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連接的目的
一、連接旨在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
確定大前提是找法的過程,即發現法律的過程。這一階段的主要工作是從案件事實出發,尋找所可能涉及的裁判規則,不應有任何的遺漏。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找法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其最終目的是尋找最密切聯系的法律規則。而一旦尋找到最密切聯系的規則后,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涵攝,即完成了第三個階段的任務。涵攝意味著在具體事實與抽象概念之間發現一種(部分的)同一性。
但是,就一個特定案件而言,在連接的過程中,是否存在最密切聯系的法律規則?在這方面,德沃金曾經和哈特就法律問題是否存在唯一正解展開過爭論。德沃金認為,在案件審理中存在著唯一正解。“若有人主張沒有惟一正解,則依道德上的要求來看,這種主張在道德上及法律上都應極不具說服力。”[1]他認為,即便是在疑難案件中,也存在著唯一正解,法官總能對法律的適用提供最具有說服力的論證。德沃金認為,所謂法律的完滿,意指法律內含了任何案件包括疑難案件的最佳解決方案。[1]在其《法律帝國》等著作中,德沃金強調法律解釋只能有一個“唯一正確的答案”,這是法官在判決中應當盡力追求的、并且在完滿的法規范內容實際上也可獲得的結果。[2]在他看來,法官應受原則的拘束,法律原則總是能夠提供道德論據,證明某一道德立論比另一個更正確。[3]但是,哈特認為,法官在適用法律中,不僅要執行現有法律,還要創造法律,在這一過程中,很難有唯一正解。[4]針對德沃金的意見,美國法學家波斯納也提出尖銳批評,他認為如果在“原則”的牌號下,法律的界定包括了法官用以判決棘手案件的道德規范和政治規范,那么,在像美國這樣一個價值多元的社會中,就很難區分有時甚至無法區分什么是依法定案、什么是依照道德或政治偏好定案。法律被界定得越寬,“法治”就變得越不確定,而不是更確定。[5]波斯納認為,在疑難案件中,不存在著非對即錯的正確答案,而只是存在從實用主義角度上說“妥當”的答案。在筆者看來,以上兩種觀點并不是截然對立的,在價值多元的世界上,可接受性最高的結論往往就是所謂的“唯一正確答案”。
應當承認,法學不像數學那樣,能夠準確地計算出唯一正解,而是有可能存在數個可供適用的規范。在找法的過程中,當找到復數規范,即存在數個可供適用的規范,有學者將其原因概括為“裁判形成過程中的變動性因素(如對案件材料的不同加工、對法律制度的不同理解、法官不同的知識結構和不同的法感情等)”[6]。筆者認為,形成復數解釋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在于文本語言表達的局限性。如科因(Coing)認為,人類所有精神活動的成果,都必須透過語言而產生、存續,透過語言的媒介,思維與理解,方有其存在的基礎,一切法律規范都必須以語言的形式表達出來。[7]語言是表達法律的工具,法律不能脫離語言而獨立存在。[8]但是,語言本身固有的模糊性、多義性、不確定性等特點,尤其是生活語言轉化為法律語言的困難,都使得語言在很多情況下很難準確表達立法者的意圖。而且,社會生活不斷發展,也使得法律所使用的語言可能與社會生活發生一定的脫節。語言的局限性決定了文義解釋的結論可能并不確定和唯一。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法律解釋方法具有多樣性和局限性。每一種法律解釋方法都是獨特的,但解釋者運用不同的方法,有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盡管各種解釋方法的運用有一定的順序,但是這種順序并非固定的、強制性的,解釋者仍然有自由選擇的空間。每個解釋者可能會青睞不同的方法,而采用不同方法得出的解釋結論可能并不一致。此外,法律解釋中還存在價值判斷。價值判斷,是指解釋者在解釋過程中對不同價值的取舍。在法律解釋時進行價值判斷,主要是指依照法律的目的(法律總是意欲實現某種目的的)、沖突利益的衡量、社會效果的預測、正義的要求等指導對法律文字的理解,而不是僅根據文字的語義來解釋。[9]在現代社會中,價值多元的現象,也會直接導致多元化的規則選擇,最終產生復數解釋。而且,隨著社會生活的發展,許多現象并不是立法者所能預見的,立法者并未在立法時給出準確的價值選擇依據,而法官在進行裁量時就會產生各種不同的解釋。
由此可見,出現復數解釋,是法律解釋中不可避免的結果。在出現復數解釋時,就有是否存在德沃金所說的“唯一正解”問題。古人云:“法無二解”。其含義在于,法律解釋只能有唯一的結論。我國所說的“唯一正解”,其目的就在于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在法律適用中,之所以需要尋求最妥當的裁判結論,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這是實現法的安定性的需要。法的安定性要求法官不能“操兩可之說”,或者認為法律適用像拉橡皮筋一樣,可長可短、可伸可縮。相反,法律的施行,必須具有充分的可預期性,應當避免隨意裁判帶來的不確定性,否則,將使當事人無所適從。法的安定性要求類似案件類似處理。正確執法要求法律解釋只能是一個尺度、一個標準,用一個確定的解釋結論進行裁判。法是共同生活的秩序,不能任由個人見解的不同各行其是,法律的安定性是法律不可缺少的要素。[10]為此,在法官適用法律的過程中,即便存在復數解釋,也要盡量在其中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這里的最密切聯系規則的確定,就意味著可以實現最佳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最充分地實現立法者的意旨。
第二,這是法律權威性的要求。當事人之所以將爭議訴至法院,因為他們相信法院能夠公正地作出裁判。如果承認法律解釋最終結果的復數性,則同樣的法條可以有多種不同理解和適用,尤其是可能出現不同法院對同類案件作出不同的判決,容易使法的公平性和合理性受到質疑。當事人會認為,法官“操兩可之說”,從而對司法的公信力產生懷疑。所以,“無論在普通法系還是大陸法系,法官都在尋求法律的唯一判決,作為尋求法律判決唯一的方法,該種行為沒有被稱為科學而是被認為一種藝術”[11]。
第三,這是實現法律統一性的需要。法律適用的統一性是法制統一性的重要內容,不同地域、不同審級的法院,其對特定法律的解釋應當趨于統一。法官通過尋求最妥當的法律解釋結論,并以此為依據進行裁判,可以實現法律適用的統一,同樣的爭議能夠得到同樣良好的處理。齊佩利烏斯(Zippelius)認為,相同案件相同處理的原則可以說是法律解釋學的靈魂。而進行類型比較,就是要掌握被比較案型間的相同特征與不同特征,從而衡量是否應當作相同或不同的處理。[12]掌握尋找最密切聯系規則的要求,也就是要保證法律適用的統一性。
應當承認,在價值多元的社會中,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并不是說在任何案件中,都只有唯一正確的裁判規則。必須承認,在價值多元的社會中,在某些特殊的疑難案件,尤其是立法者未曾充分預料到的新類型案件中,確實存在根據不同價值考量而可得出不同裁判結論的情況,但這與大量的常規案件相比,畢竟是少數。而且,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在不同價值之間經歷了妥協與比較后,即便是這些疑難案件,也會慢慢達成共識,產生并固定下來最密切聯系的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說,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作為連接的目的,是法官必須要盡力完成的任務。
當然,我們所說的最密切聯系規則,是指通過該規則的適用,能夠實現大多數人所認可的法律意旨,產生大多數人可接受的法律效果。在現代社會價值多元的背景之下,不同的主體在價值判斷上具有“不可通約性”,很難讓所有人達成共識,只能依靠多數人的可接受性來確定其妥當性。還要看到,科學認識方法的特點就在于,追求真理的客觀性。科學不是絕對的真理,絕對真理只是人們追求的目標。但科學客觀性必然導致每門科學的探究都具有相對性,科學的精神不是發現無法反駁的真理,而是堅持不懈地探索真理,進一步接近真理。所以,就連接過程而言,盡管我們要尋找最密切聯系的規則,但這樣的規則也只是具有相對的意義,即在某個特定時期、某種語境下,該規則是具有最密切聯系性的,而在另一個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則很可能未必再具有最密切聯系性。隨著社會的發展,解釋中所作出的價值判斷,也可能會發生變化。原來認為的妥當的價值判斷,在新的社會背景下可能并不妥當。正如列貝爾所說的“解釋的所有原則都有效地適用于闡釋”,“解釋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因此也許還存在更好的解釋”[13]。連接并非要尋求絕對無誤的解釋,它也是在不斷探索最合理的裁判結論。
總之,通過連接尋找到的規則越具有密切聯系性,越能夠體現嚴格執法的含義。因此,在進行法律推理時,首先要判斷密切聯系性,選擇與案件最密切聯系的法律,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連接,最終依法得出公正的裁判結論。
注釋
[1]參見〔美〕德沃金:《法律帝國》,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第70~79、201~214頁。
[2]參見林來梵、王暉:《法律上的“唯一正解”——從德沃金的學說談起》,載《學術月刊》,2004(10)。
[3]參見林立:《法學方法論與德沃金》,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第186頁。
[4]參見林立:《法學方法論與德沃金》,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第68頁。
[5]參見〔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第28~29頁。
[6]陳增寶等:《裁判的形成——法官斷案的心理機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第186~197頁。
[7]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吳越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第72頁。
[8]See E,Kellaway,Principles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of Statutes,Contracts and Wills,Durban:Butterworths,1995,p.16.
[9]參見陳靖宇:《論現代法律解釋的基本理念》,載褚紅軍主編:《歷史與變革:無錫法院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文萃》,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8,第463頁。
[10]參見林文雄:《賴特布魯的自然法論》,載《法實證主義》,增訂3版,第19~20頁。
[11]Geoffrey Samuel,Epistemology and Method in Law-Applied Legal Philosophy,Dartmouth Pub Co,2003,p.115.
[12]Zippelius,Der Typenvergleich als Instrument der Gesetzesauslegung,in:Jahrbuch für Rechtssoziologie und Rechtstheorie,Bd.2,1972,S.482 ff.
[13]轉引自徐振東:《憲法解釋的哲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