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jīng)學(xué):知識與價值
- 楊慶中
- 9592字
- 2019-09-21 01:35:18
二
《周易》詮釋問題之關(guān)鍵,首在于說明《易經(jīng)》與《易傳》的關(guān)系;而論證《周易》經(jīng)傳關(guān)系,又首在于論證《周易》雖可用于占筮,但絕非單純的占筮記錄,而是一套具有系統(tǒng)思想的政治典冊。本文略舉九證,一一說明如下。
《易經(jīng)》于西周初年初撰之時,已不是一種無中生有的新創(chuàng),而是一套承襲自夏商二代借《連山》、《歸藏》寄托政治傳統(tǒng)的學(xué)說。昔人稱夏《連山》、殷《歸藏》,與《易經(jīng)》(或《周易》)并稱“三易”。此說雖為后起,但《歸藏》為中古學(xué)者廣泛傳述,近有湖北王家臺出土秦簡《易》,學(xué)者已考證其為《歸藏》(注:關(guān)于王家臺秦簡本《歸藏》的釋讀,參見王明欽:《王家臺秦墓竹簡概述》,見艾蘭、邢文編:《新出簡帛研究·新出簡帛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文集》,26~49頁,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饒宗頤曾引馬王堆帛書《周易》論證《歸藏》,稱“故知宋人所傳《歸藏》卦名實有根據(jù)。……‘熒惑’即《賁》卦,馬王堆本作‘蘩’,‘耆老’應(yīng)是《大壯》,‘大明’尚氏謂是《中孚》。《歸藏》卦名大體與《周易》同,只有少數(shù)差別,足見殷人‘陰陽之書’之坤乾,基本上已用六十四卦。周人損益之,改首坤為首乾”(氏著:《殷代易卦及有關(guān)占卜諸問題》,載《文史》,第20輯,5頁)。),與清儒自中古文獻中輯佚所得之《歸藏》不謀而合。即為確證。故從古史傳說以至文獻證據(jù),均可證“三易”的流傳,與朝代轉(zhuǎn)移有關(guān),非僅占法不同而已。《易經(jīng)》之作,與上古歷史民族政治活動之轉(zhuǎn)移亦即朝代之興衰,有直接之關(guān)系,故非由周人纂輯的占筮記錄。此第一證。
就占卜而言,殷人主要用龜卜,而《周易》則以蓍占(注:學(xué)術(shù)界或以“卜筮”并稱,不甚區(qū)分,也許是由于古語“卜筮”有并稱的情形,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即有“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云云。唯《禮記·曲禮》:“卜筮不相襲。”《周禮·春官·宗伯》:“凡國之大事,先筮而后卜。”《尚書·洪范》有“龜從,筮逆”之例,明見卜、筮厘然為兩事。饒宗頤認(rèn)為殷人既有龜卜亦有筮法。(參見氏著:《由卜兆記數(shù)推究殷人對于數(shù)的觀念》,見氏著:《選堂集林·史林》,上冊,60~62頁,臺北,明文書局,1982)只不過蓍草易腐,不如龜甲可存數(shù)千年。李學(xué)勤則認(rèn)為:“《禮記·表記》甚至說:‘天子無筮。’殷墟很少有殷人筮法的遺跡,也許就是由于當(dāng)?shù)厥峭醵嫉木壒省!保ㄊ现骸独顚W(xué)勤講中國文明》,131頁,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古人常說“龜長筮短”,其實龜筮各有其源流。(注:春秋僖公四年《左傳》記:“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僖公十五年《左傳》記韓簡說:“龜,象也;筮,數(shù)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shù)。”學(xué)者多引此以為“龜長筮短”之說,而又并及于數(shù)字觀念。“龜長筮短”之說,后世學(xué)者多據(jù)《左傳》、《周禮》而信之,唯《禮記·曲禮》:“卜筮不相襲”,鄭玄注謂:“命龜筮辭,龜筮于吉兇有常,大事卜,小事筮。”而孔穎達則提出異議,稱:“卜筮必用龜蓍者,案劉向云:蓍之言耆,龜之言久,龜千歲而靈,蓍百年而神,以其長久,故能辨吉兇也。《說文》云:‘蓍,蒿屬。生千歲三百莖,《易》以為數(shù)。天子九尺,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陸機《草木疏》云:‘似藾蕭,青色,科生。’《洪范》‘五行’《傳》曰:‘蓍生百年’一本‘生百莖’。《論衡》云:‘七十年生一莖,七百年十莖。神靈之物,故生遲也。’《史記》曰:‘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云氣覆之。’《淮南子》云:‘上有藂蓍,下有伏龜。’卜筮實問于神龜,筮能傳神命,以告人。”孔穎達又引《易·系辭》“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神以知來,知以藏往”、《說卦》“昔者圣人幽贊于神明而生蓍”等內(nèi)容,推論“蓍龜知靈相似,無長短也”。)即就龜卜而言,殷商卜法與周人卜法亦不盡相同,如甲骨的形制、卜辭的體例等。尤其重要者,《歸藏》爻辭多記神話傳說,如“夏后啟筮乘飛龍登于天”、“羿善射十日”(《歸藏·鄭母經(jīng)》)之類,與出土甲骨卜辭絕不相類,可推知殷商時代,“卜”與“易”已經(jīng)分流。《周易》爻辭則多記人事,如“即鹿無虞”(《周易》屯六三)、“舊井無禽”(《周易》坎初六)、“王用亨于西山”(《周易》隨上六、升六四)等,不但與《歸藏》不同,與甲骨卜辭辭例亦不相類,實難以據(jù)卜辭、《歸藏》即指卦爻辭為占筮記錄。殷《歸藏》立“坤”為首而主不變,與《周易》立“乾”為首而主變,互不相同。主變與主不變,與其立國精神有關(guān),亦有更根本之宇宙論作為其背后之理論背景。此亦可見《周易》非單純之占筮記錄。此第二證。
考《周易》經(jīng)文中關(guān)鍵的概念,如“易”、“陰”、“陽”、“乾”、“坤”等字,均與日光照射有關(guān)(注:參見拙著:《試從詮釋觀點論易陰陽乾坤字義》,載《中國經(jīng)學(xué)》,33~52頁,2010(6)。);而卦爻辭的體系又明顯有“陽貴陰賤”、“尊剛卑柔”的思想,可知《周易》成書的理論基礎(chǔ),即為一以太陽為中心之宇宙論。(注:參見拙著:《論易道主剛》,載《臺大中文學(xué)報》,89~118頁,2007(26)。)其宇宙論既以太陽為中心,即表示《周易》一書并非筮辭記錄,而是隱然有一套環(huán)境哲學(xué)(environmental philosophy)作為全書的背景顏色,在其學(xué)說背后閃耀著義理的光芒。六十四卦論人事之卦,往往用自然事物以為喻(注:如言事業(yè)之成功與否則以“小狐汔濟”為喻,言蓄積則以“密云不雨”為喻。又如《明夷》上六言“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剝》六五以“貫魚”為喻等,例多不舉。),亦自此種歸本“自然”的環(huán)境哲學(xué)衍生而有之體例。戰(zhàn)國《易傳》部分內(nèi)容如“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乾·彖》)、“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精氣為物,游魂為變”(《系辭傳》)等內(nèi)容,朝向自然哲學(xué)詮解經(jīng)典,其實在《周易》經(jīng)文之中,早已預(yù)設(shè)了重要的基礎(chǔ)。此第三證。
《周易》卦爻辭除環(huán)境哲學(xué)以外,尚有一種“身體觀”蘊藏其間。具而言之,即以足部或?qū)儆谧悴康氖挛铮ㄈ纭白恪保ㄗⅲ喝纭秳儭坟猿趿皠兇惨宰恪薄#ⅰ奥摹保ㄗⅲ喝纭独ぁ坟猿趿奥乃獔员痢保堵摹坟猿蹙拧八芈摹薄#ⅰ爸骸保ㄗⅲ喝纭洞髩选坟猿蹙拧皦延谥骸薄#┲悾┫涤诔踟常灶^部或?qū)儆陬^部的事物(如“耳”(注:如《噬嗑》卦上九“何校滅耳”。)、“首”(注:如《比》卦上六“比之無首”。)、“角”(注:如《大過》卦上六“過涉滅頂”;《晉》卦上九“晉其角”。)之類)系于上爻。至于《頤》、《噬嗑》、《咸》等諸卦,更是直接以身體為喻。拙著《〈易經(jīng)〉身體語言義理的開展——兼論〈易〉為士大夫之學(xué)》(注:參見《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2輯,4~23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于此已有論述。卦爻辭既有身體觀,以人身比喻抽象的義理,則顯見其為創(chuàng)作而非占辭之纂輯。此第四證。
又《周易》卦爻辭本即一種形象的語言(symbolic language),此說拙著《從卦爻辭字義演繹論〈易傳〉對〈易經(jīng)〉的詮釋》有所闡釋(注:參見《漢學(xué)研究》(24:1),1~33頁,臺北,漢學(xué)研究中心,2006。),其中歷舉二十二卦,說明一卦之中,各爻往往依卦名的義訓(xùn),而進一步引申至不同之語義,而非用該卦卦名的本義,其引申則厘然有清晰的系統(tǒng)。讀者可詳參該文,于此不再贅辭。卦爻辭語義既可演繹,表示其辭義多用“虛義”(abstract meaning)而非“實義”(concrete meaning)。此即可見《周易》屬哲理性之創(chuàng)作,而非歷史性之記錄。六十四卦中,既配合爻位利用卦名演繹種種新義,自然而然地發(fā)展出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爻辭辭例,就是常將卦名系于各爻爻辭之前、中、后。其中卦名通置于爻辭之后的例子,計十四則:
此即演繹卦名至于各種不同之情境與狀態(tài),而均與爻位有關(guān)。如《復(fù)》卦可見天地之心,但發(fā)展至上爻,將變?yōu)椤秳儭分趿省稄?fù)》上六系以“迷復(fù)”,而產(chǎn)生兇兆;又如《蒙》卦以教化蒙昧為主,但發(fā)展至上爻則主以戰(zhàn)爭方式對待,故系以“擊蒙”。[《易》卦多論軍事(說詳下),尤以上爻為然,反映周人為一尚武力的民族。]此外,又或置卦名于各爻爻辭之前,此例計十六則:
此類與前例形態(tài)不同,但演繹之方法則相同,均反映一卦卦名所蘊含之意義,在不同情境中之展現(xiàn),而亦與爻位有關(guān),如《比》卦上六“比之無首”、《咸》卦“咸其輔頰舌”均明顯可見。《鼎》卦上九“鼎玉鉉”更與“鼎”之形象有關(guān),均可見爻辭是作者配合每一卦的主旨、爻位、卦名而作,并非經(jīng)某種占筮活動后所留存的隨機式(at random)的記錄。其余亦有卦名于爻辭或前或后,而無一定之例,計四則:
六十四卦之中,扣緊卦名,在爻辭中演繹其意義的例子,總計三十四卦,已占半數(shù)以上。(注:上舉之例,均取極顯明的例子而言。如《升》卦六四“王用享于岐山”亦隱含“升”之意義;《蠱》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兩用“事”字隱括“蠱”的語義,亦應(yīng)一并考慮。)此明顯可見,六十四卦卦爻辭,系具有通貫條例的創(chuàng)作。故凡爻辭所言,多不宜證實考訂其故事(注:考訂卦爻辭中之故事,可追溯至史事宗易一派,但近一世紀(jì)則自古史辨運動興起,顧頡剛首倡研究卦爻辭中的故事。“故事”二字,即暗射“古史”之意。),而應(yīng)視爻辭為解釋某卦、某爻的形象語言。故如《履》卦六三“履虎尾”,不必為實錄某人踐履虎尾而遭咥(否則九四“履虎尾”又何以反而能“貞吉”?);《謙》卦初六“謙謙君子,用涉大川”,不必真有“大川”可涉,方能證明某人為“謙謙君子”;《困》卦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血肉之軀豈能真受困于幽谷株木三年而不死?(注:“三歲”亦非實錄,系泛指漫長之時間。清儒汪中《述學(xué)·釋三九》一文考論上古文獻“三”、“九”之?dāng)?shù)皆屬虛辭,甚詳可參。)《革》卦九五“大人虎變”,上六“君子豹變”,大人君子又豈能真變形為虎為豹?如此類推,故知《屯》卦六二“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需》卦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師》卦“長子帥師,弟子輿尸”,《大過》卦“老夫得其女妻”、“老婦得其士夫”等,皆屬抽象言辭,要點在于引喻某一爻之精神或意涵,非筮辭的實錄,不宜以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方法證實考訂其故事。經(jīng)文既不能被證實,則必不能歸之于“故事”或“古史”,而必須承認(rèn)其為創(chuàng)造性的著作。此第五證。
上文從辭例說明《周易》卦爻辭為形象語言。本節(jié)則專論《易》卦爻之象。事實上,古人多認(rèn)《易》即是“象”。《左傳·昭公二年》記韓宣子聘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最足以說明《易》之為“象”,是具體表現(xiàn)于政治體制(即指西周之禮文)。《易》取自然之道,以喻人事之理(也就是今天所謂“自然、人文”的關(guān)系),《系辭傳》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即指此。換言之,古人所謂“神道設(shè)教”,實包括自然環(huán)境、人文倫理、政治制度三者密切而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故在《易》道之中凡言“象”,無不是“象”。就“卦”而言,“卦”是“象”,《系辭傳》就說“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象”因“辭”而顯豁,“辭”以“象”而圓足,“義”則兼寄存于“象”與“辭”。例如,《離》于八卦為“火”之象,但睹純卦《離》九三爻辭“日昃之離”,則知其“象”衍生亦兼指落日;再睹下文“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則更知其“象”衍生亦兼指大耋之年。同一爻辭,《離》之象就衍而為三,有自然之象,有人文之象,這不就是“象”“辭”“義”三者相合的一個明顯例證嗎?就卦體而言,《頤》卦象口頤,而卦辭“觀頤,自求口實”,“口實”兼指食物與語言。(注:《象傳》:“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jié)飲食。”)對于君子而言,食物可以養(yǎng)生,語言用以治民(注:故《彖傳》說:“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頤之時義大矣哉!”養(yǎng)萬民,即治民。),二者雖屬不同類別之事物,但具有“口頤”之象相同,則無二致。再如《鼎》卦自初爻至上爻均為“鼎”體之象,此即就六爻爻辭可證。而“鼎”與“革”相對;《革》卦有“改命”之象,《鼎》則有“定鼎”之象,皆隱含政治改換的意涵。(注:傳統(tǒng)注家,皆以政治改革事詮釋《革》、《鼎》二卦。如王弼《注》:“革去故而鼎取新,取新而當(dāng)其人,易故而法制齊明。”李鼎祚《周易集解》《革》卦引鄭玄:“革,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猶王者受命,改正朔,易服色,故謂之‘革’也。”《鼎》卦引鄭玄:“鼎烹熟以養(yǎng)人,猶圣君興仁義之道,以教天下也。故謂之‘鼎’矣。”)就卦辭而言,《噬嗑》以頤口嚙合像枷鎖,故卦辭稱“利用獄”,《象傳》稱“明罰敕法”即解釋卦象兼引申卦辭;《咸》以兌上艮下,像少男少女之相感,故卦辭稱“取女,吉”,而與《恒》卦合為男女夫婦之道。以上都是卦的取象和義理的關(guān)系。《彖傳》和《象傳》講述“卦象”最多,而《系辭傳》說:
后人推崇王弼“擯落象數(shù)”。(注:湯用彤語,謂“王弼注《易》擯落象數(shù)而專敷玄旨。其推陳出新,最可于其大衍義見之”(參見氏著:《湯用彤學(xué)術(shù)論文集》,24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學(xué)界亦多稱王弼“掃除象數(shù)”。)其實,單就“象”而言,恐怕是《周易》之本,無法擯落。其實不但“卦”是象,“爻”也是“象”。故《彖傳》專釋彖辭,《象傳》則卦爻并釋。《剝》卦下五爻皆陰而有宮女、魚之象(六五爻辭“貫魚以宮人寵”),至上爻一陽,而有“碩果”之象,引申于人事,則喻指“君子得輿”(上九爻辭“君子得輿,小人剝廬”)。《遁》內(nèi)卦三爻或稱“疾”、“厲”而“莫之勝說”(六二爻辭“執(zhí)之用黃牛之革,莫之勝說”(注:“說”,《經(jīng)典釋文》錄王肅、徐爰的讀音,王肅讀如字,義為“解說”;徐爰音“吐活反,又始銳反”(《經(jīng)典釋文》,上冊,9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朱子《周易本義》采“吐活反”。按:欲遁而為黃牛之革所執(zhí),可知“說”宜讀為“脫”。)),而不能得遁;外三爻則為“好遁”、“嘉遁”、“肥遁”,有得遁之象。可見,“爻”本身也因位置的上下而有不同的喻象。又若干“卦”的爻辭,亦喻爻位之意,如《比》卦九五:“顯比,王用三驅(qū),失前禽,邑人不誡,吉。”九五以陽居尊,故系以“王”字;又《比》卦五爻皆陰,唯此爻獨陽。朱子《周易本義》解釋說:
天子田獵,豈有“失前禽”之事?即失前禽,“邑人”又豈有“不誡”之理?即使“邑人不誡”,又豈可以之為“吉”?可知九五作為《比》卦之主爻,其爻辭并非證實,而是一種抽象的比喻,因《比》九五而喻王者“親諸侯”(《象傳》語)而獲得“順從”(《彖傳》語)的意義。《周易》卦爻,既然皆衍“象”以說明人文自然的義理,即可證《周易》并非單純之占筮記錄。此第六證。
除哲理內(nèi)容以外,《周易》一書亦多政治及軍事的論述。《系辭下傳》:
不宜視為虛構(gòu)的傳說,因為卦爻辭中所記載的故事、用語,經(jīng)學(xué)者考證,其年代皆值西周初葉(注:此說原由顧頡剛提出,后經(jīng)屈萬里考訂而為定論。參見屈萬里:《周易卦爻辭成于周武王時考》、《說易散稿》、《易卦源于龜卜考》三篇論文,均收入氏著:《書傭論學(xué)集》,7~69頁,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4。),恰好可以旁證《周易》與殷周革命之事有關(guān)。六十四卦中,原多“大人”、“君子”之稱,已可見其書為一政治書,所論皆屬貴族治國治民的理論,而涉及政治意涵的卦,取其明顯者計算,即有《乾》(注:《乾》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即系明顯之政治宣誓。)、《屯》(注:《屯》卦辭“利建侯”。)、《訟》(注:《訟》九二“其邑人三百戶,無眚”喻指“不克訟”者為一受封之貴族;上九“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鞶帶”為命服之飾,亦可知其人為貴族,其內(nèi)容喻政治之事。)、《比》(注:《比》卦辭“不寧方來,后夫兇”之“不寧方”即指不綏靖之邦國。)、《豫》(注:《豫》卦辭“利建侯,行師”。)、《臨》、《觀》、《噬嗑》(注:《噬嗑》卦辭“利用獄”,與刑獄有關(guān)。)、《晉》(注:《晉》卦辭“康侯用錫馬蕃庶,晝?nèi)杖印薄#ⅰ秹罚ㄗⅲ骸秹坟赞o“揚于王庭”,不唯與政治之事有關(guān),更涉王者之事。)、《萃》(注:《萃》卦辭“王假有廟,利見大人”,亦涉王者之事。)、《升》(注:《升》卦辭“元享”,六四“王用亨于岐山”。)、《革》(注:《革》九四“改命”、九五“大人虎變”、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皆論政治之語言。)、《鼎》、《歸妹》(注:《歸妹》之義即以六五“帝乙歸妹”為主。)、《豐》(注:《豐》卦辭“王假之”,亦涉王者之事。)、《渙》(注:《渙》卦辭“王假有廟”,亦涉王者之事。)等卦;涉及軍事的卦,取其明顯者計算,即有《師》(注:《師》卦之“師”,義為兵眾,歷代注家無異辭。)、《比》(注:《比》卦九五“王用三驅(qū),失前禽,邑人不誡”,古代王者射獵,所以示武,故亦涉及軍事之事。)、《同人》(注:《同人》卦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九四“乘其墉,弗克攻”,皆可證“同人”系專指軍隊袍澤而言。)、
《隨》(注:《隨》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六三“系丈夫,失小子”、九四“隨有獲”、上六“拘系之,或從維之”,均明顯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夬》、《旅》(注:據(jù)《經(jīng)典釋文》,王肅即以“師旅”之義釋《旅》卦。學(xué)者或以《旅》卦指人生之羈旅或行旅,唯上九“旅人先笑后號咷”,與《同人》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后笑”相對,均有軍事戰(zhàn)爭、吉兇難料之意。)等卦。尤其各卦上爻爻辭,涉及政治軍事者亦多,如《坤》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蒙》卦上九“擊蒙,不利為寇,利御寇”,《謙》卦六五“利用侵伐”、上六“利用行師,征邑國”,《泰》卦上六“城復(fù)于隍,勿用師,自邑告命”,《隨》卦上六“拘系之,乃從維之,王用亨于西山”,《復(fù)》卦上六“迷復(fù),兇,有災(zāi)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兇,至于十年不克征”,《離》卦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匪其丑,無咎”,《晉》卦上九“晉其角,維用伐邑”,《解》卦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益》卦上九“莫益之,或擊之”等,其本卦未必涉及軍事,但至上爻則多以軍事人事引喻。此外,“君子”一詞在卦爻辭中出現(xiàn)共計二十次,其用例與“小人”相對,多指貴族統(tǒng)治階層而言。(注:參見拙著:《〈易經(jīng)〉身體語言義理的開展——兼論〈易〉為士大夫之學(xué)》,見《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2輯,4~23頁。)凡此,皆可證《周易》作者必系治國之人,故所論多為治國之事,其書非單純的占筮記錄。此第七證。
《周易》之為政治之書,又可從《坤》卦內(nèi)容論證。《坤》在《歸藏》本列首卦,《周易》轉(zhuǎn)為立《乾》為首,而置《坤》為第二卦,并于卦辭說:
借用清儒“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方法,取同屬西周初年的文獻《詩經(jīng)·大雅·文王》及《尚書·多士》、《洛誥》等與《坤》卦卦爻辭互證,所謂“君子有攸往”,指的就是遷殷民于洛邑之事,也就是《尚書·多士》所稱“告爾多士,予惟時期遷居西爾”。所謂“先迷后得主”,就是《詩經(jīng)·大雅·文王》所稱“殷之膚敏,降將于京。……王之藎臣,無念爾祖”。至于“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所講述“西南”即指周人,“東北”即指殷人(注:參見屈萬里:《說易散稿》“利西南不利東北”條,見氏著:《書傭論學(xué)集》,32~36頁。),告誡“尚有爾土”的殷人,應(yīng)“侯服于周”,親近周王朝,以周人為新主人。《坤》卦除卦辭外,各爻爻辭亦多告誡殷遺民的語言,如初六“履霜堅冰至”,無異提醒殷遺民應(yīng)明了殷商喪亡,自有各種自身種下的歷史因素。六三爻辭“含章可貞”即《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聿修厥德”;“或從王事,無成有終”即《尚書·多士》之“爾乃尚有爾土,爾乃尚寧干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皆在于警告殷遺民成為服從于周朝的順民。六四“括囊,無咎,無譽”,亦是警告殷遺民勿作“不克敬”之言論。論者或懷疑,此說論據(jù)何在?請讀《文言傳》。《文言傳》于六十四卦中,僅釋《乾》、《坤》二卦。《乾·文言》除“貴而無位,高而無民”的政治解釋外,尚有“閑邪存其誠”、“修辭立其誠”等修德之思想,至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則屬于自然人文互相調(diào)和的內(nèi)容。唯《坤·文言》則幾乎完全集中在政治的解釋,既與《乾·文言》殊為不類,與其他《易傳》亦不相同。《坤》初六“履霜堅冰至”《文言傳》:
“積善之家”四句,豈不恰好道出周人以天命觀提出“昊天大降喪于殷”,以解釋殷商亡國的原因?此亦即《詩經(jīng)·大雅·文王》“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峻命不易”之意,故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正與《史記·伯夷列傳》記伯夷所謂“以臣弒君,可謂仁乎”,以君臣關(guān)系指涉紂王與武王之關(guān)系,語義一致。《文言傳》又釋六三:
《文言傳》詮釋六三爻辭,至于明言“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本于釋經(jīng)的立場,復(fù)述了《易經(jīng)》作者呼吁殷遺民順從王事、卑作臣民之意,其含義實甚顯豁。拙著《從遺民到隱逸:道家思想溯源——兼論孔子的身份認(rèn)同》(注:載《東海中文學(xué)報》,125~156頁,2010(22)。)有較詳細(xì)的考證。以此與上文第六證互相參較,益可信《周易》之為書,實是政治典冊,而非單純的占筮記錄。此第八證。
又《周易》隨具體的人生、政治、倫理事件而鋪陳義理,往往明顯成為戰(zhàn)國儒家思想的來源。如《家人》卦六二“無攸遂,在中饋,貞吉”,強調(diào)家中有負(fù)烹飪之責(zé)的婦女,則可貞吉;《夬》卦初九“壯于前趾”、《大壯》卦初九“壯于趾”,都隱含君子居位治事之初,勿趾高氣揚的警示(注:《夬》卦下五陽而一陰在上,《大壯》卦下四陽而二陰居上,均有陽氣壯盛之象。故《夬·彖傳》稱“剛決柔”。);《革》卦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標(biāo)示革道完成、君子隨時而變其威嚴(yán),小人則順從于君子的義理;《鼎》卦有政治去故取新之義,九四爻辭“鼎折足,覆公,其形渥,兇”訓(xùn)誡“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系辭下傳》“子曰”語)之危;“眇能視,利幽人之貞”(《歸妹》卦九二),警告幽人當(dāng)明察而自省;《節(jié)》卦的“甘節(jié)”為“吉”(《節(jié)》卦九五)、“苦節(jié)”為“兇”(《節(jié)》卦上六),顯示必須在“渙”、“節(jié)”之間取得平衡,過度之節(jié)制反致兇事;“襦有衣袽,終日戒”(《既濟》卦),提示人生憂患隨時來臨,君子必須深戒而不能無準(zhǔn)備。(注:《經(jīng)義述聞》卷一。王引之說:“四在兩坎之間(原注:二四互坎),固陰冱寒,不可無難衣以御之。六四體坤為布(原注:《說卦傳》:‘坤為布’),故稱‘襦’;處互體離之中畫(原注:三五互離),離火見克于坎水,有敗壞之象,故稱‘袽’;四在外卦之內(nèi),有箸于外而近于內(nèi)之象,故稱‘衣’(原注:‘于氣切’)。‘衣袽’,謂箸敗壞之襦也。御寒者,固當(dāng)衣襦矣;乃或不衣完好之襦,而衣其敗壞者,則不足以御寒,譬之人事,患至而無其備,則可危也。”)以上只是從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辭中隨處可見的內(nèi)容,略加闡述,限于篇幅,無法全面分析比較。至于《論語·顏淵》記孔子曰:
按《周易》《訟》卦卦辭“中吉,終兇”,初六爻辭“不永所事”,《彖傳》“訟不可成”,以此內(nèi)容與孔子言論互證,即知孔子所謂“必也使無訟”之論,實即發(fā)揮《周易》之《訟》卦“不永所事”的意旨。上文所引的例證,應(yīng)足以說明我所強調(diào)的處處隱藏于卦爻辭中的生活的智慧(也是生命的智慧),也就是儒家“仁義天命性情內(nèi)外”等義理的重要來源。《周易》內(nèi)容多記人生、政治、倫理之義理,即顯見其并非單純之占筮記錄。此第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