化范疇,主張用文化活動來整合和解釋社會歷史的演進,由此將馬克思主義從庸俗的“經濟唯物主義”及其機械還原論的泥潭里解救出來。也許在他們看來,正是“文化”這樣一個概念可以將基礎與上層建筑統一起來,可以將自由與決定、主體與客體、創造與被創造等對立面統一起來。正如當紅的英國文學批評家伊格爾頓所表明的那樣,“文化的觀念意味著一種雙重的拒絕:一方面是對有機決定論的拒絕,另一方面則是對精神自主性的拒絕……如果說這個概念堅決地反對決定論,它也同樣小心翼翼地對待唯意志論。人并非僅僅是他們周圍事物的產物,那些事物也非全然是用作他們任意進行自我塑型的黏土”(注:特瑞·伊格爾頓:《文化的觀念》,方杰譯,4頁。)。

從盧卡奇、葛蘭西、科爾施、布洛赫等人開始,“文化問題”和“文化范疇”(在他們的思想活動中具體表現為“總體性范疇”、“階級意識”、“物化意識”、“領導權”、“有機的知識分子”、“理論與實踐的統一”、“烏托邦的精神”等理論概念)就被注入馬克思主義或者說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之中。只是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階段,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文化的馬克思主義”(Cultural Marxism)。出生在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不僅思辨味十足而且還帶著明顯的精英主義腔調,其批判的“文化工業理論”旨在揭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問題”;在法國有薩特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和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等理論嘗試;在英國則出現了“分析的馬克思主義”以及伯明翰學派的“文化研究”。對于法蘭克福學派、法國的“馬克思主義”和“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等思潮,我們過去都有所論述和評析,唯獨缺少對伯明翰學派的引介和研究。為了彌補這個方面的不足,本書將著重探討英國新左派“文化研究”的理論演變路徑及其基本觀點,并對其“文化主義”的思想路線給予應有的評價。

大多數研究者認為,英國新左派“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有雷蒙德·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愛德華·P·湯普森、斯圖亞特·霍爾等。他們是出身于工人階級家庭的新一代英國知識分子,職業大多與成人教育有關,特別關注工人階級文化和大眾文化,而且擅長文學批評和歷史研究,骨子里始終抱有社會主義的理想。雷蒙德·威廉斯對此有一個明確的表態:“我們之所以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抱有興趣,這是因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在當今依然重要。我們要在肯定馬克思主義的激勵作用的前提下繼續推進它的文化理論的發展。”(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1780—1950,London:Penguin,1983,p.275.)從一開始,他們的“文化研究”就具有強烈的現實感和使命感,一方面他們是要突破“經濟決定論”所造成的種種理論僵局,另一方面他們還要圍繞“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來深究“文化生產”和“文化政治”的復雜機制問題。與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相比較,他們的“文化研究”走了一條更加經驗化、總體化也更加本土化的思想路線。他們將馬克思主義引向“文化研究”的種種理論探索,是非常值得我們去關注和吸取的。

我們或許要問為什么是“文化主義”在引領“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變革?馬克思主義與“文化研究”之間是否存在一種內在的邏輯關系?當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新是否就應該體現為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理論創新?本書認為,在對英國新左派的“文化研究”及其構建起來的“文化唯物主義”理論范式進行一番梳理之后,我們也許從中可以找到一些答案。在大眾性和文化性愈發凸顯的今天,文化理論似乎可以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新格局和社會主義運動的新問題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事實上,“文化研究是關于意識或主體性的歷史形態的,或者是我們借以生存的主體形態,甚或用一句危險的壓縮或還原的話說,是社會關系的主觀方面……一切社會實踐都可以從文化的視點加以主觀地審視,這是由社會實踐的工作所決定的”(注:羅鋼、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10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當新左派的理論家們一致主張“文化”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實踐方式的時候(威廉斯說文化代表著“整體生活方式”,湯普森強調文化是一種“整體斗爭方式”),他們顯然將“文化”這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都放大了。“文化研究”不僅是對社會關系的研究,而且也是對社會過程的研究。較之“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而言,“文化分析”更具有整體化、生成化、矛盾化和重疊化的方法論優勢。

“文化研究”在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的破土而出,是英國新左派成為一個理論群體并得以存在的標志性事件。英國新左派是由一批信奉“文化主義”的文學理論家和歷史學家所組成的,其核心成員大多圍繞在《大學與左派評論》(Universities and Left Review)和《理性人》(Reasoner)這兩本雜志的周圍。他們力圖用“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取代舊左派的“經濟主義的共產主義”,通過“文化研究”來完善和發展馬克思主義。他們首先從自己所擅長的文學批評和歷史研究入手,矛頭直接指向以斯大林主義為代表的“經濟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其代表性的理論成果有理查德·霍加特的《識字的用途》、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和《漫長的革命》、愛德華·P·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由此他們被看作“文化研究”的開創者。他們探討“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從文學批評的角度去關注“工人階級文化”和通俗文化,同時采取一種“自下而上的歷史觀”,提倡“人民性”以取代精英主義。他們強調“文化”概念是一個“經驗”概念,是一個“大眾”概念,而且還是一個辯證概念。在他們看來,“文化”是可以用來命名那些真實的社會過程及其本質關系的有效概念,唯有采用“文化”概念才能消除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理論公式所造成的種種迷誤。

自18世紀以來,英國的工業革命、民主革命以及文化革命一直都在持續地發展,由此而引發了英國社會的深刻變革,威廉斯將這近二百年的經驗稱為一場“漫長的革命”。“我們的整個生活方式,從社區的面貌到教育的形式內容,從家庭的結構到藝術娛樂的變化,都受到了民主和工業進步的相互作用以及傳播發展的深刻影響。”(注:Raymond Williams,The Long Revolution,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61,p.12.)威廉斯的代表作《漫長的革命》就是專門論述這個歷史時期的英國社會現實問題的,特別是教育革命和傳播發展所帶來的巨大社會變化。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變化足以讓我們摘去“經濟還原主義”的狹隘眼鏡,用一種整體的和靈活的觀點來把握戰后英國社會格局的變化。我們需要尋找一些嶄新的分析方法來描述作為當下現實的重要生活經驗,從而揭示出歷史發展的實際過程。威廉斯獨創了“情感結構”(structures of feeling,另譯為:感覺結構)(注:情感結構是威廉斯的重要概念,用來指稱某一歷史時期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這樣一個概念,以表示一個時期所形成的文化面貌。他將這個概念與埃里希·弗洛姆的“社會性格”(social character)以及露絲·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the pattern of culture)進行了比較,特別強調“情感結構”作為一種生活經驗的集合體而具有積極的社會現實意義。為什么“經濟決定論”總是在實踐中碰壁(在文學批評中更是如此)?那是因為它固守“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還原論,總是將上層建筑解釋為經濟基礎的反映和表現,從而無法回答社會實踐經驗中的種種問題。正是在具體的文學批評和歷史的文化分析過程中,威廉斯逐漸提煉出了“文化唯物主義”這一嶄新的理論公式。這個公式不是來源于抽象的理論思考而是得益于生活經驗,因為我們只有在經驗中才能把握到社會的總體性,也就是作為一種“整體生活方式”的文化性。

作為一名歷史學家,作為英國“共產黨歷史學家小組”(The Communist Party Historians’Group)的重要成員,湯普森與威廉斯等人雖然有些理論上的分歧,但是其基本的思想立場是一致的,即放棄那種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機械關系圖景。他結合自己的歷史研究課題(即英國工人階級形成史的研究),深入闡發了他的“自下而上的歷史觀”和反對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立場。他提出,工人階級的形成是一個歷史的文化的過程,是以相應的經驗和意識的變化為基礎的。階級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種關系,它是由社會與文化所形成的。換言之,“工人階級并不像是太陽那樣在指定的時間升起來,它是在自己的形成中出場的”(注:Dennis Dworkin,Cultural Marxism in Postwar Britain:History,the New Left,and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Studies,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7,p.105.)。工人階級的文化(體現為活生生的生活經驗)對于工人階級的形成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不能簡單地將工人階級的形成等同于工業化的產物,也不能機械地將工人階級的意識看作經濟變化的產物。工人階級的文化意識是在與資本主義制度的斗爭和沖突中逐漸形成的,這種文化意識就是一種“整體斗爭方式”。湯普森從歷史研究中得出,進一步開掘歷史過程的文化維度是推進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必要和充分的條件。

在“文化研究”開始形成一定理論氣候的背景下,由R.霍加特出任中心主任和S.霍爾擔任主任助理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于1964年在英國的伯明翰大學正式成立。事實上,“中心”宣告成立同時也標志著“文化研究”這一新興學科被納入到現有的學術體制之中。“文化研究”逐漸成型:它是跨學科性甚至是反學科性的,它是大眾性和自下而上的,它是經驗性和日常性的,它同時是基于文本和活生生的文化的,當然它還是政治性的和有理想的。與20世紀其他“文化研究”所走的路線不同,英國新左派的“文化研究”堅持的是經驗主義和大眾主義。這個中心成立之后集中探討了以消費文化、媒體文化、青年亞文化等為代表的“大眾文化”,并對大眾文化的產生過程及其影響機制展開分析,出版了一批堪稱文化研究經典的理論成果,例如S.霍爾等人編著的《大眾藝術》、《通過儀式反抗:戰后英國的青年亞文化》、《制服危機》(Policing the Crisis,1978)、《文化,媒體和語言:文化研究論文集》(Culture,Media,Language: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1979)以及P.威里斯的《學習勞動》、S.羅伯薩姆的《婦女、抵抗與革命》(Women,Resistance and Revolution,1972)等。這些集體的和個人的理論著作將“經驗分析”和“文化分析”貫穿在“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之中,具體深入地分析了階級、種族、性別等領域中的文化斗爭。20世紀70年代在霍爾的主持下,“中心”進入了一個理論研究的多產時期。與威廉斯等年長一些的新左派相比,霍爾等年輕一些的理論家將“文化研究”引向了更加多元化和時尚化的方向。在研究主題上,英國青少年的亞文化和新興的媒體文化受到他們特別的關注;在研究方法上,他們試圖克服“文化主義”和“結構主義”這兩種范式的對立,用“葛蘭西主義”來平息在唯心主義與還原主義之間的左右搖擺。

英國新左派的“文化研究”與社會現實有著緊密的關系,其出發點就是如何突破舊式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教條,放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簡單公式,以求把握處于相互作用中的整體化的社會現實生活。在這個由激進知識分子、大學教授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所構成的理論研究群體看來,從“經濟主義”走向“文化主義”,走向“結構主義”,再走向“葛蘭西主義”,無疑是現時代理論與實踐的需要。“文化唯物主義”盡管強調“文化”的重要性,但并不意味著要否定經濟基礎的重要性。它主張要把經濟基礎理解為一個過程,而不是當作一個實體;它主張把文化生產看作社會生產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不是僅僅作為抽象的觀念和虛幻的東西。按照威廉斯的定義,文化理論旨在“研究一個整體生活方式中的各種因素之間的關系”,用“文化分析”去“揭示這些復雜關系的構成性質”(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Materialism,London:Verso,2005,p.63.)。

我們不得不承認,馬克思給后人留下了太多引發爭議的理論問題。其中關于文化的理論問題更是眾說紛紜。因為馬克思只是大概勾勒了一個文化理論的思路,卻沒有給予它充分的闡釋。按照威廉斯的分析,馬克思有時候對某些文學作品做出的評論,只是他作為一個有識之士的議論而已,還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批評。“他有時將自己非凡的社會見識運用到文學評論上面,但是他并不是在運用一種理論。他的文學評論的調子不僅沒有絲毫的教條之義,而且還是有所限制的……”(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258.)我們無法強求馬克思再寫出一本堪與《資本論》相媲美的《文化論》。可是,馬克思之后的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在論述和使用“文化”概念時,總是存在著片面的和機械的理解。顯然,這種理解與他們將文化看作智力和想象的產物有關,更與他們不能正確地運用“上層建筑”這個概念有關。“如果我們沒有把‘基礎’與‘上層建筑’看作一種啟發性的類比,而是把它們當作對現實的描述的話,我們就很容易犯錯誤。”(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275.)這樣,“文化研究”首先要解決的理論問題就是如何全面地界定“文化”,與此相關的問題就是如何正確解讀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一啟發性的比喻用語。對于文化的定性問題,我們事實上不能從馬克思本人的思想里面找到現成的答案。正如一位西方文化學者所說,“馬克思提出了一種解釋的方法;但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一把可以自動打開文化大門的萬能鑰匙”(注:Louis Dupre,Marx’s Social Critique of Cultur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3,p.12.)。

作為“文化研究”的旗手,威廉斯的理論貢獻正是在于他對“文化”概念進行了深入的梳理和全新的闡發。首先,他考察了自18世紀以來“文化”概念幾經演變而形成的幾個基本含義:第一個含義指的是“心靈的普遍狀態或習慣”,與理想的追求有關;第二個含義指的是“整個社會的知識發展的普遍狀態”,與智力的提升有關;第三個含義指的是“各種藝術的普遍狀態”,與文藝的創作有關;第四個含義指的是“一種由物質、知識和精神構成起來的整體生活方式”,與社會經驗的變化有關。顯然,他接受和贊同的是第四個含義,因為文化是一幅特殊的地圖,能夠記錄下歷史變遷所引發的一系列反應。(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16.)后來,他在1961年出版的《漫長的革命》一書中又進一步梳理了流傳中的“文化”的內涵:一種是“理想的”(ideal)的文化定義,這種文化代表了某些絕對的普遍的價值,體現了人類走向完善的一個過程;再一種是“文獻的”(documentary)文化定義,這種文化主要包括代表了知性和想象創造力的各種文學藝術作品,是對人類思想經驗的一種記錄;還有一種是“社會的”(social)文化定義,這種文化是對一種特定生活方式的描述,用以表現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意義和價值。(注:Raymond Williams,The Long Revolution,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61,p.57.)威廉斯認為這三種定義都有價值,任何完善的文化理論都應該包括這些定義,不然就是片面的和空乏的。在葛蘭西“領導權”思想的啟示下,他后來又對文化實踐做出了更具新意的挖掘。在他看來,文化往往以三種主要的存在形式表現出來;有占主導的“主流文化”(the dominant culture),如在現代社會中唱主角的中產階級文化;有體現新思想、新價值的“新生文化”(the emergent culture),如逐漸興起的工人階級文化;有代表舊傳統、舊觀念的“殘余文化”(the residual culture),如還有保留和傳承的貴族文化。從新左派的政治訴求來看,威廉斯當然更加看重作為新生文化的“工人階級文化”。其實,這也是新左派“文化研究”的重中之重。如理查德·霍加特的理論力作《識字的用途》就采用民族志的方法再加上“左派利維斯主義”的調子,生動地描寫了他青年時代的以約克郡為半徑的那種充滿活力和魅力的工人階級文化,同時也在傷感50年代以來美國流行文化的輸入對英國工人階級文化造成的負面影響。(注:Raymond Williams,Marxism and Liter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343.)談及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湯普森也是在“工人階級文化”上面大做文章。與威廉斯將文化定義為一種“整體生活方式”不同,他更主張文化是一種“整體斗爭方式”,因為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必然要改變利益權力的格局,從而引發激烈的階級沖突,這些沖突往往體現在文化的斗爭之中。

對于“工人階級文化”的特別關注,再加上他們的工人階級出身,使得他們的“文化觀”表現出十分鮮明的平民化色彩。威廉斯從他的“文化唯物主義”出發,始終強調“文化是尋常的”(culture is ordinary),是經驗的,是生活的,是大眾的。文化不僅僅是一些理智和想象的作品,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種整體生活方式。可是在傳統的理論框架中,唯心主義把文化視為意識層面的活動,唯物主義把文化看作經濟基礎的副產品。它們的共同錯誤都在于沒有把文化當作現實的和物質的存在。事實上,“從城堡、宮殿、教堂到監獄、工廠、學校,從戰爭武器到出版物……這些從來都不是上層建筑的活動。它們都是必需的物質生產活動”(注:Ibid.,p.93.)。“文化唯物主義”的本來之意,就是要將“文化”與“唯物主義”從整體上嫁接起來,把文化當作物質的和社會的生產過程。藝術、寫作、傳播等,本身都是生產活動和實踐活動。文化既不是上層建筑,也不是意識形態,而是社會發展的基礎。在威廉斯等人看來,文化是有物質性的,同時物質也是有文化性的。只有在這樣的觀念下,我們才能讓文化回到地面上,回到經驗中,得以將工人階級文化及其大眾文化加以拔高,從而將文化問題置于社會變革的議事日程上來。在新左派的思想里面,“文化”與“唯物主義”的結合是要走出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泥潭。其實,走中間道路,走第三條道路,一直都是現代西方哲學思想的不二選擇,因此也成為各種“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方法論定式。英國新左派之所以也要走這條中間道路,原因在于一方面他們還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基本觀點(不放棄經濟基礎的首要性),另一方面他們還要探索社會主義革命的一種可能性。革命是人發動的,而人又是由文化生成的,所以不能不深究文化。

威廉斯一再強調“文化唯物主義”是一種更精細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種具體闡釋。它反對的是“經濟決定論”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本身,因為它肯定文化就是社會物質歷史的組成部分。文化不能超越物質力量和生產關系,但文化也不是對經濟、政治制度的簡單反映。比如,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的“文化唯物主義”十分注重對文學藝術作品的社會分析,把它們視為各種社會活動與物質生產的一部分,深究文學藝術的發展變化與歷史進程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種文化唯物主義的文學理論總是堅守四個原則,即文學批評應該將歷史語境(historical context)、理論方法(theoretical method)、政治作為(political commitment)和文本分析(text analysis)結合起來。(注:Scott Wilson,Cultural Materialism:Theory and Practice,Oxford:Blackwell,1995,p.3.)作為一種歷史研究理論的“文化唯物主義”特別強調社會生產及其文化實踐的整體性,從經驗生成的具體性、復雜性和多元性出發去理解歷史現象,這在湯普森的歷史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在對“文化”的重新論證中,威廉斯等人還是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方向。他們只是力圖用“文化唯物主義”來豐富它和細化它,于是就遇到的一個必須攻克的理論難題,即如何改造和修正“經濟決定論”的問題,也就是如何解釋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問題。正如一位英國的馬克思主義學者麥克里蘭所指出的,“怎樣給予社會經濟因素以特殊地位——由于歷史觀是唯物主義的,它就必須有特殊地位——而又不滑入一種粗糙的還原論(reductionism),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問題。被馬克思所使用的基礎和上層建筑這一歷來是空間上的隱喻被深深地誤解了,許多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花費了很大氣力去更正它……”(注:大衛·麥克里蘭:《意識形態》,孔兆政、蔣龍翔譯,27頁。)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論述,一直被看作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石。其實這個論述只是帶有啟發性的一種比喻而已,它還不足以成為一個理論意義上的分析范疇。如果只是簡單地理解這個論述,就很容易引出一種機械主義和還原主義的經濟決定論模式:經濟基礎是物質的,上層建筑是觀念的;經濟基礎是決定性的因素,上層建筑則是派生性的現象。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在馬克思主義與經濟還原主義之間畫上等號,其思想的根源就在于此。“不幸的是,馬克思的后繼者們都沒有充分地解釋清楚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馬克思本人從未論述過這個關系問題,恩格斯承認這是他們理論中的一個真正的空白。”(注:Louis Dupre,Marx’s Social Critique of Cultur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3,p.109.)從一定意義上說,新左派的“文化研究”及其“文化唯物主義”就是在試圖填補這個空白。

在威廉斯看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不能用簡單的機械的眼光去理解和把握。即使說經濟因素是決定因素,它決定著整個的生活方式,但是文學的生產實踐活動則不單單與經濟制度有聯系。即使我們接受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理論公式,也必須要看到馬克思在他的原文里加了這樣一些的字眼,如“決定……一般的特性”和“或慢或快的發生變革”等。事實上,馬克思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只是一個“啟發性”和“類比性”的用語。我們應該把“經濟基礎”從固定的經濟活動或者技術抽象物中抽出來,直接面向人類真實的社會經濟關系。馬克思在使用“經濟基礎”時強調的是生產活動構成了所有其他活動的基礎,但這個構成是一個動態過程而不是一個靜止狀態。威廉斯認為,當我們在使用“決定”(determine)一詞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到它有兩種基本含義:一種是從神學思想里繼承下來的,表示一種外在的原因完全可以預示和控制隨后發生的活動;另一種是從社會實踐角度出發,強調“決定”只是作為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而已。如果去審視人類社會實踐活動,我們應該把“決定”重新定義為設定界限和施加壓力,而不是某種完全被預示和控制的過程。馬克思本人從來就反對那種超出人之外的決定力量,他把“決定因素”(determination)的起源歸于人類自身的實踐活動。就社會生活而言,“決定”不是單一力量的作用,而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過程,各種社會要素都會設置種種限制并且施加種種壓力,但是這些限制或壓力都不會全面控制也無法全面預知復雜活動的結果。況且,“我們從未觀察到在中性條件下所出現的經濟變化,如同我們無法觀察到遺傳的精確的影響一樣……”(注: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6,p.272.)比如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僅僅是從經濟生產活動來看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需要認識它的文化,了解它的整體生活方式。

在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和葛蘭西的“領導權理論”的啟發下,S.霍爾特別提出了“聯接”(articulation)這個概念,以闡述他獨創的關于社會發展的“協同理論”(the conjunctural theory)。他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在我們時代所面臨的困境在于,作為一種政治行動的理論綱領,它顯然“不能解釋發達資本主義世界中工人階級已經變化的意識與實踐”(注: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ed.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p.43.)。我們尤其需要重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和意識形態理論,以應對大眾文化及其傳播所帶來的實踐性問題。“階級不是唯一的社會利益的決定性因素(還有性別和種族)。更為重要的是利益本身也是在意識形態中或是通過意識形態被建構起來的。各種社會群體都有著多種的利益追求,這些利益常常還是矛盾的,甚至還是相互排斥的。”(注:Ibid.p.45.)按照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無論意識形態如何虛假,它也同樣具有物質的力量,因為主體的生產就是由意識形態的內化作用來完成的。“工人更多的是作為一個消費者而不是作為一個生產者來認識自己的。”(注: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ed.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London:Routledge,1996,p.77.)或許有時代的原因,霍爾與威廉斯和湯普森等新左派理論家顯然有所不同,他不僅試圖跨越“文化主義”與“結構主義”兩種范式的對立,而且還加入到了“后現代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行列之中。面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英國大眾文化的多元化發展,尤其是面對逐漸興起的“新社會運動”如女權主義運動、同性戀維權運動、反種族主義運動、環境保護運動、裁軍運動等,他也在不斷地調整自己的理論方法。當他談到“文化研究”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時,霍爾表達了要出離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想法。當他說到“我還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時候,他思想里面留下的只是一種“沒有最終承諾的馬克思主義”(注: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ed.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London:Routledge,1996,p.45.)。

新左派“文化研究”的理論家以反經濟決定論起家,目標是要修正甚至放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決定論模式。他們始終強調文化的中介性、生產性、實踐性和經驗性,強調文化是最能夠體現社會發展的整體性特征的。事實上可以說,“文化研究的創新之處在于,作為一個先決條件,它始終強調一切文化活動都是社會實踐的方式”(注:David Chaney,The Cultural Turn,London:Routledge,1994,p.43.)。在他們看來,一方面文化生產與經濟生產以及階級斗爭緊密聯系,反映了社會發展的決定論色彩;另一方面文化實踐又能夠超越現實條件的約束,體現出人類活動的主動性和創造性。所以,“文化研究”要特別關注大眾文化,尤其是工人階級文化和青年亞文化。顯然,“文化研究”的要旨既不在美學方面,也不在人文方面,而是在政治方面。在一種“文化政治學”的引領下,伯明翰學派的理論目標很明確,按霍爾的表述就是“促使人們理解正在發生的一切,尤其是要為人們提供一些思考方式,一些生存策略,一些反抗資源”(注:Cultural Studies,ed.Lawrence Grossberg,Cary Nelson and Paula Treichler,New York:Routledge,1991,p.2.)。文化問題不僅是一個價值觀念的問題,而且還是一個政治權力的問題。這種研究思路明顯受到法國后現代主義哲學家福柯的微觀權力學說的影響。新左派的“文化研究”當然不是一種純粹的學術研究,而是一種具有鮮明政治立場的理論實踐。法國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家列斐伏爾在談到文化政治的時候說到,為了理解現代世界,同時也是為了改變世界,“我們不僅需要堅持馬克思的一些基本觀點,而且還需要增加一些新的觀念”(注:Cultural Studies,ed.Lawrence Grossberg,Cary Nelson and Paula Treichler,New York:Routledge,1991,p.77.)。英國新左派的“文化研究”為了實現正義社會的政治抱負而用力推進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變革,其思想方法和理論成果不能說是完備的和終結的,但至少是新鮮的和富于創見的,可以讓我們記住“文化”這個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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