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的轉向: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性思想研究
- 歐陽謙等
- 11271字
- 2019-09-29 16:46:10
第二章 歷史主動性的哲學反思
第一節 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興起
西方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20年代的興起,顯然是以重新解釋和補充完善歷史唯物主義為目標的。也可以這么說,西方馬克思主義自誕生以來就是一種重新解釋、不斷補充和不斷完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運動。如何解釋當代社會面臨的各種現實矛盾?如何才能達到理論與實踐的統一?或者說如何才能推進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創新?這些問題已經不可避免地擺在了所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面前。無論是從實踐的還是從理論的角度,歷史唯物主義在今天都面臨著一個思想的創造性發展問題。以盧卡奇為代表的理論家們絕不是出于純粹的學術興趣,也不是為了否定歷史唯物主義來研究歷史唯物主義的。正是由于他們始終抱著一種力圖改變社會現實的實踐旨趣,他們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才充滿了時代的氣息和理論的創新。盡管他們的各種理論主張已經與原本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有所分歧,但是他們的思考和探索確實推進了歷史唯物主義學說的發展。在他們看來,作為一種認識社會和改造社會的世界觀方法論,歷史唯物主義與社會現實生活的關系最為緊密,同時也最容易受到現實變化的挑戰。事實上,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在“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召喚之下,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理論轉向,這就是從實證科學向哲學批判的轉向,從辯證唯物主義向歷史唯物主義的轉向,從政治經濟學研究向文化政治學研究的轉向。
一
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一種哲學還是一種科學?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一種實踐學說還是一種實證知識?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一種總體性理論還是一種經濟決定論?自馬克思以后,有關馬克思主義理論性質的種種爭論從來就沒有停息過。尤其是在20世紀以來的世界大變革的時代格局之中,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性質問題就擺在了馬克思主義發展的議事日程上面。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面對時代所提出的種種理論問題,力圖重新解釋馬克思主義,使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觀點跟上時代變化的步伐。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回到馬克思”,回到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重申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批判維度。
為了找出20世紀20年代歐洲工人運動失敗的原因,同時也是為了清除馬克思主義理論陣營中的機械唯物主義傾向,西方馬克思主義早期的代表人物之一盧卡奇明確強調:“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并不是意味著不加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的研究結論。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命題的‘信守’,也不是對一部‘圣書’的注釋。相反,正統馬克思主義只是指方法。”(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1.)在他的理解中,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就是歷史的辯證法,即以總體性范疇為核心的辯證方法論。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是一種深入探索歷史發展真理的方法,同時又是一種積極改變社會現實的理論武器,關鍵就在于馬克思主義代表了一種歷史主動性的方法論。這種方法論是站在總體性原則的立場之上的,也就是說它肯定了歷史發展過程中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并由此而確立了人的主體性地位。為了克服各種庸俗馬克思主義或者機械唯物主義的錯誤,我們必須重申馬克思的歷史主動性方法論,必須恢復馬克思的總體性思想。沒有總體性思想,就沒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就沒有作為理論武器的馬克思主義。只要丟掉了歷史辯證法,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也就無從談起?!榜R克思主義全部體系的興衰取決于這個原則;革命是占統治地位的總體性范疇的觀點的產物?!保ㄗⅲ篏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29.)按照盧卡奇的這種理解,總體性范疇成為了支撐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理論基石。事實上,正是憑借著對于德國古典哲學(主要是黑格爾的哲學思想)和生命哲學的文化危機理論的發揮,盧卡奇賦予了“總體性”一種嶄新的哲學意義,由此而構建起了他的“共產主義歷史哲學”,或者叫作“革命的文化主義”。
許多研究者將盧卡奇的理論主張稱之為“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注:J.G.Merquior,Western Marxism,London:Granada Publishing Ltd.,1986,p.91.),原因在于盧卡奇為了突出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而求助于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在他看來,“總體性的范疇,整體對于部分的遍及一切的優先性,是馬克思取自黑格爾并且創造性地把它變成一門全新科學基礎的方法實質”(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27.)。真理是一個整體,這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出發點。黑格爾把世界理解為一個整體,然后用自我意識的辯證法將自然與精神、思維與存在、主體與客體的統一解釋為辯證發展的結果。馬克思的辯證法也同樣強調社會由生產活動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其總體性辯證法正是繼承和發揮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其實,只要我們掌握了這種總體性原則的辯證方法,就能夠看到社會歷史就是一個由主觀和客觀諸多因素構成的整體?!爸挥性谑聦嵉膩睚埲ッ}中,把社會生活的各種孤立事實作為歷史過程的各個方面,并且把這些事實結合到一個總體性之中,對于事實的認識才有希望變成現實的認識。”(注:Ibid.,p.8.)這種認識絕不是一種實證科學意義上的認識,而是一種哲學的總體性認識。因為它看到了歷史過程中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看到了其中主體所具有的優先地位。為什么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哲學批判?這是因為馬克思率先將人類的解放置于人的主體性之上。
對于當時的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來說,黑格爾留給馬克思的理論遺產只是涉及外在的理論表現形式,實際上馬克思與康德之間比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更加接近。如伯恩施坦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是馬克思學說中的負面因素,而且是妨礙對事物進行認識的圈套。馬克思完全放棄了黑格爾的思辨哲學方法,其內在的精神是一種自然科學的方法。針對這樣一些科學化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科爾施特別強調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的關系問題。他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包括了整個社會生活領域的革命理論,并且用總體性的觀點克服了物質與精神、思維和存在、自然與歷史的二元論,建立了以主體實踐為基礎的歷史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按照其內容來說是新觀點的產物,但是按照其理論形式來說是由唯心主義哲學產生出來的,也就是說是從黑格爾的哲學思想中產生出來的?!叭绻藗兺浟笋R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從一開始就是辯證的,那就會使他們的唯物主義受到致命的和無法補救的歪曲。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始終是歷史的和辯證的唯物主義。換言之,它是一種在理論上把握社會歷史整體并且在實踐中進行變革的唯物主義?!保ㄗⅲ篕arl Korsch,Marxism and Philosophy,London:New Left Books,1970,p.76.)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和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者,都不承認馬克思主義具有的哲學精神,而一味地將馬克思主義等同于經濟學或者是社會學?!百Y產階級的哲學教授不斷地宣稱,馬克思主義不具有任何它自己的哲學內容,并且認為他們提到的都是不利于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方面。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斷地強調,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從根本上講與哲學毫無關系,并且認為他們講的都是有利于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方面?!保ㄗⅲ篒bid.,p.6.)盡管馬克思和恩格斯說過要廢除和消滅哲學,但是在科爾施看來馬克思主義是要廢除傳統的資產階級哲學,重新創立一種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革命哲學。
葛蘭西將馬克思主義看作是一種“實踐哲學”。他在《獄中札記》里面采用“實踐哲學”來指代馬克思主義,當然不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以便他的寫作,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認識。在他看來,哲學是由實踐產生的,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當然來自于工人運動。關鍵在于,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終極目標。馬克思主義哲學來自于實踐,因此它必須從不同的文化傳統及其現實情況出發,社會主義在不同的國家不可能采取完全相同的形式。馬克思主義哲學要面向實踐,使人類從異化中解脫出來。“實踐哲學”這個概念并非葛蘭西首創,它是從意大利哲學家拉布里奧拉那里借用過來的。后者強調“實踐哲學”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并在《關于歷史唯物主義》中提出:“沒有一個歷史事實不是依賴于作為基礎的經濟結構的種種條件而產生的;同時,也沒有一個歷史事件不是以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為先導的、由它相伴隨和由它所跟隨的?!保ㄗⅲ喊病だ祭飱W拉:《關于歷史唯物主義》,楊啟滿等譯,6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在拉布里奧拉的啟示之下,葛蘭西認為馬克思主義其實就是黑格爾和李嘉圖相加的產物。(注: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of Antonio Gramsci,ed.Quintin Hoare and Geoffrey Nowell Smith,London:Lawrence and Wishart Ltd.,1971,p.400.)同樣,他一方面強調革命領導權的經濟基礎問題,另一方面又欲求擺脫經濟決定論的偏向。因此,他既反對用唯心主義原則來解釋實踐哲學,將馬克思主義與康德主義和其他哲學聯系起來,例如以奧托·鮑威爾為代表的奧地利馬克思主義學派;同時也批評以普列漢諾夫和布哈林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化傾向。他強調“實踐哲學”的主要敵人還不是唯心主義,而是哲學上的先驗性與形而上學性。普列漢諾夫以典型的實證主義方法來思考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問題,以及布哈林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社會學通俗手冊》中所論述的“系統哲學”,都是庸俗唯物主義的表現。
同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一樣,布洛赫也是一方面對俄國十月革命和社會主義理想抱著極大的熱情和希望,另一方面又對當時流行的或者主流的馬克思主義學說感到不滿;他也是一方面肯定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和哲學方法,另一方面又試圖借助韋伯等人的文化批判理論去補充和完善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理論體系。布洛赫獨具個性的地方在于,他的希望哲學帶有明顯的詩意的和宗教的意味。作為一個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他更多地強調人的意志和希望,他將德國古典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與唯物主義的世界觀聯系起來,并且還將“《舊約》先知的道德熱情與千禧年的烏托邦末世論結合起來”(注:Wayne Hudson,The Marxist Philosophy of Ernst Bloch,London:Macmillan Press,1982,p.1.)。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哲學。這種哲學立足于世界發展過程中的尚未決定的趨勢,并且推動世界走向其內在的可能性,因此它也是一種向前看的哲學世界觀。我們還需要強化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維度,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真正成為一種希望哲學。自始至終,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行動。它要徹底廢除人的異化和物化,“它尋求、采取和遵循客觀真實的道路去達到這個目標;而只有這樣未來的理想才是可以實現的”(注: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Vol.3,Oxford:Blackwell,1986,p.1359.)。在布洛赫看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既有“冷流”部分(經濟的分析和科學的論證),也有“暖流”部分(意志的力量和理想的追求)。根據當時科學化的馬克思主義傾向,我們需要的是充實和加大其中的這股暖流,使“具體的烏托邦”成為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規定。
二
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中間,還有一個比較共同的傾向就是極力肯定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極力挖掘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關系。當然,這個辯證法更多地指社會的和歷史的辯證法,而不是自然的辯證法(除了盧卡奇之外,科爾施、葛蘭西和布洛赫并不完全否定自然辯證法的存在)。首先,肯定和恢復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是為了肯定和恢復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固有聯系;其次,突出和強化社會歷史的辯證法,是為了否定自然辯證法的本體論地位。可以說,辯證法問題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問題。因為在當時歐洲國家的馬克思主義者中間,尤其是在第二國際以及第三國際的理論家中間,馬克思的辯證法被遺忘了甚至被拋棄了。這樣,作為馬克思辯證法來源的黑格爾哲學也被當作反科學主義的理論而遭到唾棄。如伯恩施坦甚至提出,黑格爾的辯證法正是“馬克思學說中的反對面,并且是妨礙對事物的一切合理觀察的圈套”(注:伯恩施坦:《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殷敘彝譯,26頁,北京,三聯書店,1965。)。馬克思和恩格斯做出的偉大理論貢獻,并不是“因為依靠了黑格爾的辯證法的力量,毋寧說是因為不曾依靠它的力量”(注:同上書,37頁。)。第二國際的另一位理論代表考茨基雖然沒有否定辯證法,但他是從進化論和機械論的立場來理解辯證法的。他基本上是一個實證主義者,“我并不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任何哲學,而是把它理解為一種實驗科學,即一種特殊的社會觀。這種觀點同任何唯心主義哲學當然毫無聯系,但是同馬赫的認識論不是沒有聯系的……馬克思沒有宣布任何哲學,而是宣布了所有哲學的終結”(注:轉引自弗蘭尼茨基:《馬克思主義史》,第1卷,352頁,注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皧W地利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阿德勒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實證科學,馬克思的理論邏輯不是來自黑格爾而是來自康德。他們為此曾經受到過列寧的嚴厲批評:“教授們輕蔑地把黑格爾視作一條‘死狗’,聳肩鄙視辯證法,而自己卻又宣揚一種比黑格爾唯心主義還要淺薄和庸俗一千倍的唯心主義;修正主義者就跟著他們爬到從哲學上把科學庸俗化的泥潭里面去,用‘簡單的’(和平靜的)‘演進’去代替‘狡猾的’(和革命的)辯證法?!保ㄗⅲ骸读袑庍x集》,3版,第2卷,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他們往往從“唯科學主義”出發,力圖將辯證法從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清除出去,將黑格爾辯證法從馬克思主義哲學清除出去。
盧卡奇等人在理論上面的斗爭對象,就是這些完全放棄了辯證法的修正主義。在他們的批判邏輯中,這些唯科學論的馬克思主義不僅在理論上背離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且在政治斗爭中也是無所作為的。因為拋棄了辯證法,尤其是拋棄了歷史過程中的辯證法,就無法看到主觀與客觀、意識與存在、自由與必然之間的辯證關系,從而極大地削弱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正本清源,首當其沖的就是要拯救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尤其是要復興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而且這是同恢復黑格爾的辯證法聯系起來的。事實上,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的理論關系是存在的。“黑格爾的哲學方法——最令人信服之處是在《精神現象學》中——同時是哲學史又是歷史哲學,就這個基本觀點而言,它決沒有被馬克思扔掉。黑格爾使思維和存在辯證地統一起來,把它們的統一理解為過程的統一和總體,這點也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哲學的本質?!保ㄗⅲ篏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34.)在盧卡奇看來,無論從哪個方面講,黑格爾哲學都代表了德國古典哲學發展的頂峰,代表了一種徹底消除異化的人本主義立場。黑格爾的辯證法之所以在馬克思的思想中顯示出其革命的方面,這是“由于馬克思采納了黑格爾方法的進步方面,即作為認識現實的方法的辯證法……他把黑格爾哲學中的歷史傾向推到了它的邏輯頂點:他將所有的社會現象以及社會主義化的人的現象都變成了歷史的問題。他具體地揭露了歷史發展的真正基礎,并且建立了一種富于創造性的方法”(注:Ibid.,p.17.)。
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之所以被弱化和遺忘,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黑格爾哲學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應有地位遭到排斥。在科爾施看來,無論是資產階級的哲學家還是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者,他們都拋棄了黑格爾的哲學和辯證法,所以他們也就不能把握住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本質。在《我為什么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表白中,科爾施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特征歸結為四個方面:“1.馬克思主義的全部原理,包括那些表面上帶有普遍性的原理,都帶有特殊性;2.馬克思主義不是實證的,而是批判的;3.馬克思主義的主題不是現在處于肯定狀態的資本主義,而是日益顯得分崩離析和腐朽的正在衰亡的資本主義社會;4.馬克思主義的主要目的不是觀察現存的世界,而是對它進行積極的改造?!保ㄗⅲ褐泄仓醒腭R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3年第3期,24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事實上,作為資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意識形態表現的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哲學并不是終結了,而是轉變成了一種作為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理論形態的馬克思主義。然而,忽視甚至否定黑格爾辯證法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從強調辯證法變成了強調唯物主義,完全代表了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者的基本理論立場。他在《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中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主義完全是同一個東西,我們不能把它們徹底分開來,因為它們具有同樣的東西,因為它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的兩個方面”(注:Karl Korsch,Marxism and Philosophy,London:New Left Books,1970,p.98.)。要讓馬克思主義做到理論與實踐的統一,首先就必須從黑格爾的總體性辯證法出發,才能夠達到經濟行動、政治行動和精神行動的辯證統一。當然,馬克思主義是對黑格爾唯心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顛倒,是將這種辯證法從其神秘的外殼里解放出來。因此,正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實現了物質和精神的真正的辯證統一。
在《獄中札記》中,葛蘭西指出布哈林對馬克思主義所進行的教科書式的肢解(以《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社會學通俗手冊》為代表),強調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實踐哲學”,其理論原則是“絕對的歷史主義”,而不是布哈林所說的機械主義方法論。剝離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關系,這是造成各種庸俗機械馬克思主義的主要原因。因此葛蘭西不斷強調,“實踐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黑格爾學說的改革和發展,是擺脫掉(或盡力擺脫掉)思想體系的片面性的和狂信的任何因素的哲學,是對矛盾的充分認識”(注: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葆煦譯,8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實踐哲學等于黑格爾加大衛·李嘉圖?!保ㄗⅲ和蠒?2頁。)他一方面肯定黑格爾依據法國革命的經驗和復辟的經驗將唯靈論和唯物主義辯證化了,另一方面也強調這種辯證化的結果是“站在頭腦上的人”。最后,“實踐哲學的創始人更生了黑格爾主義,費爾巴哈主義的,法國唯物主義的整個這一套經驗,以便恢復辯證統一的綜合,但已經是作為‘用雙腳站著的人’了”(注:同上書,78頁。)。葛蘭西強調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實踐哲學”,其理論目標十分明確,這就是一方面需要消除機械論的影響,另一方面也需要克服唯我論的偏向。
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抱著社會主義的理想,希望人類的異化最終能夠被消除。因此他們更愿意接受黑格爾辯證法里面的主體性原則,更愿意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批判的和實踐的哲學。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陣營中間,忘記辯證法和背棄黑格爾是相輔相成的。這樣振興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首先要做的就是在理論上確立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核心方法論地位,讓黑格爾哲學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中間。
三
重新解釋馬克思主義,或者說重新定位歷史唯物主義,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在理論上邁出的第一步。他們緊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發揮馬克思的一些觀點,或者說去補充和完善馬克思主義。在他們看來,馬克思主義還有待進一步地理論化和系統化。許多尖銳的理論問題是馬克思當時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展開的,或者是因為歷史條件的限制而被忽略的,比如總體性范疇、主體與客體的相互作用關系、階級意識、上層建筑的性質以及意識形態的斗爭等。尤其是關于人的主體意識的探討,基本上處于一個空白狀態。馬克思當然肯定人的主觀意識作用,“青年馬克思的哲學著作大部分是對各種虛假意識理論的批駁(包括黑格爾學派的唯心主義和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這是為了揭示歷史中意識作用的正確觀點。早在1843年,馬克思在給盧格的信中就指出意識是歷史所固有的,意識不是處于歷史的真實過程之外的”(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77.)。盧卡奇通過“總體性”范疇來論證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其核心意圖是要強調主觀意識的能動性,甚至強調推動社會發展的終究還是精神的力量。對于“物化意識”和“階級意識”的理論思考,構成了盧卡奇思想的一大特色。為何要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探討“階級意識”的形成及其作用?盧卡奇的解釋是:“正當馬克思著手探討階級問題的時候,他的這個非常重要的工作被中斷了。對于無產階級的理論和實踐來說,這個中斷帶來了嚴重的后果。在這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上,后來的工人運動只能依靠各種各樣的解釋,依靠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這個問題偶爾發表的意見,依靠對他們的方法的獨立運用和研究。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劃分為階級是由人們在生產過程中的地位來決定的。然而,階級意識是什么意思呢?這個問題馬上就派生出一系列密切相關的問題。首先,(從理論上)應該怎樣理解階級意識呢?其次,在階級斗爭中,階級意識(實際上)的作用又是什么呢?”(注:Ibid.,p.46.)這里,馬克思和恩格斯所留下來的問題,就成了盧卡奇所擅長的哲學思辨的用武之地。他從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和韋伯等人的文化批判理論那里汲取思想資源,力圖為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尋求一個歷史主體的位置。他最后得到的結論是:“在辯證的統一之中,階級既是歷史辯證過程的原因,也是它的結果。既是歷史辯證過程的反映,也是它的動力。無產階級作為社會歷史中的思想主體,一舉打破了由宿命論的純粹規律和純粹意向的倫理學造成的困境?!保ㄗⅲ篒bid.,p.39.)回到歷史主動性的方法論,一直被盧卡奇視為回到馬克思主義歷史辯證法的唯一途徑。馬克思把人類的真正解放置于人類的主觀能動性之上,而不是依靠宿命論式的外在客觀規律。盧卡奇根據他的總體性辯證法,對于“共產主義歷史哲學”的主觀維度進行了理論的詮釋,由此開創了一種“文化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路線。
同盧卡奇一樣,科爾施也堅持一種總體性的辯證法原則,由此他圍繞理論與實踐的辯證統一問題,一方面批判了庸俗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及其心物二分的形而上學,甚至批判了恩格斯和列寧用“物質”代替“精神”的機械唯物主義思想,另一方面他提出在新的條件之下,馬克思主義應該具有新的形式,所以他的理論思考是“進一步發展馬克思主義,利用黑格爾和馬克思在分析歷史時所運用的辯證觀點來分析整個‘上層建筑’的問題,以便達到馬克思主義關于理論和實踐相互關系的原則性要求”(注:Karl Korsch,Marxism and Philosophy,London:New Left Books,1970,p.23.)。我們應該把這個世界看作我們自己的產物,同時也把我們看作這個世界的產物。自然的世界與社會的世界,并不是兩個完全分割開來的世界,而是同一個現實存在的世界。它們的統一性在于,它們都是在人類的積極的和消極的生活過程中呈現的。人類在勞動中和思維中創造出整個的現實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特征就是在解釋人類社會及其歷史發展的時候,始終堅持一種“此岸性”原則,而反對用非歷史的“彼岸性”原則來解釋現實存在。我們應該依照馬克思的總體性思想,將社會歷史理解為一個發展著的整體,其中的意識和觀念并不是偶然的和派生的現象,而是社會過程本身的組成部分。庸俗馬克思主義在用“反映論”來說明意識與對象的關系時,就明顯地違背了馬克思的總體性思想。因為意識或者意識形態絕不僅僅是對現實存在的一種反映或者反射,而應該是現實存在的組成部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特殊性就體現在這里。所謂的唯物主義反映論,其實是一種非辯證的和機械的認識論,它從根本上破壞了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辯證統一。因此,一方面是要復興馬克思主義,要將上層建筑的所有形式和所有方面都看作物質現實的存在,看作社會歷史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是要補充和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理論,“對于唯物主義的社會學說的其他學科來說就只留下了由于遠離經濟基礎而使嚴格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少地涉及的、越來越少地帶有‘物質性’的、始終是‘意識形態’的領域;而對這個領域一般地說最終不應再以實證的與理論的方式,而應僅僅與革命階級斗爭的實際任務密切相聯系批判地加以探究”(注:卡爾·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182頁,重慶出版社,1993??聽柺?,即本書的科爾施。)。總之,按照科爾施的總體性原則,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正確理解不應該停留在割裂理論與實踐之上,也不應該停留在社會歷史過程中的一個經濟因素之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正是體現在它對人類實踐活動的辯證理解,即對于人的意識的現實性的深刻把握。
如果同其他幾位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相比較的話,葛蘭西的理論成就特別體現在意識形態問題上面,或者說是特別體現在上層建筑問題上面。盡管他的許多論述因為條件限制而很不系統,但是其觀點卻是最富于啟發性的。與盧卡奇純粹的理論思辨不同,他更多的是從現實的政治斗爭出發,從意大利本國的社會歷史傳統出發,具體而深入地探討了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復雜關系。在理論上,他要反駁經濟主義和歸納主義對于意識形態問題的錯誤認識,強調意識形態也具有同物質力量一樣的能量,必須拋棄那種將物質力量看作內容而把意識形態看作形式的觀念;在實踐上,他要為意大利的工人運動及其社會主義革命找到一條合適的道路,將攻破“市民社會”這個堡壘作為革命所必要的“陣地戰”,也就是爭奪政治的和精神的領導權斗爭。葛蘭西使用“歷史集團”這個概念來說明歷史運動是一個辯證的總體,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相互關系形成了一個一個完整的社會歷史發展的辯證過程。歷史運動的具體性和復雜性表現在這樣三個方面:首先,任何時候我們都無法孤立地和靜止地去把握經濟基礎的作用,因為我們只有在經濟基礎發展完成之后才能對它進行具體的分析;其次,不是說每個政治行動都完全是由經濟基礎直接決定的,都只是經濟基礎的一個變化形式而已;最后,在特定的歷史運動中究竟采取哪些政治行動往往是由諸多因素來決定的。(注: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of Antonio Gramsci,ed.Quintin Hoare and Geoffrey Nowell Smith,London:Lawrence and Wishart Ltd.,1971,p.408.)相比經濟發展所引發的社會革命,思想意識所產生的革命不僅不是被動的,反而還具有某種先導性。換言之,我們必須看到上層建筑的相對獨立性,看到意識形態的引領作用和融合作用。而且與盧卡奇褊狹的意識形態分析不同,葛蘭西提出任何形式的意識形態都是重要的和起作用的。比如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形式的宗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就成功地將宗教意識與大眾信仰聯系起來,成為了有著深遠影響的社會意識。葛蘭西還分析了學校、教會以及出版傳播媒介等“意識形態機器”,并且論述了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功能??傊?,葛蘭西圍繞上層建筑問題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重新解釋和補充完善,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突出社會歷史運動中的主觀性條件。今天,“葛蘭西主義”在各種文化理論中的影響力,說明了他的意識形態理論具有相當的思想深刻性。
在回到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方面,布洛赫的思想立場是獨樹一幟的,其理論邏輯是關乎人的心靈的。他于1918年發表《烏托邦的精神》一書,比盧卡奇和科爾施他們還早地提出了重新解釋和補充完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主張。一方面,他認為如果沒有馬克思就無法推進社會主義革命,因為是馬克思第一次將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了科學。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是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之上的,是建立在以過程哲學為基礎的“具體的烏托邦”之上的;另一方面,他提出馬克思過于強調經濟的決定作用,過于強調經濟分析和階級分析,因此忽略了社會主義目標中的超驗內容,這樣就導致馬克思主義接近了一種純粹理性批判而沒有寫出實踐理性批判來。(注:Ernst Bloch,The Spirit of Utopi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44.)換言之,馬克思在使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這一步邁得太大。馬克思拒絕那些抽象的烏托邦主義沒錯,但是他沒有對人類心理以及歷史中的烏托邦傾向給予充分的論述。烏托邦本該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范疇,但是被大多數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遺忘甚至拋棄了。他們一味地反對烏托邦,反對大眾的幻想和想象,反對宗教,反對性革命,由此導致人類的主觀性問題得不到充分的認識。在布洛赫看來,要充分認識人類的主觀性作用,就必須繼續馬克思所開創的“具體的烏托邦”,將意圖、期待和希望看作人類意識的基本特征,看作客觀現實中的一個基本規定。只要人類還有希望,人類社會就有希望。希望,當然有客觀的希望與主觀的希望之分??陀^的希望代表的是一種尚未實現的人類的真理,而主觀的希望主要表現為心理上的內容。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是一種向前看的唯物主義,因為它堅持一種“尚未”的存在本體論,堅持一種總體性的辯證法,主張現實是一個過程,現實是開放的。正因為如此,馬克思主義的希望才是創造性的,才是朝向世界的客觀趨向的。“直立行走使得人與動物區別開來,但是這還不可能完全做到,這還只是作為一種希望而存在,即希望過一種沒有剝削和沒有主人的生活。”(注: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Vol.3,Oxford:Blackwell,1986,p.1367.)顯然,異化的消除和人類的解放都要有賴于人的主觀意識力量。這是布洛赫的“希望哲學”的核心所在,同時也是盧卡奇等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想立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