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文化“十大愿景”
- 王京生
- 6134字
- 2019-09-29 16:42:06
一、城市發展與觀念創新
人類文明史其實就是觀念的變革史和進步史。觀念的演進,影響著文明的榮辱興衰。從歷史上看,在人類文明的重要時期,都會產生一些影響巨大的思想觀念,引領社會發展的飛躍和突破。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3 世紀,被稱為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在東西方文明的重要發源地,都誕生了一批思想家,產生了影響人類文明進步的思想觀念。在這個時期,無論是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古印度地區的釋迦牟尼,還是東方古老中國的老子、孔子,東西方的先哲們提出的許多思想原則和觀念意識,塑造了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逐步走出了不同文明的發展道路,至今仍深深地影響著人類的生活。今天,每當人類社會面臨新的危機或處在新的飛躍時,仍然會常常回過頭去,返回本源,回到民族文化的“軸心時代”,從先哲們的思想寶庫中去汲取滋養、求索答案。
觀念因城市而生,城市也因觀念而興。觀念的產生往往源自城市的興起,城市的發展也離不開觀念的創新。城市既是文化的產物,也是承載文化的舞臺和孕育文化的搖籃,是人類文明精華的匯聚之地。城市作為文化的載體和容器,古往今來一直是孕育觀念、生發觀念的中心地帶。在城市的發展演進過程中,文化觀念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古希臘和古羅馬是西方文明的重要淵源,很多思想觀念誕生于古希臘的雅典和古羅馬城。德國歷史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曾說:“希臘城邦奠定了西方所有自由的意識、自由的思想和自由的現實的基礎。”【1】在古希臘的眾多城邦中,最為著名的是雅典和斯巴達。若論及實力,雅典應當比不過斯巴達,但能夠成為古希臘文明乃至西方文明淵藪和搖籃的卻唯有雅典,因為雅典產出的精神和思想,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觀念之城。古代的雅典集合了古希臘崇尚人文主義、理性力量之大成,誕生和培育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世界上第一批偉大的哲學家,成為匯聚人類思想智慧的殿堂,形成蔚為大觀的“雅典學派”。雅典的精神觀念使公民與城邦之間緊密結合成共同體,在希臘人看來,有了城邦,就有了公民個人的一切。雅典城邦的繁榮和強大,也就意味著公民個人的自由和獨立;城邦的毀滅,則意味著公民權利的失落和個人自由的喪失。雅典所孕育出公民至上的價值觀,萌生的自由、民主、法治等等觀念,奠定了西方文明的早期傳統。由雅典產生的公民精神,至今仍令人振奮,也正是這些觀念的盛行,令雅典這座城市的光輝彪炳史冊。
亞平寧半島的古羅馬城,也是著名的觀念之城。公元前2 世紀,羅馬成為地中海霸主,逐步擴張成為橫跨歐亞非、稱霸地中海的龐大羅馬帝國。羅馬的文明承繼自希臘。羅馬詩人賀拉斯曾經詠唱:希臘被擒為俘虜,被俘的希臘又俘虜了野蠻的勝利者,文學藝術搬進了荒僻之地。【2】但伴隨著戰爭和征服,羅馬文明形成了新的特征。法治是古羅馬對人類文明的最大貢獻。羅馬時期產生了第一部成文法律《十二銅表法》,之后為維持各民族、各地域之間的公平,習慣法逐漸被正規化,陸續產生的《公民法》、《萬民法》以及《狄奧多西法典》、《查士丁尼民法大全》等諸多法典,將自然法中的自由、平等理念轉化為實在法的原則,為后世樹立了人人平等、公平至上的法律理念,奠定了古羅馬在西方法治思想史上的卓越地位。
軸心時期的東方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國都臨淄,也曾是著名的觀念匯集之地。臨淄城的稷門附近,齊桓公最早開始設立學宮,其后延續150 余年,成為先秦百家學術爭鳴的中心園地,產生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稷下之學”。稷下學宮最興盛時期,匯集了天下名人賢士多達千人,無論其學術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歷等如何,都可以自由發表學術見解。當時,孟子、鄒子(鄒衍)、淳于髡、田駢、慎子(慎到)、申子(申不害)等儒、道、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的代表性人物都曾在稷下學宮講學、論學和辯學。稷下學宮也成為當時各學派薈萃的中心,形成蔚為大觀的“百家爭鳴”。稷下之學產生了很多重要思想觀念,其所開啟的“王霸”之辯、“義利”之辯、“名實”之辯、“人性善惡”之辯、“天人”之辯等爭鳴論辯,集匯東方智慧和哲思,逐步形成了“天人合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和而不同”、“民為邦本”、“仁義禮智信”等博大精深的文化價值觀念,這些觀念和價值構成了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基本精神內核,形成并影響了諸多中華優秀文化傳統價值,使得臨淄成為先秦時期中國東部的思想重鎮,當時的齊國也成為與秦國雙峰并峙的東方強國。
中古時期的長安,是一座典型的文化包容的世界性城市,民族的融合與文化的融合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文化的核心即觀念。民族的融合其實就是觀念的產物。據陳寅恪先生的研究,在中國判定胡人或是漢人,不系于種族,而系于文化。【3】從民族融合角度看,共同信奉的文化理念把不同民族的人民融合在了一起。隋唐時期所謂“昭武九姓”的西域民族,沿陸上絲綢之路大批東行,經商貿易,有許多人就此移居中國長安等地,一來不返,到了唐朝后期,九姓之民基本與漢族完成融合。在文化融合方面,這一時期,中原大地儒、道、釋三家思想并存,儒學歷經了新道家思潮(玄學)和佛、道二教廣泛傳布的沖擊而不衰。及至隋唐,國家統一,社會生活發展有序,與此相應,思想文化領域中儒、釋、道“斗法”的無序狀態,也被以儒、釋、道“互補”的有序文化格局所替代,儒釋道文化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觀念核心。唐代的長安,人口已近百萬,是聞名世界的第一大城市,也是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觀念之于城市的關聯,在西方文藝復興、啟蒙時代和工業革命時期更為緊密和重要。12—14 世紀,文藝復興之所以能在地中海沿岸的城市發生,與當時亞平寧半島城市化水平位居歐洲前茅有很大的關系,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等城市率先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商品經濟異常活躍,手工業、商業和金融業全面發展,成了工商業和金融業的中心,同時表現出強勁的文化創造力,帶來了城市文化的發展和繁榮。這些城市的商品經濟發展對中世紀社會價值觀念產生了巨大沖擊。但丁、薄伽丘等人文主義先驅者,采用城市文學題材、運用城市文學的諷刺手法創作的《神曲》、《十日談》等作品,宣揚“人的高貴”、“人的尊嚴”、“個人自由”和“人生而平等”,對人的價值重新肯定,并以這種人文主義思想為武器,向封建神學和教會發起猛烈攻擊。佛羅倫薩等城市為新觀念的產生提供了新的文化氛圍和新的思想基礎。正因為諸多因素在歷史邏輯中集中合成,使佛羅倫薩成為文藝復興的發源地和主導者,成為“文藝復興之城”。佛羅倫薩用觀念的號角喚醒了在古堡中沉睡的歐洲,帶領西歐走出中世紀的蒙昧和黑暗,迎來了現代文明的曙光。
觀念改變城市乃至文明進程的歷史還發生在工業革命時期的倫敦。1688 年,英國貴族發動“光榮革命”,推翻了復辟王朝的專制統治,《權利法案》的通過使英國建立起以議會制為中心的權力結構,一個穩定的君主立憲制度在英國定型。“光榮革命”在英國建立了資產階級國家體制,為工業革命的發生奠定了基礎。伴隨著近代自然科技進步和思想啟蒙運動的發展,工業革命使英國率先走上工業化道路,英國獲得了“世界工廠”稱號,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倫敦對于“知識就是力量”觀念的大力倡導,經驗主義、實驗主義方法論的變革,沖破了中世紀經院哲學的思想禁錮,開啟了工業革命的先河,推動了人類現代化的進程。工業革命也使倫敦的航運業、制造業和金融業蓬勃發展,到了20 世紀初倫敦人口達到660 萬,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和世界金融中心,近幾百年來一直在世界上葆有持續的影響力。
17、18 世紀啟蒙運動中心的巴黎,也是一座新思想不斷涌現的城市。巴黎是各種西方近代社會思潮與新思想的發源地,也正因為巴黎是啟蒙時代教育和文化中心,巴黎還被稱為“光之城”(“啟蒙”在法語中本意即為“光明”)。法國卓越的啟蒙思想家有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等人,以及百科全書派,他們的思想主張及活動都與巴黎相關,對法國乃至世界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當時巴黎教育發達、商業繁榮,作為一個崇尚開放自由、充滿活力和文化想象力的大都市,啟蒙思想家相信理性、敢于求知,以科學和理性尋求人類思想的獨立自由和社會變革主張,對抗當時的教會、封建、特權等各方面頑固勢力,孕育出啟蒙時代所包含的天賦人權、社會契約思想和自由、民主、法治與平等觀念,以及《拿破侖法典》所體現的現代民主法制精神,使之成為當時歐洲乃至世界思想文化的中心。在法國的影響下,歐洲許多國家都興起了啟蒙運動,法語成為通用語言,巴黎這座世界中心城市為西方近代文明貢獻了杰出的新篇章。
綜觀歷史上這些城市的發展,可以看到,作為文化和觀念的載體,城市的飛躍需要觀念的創新和引領。城市觀念不僅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更是城市在文化創造活力的長期累積中的突破和涅槃。觀念突破帶來的思想解放,往往能夠石破天驚地破除人類發展道路上的堅冰和束縛。城市提供的創造性環境,會孕育和推動城市在經濟生活、城市建筑、政治思想、藝術形式和市民文化等各方面的創新,激發強勁的文化創造力和觀念創新力,從而開啟文化發展的新時代。
在西方,文藝復興運動的興起、哥白尼日心說的問世、啟蒙運動的普及、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都撼動了舊思想堡壘的根基,使人的思想觀念發生了改天換日的巨變,開辟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在中國,百家爭鳴突破了傳統束縛,奠定了古代中華文明的學術文化基礎,而近代新文化運動的發動則標志著現代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覺醒。城市觀念的創新,在理論的引領、理念的共識、核心價值的凝聚與精神力量的支撐等方面,對于城市發展具有重要推動作用。城市觀念所體現的核心價值,包含的思想、信念、品格等要素,直接反映了這座城市的凝聚力、創造力,決定了城市的未來方向和發展前景。
作為現代中國一座年輕的城市,深圳注重文化觀念的創新,是座名副其實的觀念之城。這里先生長觀念,然后再生長高樓大廈,可以說,觀念是深圳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深圳觀念”的嬗變,體現著深圳這座城市的價值追求。深圳是解放思想的產兒,深圳等第一批經濟特區就是在沖破種種思想藩籬中橫空出世的;深圳又是思想解放的闖將,30 多年來,深圳正是以大無畏的氣概,想常人所不敢想,行常人所未敢行,“闖”入傳統觀念的禁區雷區,誕生出振聾發聵的“深圳觀念”。
為什么反映當代中國時代精神的觀念會較早地誕生于深圳?其實“深圳觀念”也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產物。這個特定歷史階段就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分水嶺。從計劃經濟改革轉向到市場經濟需要強大的突破,如果沒有觀念的引領,這種突破是不可能實現的。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在理論上和思想認識上并不完備,需要深圳經濟特區做出探索,正所謂“摸著石頭過河”,只能通過觀念創新、思想解放,推動市場化為導向的經濟發展,從而推進社會的轉型和變革。深圳作為我國最早的經濟特區,是改革開放的“試驗田”和“窗口”,是中國特色會主義道路的開路先鋒。在這里,經濟開放最早得到實行,市場經濟因素最早得到培育和發展,新的經濟形態得以最早產生。因此在深圳產生的新觀念成為引領經濟和社會改革的獨一無二的思想利器。
從空間上看,“深圳觀念”得以生成的原因如下:第一,這是中央賦予的特殊任務和特殊使命。深圳作為被“設計”出來的城市,肩負著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使命,以特殊的政策體系和地緣經濟為載體,確立和保障了深圳的“試驗權”。深圳必須承擔使命,率先探索以市場經濟為取向的改革創新。第二,移民社會和流動文化帶來的巨大影響。深圳吸引移民前來的最主要因素是夢想,每個來深圳的移民,可以說都懷揣著夢想,在深圳這片熱土上尋找自己、張揚自己,實現進取人生,深圳這座移民城市也因此而充滿著個人夢想和城市的文化想象。流動的移民帶來文化的流動,而作為文化本質特征之一的流動性,是推動文化創新、激發文化活力的最大動力。因此,在深圳這片改革開放熱土上,以生機勃勃、多元平等、創新包容、充滿個性等移民文化基因為核心特征的包容型文化,為觀念創新提供了持續不斷的創造活力。第三,深圳毗鄰港澳的特殊地理區位,社會文化受到高度商業化和資本社會的影響,各種外來的文化因素和原有文化傳統互相碰撞、激蕩,多種文化的互相借鑒與融合,使深圳呈現出包容并蓄的文化品格,這種包容的文化環境也使得嶄新觀念文化能夠蓬勃生長。
“深圳觀念”在實踐和理論上對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深圳為人稱道,不只是因為經濟的快速發展,更根本的是因為它的觀念對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影響。一方面,在探索實踐上,深圳人提出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空談誤國,實干興邦”、“敢為天下先”、“改革創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等觀念,這些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破殼的標志,是敢闖敢試、敢為天下先的深圳精神的邏輯起點。深圳經濟特區建立以來,圍繞著特區姓“社”姓“資”問題的爭論、關于“時間”與“金錢”的大討論,深圳率先在經濟領域改革突破,在基建體制、勞動用工及工資制度、土地拍賣、住房制度和社會保險制度、企業股份制改革等等方面,進行了鮮活的實踐探索,勇于突破傳統經濟體制束縛。當年很多創新觀念和實踐,如今已成為經濟領域耳熟能詳的基本國策。這些以市場為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探索所解決的那些重要的基礎性問題,使我國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逐步跨入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大門,“深圳觀念”在這個轉折與跨越的時代里發揮了重要的引領作用。
另一方面,“深圳觀念”還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從根本上說,“深圳觀念”是黨中央戰略新思想的集中表達,是“國家立場”的“深圳表達”。沒有黨中央的支持,沒有黨的正確思想理論和方針政策指引,沒有黨的創新理論支撐,深圳新觀念就不可能誕生。例如,“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空談誤國,實干興邦”、“敢為天下先”等觀念所倡導的理念和所引領的探索實踐,印證和豐富了鄧小平理論中關于改革開放和經濟特區發展的思想;同時,鄧小平理論又給“深圳觀念”奠定了法理基礎和理論來源,如果沒有小平同志的支持,“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觀念就不可能得到輿論上的廣泛宣傳。與此同時,“深圳觀念”中的“讓城市因熱愛讀書而受人尊重”、“實現市民文化權利”、“鼓勵創新,寬容失敗”、“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等,分別從全民閱讀、公共文化發展、創新環境營造和社會關愛等不同的維度勾勒了深圳改革開放以來精神文明建設的成果和主張,這是對深圳在創造“經濟奇跡”的同時創造的“文化奇跡”的一種觀念濃縮,其所踐行的正是中央所要求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抓兩手硬的重要思想。
在這個意義上,“深圳十大觀念”是時代精神的產物,是用深圳人的價值觀唱響的改革開放的時代最強音,是時代精神的高度濃縮。
“深圳觀念”所承載的深圳人的探索和追求,不僅是深圳人的實踐創造,也是對新時期我們黨的理論創新成果的重要印證和貢獻。“深圳觀念”不僅屬于深圳,更屬于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它是深圳精神文化的時代縮影和歷史見證,是時代留存的共同精神財富,也是改革開放時代我們整個民族的共同回憶。
【1】[德] 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74頁,北京,華夏出版社,1988。
【2】Palimiva Brummettet al.,Civilization,Past & Present,New York:Longman Inc.,2000.
【3】參見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