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要件事實的整理
一、要件事實的整理的特征
如前所述,證據證明的事實往往是未經整理的事實,所以其往往是龐雜而散亂的,需要通過法律技術的進一步加工,才能夠確定符合法律規范的事實要件,并使事實和法律能夠有機地銜接,這種技術就是方法論中事實小前提的整理。拉倫茨主張:“事件必須被陳述出來,并予以整理”[1]。通過整理過程,確定要件事實。
所謂要件事實,是指與大前提中的構成要件(規范要件)相對應的事實。例如,特定案件中存在的符合《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規定的過錯、侵害后果、因果關系三要件的事實,就是要件事實。要件事實來源于德文“Tatbestandsmerkmale”一詞[2],其本意是指法律要件的要素。[3]它最初是在訴訟法中使用,并在日本民法學界得到了廣泛的運用。日本學者常常將其稱為法律要件。[4]按照日本學者我妻榮的看法,“權利的發生、妨礙、消滅等各種法律效果是否得到肯定,與該等法律效果的發生要件相對應的具體事實的有無相關,因此這種事實一般被稱為要件事實,為了與前述法律要件相對應,有時又稱為法律事實”[5]。在我妻榮看來,要件事實就是與規范要件相對應的事實。我國臺灣學者對此也有論述。例如,王澤鑒先生將其稱為要件特征,他認為,“法律規范的要件(T),通常系由多數的要件特征(Tatbestandsmerkmale)組成之。因此,特定的案例事實,必須該當與所有的要件特征,始能發生該法律規范所定的法律效果”[6]。我國學者在引進日本學者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要件事實的概念,并對此進行了討論。[7]“要件事實”概念的提出在方法論上具有重要意義,它使得方法論和證據法中的事實概念得以區分開來,而且,為三段論中的連接過程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在小前提的確定過程中,要件事實的整理是其中心環節,也是最后的環節。應當承認,在大陸法系國家,法官在裁判中對事實的分析與裁判不完全一樣。例如,在法國,法官對事實的分析相對簡略,而對法典和條文的分析較為詳細。但在德國,法官對事實的分析則更為詳盡。[8]但無論如何,在大陸法和英美法中,法官的重要工作就是對事實進行篩選。在我國,要件事實的整理在司法實踐中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因為法官確定了要件事實,也就確定了小前提。從方法論上來看,對案件事實進行整理,就是要確定要件事實,即確定與大前提所要求的多個規范要件相符或者相違的事實。在小前提的判斷過程中,對于未經加工的事實需要進行整理。一旦獲得了要件事實,就將實現規范要件和事實要件的自動連接。在方法論上,要件事實的整理的特征在于:
第一,要件事實的整理是依據實體法的規范要件進行的整理。要件事實的整理應當依據實體法,而非程序法進行。這就是說,在整理過程中,法官要始終考慮實體法所確定的要件,因為要件事實要以法律的規范要件為依據。例如,在德國法上,有所謂物權行為理論,在生活中,物權合同也可能是存在的。按照此種理論,如果甲向乙購買面包一塊,乙愿意出售,雙方形成了債權合意。在交付面包之前,雙方形成移轉面包的合意;在交付價金之前,雙方也要形成移轉貨幣所有權的合意。但是,我國法律認為,此種生活事實沒有必要抽象出來,形成物權合同,因此,也就不存在物權合同。所以,要件事實首先來自法律規則。同時,事實構成必須要以規范要件為依據。通過要件事實整理,使具體的事實符合法律所設定的事實要件,使得案件事實對應到法律規范的事實中去。從法律上說,法律規范所要調整的是某一類事實,這一類事實具有實質性的相似性。法律規范通常只考慮了這些事實之間的核心要素,而過濾掉了事實之間的差異。但在法律的適用過程中,法官需要從一般的法律規范還原到具體的案件事實。就具體個案而言,法官要適用某一個裁判規則,得出裁判結論,就必須要確定與該裁判規則相對應的具體的要件事實。
第二,要件事實整理是對事實要件的確立。法律事實都是客觀的事實,對經證據規則證明為真的事實本身,法官不能對其加以改變,但是,其中哪些具有法律真實性的事實能夠上升為法律事實,應當由法官來具體判斷。經過證據規則的證明,案件事實已經呈現在法官面前,法官需要繼續從事的就是如何根據實體法律規范來處理這些事實。面對一個案件中的紛繁復雜的事實,一個優秀法官總是帶著法律規范的記憶去認識、選擇它們的。法官所從事的,就是要從一個“事實堆”中挑選出那些法律規范所調整的事實,其在認識過程中應當知道哪些事實是為法律所關注的,哪些事實是可能引起某種法律責任的。也正是因為法官所秉承的共同法律知識背景,司法活動才能實現不同法官面對同樣“事實堆”作出同樣選擇,進而作出同樣的裁判結論。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司法過程中的法律事實是各方訴訟主體基于自己對案件事實的認識和把握,有目的地將其陳述給法官后,最終呈現在法官面前的關于案件事實的共同性認識,這個事實是被構建的,而非是對事先給定的案件事實的重新摹寫的結果”[9]。
第三,要件事實整理要采用多種方法。整理并不是將某一類案件和其他案件區分開來,也不需要與其他案件比較,而主要是依據大前提,確定小前提中是否包括了構成要件中所有的規范事實。在整理過程中,需要根據規范要件,從事對案件事實進行提煉、切割、分類、整理等工作,最終將其組合為一個具有法律意義的事實要件,實現從社會意義上的“事實整體”向法律意義上的要件事實的轉化,然后,實現案件事實向要件事實的轉化,最后通過連接過程得出裁判結論。
第四,要件事實的整理過程也是一個法律適用過程。法律本身天然地具有一般性的特點,具有普遍性和非人格性的特點,其不可能自動地和案件事實相連接,需要借助于法官對事實的整理工作。裁判的事實是規范要件確定的事實,必須與大前提連接,但在連接之前,必須對事實進行整理。雖然司法三段論表面上是將案件事實涵攝于法律要件之下,但準確地說,被涵攝的并不是案件事實本身,而是以具體的以規范要件為依據的特定案件的要件事實。一方面,整個案件事實的內容是龐雜的,事實的因果關系鏈條可能是冗長的,而一個具體的法律規則很難與如此復雜的案件事實相對應。另一方面,某個特定的案件事實可能會與多個法律規范相連接,甚至符合多個法律規范的要件。但是,法官在裁判中應當確定適用某個特定的法律規范。為此,他必須舍棄掉一些法律規范,要件事實的整理過程就已經考慮到了要選擇適用的特定的法律規范,這尤其體現在責任競合的案件中。例如,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法官要將侵權責任規則適用于該案件,就必須舍棄掉相關的合同法規范,反之亦然。因此,連接過程只是具體的要件事實和規范要件的連接。判斷是否形成真正的連接,則在于是否存在與之對應的要件事實。[10]而確定了與規范要件相對應的要件事實之后,自動形成連接,這就形成了法律對個案的準確適用。
要件事實的整理本身也是一個價值判斷的過程,這是因為要件事實的整理包含了對法律規范的選擇,尤其在案件事實可能對應多個法律規范之時,不同的法律規范的選擇實際上體現了法官不同的價值判斷。另外,案件事實上升為要件事實的過程本身也體現了法官進行的主觀上的篩選,這一篩選也可能是以一定的價值取向為基礎的。整理過程也是經驗和技術的結合。法官審判案件的經驗也影響著要件事實的整理,經驗越豐富的法官,越能夠準確、快捷地從龐雜的事實中確定要件事實。要件事實的整理是確定小前提的核心內容。
要件事實的整理在方法論中具有重要意義。法律不是在真空中運行的,它都是針對特定的事實來發揮調整效果的。[11]一方面,法律本身是以生活事實為基礎,進行抽象、概括,并形成概念、規則的體系。法律規則來源于生活事實,在生活事實中不斷重復出現的一些法律事實,逐步演化為具體的法律制度,如合同、婚姻、所有權、占有等。法律事實是對生活事實的抽象,裁判的事實都是法律的事實。另一方面,法律在規范生活事實時形成了事實構成,而此種事實構成必須以法律的規范要件為前提。因為大前提和小前提不是自動連接的,法律不是自動地適用于事實,而應當首先對事實進行歸類整理,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最終實現連接的過程。所以,要件事實整理才真正搭起了連接的橋梁。在通常情況下,涵攝都是以整理為基本的前提,“規范適用要求應以規范來評價待判斷的事件,換言之,在判斷事件時,應將規范所包含的評價依其意義付諸實現”[12]。
注釋
[1]〔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160頁。
[2]參見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第37頁。
[3]參見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第8頁。
[4]參見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第37頁。
[5]〔日〕我妻榮:《民法總則》,1935。轉引自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第39頁。
[6]王澤鑒:《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第201頁。
[7]參見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8]See Jane C.Ginsburg,Legal Methods:Cases and Materials,3rd ed.,Foundation Press 2008,p.70.
[9]楊波:《對法律事實構建論的初步闡釋——以主體間性為分析路徑的思考》,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6(6)。
[10]參見朱慶育:《意思表示解釋理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第35頁。
[11]See James A.Holland & Julian S.Webb,Learning Legal Rul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103.
[12]〔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