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司法三段論與法律解釋的綜合運用
傳統的法律解釋理論深受形式邏輯的影響,因而在法律解釋中,也大量地運用形式邏輯方法,例如,薩維尼就極其推崇類推的方式,認為它是符合邏輯的。至于其他解釋方法,如反面解釋、當然解釋,都是邏輯方法的自然展開。相反,受價值判斷影響較多的解釋方法(如社會學解釋)在薩維尼那里并沒有獲得一席之地。筆者認為,司法三段論與法律解釋是相互聯系的。一方面,法律解釋只能在三段論的框架內進行,更確切地說是在大前提的確定過程中發揮作用,但是邏輯三段論的任務就是在既有的兩個前提下進行推理,其采用的是一種從一般到特殊的論證方法。[1]法律效果正是這樣一種自然推理的結果。另一方面,在找法過程中,在出現法無明文的情況下,就需要根據一定的規則進行漏洞補充,而漏洞填補仍屬于法律適用現象,受司法三段論支配。
但是,兩者也存在區別,主要表現在:一方面,法律解釋以法律文本作為研究對象,而司法三段論并不局限于法律文本,而是以法律適用的全過程作為研究對象,還涉及事實的確定、事實與法律的連接、推理與論證等方面。另一方面,法律解釋并不過多地考慮形式邏輯,而是按照解釋的一般規則確定法律文本的含義,無法直接獲得法律適用的結論。而司法三段論屬于形式邏輯中的三段論在司法中的運用,因此,其以邏輯性作為重點。此外,法律解釋主要考慮法律規范即大前提,而不完全考慮大前提與小前提的連接。而司法三段論考慮的重要內容包括大小前提的連接。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可以將法律解釋和司法三段論適當區分開來,將法律解釋作為法學方法論中的獨立組成部分。事實上,近幾十年來,法律解釋學已經與司法三段論相分離,而形成了自身的規則、方法、體系,成為相對獨立的學科。
法律解釋學與司法三段論的有機結合,才能真正解決找法的問題,尤其是確定與小前提最相匹配的大前提的問題。法律推論的過程就是從大前提、小前提演繹推出結果的三段論過程。只要前提為真,則結論也為真。“如果某結論顯得無法接受,錯誤不在于邏輯,而在于作為前提的判斷。如果結論不可接受,則必須改變某一前提。”[2]但事實上,即便我們不從認識論的角度去討論法律推論中的小前提——即關于事實陳述或真或假的不確定性,也不從法律現實主義甚至批判主義的角度去談法律推理中的不確定性,有一點完全可以肯定的是:法律推理所依據的大前提并非傳統一階邏輯那樣只存在“真”、“假”兩種性質,而是有諸多的可能。[3]如何確定大前提為真,三段論自身無法解決,這是法律解釋學所要解決的問題。尤其應當看到,雖然在現代社會法律對生活的規范是比較嚴密的,但不可否認的是,仍然存在大量的法律漏洞。在法律存在漏洞的情況下,如何尋找大前提成為一個問題。此外,立法者基于各種考慮,也可能故意對特定的問題不予回答,從而形成了裁判中的無法可依現象。在此情況下,如何尋找大前提,也是三段論自身無法解決的。所以,施瓦布認為,有人將三段論推理看成一個簡單的“涵攝”過程,此種看法是明顯不妥的。因為適用法律不僅僅是將事實要件歸攝到法律要件之中,法律概念和法律要件本身的不清晰、不確定概念和一般條款的出現、法律漏洞的存在等,都決定了法官在適用法律過程中要積極構建法律規范。施瓦布所稱的“積極構建活動”不再是一個單純的邏輯推理問題,而是一個包含價值判斷的法律思維活動。[4]也就是說,法律適用在認定特定事實的法律屬性時,也滲入了價值判斷因素。正是因為法學方法的運用需要考慮價值判斷,需要法官廣泛運用自由裁量,所以,有學者才將法律方法描述為一種創造性的過程(a creative process)。[5]由此可見,司法三段論必須結合法律解釋的技術和規則才能得到有效的運作。法律解釋學對司法三段論的作用主要表現為如下方面:
第一,法律解釋學通過確定各種正確的法律解釋方法,引導法官依循正確的方法尋找法律。法律解釋學提供具有共識的法律解釋方法,以幫助法官準確尋找法律。在司法三段論運用過程中,首先需要從小前提出發,確定大前提。在找法的過程中,法官不能陷入法律的迷宮之中,他要運用法律解釋學中的找法技術來尋找法律。以“汽車自燃案”為例,原告從某市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處購買了一輛颶風2010款1.6L 自動擋豪華轎車,價款30萬元。用后不到一年,因線路故障,導致汽車自燃,不僅造成原告臉部受傷,且造成車上財物受損。后原告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賠償。在該案中,適用《侵權責任法》或《合同法》會導致不同的法律后果。從法律解釋學角度,應區分本案屬于侵權案件還是合同案件,從而尋找不同的法律規范。如果原告以侵權或違約提起訴訟,表明原告已經在責任競合的情況下選擇了請求權,應當根據原告的選擇確定大前提,但在許多情況下,原告并沒有作出選擇,這就需要法官選擇適用的法律。
第二,法律解釋學準確地歸納、總結甚至創造了法律解釋活動所使用的各種解釋方法。它使得法官在運用三段論的過程中,可以尋找到妥當的大前提,并闡述其具體含義。法律解釋學也使得法律適用者更加自覺地運用這些方法來處理案件,為法官準確理解法律、妥當適用法律提供了方法上的指導。還以上述“汽車自燃案”為例,如果當事人以侵權為由提起訴訟,就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41條(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的,生產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與第42條(因銷售者的過錯使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他人損害的,銷售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在適用這兩個條款時,需要對相關概念進行解釋,例如,產品存在缺陷、銷售者的過錯、損害等,這就需要通過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目的解釋等法律解釋的規則來闡釋法律的規定。
第三,法律解釋學不僅確定正確的方法,而且提供如何正確運用這些方法的規則,這就為司法三段論確定規范要件提供了基礎,也解決了邏輯三段論中大前提的正確性問題。“法律解釋學并不只是從形式上對法規作簡單的解釋,而是創造出對具體事件妥當的法為目的的技術。”[6]再以上述“汽車自燃案”為例,按照法律解釋的規則,首先對“銷售者的過錯”進行文義解釋,在文義解釋不能得出唯一的結論時,才需要運用體系解釋、目的解釋等方法。
第四,法律解釋學提供了一套填補漏洞的基本規則、方法,以及這些方法運用的順序等。它不僅規范了漏洞填補的活動,而且限制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在填補漏洞時,法官將運用各種方法,尋找到可供適用的大前提,這就解決了三段論中無法可依的難題。
法官在尋找大前提并進行闡釋的過程中,都要運用科學的方法,尤其是盡可能充分地運用各種法律解釋方法。所以,司法三段論必須和法律解釋學結合起來,法官才能有效地進行司法裁判,得出妥當的結論。
注釋
[1]See Ian McLeod,Legal Method,7th ed.,Palgrave Macmillan 2009,p.8.
[2]〔荷〕伊芙琳·T·菲特麗絲:《法律論證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第34頁。
[3]參見蔡琳:《法律論證中的融貫論》,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6(2)。
[4]參見〔德〕迪特爾·施瓦布:《民法導論》,鄭沖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第13頁。
[5]See Ian McLeod,Legal Method,7th ed.,Palgrave Macmillan 2009,p.4.
[6]陳金釗:《再論法律解釋學》,載《法學論壇》,2004(2)。