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兒子下棋

兒子從小愛下棋，我是他的主要對手。他五六歲時，我陪他下斗獸棋、飛行棋、五子棋；上小學之后，我又陪他下跳棋、軍棋、中國象棋。他還學過圍棋和國際象棋，但我不會，沒陪他下過。他最喜歡的還是中國象棋，我經常陪他下。當然，我總是比他棋高一著，爸爸嘛！

兒子很小的時候，在他的心目中，爸爸是戰無不勝的英雄，是無所不知的權威，是能給兒子提供任何幫助的保護者。“爸爸，我要撒尿！”“爸爸，我摜跤了！”“爸爸，抱，我跑勿動了！”“爸爸，貓來了，我嚇！”兒子一天不知要叫多少聲“爸爸”，而爸爸總是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來到他身邊，并為他排憂解難，爸爸當然就成了兒子崇拜的英雄。

兒子大了，進初中了，在心理上開始“斷乳”，對爸爸的態度也就隨之改變了。初一時，他自學《中美歷屆數學競賽試題精解》這本書，有一道代數題他不解其意，拿來問我。我這個搞戲劇文學的最沒有數學頭腦，只好對他說我也不會。他非常驚訝，爸爸居然也有不會的事！還有一次，他讀英漢對照讀物《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有個英語文法問題問我，我又是不會。他更為驚訝，讀過兩所大學、當過研究生的爸爸，怎么連初中英語的文法也茫然無知？以后他諸如此類的問題越來越多：攝氏31度是華氏多少度？貝肯鮑爾是哪一國的足球明星？大白菜在植物分類上屬于什么科？蛔蟲在人肚子里為什么不會被人體消化？而我面對這些問題大多交白卷。兒子說，爸爸除了語文這一門功課稍微好一點之外，其他功課都不行，還不如他。我默然，只得認可。

前不久，家中買了一臺日本產的錄像機。我是科盲，對先進技術一竅不通，所以買來之后，對于如何和電視機接裝、如何調試等等，我都束手無策。后來，請來當工程師的內弟接裝好了，我又不會使用。我真恨自己太笨！兒子說，這有何難？他仔細閱讀了使用說明書，東碰碰，西戳戳，居然可以用上了。這一來，爸爸的形象越來越無光彩，而兒子的形象倒大大地提升了。

到了兒子讀初二時，我唯一還可以保持爸爸優勢的，看來只剩下下中國象棋這一招了。因此我每逢和兒子下棋，總是全力以赴，期在必勝，不敢稍有疏忽，以免敗于他手而失去這最后的陣地。迄今為止，我的戰績是勝多敗少，仍舊保持絕對優勢。

兒子素來好強好勝，從不甘于人后，不論在課堂上還是在運動場上，他總想爭個第一。和爸爸下棋，雖是娛樂，他也極其認真，定要跟我爭個高低。無奈我胸有全局，老謀深算，而他有勇無謀，時中我計，不是失子，便是敗陣。每到這種生死關頭，為挽回敗局，兒子總要悔棋，而我決不答應，并以“落子無悔大丈夫”的古訓來與他爭辯。這樣，我們父子之間的一場舌戰就不可避免了：

“摸子動子，落子生根！”

“我還沒動哩！”

“別賴！”

“你才賴哩！”

“說好的，不許悔棋！”

“誰悔了？！”

“你要悔，我就不來了！”

悔棋我就不下，這是我的撒手锏。兒子為了能跟我繼續下，只得屈服，不再悔棋，但嘴里仍嘀咕：

“哼，算你狠！”

我妻子曾說：

“你們父子倆下一次棋，就要吵一次！”

可我妻對于我們父子為下棋而展開的舌戰，始終是采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從不過問，從不干預，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低著頭專心地結她的毛線；哪怕我們吵翻了天，她也不參戰，又不勸和，真正做到了“觀棋不語”，涵養功夫極好！

只有一次，我妻表現了她對兒子的偏袒。她對我說：“下棋是玩玩的，你就讓兒子一點嘛！他還小，你對他干嗎那么認真？”

我說：“其實我非常非常希望兒子能贏我，可我又極不希望他贏得那么輕易！”

有一陣子，兒子似乎憋了一股氣，每天放學做完功課之后，便潛心研究棋藝。他不但進行實戰練習，還加強理論武裝，他看完了《中國象棋基礎教程》，又在看《橘中秘》。他常常按譜擺子，一人獨弈，真是有點入迷了。他說：“我一定要殺敗爸爸！”

我深信兒子用不了多久就會將我殺敗的，到那時，所謂爸爸的優勢也許就全部喪失殆盡了，被崇拜的英雄將要徹底成為他的馬前敗將了。有人曾總結過，說兒子對爸爸的態度分如下幾個階段：童年時，認為爸爸是英雄；青少年時，認為爸爸馬馬虎虎，不過如此；成年時，認為爸爸缺點甚多，開始變得討厭了；等到自己進入老年或者失去爸爸之后，才突然感到爸爸的這一生還是真了不起。至于我呢？我并不期望兒子把我當作英雄，當然也并不愿意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我只希望兒子始終把我視為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